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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大之窗 2

 学习abc吧 2014-11-18
07 站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

  五分钟之后,他们还在找史本赛·胡弥医师,我们知道一定是什么事出了问题。我看到H.M.把两手交握在一起,不过他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韩特利·劳顿站了起来。
  “庭上,证人似乎是——呃——不见了。”
  “这点我也注意到了,劳顿先生。我想你是不是要提出休庭的申请,等证人找到之后再开庭呢?”
  律师们开起会来,其间好几次望向H.M.。然后华特·史东爵士站了起来。
  “庭上,检方的立场是,我们相信我们可以节省审讯的时间,略过他的证词,依正常顺序继续传唤证人。”
  “华特爵士,这个决定必须由你负责。同时,既然证人收到了传票,他就应该到场。我想这件事应该加以调查。”
  “当然,庭上……”
  “传佛德瑞克·约翰·哈德卡瑟。”
  佛德瑞克·约翰·哈德卡瑟警员,作证说明发现尸体的经过。傍晚约六点四十五分时,他正在格鲁斯维诺街上当班巡逻,一个他现在知道是戴尔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说:“警官,进来;出了可怕的事。”他走进屋子的时候,一辆车开了过来;车子里坐着的是史本赛·胡弥医师,还有一名妇人(乔丹小姐),她似乎昏倒了。他在书房里看到被告和一个自称是傅来明的男子。哈德卡瑟警员向嫌犯问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被告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就什么也不肯多说。证人于是打电话到他所属的分局去,然后守在那里等到警探到场。
  辩方并未提出交互讯问。控方接着传菲力浦·麦克南·史托京医师作证。
  史托京医师是个消瘦而满头乱发的男子,一张嘴抿得很紧,但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感伤表情,他抓紧了证人席的栏杆,始终不曾放开。他用一条不怎么整洁的领带打了个领花,一身黑西装很不合身。可是他的两手干净到好像特别洗刷过。
  “你的姓名是菲力浦·麦克南·史托京,是伦敦大学的法医学教授,也是大伦敦警局C分部的医学顾问吗?”
  “是的。”
  “一月四日那天,你是不是被派往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于七点四十五分到达?”
  “是的。”
  “到达现场之后,你在书房里有什么发现呢?”
  “我发现一具男性尸体躺在窗子和书桌之间,脸朝上,非常接近书桌。”证人的声音很含糊,不容易听清楚。“在场的有胡弥医师,还有傅来明先生和嫌犯。我说:‘他有没有移动过?’嫌犯回答说:‘是我把他翻过来仰面躺着的。他原先朝右侧卧,脸几乎贴在书桌上。’死者的两手已经冷了;上臂和身躯还相当温暖,左臂上端和颈部已有死后僵直的现象,我判断他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以上。”
  “不可能更精准一点吗?”
  “我认为死亡时间是在六点到六点三十分之间,不能再精准了。”
  “你给这具尸体进行过解剖验尸吗?”
  “是的。死亡原因是一支箭的铁制箭头插入胸腔内八吋而刺穿了心脏。”
  “是立即死亡吗?”
  “是的,绝对是当场毙命,就像这样,”证人加上一句,突然啪的一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像在变魔术一样。
  “之后他还能不能动弹,或是往前走一步呢?——我想要问你的是,”华特爵士追问着,把手伸了出来,“他在遭到刺杀之后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去闩门或窗子?”
  “绝对不可能。他几乎是立即倒地而亡。”
  “你由伤口的情形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我的结论是那支箭让人当做匕首来用,由一个孔武有力的人给予有力的一击。”
  “像被告这样的人?”
  “是的!”史托京医师用犀利的目光很快地看了安士伟一眼。
  “你得出这结论的理由是什么?”
  “伤口的方向、入口很高——在这里,”他比划着说明,“然后斜向下方剌入心脏。”
  “你是说,角度很小?由上往下刺?”
  “是的。”
  “你对于说箭是射向他的这种说法有什么想法?”
  “如果你是要我表示我个人的意见,我会说不是那种情形,几乎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呢?”
  “如果说那支箭是射向他的,那我觉得箭应该是多多少少会笔直地射进他身体里;以那支箭现有的角度来说,当然不可能。”
  华特爵士伸出两根手指。“换言之,如果那支箭是射向他的话,那射箭的人必须站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朝下瞄准。”
  在我听来,似乎他只差没再加上一句“像爱神丘比特?”,华特爵士的声音充满了不用说也清楚的讽刺意味。我敢发誓至少有一位陪审员的脸上露出一丝一瞬即逝的怀疑的笑容,这些陪审员平常都像是填充的假人似的坐在那里。整个气氛变得更冷了些。
  “不错,大概会是这种情形,否则被害人必须向前把腰弯得很低,好像他在向凶手深深一鞠躬似的。”
  “你有没有发现挣扎打斗的痕迹?”
  “有。死者的领子和领带都弄皱了,他的上装在颈部拱了起来,两手很脏,而且右手掌心还有一道小小的伤痕。”
  “那道伤痕可能是什么造成的?”
  “我说不准。可能是箭头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好像他伸出一只手去防卫自己似的吗?”
  “是的。”
  “死者手上有从那个伤口流出来的血吗?”
  “伤口流了点血。不错。”
  “在你检查的过程中,是否发现房间里有任何其他沾有血迹的物件?”
  “没有。”
  “所以,很可能那个伤口事实上就是由那支箭造成的啰?”
  “我的推论正是如此。”
  “你能不能告诉我说,医师,你第一次在书房里检查过尸体之后,接下来又怎么样了呢?”
  那个首如飞蓬的证人又看了被告一眼,他的嘴巴露出厌恶的表情。“和我相识的史本赛·胡弥医师问我是不是能看看嫌犯。”
  “看看他?”
  “检查他一下。胡弥医师说:‘他跟我们说了个什么吞了安眠药之类的荒谬故事;我们刚检查了他一下,可是找不到什么可以支持他这个说法的东西。”
  “在这段时间里,被告的态度如何呢?”
  “很安静,太过于镇定和安静了;只不过他不时地会用手梳理头发,像这样子。他还不像我那样感到震惊呢。”
  “你有没有检查他呢?”
  “我大略地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很快而不规则,并不像吞服了麻醉剂之后那样消沉。两眼的瞳孔也很正常。”
  “以你的看法,他有没有服药呢?”
  “以我的意见,他并没有吃什么药。”
  “谢谢你;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下驳倒了,”艾芙莲说。被告苍白的面孔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一度在椅子上半欠起身子,好像要出声抗议,押着他的两名法警立刻警觉起来。我看到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现在猎犬都吠叫着逼近前来,如果他真的清白无辜,那他现在的感觉一定很恐怖。)
  H.M.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在那里瞪着证人整整看了一分钟。
  “原来你‘大略地’检查了他一下,是吧?”
  H.M.的口气让法官也抬起头来。
  “你对你所有的病人都是‘大略地’检查的吗?”
  “这完全是两回事。”
  “是说除非他们会死,是吧?你觉得一个人的生死就只靠‘大略的’检查来决定吗?”
  “不是。”
  “还是说在法庭上宣誓之后的证词靠那个决定呢?”
  史托京医师的嘴抿得更紧。“我的责任是验尸:不是给被告验血。我认为史本赛·胡弥医师是相当知名的权威人士,让我可以接受他的意见。”
  “原来如此。所以你本人并不能提供第一手的证据喽?一切只是根据胡弥医师的看法——对了,胡弥医师现在还不在这里啊?”
  “庭上。我必须抗议这样的暗示,”华特·史东爵士叫道。
  “亨利爵士,请你只谈证人的证词。”
  “请庭上见谅。”H.M.咆哮道,“据我了解这位证人几乎只谈胡弥医师所说的话呢……你能以你自己的看法发誓说他没有服药吗?”
  “不能,”证人忿忿地说,“我不会发誓,我会表示我的意见;而我可以发誓说我所给的意见是很真实的。”
  法官轻柔平和的声音插了进来。“我还是不明白,你认为被告吃了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吗?这是我们在问的问题。”
  “不是的,庭上,这样就太过臆测了。”
  “为什么这样会太过臆测呢?”
  “庭上,嫌犯告诉我说那个药,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他吃下去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左右。我一直到将近八点的时候才对他做检查。如果说他真吃了什么药的话,药效也大部分消退了。不过,胡弥医师是在七点之前检查他的——”
  “胡弥医师的意见并没有提出来给我们,”法官包德金大人说,“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这点要讲清楚。如果说那个神秘的药物药效会大部分都消退了的话,我想你也没有立场来多谈这一点吧?”
  “庭上,我刚说过我只是提出一个意见。”
  “很好,请继续,亨利爵士。”
  H.M.显然非常高兴,转到其他问题上。
  “史托京医师,这里还有一件事你也说不会是那种情形,几乎完全不可能:我是说关于那支箭可能是射出的说法。我们来谈谈尸体所在位置的问题。你接受被告的说法,也就是说最初尸体是向右侧卧,面对书桌的侧面吗?”
  那位医师冷笑道:“我相信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检验被告的说法,而不是加以接受。”
  “看来不见得是所有情况下都如此。没错。可是你是不是能勉强自己同意特定的那一点呢?”
  “可能。”
  “你知道任何与这个说法矛盾的证据吗?”
  “没有,我不能说有这类情形。”
  “那,纯粹只是讨论一下。假设死者原先站在书桌的旁边——这样也就是(请看你手里的平面图,在那里)面对着房间那边的小柜子。假如他弯下腰来看书桌上的什么东西。如果,就在他弯身向前的时候,那支箭从小柜子那边朝他射了过来,会不会像这样射进他体内?”
  “有极少的可能。”
  “谢谢。没有别的问题了。”
  H.M.使劲地坐了下来。检察总长再度提问时相当简略。
  “如果事情发生的经过真像我这位饱学的朋友所说的那样的话,”华特·史东爵士说,“那还会有挣扎打斗的迹象吗?”
  “我想不会有。”
  “你想就不会发现有弄皱了的领子领带,弄乱了的上装,弄脏了的手,还有右手掌上的伤口了?”
  “不错。”
  “我们能相信手掌上的伤是由于想在空中抓住向死者射来的箭而造成的吗?”
  “以我个人的看法,这种说法太荒谬了。”
  “你认为有可能是一个凶手,配了一把很大的十字弓,藏身在小柜子里吗?”
  “不可能。”
  “最后一点,医师。关于你是否够资格来谈论被告有没有吃药这件事:你曾经在普瑞德街的圣普瑞德医院任职二十年吧?”
  “是的。”
  医师获准离开证人席,接下来检方传唤了他们最重要的证人——哈利·恩奈斯特·莫特伦。
  莫特伦警探起先一直坐在律师席上。好几次我注意到他,却不知道他是谁。莫特伦警探脚步缓慢却很稳健,在态度和言词两方面都很小心谨慎。他比较年轻,最多不过四十岁;可是他答话时的平顺,从来不显匆忙地太快说出回答的话,在在显示他有过出庭的经验。他笔挺地站着,神态好似在表示:“我并不特别喜欢把绞索套在谁的脖子上;可是我们也不要听什么胡说八道的事;谋杀就是谋杀,越早消灭一个罪犯,就对社会越有好处。”他有一张国字脸,鼻子很短,整张脸有些平板,而他两眼的表情看来如果不是非常凌厉,就是他需要配戴眼镜了。一副干干净净顾家男人的神气,在保护社会,深入法庭。他以响亮有力的声音宣了誓,然后用他那凌厉或是近视的两眼盯着律师。
  “我是伦敦大都会区警局的分局警探,一月四日那天在听到报案之后,就动身前往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于傍晚六点五十五分抵达。”
  “接下来的情形如何?”
  “我被引进到一个称为书房的房间,见到了被告和傅来明先生,管家,还有哈德卡瑟警员。我问了后面那三个人,他们把现在已经在庭上所做的证词告诉了我,然后我问被告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道:‘要是你肯把这些残忍的家伙弄出房间去的话,我就会试着把经过情形告诉你。’我请其他的人离开房间,然后我关上房门,在被告面前坐了下来。”
  警探所引用的被告供词几乎和检察总长在开场白时所宣读的一模一样。在莫特伦用平淡的语气重复说出的时候,听来更加空洞而简略。在说到威士忌酒里下了药时,华特爵士插进话来。
  “嫌犯告诉你说死者给了他一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说他喝了一半,然后把杯子放在地下吗?”
  “是的,放在他的椅子旁边。”
  “我想,莫特伦警探,你是个绝对戒酒主义者吧?”
  “是的。”
  “那,”律师非常温和地说,“嫌犯的呼吸里有没有任何的酒味呢?”
  “一点也没有。”
  这件事情这么明显,这么简单,使得我相信检方一直保留着当做是会语惊四座的重点。这果然有效,因为这是个很实际而平常的论点,让每位陪审员都能了解。
  “请继续,警探。”
  “他做完供词之后,我对他说:‘你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话不可能是真的吗?’他回答道:‘这是个陷阱。警探,我可以向天发誓我遭到了陷害;可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所有的人都那么坏,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冲着我来。’”
  “你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据我所知,他说的是屋子里其他的人。他和我说话并不困难;我觉得他很友善,甚至很热切。可是看来好像他对那一家里的每一个人,或是这一家人的朋友,只要接近他的,他都抱有强烈的怀疑。然后我对他说:‘要是你知道门是从里面闩住的,窗子也都上了锁,那怎么可能有谁做得了你说的那些事呢?’”
  “他听了这话之后怎么说?”
  证人似乎有些困扰。“他开始谈起侦探小说来,还有怎么样可以从外面把门窗锁上的方法——用一根绳子或是铁丝,这一类的事。”
  “你也看侦探小说吗?警探。”
  “是的,先生。”
  “你知道任何像他说的这些方法吗?”
  “呃,我是听说过一两个;如果运气很好的话,也可能可行。”莫特伦警探看来有些迟疑,也有点抱歉。“可是在这个案子里,全都不可能用得上。”
  在律师的手势下,用做证物的那两扇窗子的遮板又给拿到了前面,这回连门也拿上来了:一块结实的橡木板,装在一个门框上。
  “我知道就在那天晚上,在警佐雷伊的协助下,你把遮板和门都拆了下来,带回警局去做实验,是吧?”
  “是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那些方法在这里都用不上?”
  这还是那套老话,可是在莫特伦说明之后,却像“老贝利”本身一样,不但实在,而且难以打破。
  “在你问过他有关门和窗子的问题之后,警探,你又做了些什么事呢?”
  “我问他会不会反对我搜他的身。我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一直坐着——注意到他大衣底下右边后面的口袋里鼓鼓的。”
  “他怎么说呢?”
  “他说:‘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你要什么。’然后他打开大衣,伸手到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来交给我。”
  “把什么交给你?”
  “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装满了子弹,”证人说。


08 老熊还没有瞎

  一把点三八口径、魏百里·史考特牌的自动手枪送上来加以检查和指认。我们后面有人开始轻轻地哼唱起“哦,谁会和我同游高原?”只不过把歌词改成了“哦,谁会说他清白无辜?”怀疑的气氛浓到几乎让人触摸得着。这时候,我正好在看着雷金纳·安士伟,那个被告的堂兄似乎第一次对证物感到兴趣。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可是他那张阴郁而好看的脸上除了傲慢的神情之外,没有其他的表情。然后他又继续玩着律师席桌上的那个玻璃水瓶。
  “这就是那把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枪吗?”华特·史东爵士追问道。
  “是的。”
  “嫌犯对于他来谈未来的婚事时,为什么在口袋里带着这样一件武器。怎么解释呢?”
  “他否认那把枪是他带来的。他说那想必是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放在那里的。”
  “想必是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放在那里的。原来如此,他能指认那件武器吗?”
  “被告对我说:‘这个我很清楚,这是我堂哥雷金纳的枪,他不在东部的时候,有时会住在我的公寓里,我相信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把手枪是一个月以前,在客厅桌子的抽屉里。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了。”
  在有关检查那个房间的事做完漫长而很有说服力的证词之后,证人准备做结论。
  “从这些证据,你对凶案如何进行的问题有什么样的结论呢?”
  “由那支箭从墙上扯脱的样子看来,我认为那是由右向左拉扯,而手握箭杆的位置就是留有指印的地方。这也就是说把箭拉扯下来的人站在房间这边,有点靠小柜子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推论是死者绕过了书桌,由左侧跑向前方,以逃避刺杀他的人——”
  “换言之,也就是让书桌隔在他自己和凶手之间。”
  “是的,正是像这样,”莫特伦警探同意道,一面将两手围起,移动着来说明,“我的结论是凶手接着从书桌前面绕过来,然后是一场打斗,死者站在很靠近书桌的位置,面向小柜子。在挣扎之中,那截失踪的羽毛断裂了,而死者的手掌也受到割伤,然后被害人被刺中,侧倒下来,两手弄脏是因为他——他死前抓着地毯。我相信这就是经过情形。”
  “还是说他可能去抓那支箭,抓到了箭杆而使他手上有灰尘呢?我的意思是说箭上有一部分因为插进死者体内而无法查验指纹吧?”
  “是的。”
  “那死者手上的灰尘可能来自那里吗?”
  “很有可能。”
  “最后,警探,我相信你是个合格的指纹专家,也在这方面受过训练吧?”
  “是的,正是如此。”
  “你有没有取下被告的指纹?先是在格鲁斯维诺街,用的是现场有的紫色墨水打印台,后来又在警局里再取了一次?”
  “有的。”
  “你有没有将这些指纹和箭杆上的指纹互相比对呢?”
  “比对过了。”
  “请指认这些照片上面各种不同的指纹,再请你把相符的地方向陪审团说明……谢谢你。箭上的指纹是不是嫌犯的?”
  “是的。”
  “在那个房间里有没有找到死者和嫌犯以外的任何指纹呢?”
  “没有。”
  “在那个装威士忌的酒瓶、苏打水瓶,或是那四个杯子上,有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呢?”
  “没有。”
  “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发现了嫌犯的指纹?”
  “在他所坐的椅子上,书桌上,还有书房门的门闩上。”
  再问过几个和最后逮捕安士伟有关的问题之后,检方的询问告一结束。这一段在某方面来说,等于是把整个案子做了个很令人感到可怕的总结。如果H.M.要发动攻击的话,现在正是该发动的时候。我们头上挂在墙上的钟想必一直在走着,因为外面天色越来越黑,也有些雨滴打在玻璃屋顶上。法庭里白色和橡木镶板的部分在灯光下显得更亮了些。H.M.站了起来,两手伸开,按着桌面,问了下面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是谁闩的门?”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是谁从里面把门闩上了?”
  莫特伦警探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门闩上是嫌犯的指纹。大人。”
  “我们并不是在否认他开了门闩。可是闩上门的是谁?在门闩上除了被告的指纹之外,还有其他的指纹吗?’
  “有的,有死者的指纹。”
  “所以死者和被告一样有可能把门闩上了?”
  “是的,他可能闩上了门,很容易的事。”
  “现在,我们来把这犯罪经过弄清楚。证人戴尔作证说,大约六点十五分的时候,他听到死者说:‘老兄,你怎么了?你疯了吗?’然后有好像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啊……以你的看法,那个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会不会就是胡弥遭到了杀害呢?”
  莫特伦警探可不会落入像这样的陷阱之中。他摇了摇头,细眯起眼睛来,对这件事专注地想了想。
  “你要问我的意见,大人?”
  “是的。”
  “由我所提出的证据,我们的结论是,那阵声音很短促,因为证人戴尔敲门和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而告终止。然后那扇门就由里面闩上了——”
  “你的意思是说,好让他们不受打扰而很舒服地继续打斗?”
  “我不能那样说,”证人完全不受扰乱地回答道,“那样就没人可以进得去了。”
  “然后他们继续打了十五分钟?”
  “不是的,想必是十五分钟之后又爆发了争吵。”
  “原来如此。可是如果是嫌犯在六点十五分把门闩上的话,那一定是他打算动手了,对不对?难道他会闩上门,然后坐下来,再心平气和地谈十五分钟吗?”
  “有可能。”
  “你以为陪审团会相信这个?”
  “我认为陪审团会相信庭上告诉他们是证据的一切,大人。你只是在问我的意见。再说,我也说过了门可能是死者自己闩上的。”
  “哦?”H.M.大声说道,“事实上,你觉得很可能是他闩上的?”
  “呃,是的,”警探承认道,挺起了身子。
  “很好。现在,检方要我们相信被告在口袋里带了一把实弹手枪到那栋房子去。这就是预谋了,对不对?”
  “一般人通常不会随身带着武器,除非是他们认为可能会用得到。”
  “可是他并没有用那把枪吧?”
  “没有。”
  “不管杀死被害人的凶手是谁,他都是跑到房间对面,从墙上抓下一支箭,用来攻击死者吗?”
  “对,我们相信是这样的。”
  “事实上,这也就是你们整个的说法,对不对?”H.M.把身子俯过桌面来追问。
  “是一部分说法,不是整个的说法。”
  “可是是很主要的一部分?”
  “这点我交由庭上裁夺。”
  H.M.把两手放在他的假发上;他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假发的顶上,好像用塞子把自己塞住,以免爆炸到天花板上去。证人那既干又准确的声音始终不慌不忙。莫特伦警探除了他要说的之外,别的既不多说也不少说。
  “我们来谈谈不见了的那一截羽毛,”H.M.以温和的声音问道,“你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是吧?”
  “是的。”
  “你彻底搜查了那个房间吗?”
  “非常彻底。”
  “所以如果是在那里的话,就逃不出你的手吧,呃?对吧?你同意这个说法?那,那截羽毛在哪里?”
  莫特伦警探露出了一个在法庭可以容许的近乎微笑的表情。他用他那对近视眼仔细地盯着H.M.,因为在证人席上做愚蠢的证言会伤到警官的身份;可是他似乎是有备而来。
  “我们也想到过这一点,大人,”他冷淡地说,“当然,除非是有什么人从房间里把它取走了——”
  “等一下,”H.M.马上说道,“什么人?可是在这个案子里,那就一定是已经在此作证过的其中一位吧?”
  “对,我想是的。”
  “这样的话,那这些证人就有一个说谎了,对不对?而被告遭控诉的案子有部分是根据谎言而成立的吗?”
  警探开始反击。“你没有让我把回答的话说完。我说那句话只是要把所有的可能排除,大人,我们必须这样做。”
  “好吧,那你本来打算说什么呢?”
  “我本来要说的是那想必是夹在被告的衣服里给带出了房间。他当时穿了一件大衣,一件很厚的大衣,那截羽毛可能给夹在衣服里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点,”H.M.用手指着说,“也正证实了羽毛是在争斗中扯脱的了?”
  “是的。”
  H.M.向律师席的桌子比了比,他现在看来好似全身散发出一种邪恶的喜悦。“警探,你是个相当强壮的人,是吧?很有力?”
  “跟大多数人一样强壮吧,我想。”
  “对。现在,看看他们拿给你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一根羽毛——一根鹅毛。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也还有别种的。我希望你把羽毛拿在手里,扯成两半,想办法扯断,扭也好,拉也好,撕也好,随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为我们把它分成两半。”
  莫特伦警探关节很大的两手合在那根羽毛上,抬起了肩膀。他身子左右摇晃,周遭一片沉寂,结果什么也没成。
  “有问题吗,孩子?”H.M.柔和地问道。
  对方皱紧了眉头看了他一眼。“靠过去到陪审团主席面前,”H.M.提高了声音说道,“像你们两个在打架似地试试看,小心啊,别把对方拉过了栏杆……啊,这样子就对了。”
  陪审团主席是个看来很醒目的男人,留着灰色的胡子,可是那一头中分的亮棕色头发,颇令人怀疑是不是真的。这场拉扯之战几乎让他像只被钓上的鱼似地给拖出了陪审团席。可是,等到那根羽毛终于开始给拉散时,变成一丝丝,一条条的,并不像扯断的羽毛,倒像是给踩扁了的蜘蛛。
  “事实上,”H.M.在众人惊讶的停顿之中说道,“这样根本就办不到,是吧?我都甩鹅毛来清理烟斗,所以我知道。现在来看看用做凶器的那支箭上的羽毛。看到了吗?断裂的地方并不平整,可是绝对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弄乱的地方。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莫特伦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你现在承认那根羽毛不可能在打斗中断裂成那样了吧?”
  (“我的天,”艾芙莲低声说道,“他做到了!”)
  莫特伦没有说话,因为他太诚实了,不能有所评论,他站在那里,眼光从碎裂的羽毛转到H.M.身上,一面移动了下双脚。控方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将军”的状况。但即使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也被华特·史东爵士的冷静给浇熄了。
  “庭上,我认为我这位饱学朋友的试验很炫,可是并不足采信。我能不能看看那根用来试验的羽毛呢?”
  在他和H.M.相互点头为礼时,那根羽毛传给了他。现在检方要应战了。到目前为止,他们完全占据优势,让这个案子看来敷衍行事。
  H.M.在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响亮的声音。
  “要是你有任何怀疑的话,警探,不妨用箭上其他的羽毛来同样地玩一下……我再重复一遍:你承不承认羽毛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断裂?”
  “我不知道;我不能这样说,”莫特伦很诚实地回应道。
  “可是你是个很强壮的人,而你都做不到?”
  “可是——”
  “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那根羽毛的确断裂了,是怎么断裂的呢?”
  “那支箭上的标羽很老旧,而且——很容易碎裂吧,好像。干掉了嘛,所以要是——”
  “那是怎么断裂的?”
  “大人,如果你根本不给我机会作答,我就没法回答你。我想羽毛不会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不能拆成两半的。”
  “你办得到吗?”
  “不行,用你给我的羽毛就办不到。”
  “那你就拿剩下的那两根既老又容易碎裂的羽毛来试一下吧,你能办得到吗?不行,好吧。现在看看这个。”他拿起那把十字弓。“假设你要把一支箭放进这把弓里。在把箭放进这个凹槽的时候,你得把标羽放在中间。对不对?”
  莫特伦有那么一点狼狈。“大概吧,我不知道。”
  “我会告诉你的。你得把这支箭在凹槽里尽量往后塞到抵紧了发射装置吧?”
  “大概是吧。”
  “结果呢,在你拉紧弓弦的时候,我告诉你,转轮的齿会咬住羽毛的尖端而夹住吧?”
  “我对十字弓一无所知。”
  “可是我现在就拿了一把来做给你看呀。就是这样。最后,”H.M.在检方还来不及提出抗议之前,大声地说道,“我告诉你唯一会让羽毛断裂得那么干净的方法,像那边那根羽毛断裂得一样干净,就是当钢片的弹力飞出去时把它扯成两半。”
  他松开十字弓的扳机,发出很可怕的一声响,弓弦弹出在十字弓的头上。
  “那截羽毛在哪里?”H.M.问道。
  “亨利爵士。”法官说,“麻烦你提问,而不是争辩。”
  “只要庭上您高兴,”H.M.嘟哝道。
  “我还要进一步请问,这些问题和案情有关吗?”
  “我们觉得是这样,”H.M.展露了他的重型武器,“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们会提出我们认为是真正用于犯案的那把十字弓。”
  法庭中那些黄色的座椅像得了传染病似地全都响了起来。也有人咳嗽。法官包德金大人则继续盯着H.M.看了一阵子,然后回头去看他的笔记,握在胖胖手里的笔则继续往下写着。就连被告也在看着H.M.,可是却好像吃了一惊,只是半感兴趣而已。
  H.M.转回来对着正静静等着的莫特伦警探。
  “来谈谈这支箭本身吧。你一到格鲁斯维诺街之后就检查过这支箭吧?”
  “是的。”警探回答道,一面清了下喉咙。
  “你刚才也作证说箭上的灰尘只有你发现指纹的地方给抹动了吧?”
  “不错。”
  “请看一下卷宗夹里的第三号照片,告诉我你所说的是不是确实的真话。在箭杆上从头到尾有很细的一道垂直的线——只有一点点模糊——那里怎么都没有灰尘?”
  “我说的是灰尘上都没有其他的印子。事实也是如此。你所说的那一条细线上从来就没沾到灰尘。那是箭贴挂在墙上的地方,不会积灰尘的。你知道,就像贴挂在墙上的画的背面那样。”
  “你是说,像一幅画的背面,你什么时候真正看到这支箭贴挂在墙上?”
  “当然没有看过。”
  “哦?可是你听到证人戴尔作证说,这支箭并不是紧贴在墙上悬挂着的;你听到他说这支箭在挂钉上离墙有些距离吗?”
  微一停顿。“我是由我自己看到其他两支箭贴挂在墙上才知道的。”
  “不错,那两支箭是一个三角形的两边;它们一定得竖起来,紧贴着墙,才能维持固定的形状,可是这根用来做三角形底边的箭又如何呢?”
  “我不了解你的问题。”
  “我这样说吧。三角形的两边是贴靠在墙上的,对吧?第三边,也就是底边,架在另外两支箭的底部。因此,这支箭是由另外两支箭支撑住,而离墙面大约有四分之一吋的距离,你接受戴尔在这方面的说法吗?”
  “如果庭上承认那是证据的话,我接受这种说法。”
  “一点也不错,”H.M.大声说道,“如果离墙有四分之一吋的空隙,就不可能不积灰尘了,对吧?”
  “并不尽然。”
  “并不尽然?你同意那支箭没有贴在墙上吧?对了。那么整支箭杆上都应该布满了灰尘才对,你说是吗?”
  “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的确。那并不是整支箭杆上都布满了灰尘,是吗?”
  “是的。”
  “整根箭杆从头到尾都有细细的一条直线上没有灰尘?”
  “是的。”
  “我告诉你,”H.M.说着把那把十字弓伸了出去,“唯一会造成那样一条线的原因,唯有那支箭给放进一把十字弓里再射出去的缘故。”
  他把十字弓伸得老远,用一根手指顺着弓上的凹槽一路划下来,狠狠地环顾整个法庭,让我们也看到了他的脸,然后他坐了下去。
  “呸!”H.M.说。
  法庭里的人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只老熊还没给血弄瞎了眼,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莫特伦管探这个相当诚恳的证人给整了一阵子。这样并没有怎么撼动他;只更让他抿紧了嘴,让他看起来好像他希望能在更公平的条件下来上一次对决,可是他似乎急着想回答检察总长再讯问的问题。
  “我们已经听到好几次,”华特爵士突然地开口说道,“说什么会造成某些结果的‘唯一方式’。我请你注意在这些照片里的某些证据,你认为那支箭从墙上扯下来的时候,很清楚地是由左往右猛力拉扯的吧?你已经就此作过这样的证词了?”
  “是的,大人。”
  “拉扯得用力到让挂钉都拉脱了?”
  “正是这样。”
  “如果是你来做,你会先扭动那支箭,再向一边拉出来吧?”
  “是的,应该是这样。”
  “因此,你会把箭挨着墙抽出来,造成刚才所说的那样一条印子?”
  “是,会是这样的。”
  法官包德金大人两眼越过眼镜往下看着。“华特爵士,这里好像有点乱了。根据我的笔记,起先是说根本没有灰尘。现在我们又听到说是灰尘给擦去了,这两种说法,你到底要说哪一种?”
  “事情很简单,庭上。就如我饱学的朋友用他那把十字弓一样,我也是在作说明。我那位饱学的朋友坚持说很多事的成因只有唯一的一种。他大概不能反对我提供他还有好多别种成因……现在,警探,在你自己的家里,我猜墙上会有照片挂着吧?”
  “照片吗?大人?有好多照片。”
  “都不是贴靠在墙上挂着的吧?”
  “不是,得吊挂着。”
  “可是,”对方朝陪审团席上的女性陪审员看了一眼说,“框子后面几乎完全没有积灰吧?”
  “我应该说是非常的少。”
  “谢谢你。至于所谓唯一的可能——世界上唯一能把一根羽毛扯成两半的方法,”律师用他那充满嘲讽意味的礼貌态度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也了解到一些和射箭有关的知识吧?”
  “是的。”
  “嗯,我相信箭上的标羽——在本案中就是那根断裂的羽毛——比其他的羽毛被使用和拉扯得更多吧?我想要问你的是,因为是以标羽为准让箭尾搭上弓弦,所以更容易被手或是弓弦给擦到或伤到吧?”
  “的确是这样,所以常常需要更换。”
  “那么这支箭在两个人打斗之中,而且这两个人里有一个还是在拼命的时候,中央的那根羽毛难道不可能给扯断吗?”
  “没有那么不可能吧,我想,虽然我也要承认——”
  “没有别的问题了,”华特爵士断然地说。他刻意停下来,让证人离开证人席,然后才转身对法官说:“庭上,这些证词,加上被告的自供,就是检方所有的证据。”
  最坏的已经过去了。尽管有最后的那段再次讯问,但对被告不利的状况已略为减少;倒是令人疑惑不解的感觉增加了。但疑惑不解正是理性辩论的开始。在一片嘈杂声的掩护下,艾芙莲兴奋地低声说道:
  “肯,H.M.会打赢官司了,我告诉你我就知道。检方的再讯问太弱了。听起来不错,可是太弱了;他根本不该提照片背后的灰尘之类的事。照片背后当然会有灰尘,好多的灰尘。我刚才在看陪审团的那几个女的,我可以告诉你她们在想些什么。像一支箭那样小的东西,除非是完全贴在墙上,否则整个都有灰尘。你不觉得她们这下完全不确定了吗?”
  “嘘——别讲话!”
  法官两眼望着钟,法院的执事人员洪亮的声音响起:
  “各位陪审员,被告被带到治安官面前的时候,问到他对起诉的罪行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也告诉他说,他不必一定要说什么,可是如果他说了的话,所说的话都会做成书面记录,用作他审判时的证据。他说:‘我否认指控我的罪行,我也要保留我的辩护权,由于起诉的关系,我失去了生活里有价值的一切;所以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可是我还是清白的。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如果亨利爵士不反对的话,”法官包德金大人很快地说道,“我们暂时休庭,明日再审。”
  在法官起身的时候,所有的人也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中站了起来。
  “所有来至中央刑事法院在吾王之法官大人前听审之相关人士,”——雨不停地下在玻璃屋顶上;这时候你想到鸡尾酒,顿时觉得很疲累——“现在可以离开,到明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在此继续开庭。
  “天佑吾王,及吾王之法官大人。”
  暂时的停顿再次中止。法官转过身去,用他小而快的步伐沿着椅子后面走去,第一号法庭整个散了开来,回复成一个个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与思想的个人,抓住帽子准备回家。有人大声地打着呵欠,然后有一个声音突然非常清楚地叫道:
  “看住他,老乔!”
  这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我们全都回头去看法庭下面的骚动,那两个法警跳到前面来伸手抓住被告的两肩。就在快到通往牢房的台阶前时,安士伟转过身子,很快地走回被告席,我们听到他的脚步声响在地板上,那块被不知多少名已经死了的犯人的脚磨亮了的地板。可是他并没有意图做什么,他用手扶着被告席边缘站在那里,用非常清楚的声音开口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听到一个聋哑人说话一样。
  “搞这些有什么用嘛?那一小截羽毛是我在刺他的时候断裂的。我杀了那只老猪猡,我承认了。所以不要再搞了,就此打住吧。”


09 红色袍服毫不匆忙

  如果有谁问我碰到像这种骚动时大概会怎么样的话,我应该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就是想不到真正发生的情形。因为被告说话的对象是法官大人,所以我们都望着法官。这个时候,法官包德金大人已经差不多走到门口,也就是椅子后面最右边那扇他进出的门,他轻快的步伐最多只迟疑了十分之一秒。大概也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微转了头,两眼茫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然后他的红色袍服——毫不匆忙地——消失在门后,然后门在他的假发后面关上了。
  他“没有听到”被告那样清楚地隔着偌大空间向他叫喊着说出的那些话。所以我们也没有听到。我们就像是一屋子的哑巴,弯腰拿起我们的帽子、雨伞、包包;我们挟起报纸,低头看着地下,假装在和我们后面的人说话……
  “我的天啦,没有人听到我说话吗?你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你们——听好——”陪审团像一群羊似地往外走,没有一个人回头,只有一个女的吓坏了,让警卫扶着她的手臂。“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话!我杀了他!我认罪;我要你们——”
  法警抚慰的话嗡嗡响着:“好了,小伙子!好了啦!往这边下去;小心点,慢慢地带着他,老乔——慢——慢来……”
  安士伟停了下来,好像在轮流望着那两个法警。我们的眼光都不高过他背心的纽扣,可是你就是会觉得他现在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感到进退维谷。他两眼发红而充满困惑,给他们架过去到了台阶前。
  “可是大家听着,——等一下,我不要走——不要,等一下——我——他们难道都不听我说话?我认罪了,你们听到没有?”
  “没问题,小伙子,有的是时间;小心一点;注意阶梯——”
  我们鱼贯而出,留下一间摆满黄色家具、死气沉沉的教室,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脸色发白的乐丽波普对我比了个手势,我想是说“楼下”的意思。我在人群里看不到H.M.。他们开始关灯。好像有张用低语织就的大网把我们全都罩在一起。
  有人在我耳边说:“——全完了,就剩绞刑了。”
  “我知道,”另外一个声音说,“可是,刚才有一阵子,我还差点以为——”
  “以为他没有干那事?”
  “我不知道,不是很确切知道,可是——”
  到了外面,艾芙莲和我谈起。“他们很可能说得对,”她承认道,“我觉得不那么舒服。我说呀!我得走了,肯。我答应过薛薇雅说我六点半会到的,你来不来?”
  “不了,我有个口讯要带给H.M.,就是胡弥家那个女孩说‘好的’,我要等他。”
  艾芙莲把她的皮大衣围得紧了些。“我现在不想耽在这里了。啊,去他的,肯,我们为什么非到这里来不可呢?那——那反而坏了他的名头,是吧?”
  “要看那是不是算证据啰,显然不是吧。”
  “哦,证据!”艾芙莲不屑地说,“讨厌的证据,要是你当陪审员的话,你会有什么感受呢?那个才真正重要嘛。我真希望我们没到这里来,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案子。那个女孩是什么模样?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最后那件事……再见,亲爱的,待会儿见。”
  她在雨中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在人群中干瞪眼。人群像小鸡一样地在“老贝利”的门口挤来挤去,虽然雨已经差不多停了。看来有种“这下我们放学了”的模样。一阵冷风由大楼的拐角处刮了过来,新门街的两列路灯显得苍白而黯淡。在等着那些名流要人的拥挤车阵中,我发现了H.M.那辆关着车门的福世豪汽车(而不是那辆有诡异回忆的兰契斯特),还有他的司机陆易吉。我靠在车上,想在风里点上一根烟,今晚的回忆很强烈。在那边,在圣史朴克里教堂那边是吉尔斯普街:吉尔斯普街过去则是瘟疫庄,多年前H.M.和我就在那里的鬼魂之间一起走过;而在那个时候,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的脑子里还没想过谋杀的事。由“老贝利”出来的人群渐渐散了。在一阵闪电开始之后,有两个伦敦市警——戴着好像消防员的帽子上包了蓝布似的头盔——出来看看情况。H.M.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大步地走了出来,他自己那顶很难看的高礼帽戴在后脑上,那件皮领都给虫蛀了的大衣飞飘在身后;从他骂着脏话的嘴形看来,我就知道他刚才已经和安士伟谈过话了。
  他将我一把推进车里。
  “混账。”H.M.骂着,然后继续说道,“我的天,这个年轻的蠢材!这下搞砸了。”
  “所以他终究还是真的有罪吗?”
  “有罪?不对,不是他。他只是个规矩的年轻人。我一定会让他脱困的,肯,”H.M.一本正经地说,“他值得一救。”
  当我们转进新门街的时候,一辆经过的车子差点擦撞到我们的挡泥板,H.M.从车窗里伸头出去咒骂,声音之大和想象力之丰富,在在说明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想,”H.M.继续说道,“他以为只要他出面承认,法官就会说:‘好了。小子;这就够了,把他带出去绞死。’直截了当,你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要认罪呢?还有,这样算不算证据?”
  H.M.对这件事的态度和艾芙莲很像。“当然不是证据,重点在于这话会造成的影响,就算老巴梅·包德金告诉他们不要理会也一样。我是很信任巴梅的,肯……可是你是不是在想着说检方的证据全提完了,那最坏的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呢?孩子,我们的麻烦还没有开始呢。我怕的是他们对安士伟做交互讯问,你有没有听过华特·史东讯问对方的证人?他会把他们像个钟似的拆散掉,再看你敢不敢把所有的小零件重新装回去。在法律上,我不一定非得让安士伟上证人席不可;可是要是我不这样做的话,那史东要怎么说我都没得好辩的,除非我把那家伙叫上证人席,否则这场谋杀案的故事没法说完。我怕的是自己的证人可能反过来对付我。要是他站在证人席上,发誓说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全是真的——哎,那就会成为证据,而我这个老头子就给玩完了。”
  “可是我要再问一遍(这种该死的法庭上的虚情假意也传染给我了),安士伟为什么要认罪呢?”
  H.M.哼了一声。他靠坐在坐垫上,那顶又笨又大的高礼帽歪在他眼睛上,粗大的两臂交叉在胸前。
  “因为有人和他通了消息,我不确定是怎么通上的,可是我知道是什么人。我说的是我们的雷金纳。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和雷金纳一整个下午都在互相使眼色?可是你不认得雷金纳吧?”
  “认得,我今天下午在胡弥家里见到他。”
  一只眼光凌厉的眼睛朝我这边转了过来。“啊?”H.M.把尾音扬得很高地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呃——还好吧,有那么一点神气和高傲,不过还算正派。”
  那只眼睛转了回去。“啊哈。哦,对了,那小妞给的口讯是什么?”
  “她很强调地要告诉你说‘好的’。”
  “好女孩,”H.M.说。他由歪斜的高礼帽底下望着和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也许可以有很好的结果,我今天下午运气还过得去,也有点不顺。最槽糕的是史本赛·胡弥没有出庭来当证人。我还想靠他呢。要是我还有头发的话,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头发都会急白了好多。哎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身开溜了!搞不好就是!”他考虑了一下。“大家都觉得我没有尊严。挺好看的吧,啊?看着乐丽波普跟我到处跑着找证人,做那些本来该由初级律师做的杂事。看我这个大律师干的好事,我问你——”
  “坦白地说,”我说道,“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肯跟哪个小律师合作。H.M.,你太急着自己来唱这整出大戏了。”
  这话很不幸地极具真实性,引起了他一阵怒骂,尤其是他先前的埋怨正显示了他在担心别的什么事。
  “原来就是这样谢我,是吧?我能得到的感谢就是这些?我花了那么多力气像个红帽子一样在火车站上跑来跑去——”
  “什么火车站?”
  “不用管什么火车站,”H.M.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看来很懊恼。可是他因为又引发了另外一点神秘气氛而高兴得火气稍小了一些。“哼,我说呀,肯!就你今天所听到的证词来看,你会去哪个火车站呢?”
  “去搭什么火车?我们怎么会谈到火车站这个话题上来的,”我说,“也还不很清楚;不过这是不是委婉地暗示说胡弥大夫可能逃之夭夭了?”
  “很有可能。哎呀,呃,我不知道——”他对着隔板望了一阵,然后兴奋地转过身来。“今天下午你在他们家有没有见到胡弥医生?”
  “见到了,他就在那里,说的尽是些陈腔滥调的话,还一副很有爱心的样子。”
  “你有没有照我的指示散布了一些神秘不安的气氛?”
  “有啊,而且我想我还相当地成功:不过我说的那些非常之有影响力的话是什么,我却不能告诉你。反正,他的的确确告诉我们说他今天下午要去作证。他说他要很强烈地提出安士伟精神失常;对了,还有个精神科的专家和他在一起,一个叫崔甘农的医师——”
  H.M.的高礼帽由他的鼻子滑下来,再向外滑,慢到就好像他在用鼻子玩顶帽子的特技似的。他对这顶帽子十分得意;可是在帽子滚落地下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
  “崔甘农?”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崔甘农大夫。啊,我的天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那样走法比较好呢?”
  “我希望我们不是要去英雄救美吧,”我说,“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又在想那个邪恶的坏叔叔吗?还是他会阻止玛丽·胡弥为辩方作证的事呢?这些我也都想到过;可是这都是胡说八道。H.M.,这是个很普通的案子,还是要尽量看生活的现实面,你总不会认为他居然会伤害他的亲侄女吧?”
  H.M.回应道:“不会,我也想他不会这样,”他很严肃地说,“可是他要努力维持他的尊严,要是他发现她找不到他的土耳其拖鞋,这位唱着赞美诗的叔叔说不定就会变得坏得可怕了……哎呀,哎呀!”
  “这和打印台加火车站加犹大之窗再加高尔夫球装等等之间秘密而邪恶的关联大有关系吗?”
  “是的。不过不必管它。我猜她不会有问题,我只要继续挖掘。”
  他要好久之后才能达到愿望。车子停在布鲁克街H.M.的住处前时,有位女子正往台阶上走。她穿了一件毛皮大衣,帽子歪戴在头上。然后她跑下台阶,一面在皮包里翻找着。我们看到玛丽·胡弥那对热切的蓝眼睛,她现在上气不接下气,像要哭出来似的。
  “没问题了,”她说,“我们救得了吉姆。”
  H.M.的脸上带着很残忍的表情。“我不相信,”他说,“哎呀,我们不可能有好运气的!就一般可怕的常理来说,早就注定了这小子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好运——”
  “可是他有了呀!就是史本赛叔叔。他跑掉了,却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等于是承认了——”
  她还在皮包里翻找着,弄得有支口红和一块手帕都掉在地上。等她把信拿出来的时候,又被风从她手上给吹走了,我连忙飞身跳起才抓了回来。
  “到屋子里面去,”H.M.说道。
  H.M.的房子是那种装饰华美却冰冰冷冷的地方,看起来好像只为了接待客人而设,而大部分的时间也只住着H.M.和佣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通常都在法国南部。H.M.又和平常一样忘了带钥匙;因此他用力打门,拼命大叫到他的管家出来问他是不是想进屋子里。到了后面一间冰冷的图书室里,他将那封信一把从那女孩的手里抢过去,摊在一张桌子的台灯下,那封信用好几张便条纸,以细小而从容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成。

  周一下午两点
  亲爱的玛丽: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出国的路上了;我想,任何人都很难找得到我。我忍不住要觉得难过,因为,我没有做过——完全没有——任何我需要感到惭愧的事:相反的,我还想尽量帮你的忙。可是崔甘农怀疑梅利维尔从奎格利那里晓得了什么,明天会传他去作证;而我今天下午在家里听到的一些话,也让我有同样的想法。
  我不希望你把你这位老叔叔想得太坏,相信我。只要我能做一点好事,我老早就该说出来了。在这件事情上,有某些部分我觉得有些卑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说,放进安士伟喝的威士忌里的药,是我给的。那叫brudine,是从东莨菪碱提炼出来的,是种镇静剂,我们正在医院里实验的。

  “哇!”H.M.叫着,一拳打在桌子上,“小女孩,这可好了。”
  她的两眼仔细望着他的脸。“你想这能洗清他的罪嫌吗?”
  “这是我们要的一半。现在别说话,该死的!”

  几乎是立即生效,而且确定能让人失去意识将近半小时。安士伟比我们预计的早醒来几分钟:大概是因为要给他灌进薄荷水来清除他嘴里酒味的时候,一定得把他扶起来的缘故。

  “你还记得安士伟说的话吗?”H.M.问道,“这家伙在刚醒来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嘴里有一股可怕的薄荷味,而且好像还流了不少口水。自从巴特莱特一案发生之后,对于是不是能把液体灌进睡眠中人的喉咙里而不让他呛到的问题,就一直争议不断。”
  我实在还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到底是谁给他下了药?又是为什么呢?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鬼事呀?艾佛瑞·胡弥要不是喜欢安士伟,就是恨他入骨;可是到底是哪一样呢?”

  当时我认为把药下在整瓶威士忌里是一大错误,应该只放进一个酒杯里;因为那样做的话,事后必须丢掉那个酒瓶。相信我,玛丽,想到事后会有人发现那个酒瓶,真让我很不舒服。
  最后,我和崔甘农,还有奎格利,安排好该做的事情,那也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的一番好意却得到那样不幸的结果,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就在这时候,H.M.把那页信纸翻过来,发出像窒息的声音,然后变成一声呻吟。我们的希望就像一架坏了的电梯似地直坠下去。

  当然,如果安士伟真的是清白无辜的话,我就必须出面把真相说出来。你一定要相信这件事。可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真相也帮不了他的忙。他有罪,亲爱的孩子,绝对有罪。他在他们家族多年以来就有的那种突发的狂怒中杀死了你的父亲,而我很高兴地让他去见绞刑刽子手,也不要放他自由回来找你。也许他坚持自己清白的说法是真心诚意的,他甚至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杀了你父亲。那种药的效用仍不是很清楚。那对人体是无伤的;可是,在药效开始消退的时候,会让病人在记忆上出现一段空白。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但请你让我把真正发生的情形告诉你。安士伟认为你的父亲给他下了药,要对他玩什么花样。药效一开始发作,他就知道他的酒里下了药。这件事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而在他开始苏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想起的也就是这件事——比他现在能记得的事都要更早得多。不幸的是,他们先前在谈用箭杀人的事。可怜的艾佛瑞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就抓起箭来刺死了你的父亲;你那亲爱的未婚夫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恢复了记忆。他刚完成了他的工作。
  玛丽,我向上帝发誓,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真正经过。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见,即使我不会再见到你,我也会永远祝福你的。
  爱你的叔叔史本赛

  H.M.把两手伸起来捂住两眼,压着他的前额。他在桌子旁边蹒跚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所有人的心里现在都充满了怀疑。
  “可是这不会——”那女孩子叫道。
  “救得了他?”H.M.问着,把表情阴沉的脸抬了起来,“亲爱的小女孩,要是你把这封信送上法庭的话,这世界上就再没什么能救得了他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救得了他的,哎哟喂呀!”
  “可是我们不能裁掉信的最后一段,只把前面那部分给他们看吗?我是这样想的。”
  H.M.冷冷地打量着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来也像聪明得不至于说出这样的建议来。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他对她说,“不是说我不会搞鬼,而是那最坏的一部分就写在谈到在酒里下药的那同一张纸的背面。有这样的证词——有这样的证据——可是,哎呀,我们却不敢用!告诉我,小女孩,照这封信这样写来,你还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我非常确定……哦,我不知道!是的。不是。我只知道我爱他,而你一定得想办法让他脱身。你不会撒手不管了吧?”
  H.M.坐在那里,在他的大肚子上无聊地交互绕着两根拇指。他吸了下鼻子。
  “我?哦,不会。我可是个不怕挨打的拳击手。他们把这老头子逼到角落里,用棒子敲他的脑袋;过一下子就问一句:‘什么,你还没昏倒?再给他一记。’可是——哎呀,那家伙为什么要说谎呢?我说的是你那好叔叔。他承认了在酒里下药的事。你知道,我原本打算今天好好地对他做交互询问的。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要把他扯得粉碎,露出真相。我可以发誓说他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于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可是他这里却发誓说安士伟……”H.M.沉吟着,“我亲眼看见的。’这一段我想不透。该死的,他怎么可能亲眼看见呢?不可能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医院里,他的不在场证明大得像栋房子;我们已经全查证过了。他是在说谎——可是如果我证明他这句话是说谎的话,那这封信的前面一部分也就一文不值了。我们不可能两者兼顾。”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说,“你还不肯给点提示,说你打算怎么为他辩护吗?你明天到法庭上准备说什么呢?还有什么鬼话好说的呢?”
  H.M.脸上现出很邪恶的笑容。
  “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不善雄辩是吧?”他问道,“你看着好了,我会站上去,正视着他们的脸,然后我要说——”


10 传被告

  “庭上,各位陪审员。”
  H.M.一手背在背后,两脚分得很开,真的是正视着他们的脸。可是我真希望他的态度不要这么像个拿了鞭子和手枪走进笼子里的驯狮人,或者至少不要那样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陪审员。
  一号法庭挤满了人。有意外发展的谣言传遍全城。打从清早七点开始,门口就已经大排长龙。一直排到我们头顶上的长廊里。昨天还只有三两个记者在场,今天却似乎全伦敦的每一家报社都派了一个人来挤在空间显然不足的记者席里。在开庭之前,乐丽波普隔着被告席的栏杆和嫌犯谈了好久;他看来大为震惊,但仍颇能自制,最后无力地耸了下肩膀。这番谈话显然让那位阴郁的雷金纳·安士伟上尉很感兴趣,因为他一直望着他们。到了十一点差二十分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站起来,为辩方作开庭陈述。
  H.M.把两臂交叉在胸前。
  “庭上,各位陪审员。你们大概在想我们在这里会提出什么样的辩护理由。呃,我可以告诉各位,”H.M.很宽宏大量地说,“首先。我们要让各位看到检方所提出来的说法,没有一件可能是真的。”
  华特·史东爵士干咳一声,站了起来。
  “庭上,这样的断言太过惊人,我想要澄清一下,”他说,“我假设我这位饱学的朋友不会否认死者已经死了吧?”
  “嘘——”乐丽波普看到H.M.举起两个拳头,连忙示意。
  “怎么样?亨利爵士?”
  “不否认,庭上,”H.M.说,“我们承认这是检察总长在这个案子里唯一未经他人协助就发现的事。我们也承认斑马身上有黑白条纹而土狼会嗥叫。不必再提来比较一下土狼和——”
  “动物学的问题与我们无关。”法官包德金大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地说,“请继续,亨利爵士。”
  “土狼——我说到哪里去了?啊,我知道了。各位陪审员,”H.M.把两手撑在桌上继续说道,“检方把这个案子提给各位时有两个要点,他们对各位说:‘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是谁做的?’他们也说:‘不错,我们提不出任何动机;但因此动机想必非常强烈有力。’以这两点来作为基础,对各位继续讨论是相当危险的事。他们的成案基础居然是一个他们找不到的犯人和他们不知道的动机。
  “我们首先来看看动机的问题。他们要各位相信被告在口袋里带着一把实弹手枪到艾佛瑞·胡弥先生的家里去。为什么呢?哎,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警官说:‘一般人通常不会随身带着武器,除非是他们认为可能会用得到。’换句话说,也就是委婉地要各位相信被告去的时候就有了谋杀艾佛瑞·胡弥的意图。可是为什么呢?作为婚姻生活的前奏,这未免有点手段太过激烈了吧。而且是什么事让这小子有这种打算的呢?各位所听到的唯一件事就是那一通电话——我要提醒各位,在通话的过程中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或是火气大的话。‘考虑到我所听说的那些事情,我认为我们最好把和我女儿有关的问题解决一下。你能不能在六点钟到我家里来一趟’等等云云。他有没有对被告说‘我要制得你服服帖帖的,你这该死的东西’呢?他并没有。他是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的,他是在自言自语。被告只听到——所有的证人也说他只听到——一个冷淡而一本正经的声音邀请他到那栋房子去。而检方要各位相信他因此抓起了别人的手枪,满脸杀意地冲到那栋房子去。
  “为什么呢?检方暗示说被害人听到关于被告的一些坏话。各位并没有听到那些话是什么;你们只听到说他们没办法告诉你那些话是什么。他们只是说:‘无火不生烟,事出必有因。’可是你们甚至连烟都没听说,他们完全提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为什么艾佛瑞·胡弥突然做出好像疯子的行为。
  “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可以。”
  他毫无问题地抓住了他的听众。他的话说来轻松随便,两拳插在腰间,两眼由眼镜上方炯炯有神地瞪着。
  “那些事实,在这个案子里的实质证据都没有问题,我们要问的是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到被害人有那种言行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清楚那和被告毫无关系;我们要提出的是,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就是刻意陷害我当事人的一个陷阱。检方无法对任何一个人的行为提出任何动机;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你们神秘失踪的那一大截羽毛到哪里去了;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各位,除了被告之外,其他人怎么可能行凶;我们会告诉各位。
  “一分钟之前,我说过这个案子提给各位的重点是:‘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会是谁做的?’可是你们不能对自己说:‘很难想象这不是他干的!’如果你们有这样想法,你们就必须将他开释。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仅只证明对他的罪行有合理的怀疑;我们的意思是要让各位看到他的清白无辜没有任何合理的怀疑。哼,哎呀——”
  在H.M.把脖子伸出去的时候,乐丽波普警告似地挥舞着那张奇怪的打字文件。
  “好啦!好啦!——换句话说,你们会听到另外一种说明。哎,如果说被告没有行凶,那么真凶是谁的问题,不能由我来说。那不在我辩护的范围。可是我会让你们看到一支羽毛的两小截,藏在一个明显到做这次眼花缭乱大搜查的人都没想到去看的地方;我也会问你们真正认为艾佛瑞·胡弥死的时候,凶手站在什么地方。你们已经听过了很多的看法和意见,你们听到说被告有邪恶的狞笑和古怪的行为:起先他们告诉各位说他紧张得连帽子都拿不住,接下来他又变得冷酷而无情地在抽烟;不过为什么这两种行为很可疑,就不是我这简单的头脑想得通了。你们听说他怎么起先威胁胡弥说要杀他,然后胡弥又怎么起身把门闩上,好让他更方便行事。你们也听说了他可能做了些什么事,大概做了些什么事,还有哪些是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做不到的事。现在,就如陀斐特【Tophet 典出《圣经》中《耶利米书》第七章第卅一节,陀斐特是在欣嫩子谷建的邱坛,在火中焚烧幼童献祭,从而引中为地狱或罪行之意。——注】燃烧的号角,是你们该听到真相的时候了——我传被告作证。”
  H.M.大口喝着一杯水的时候,在被告席上的其中一位法警碰了下安士伟的手臂。被告席栏杆的门锁打开,法警领着他走到另外一边来,他走得很紧张不安,经过陪审团时也没有看他们。他的领带因为一再用手摸弄而有些松脱;而他的手还不时地会伸到那里去。我们又有机会来细看一个受煎熬的人了。安士伟的浅色头发边分;他的五官端正,看来想象力丰富而敏感,倒并不见得非常聪明;而除了摸领带和微微动动他很宽的肩膀外,唯一的动作就是抬眼去看证人席的顶盖。顶盖上面隐藏着一面镜子,是从当年当做聚光用的工具时遗留下来的,那面镜子好像常常让他入迷,他的两眼看来有些凹陷,目光呆滞。
  尽管H.M.态度很粗鲁——他喝水的声音就像在漱口——我却知道他很担心。这是这个案子的转机。在这段时间里,被告在证人席(通常要一个小时以上,有时还会是一整天)的每一秒钟命运都控制在他自己的嘴里。他要是个好人,在等着他的严酷交互询问面前不会迟疑畏缩。
  H.M.的神态极其轻松。
  “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对方回答道。
  虽然他的音调很低,几乎听不清楚,声音却突然岔开了,他转过头去清了几次嗓子,然后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法官。
  “你没有工作,住在公爵街二十三号?”
  “是的,我是说——我住在那里。”
  “在去年十二月底左右,你是不是和玛丽·胡弥小姐订了婚,准备成亲?”
  “是的。”
  “当时你是在哪里?”
  “上索塞克斯郡富瑞安的施东曼夫妇家里。”
  H.M.慢慢地引导他谈到那几封信的事,可是并没能让他轻松下来。“在礼拜五,也就是一月三日,你是不是决定第二天要进城来?”
  “是的。”
  “你为什么决定这样做呢?”
  一阵听不清楚的低语。
  “你一定得大声说话,”法官语气犀利地说,“你说的话我们一字也听不见。”
  安士伟四下环顾,可是他眼中那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始终没变。他很费力地找到了他的声音,似乎话讲到一半才想清楚事情:“——而且我想要买个订婚戒指,我还没有戒指。”
  “你想要买一个订婚戒指,”H.M.重复了一遍,始终带着鼓励的语气,“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这一趟的?我是说,是在礼拜五的哪一段时间决定的?”
  “礼拜五晚上。”
  “啊哈。是什么事让你想起走这一趟呢?”
  “我堂哥雷金纳那天晚上要进城来,他问我说要不要替我买一个订婚戒指。”停顿了好久。“我这才第一次想到这件事。”又停顿了好久。“我想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你有没有告诉胡弥小姐说你要进城?”
  “当然说了,”安士伟回答道,脸上突然有一抹很奇怪的笑意,但立刻就消失了。
  “你知不知道就在那个礼拜五晚上,她打了通电话到伦敦去找她父亲?”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你是在她打这通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决定第二天进城的?”
  “之后。”
  “嗯,那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对方好像松了口气似地说,“她说她要写封信给她父亲,她就坐下来写了。”
  “你有没有看过这封信?”
  “看过。”
  “在这封信里,有没有提到你在早上会搭哪一班火车?”
  “说了,是九点钟由富瑞安站开的班车。”
  “车程大概是一小时又三刻钟,对吧?大约如此吧?”
  “是的,是快车。不像去契赤斯特那么远。”
  “信上有没有提到出发时间和到达时间呢?”
  “说了,十点四十五分抵达维多利亚车站。玛丽自己要进城的时候都是搭这班车的。”
  “所以他对这班车相当清楚了,呃?”
  “想必很清楚。”
  H.M.让他有很充裕的时间回话,而且很细心地照顾着他。安士伟始终一脸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常常一句话开头说得很清楚,可是后面就含糊了。
  “你到伦敦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我——我去买了个戒指,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后呢?”
  “我去了我住的公寓。”
  “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的?”
  “大概是一点二十五分左右。”
  “死者就是那时候打电话给你的吗?”
  “是的,大约是一点半的时候。”
  H.M.俯身向前,拱起了肩膀,伸开两只大手撑在桌上。同时被告的手开始抖得很厉害,他抬眼看了下头上顶盖的边缘;好像他们正要达到什么高潮,那里的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就会断掉了。
  “呃,你听到证人说死者在那天早上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都没有人接听的事吧?”
  “是的。”
  “事实上,他早在早上九点就开始打电话到那间公寓去了吧?”
  “是的。”
  “你听到戴尔说这件事吧?”
  “是的。”
  “啊哈。可是他想必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找得到你的,对吧?九点钟的时候,你才正离开富瑞安,开始一小时又三刻钟的车程。他面前清清楚楚地有你动身和抵达的时间,那班车还是他女儿经常搭乘的。他想必知道,对吧?他要两个钟头之后才有希望找到你。”
  “我想是这样。”
  (“这个人在搞什么呀?”艾芙莲在我耳边问道,“找他自己的证人麻烦?”)
  “现在我们来谈谈那次通话的内容。死者说了些什么呢?”
  安士伟的证词和其他证人所说的完全一样,他开始用急切得可怕的态度说话。
  “死者所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呢?”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一般而言,你有什么感觉?”
  “呃,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很友善,可是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想他只是个性保守而已。”
  “你会不会觉得是他发现了你生活里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想没有吧,我根本想都没想到这点。”
  “那天傍晚你去见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你堂哥的手枪呢?”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带枪呢?”
  “你是六点十分到达死者的住处吧?是的,好,我们已经听说你失手掉了帽子,好像脾气不好,又拒绝脱掉大衣。孩子,这些行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法官包德金大人在被告急促的含糊申诉中插嘴说道:“要是你想帮你自己忙的话,就一定要大声说话。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被告转身向着他,两手很为难地比了下。
  “庭上,我想尽量给人一个好印象,”他停顿了一下。“尤其是他在电话上听起来很——你知道——不热诚。”又停顿了一下。“结果,我进门的时候,帽子从我手里滑掉了,这让我很生气,我不希望我看来像个——”
  “像个什么?你说什么?”
  “像个该死的傻瓜。”
  “‘像个该死的傻瓜’,”法官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继续。”
  H.M.伸出一只手来。“我猜年轻人第一次去见他们岳家人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你这样的感觉吧?那大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想说那样的话。可是在我说出口之后,就收不回来了,否则情况会更糟。”
  “更糟。”
  “更像头笨驴,”证人冲口而出地说。
  “很好。然后管家带你去见死者?是的,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有点保留也——很奇怪。”
  “我们把事情弄弄清楚,孩子。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就是奇怪。”
  “好吧,告诉陪审团,你们两个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注意到我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几支箭。我问他是不是对射箭很有兴趣,他就开始谈起他小时候在北方就玩弓箭的事,还说在伦敦也很流行,他说那几支箭是他所谓肯特郡护林官协会‘年度比赛’的奖品,他说:‘在那些竞赛里,最先射中金标的,就成为下一年的护林官长。”’
  “‘金标’,”H.M.用浑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金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那就是靶心的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望着我——”
  “解释一下,别着急……”
  安士伟又比了下手势。“呃,就好像他觉得我是来谋财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好像你是来谋财的,可是我觉得不管说你什么,就是不能说你谋财吧?”
  “我希望就像你说的一样。”
  “接下来他又说了什么呢?”
  “他先看了看他的手指头,然后瞪着我说:‘这些箭都可以杀得了人。”
  “哦,然后呢?”H.M.很柔和地追问道。
  “我觉得我最好换个话题,所以我想把场面弄得轻松点,我说:‘哎,先生,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也不是来杀人的,除非真有那个必要。”’
  “哦?”H.M.大声地说,“你在说其他那些话之前,先说了句‘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你知道,我们先前可没听说过呢,你说了那句话?”
  “是的,我知道我先说了那句话,因为我当时还在想着‘金标’,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这样说很自然嘛。”
  “我同意你的说法。然后呢?”
  “我觉得不用再拐弯抹角了,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娶胡弥小姐,这事怎么样?’”
  H.M.慢慢地引导他说到倒酒的供词。
  “现在我要你非常地小心注意,我要你告诉我们,在他倒了威士忌酒之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注意,就你记忆所及的每一个表情和手势都要说清楚。”
  “他说:‘祝你财源茂盛。’他的表情似乎变了,变得——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他说:‘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是对着空中说的,好像在重复说一次。然后他望着我说:‘那件婚事会有好处——可以说对双方都大有好处。”
  H.M.举起手来拦住他的话。
  “等一下,小心一点,他说:‘那件婚事’,是吗?他没有说:‘这件婚事’?”
  “没有,他没有说。”
  “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说:‘你也知道,我已经答应了。’”
  “我再重复一遍,”H.M.很快地插嘴说道。他举起粗短的手指来,细数着那句话里的用字,“他真正说的是:‘那件婚事会有好处;我已经答应了’?”
  “是的。”
  “我明白了。后来呢,孩子?”
  “他说:‘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我有幸见过已故的安士伟夫人,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很稳定。’”
  “再等一下!他说的是‘你的经济状况’还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
  “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然后他说:‘所以我准备告诉你——’我能清楚听到的就只有这些。威士忌酒里下了药,药效发作了。”
  H.M.深深地吐了口气,甩了下袍子;可是仍然维持着响亮而单调的语气。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次把你召到格鲁斯维诺街去的电话交谈。死者知道你搭九点钟由富瑞安开往伦敦的火车?”
  “想必知道。”
  “他是不是也知道那班车要到十点四十五分才会抵达;而他在十一点以前是不可能联络到你的呢?”
  “玛丽跟他说过了。”
  “一点也不错。可是他还是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打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那时候你都还没从富瑞安动身吧?”
  “是的。”
  “你在礼拜六下午一点三十分和他通电话,之前,曾听过他的声音,或是见过他吗?”
  “没有。”
  “我想听听那次电话交谈开始的情形。告诉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电话铃响了,”安士伟以镇定的声音回答道,“我拿起了听筒,”他表演了当时的状况,“我正坐在长沙发上,一面看报纸,一面伸手去接电话,当时我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所以我说:‘我就是。”
  H.M.往前俯过身来。
  “哦?你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可是,后来,等你再回想起来,你是不是发现他说的是另外一个称呼?”
  “是的,确实如此。我知道一定是那样。”
  “那,他真正说的是什么?”
  “是另外一个称呼。”
  “他真正说的是不是这个——他真正说的是不是‘我要找安士伟上尉【此处原文为Captain Answell,前一句是找Caplon Answell,而Captain与Caplon音设为相近。在中译时无法译出其语音趣味,因此改译。——注】’呢?”
  “是的。”
  H.M.把手里的卷宗丢在桌上。两手叉在胸前,极其柔和地说道:
  “简而言之,”H.M.说,“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以及后来在他自己家里,他都以为他是在和你的堂哥,雷金纳·安士伟上尉说话,对不对?”


11 私下商议

  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法庭里没有丝毫人声或动静。我觉得自己都听得到别人呼吸的声音。他那句话的意思慢慢地穿透了大家的思想。我们看到那件事突然出现,逼近眼前;但得花时间去调适,而我不知道法官是不是会准许这件事。被告疲惫的脸上现在带着讥诮的表情,好像在向雷金纳·安士伟挑战,看对方是不是敢正视他的目光。雷金纳没敢回头,他背对着被告席,坐在律师席上;一手抓着水瓶,看来好似没有听见。在和被告同样颜色头发下的那张邪恶的脸上只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不错,我说的就是那边的那个男人,”H.M.坚持地说道,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雷金纳上尉摇了摇头,不屑地笑了笑。华特·史东爵士全副武装地站了起来。
  “庭上,”他厉声说道,“我是不是能说被告并不能确定胡弥先生当时是怎么想的?”
  法官考虑了一下,用两只小手揉揉两边的太阳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华特爵士。不过,要是亨利爵士在这件事有进一步的证据,我想我们可以让他多点空间,”他有点严厉地看着H.M.。
  “有的,庭上,我们有证据。”
  “那就继续吧!不过要记住被告怀疑的事不是证据。”
  尽管检察总长没有攻击就坐了下来,但他很清楚地表示宣战了。H.M.再次转身对着安士伟。
  “关于那次我们要加以说明的电话,你的堂兄在前一天晚上就到了伦敦,对不对?”
  “是的,从我所住的同一个地方去的。”
  “而他每次到伦敦去,都是住在你的公寓里吧?我想我们在这里听过这样的证词?”
  “的确是这样。”
  “所以,如果死者想和他联络的话,从礼拜六清早九点就打电话到你公寓去,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是的。”
  “你礼拜六傍晚到格鲁斯维诺街去的时候,从头到尾有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呢?”
  “没有。我向管家说:‘我姓安士伟。’然后,他向他主人说我到访的时候,他说的是:‘这位先生来看您,老爷。’”
  “所以,死者说:‘我亲爱的安士伟,我要制得你服服帖帖的,你这该死的!’这句话的时候,你相信他说的根本不是你吧?”
  “我确定他说的不是我。”
  H.M.把一些纸张整理了一番,好让这句话深入所有人的心里。然后,从饮威士忌酒的事开始,他叙述了整个经过。我们知道这一部分是真的;可是话说回来,他到底有没有罪呢?这个男人并不是全世界最好的证人,可是他所说的一切都具有强烈的说服力。他带着一点如果他确是清白的话就想必会感受到那种受困的感觉。问话的时间很长,安士伟原本也会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可惜昨天傍晚——他在被告席上自承有罪,即使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却仍像阴影笼罩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还没开始申辩,就已经是一个自己认了罪的杀人凶手了。就好像有两个他,像一张重复曝光的照片中的人物似的彼此融入对方。
  “最后,”H.M.大声地说,“我们来看看各种事情的原由。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其中有了误会,而整个晚上,死者一直错把你当做了你的堂兄呢?”
  “我不知道,”他略微停顿,“那天晚上,后来我想到这点,可是我不能相信。”又停顿了一下。“事后,我又想到这点。”
  “你为什么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候也不愿意谈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吧?”
  “我——”他犹豫不决。
  “告诉我吧!你是否有什么原因?”
  (注意了,H.M.,看在老天的分上,注意一点!)
  “你已经听到了问题,”法官说,“回答问题。”
  “庭上,我想我是有原因的。”
  法官包德金大人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有原因,还是没有?”
  “我有一个原因。”
  很可能H.M.开始流汗了。“只要告诉我这件事:你知道死者为什么想和你堂兄约好见面的时间,而不是要见你吗?”
  在律师和被告之间似乎有一个天平,现在指针倾斜了。那个年轻的蠢货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扶着栏杆,以神色清明的两眼环顾着法庭。
  “我不知道,”他很清楚地回答道。
  一片沉寂。
  “你不知道?可是那是有原因的,对吧?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误会呢?”
  一片沉寂。
  “是有原因的,对吧?为什么死者会不喜欢安士伟上尉,而且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一片沉寂。
  “是不是因为——”
  “不行,亨利爵士,”在越来越紧张的情势中,法官插嘴说道,“我们不能再让你继续诱导证人。”
  H.M.鞠了一躬,把全身重量放在他抵在桌面的两个拳头上。他很清楚地看出再继续谈这个问题也毫无用处。法庭里想必有了各式各样没有说出口的揣测,都藏在我们四周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心里。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凶手可以确定是和玛丽·胡弥有关。比方说,是不是在玛丽·胡弥和那一文不名的安士伟上尉之间有什么相当惊人的关系?会不会是那位很现实的艾佛瑞·胡弥打算在可能毁掉一段好姻缘之前,就直捣事件的核心呢?这种假设和每一种状况都相合;可是被告会宁愿把脖子往绞索里伸,而不肯说出来吗?这太不可置信了。我们很理性地面对现实吧:现在没有这种事了,这种骑士精神也太过头了。想必是和玛丽·胡弥有关的其他原因——可是我想那是我们所有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而等我们确实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们也都能了解了。
  目前H.M.结束了对他证人的询问,那位强势的华特·史东爵士起身做交叉询问。他起先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然后用平静而疏远的轻蔑语调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决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罪?”
  有些语调是绝对不能用在别人身上的,哪怕他孤立无助时也一样,就算别的不能怎么样,这也会激起反应。安士伟抬起头来,隔着整个法庭,正视着检察总长的两眼。
  “这就像是问人家‘你打扑克牌的时候不再唬人了吧?’一样。”
  “你打牌的习惯问题和本案无关,安士伟先生。只要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对方说道,“你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我没有行凶。”
  “很好。我想你的听力很正常吧?”
  “是的。”
  “要是我对你说‘安士伟先生’,然后再说‘安士伟上尉’,就算法庭里很不幸的十分嘈杂,你也能分辨这两者的不同吧?”
  坐在律师席上的雷金纳·安士伟微微一笑,把眼珠子转了一转。这些让他有什么感想,恐怕没有人说得出来。
  “请大声回答。我想你不会有暂时性失聪的病吧?”
  “没有。可是问题是,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注意。我正在看报纸,用另外一只手接了电话,在我听到胡弥先生的名字之前,并没有怎么特别注意。”
  “可是他的名字你倒听得很清楚?”
  “是的。”
  “我这里有你的供词,第三十一号证物。关于死者可能说的是‘安士伟上尉’而不是‘安士伟先生’这种说法——你有没有对警方的人说呢?”
  “没有。”
  “可是你告诉我们说,你早在凶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就想到这件事了?”
  “我当时并没有很认真地想这件事。”
  “是什么让你后来很认真地去想这事呢?”
  “呃——我就是把事情从头想了想。”
  “你在接受预审侦讯的时候提过吗?”
  “没有。”
  “我想要问清楚的是: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在你脑子里想明白的?”
  “我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什么才让你想明白的呢?这一点你记不记得?不记得?简而言之,对于你这样一个特别的想法,你能给一个好而实在的原由吗?”
  “能,我能!”证人大声叫道,像发狂似的挣脱了原先麻木的状态;他第一次让人看来很自然而像个活人。
  “很好,是什么原因呢?”
  “我知道玛丽在认得我之前和雷金纳很要好,当时在施东曼家里就是雷金纳把她介绍给我的——”
  “哦?”华特爵士极其和蔼有礼,“难道是说你相信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吗?”
  “不是,不完全是那样,只是——”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的关系有不当之处?”
  “没有。”
  华特爵士把头往后一仰,似乎用一只手按摩着脸部,好像要弄清楚一些奇怪的想法。
  “那,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你所说的各种证词。胡弥小姐曾经和安士伟上尉来往,其中没有任何不当的问题。因为这个缘故,非常讲理的胡弥先生对安士伟上尉感到极端的讨厌,突然决定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他打电话给安士伟上尉,电话却被你接到而误以为他找的是你。你没有带武器去到胡弥先生家里,他以为你是安士伟上尉,就给了你一杯下了药的威士忌酒。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把安士伟上尉的手枪放进你的口袋里,然后(我想你这样告诉我饱学的朋友)还花时间把薄荷精倒进你的嘴里。等你醒过来之后,你的指纹出现在一支你从来没有碰过的箭上,而威士忌酒倒回到一个上面没有指纹的酒瓶里。我有没有很正确地说明你在这件案子里的立场?谢谢你。你真的以为陪审团会相信吗?”
  一片沉寂。安士伟的两手垂在身边,环顾了一下整个法庭。然后他用很自然而不假思索的语气说道:
  “上天作证,到这时候我也不寄望任何人相信任何事了。要是你相信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话,你不妨暂时站在我的立场,看看你喜不喜欢听到你自己说的话。”
  法官席发出严厉指责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他已经克服了紧张不安,而两眼中呆滞的神情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华特爵士泰然自若地回应道,“你接下来要说你自己的行为都是没有理由的吗?”
  “我一向认为行为总是有理由的。”
  “所以你在一月四号晚上的行为也是有理由的了?”
  “是的。他们当时跟你现在这样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一直闭嘴不答。”
  这话又引得法官斥责,可是安士伟现在比先前接受询问的时候让人感觉好多了,这种好印象却相当没道理,因为华特爵士一路把他绑死在一个个绳结里,大概整个法庭里不到三个人相信他说的话。可是——在他让H.M.大为失望之后——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那老家伙刻意安排的结果。
  “你刚才告诉我们,说你之所以拒绝脱掉大衣,还用让人形容为很凶恶的语气向一名证人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不想‘看起来像个该死的傻瓜’,对吗?”
  “对的。”
  “你认为脱了大衣会比穿着大衣更让你看来像个该死的傻瓜吗?”
  “是的,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我的感觉,如此而已。”
  “我倒认为你之所以不肯脱掉大衣的原因是,你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你裤子后面口袋里藏着手枪吧?”
  “不是,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事。”
  “你根本就没想过什么?你口袋里的手枪吗?”
  “是的,我是说,我口袋里并没有手枪。”
  “现在,我要再请你注意你在一月四号晚上对警方所做的供词。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所说的话和你向警方所做的供词正好相互矛盾?”
  安士伟退缩了一下,又拉了下领带。“不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来给你念几段,”华特爵士用他一贯沉重的语气说,“你说‘我在六点十分到达他的住所,他非常友善地迎接我’。——你现在却说他的态度极不友善,对吧?”
  “是的,不是很友善。”
  “那这两种态度里,你到底希望我们相信是哪一种呢?”
  “两者都有。这正是我要说的意思:我是说在那天晚上,他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态度不很友善;可是他对我本人其实是相当友善的。”
  华特爵士一直对着证人看了好久,然后他把头低下来,好像要让头脑冷静一下。
  “我们不需要停下来把这事理清;我怕你没听懂我的问题。不管那天晚上他把你当做是什么人,他和你谈话时的态度很友善吗?”
  “不是。”
  “啊,我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一点。那你供词中的这一部分就是假的了,对吗?”
  “当时我认为那是真的。”
  “可是从那以后你完全改变了主意?很好。你又告诉我们说:‘他说他要敬酒祝我健康,还说他完全赞同我和胡弥小姐的婚事。’——因为你现在决定说他很不友善,你怎么把所引的这番话和不友善的态度连在一起呢?”
  “我误会他了。”
  “换言之,”检察总长在略为停顿之后,字斟句酌地说,“你现在要陪审团相信的是和好几处重要供词完全相反的说法?”
  “理论上说来,正是如此。”
  有整整一个钟点的时间,华特·史东爵士把证人像一个钟似地拆得零零落落。他很仔细地问过供词中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在说完一个我所听过最具杀伤力的结论之后坐了下来。大家都以为H.M.会再度询问来重建他的证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说了一句:
  “传玛丽·胡弥。”
  一名法警把安士伟带回被告席,开了门,把他放回他那开放式的兽栏里。有人从地下室拿了杯水来给他;他大口地喝着,可是在他听到H.M.传证人的话时,吃了一惊似地抬眼由杯缘看了出来。
  前面一场讯问期间,玛丽·胡弥身在何处,谁也不知道,她似乎突然现身在法庭,好像接送证人来往法庭的接驳车毫不迟疑或停留。安士伟已经是那种最后一分钟才出现的证人。而雷金纳·安士伟的表情变了。那种表情不像惊讶那么明显:只是有某种感知,好像有人在他背后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而他却不怎么想回头的感觉,他那长长下巴的好看面孔更显得消瘦;可是他装出一副愉悦的表情,手指缓缓地在水瓶上轻敲。他抬眼看了看被告——对方微微一笑。
  玛丽·胡弥在走进证人席的途中,看了雷金纳上尉的后脑一眼,除了莫特伦警探之外,她是(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到目前为止,证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她穿着黑色貂皮,艾芙莲向我坚持说那是刻意打扮的,不过她也许就是有那种蔑视和反抗的感觉,而且她没有戴帽子。她的金黄色头发,中分之后向后梳理得很整齐,强调出那张有着一对分开蓝眼的脸上那种柔和,以及特殊的性感。她把两手放在证人席栏杆上的方式是紧紧抓住,两臂伸直,好像她是在一架水上飞机上面。她的神态再也没有一点我先前见过的温驯。
  “你在万能的上帝前发誓说你所提出的证言——”
  “我发誓。”
  (“她吓得要死!”艾芙莲低声地说,我指出她一点这样的迹象也没有,可是艾芙莲只摇了摇头,又再向证人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
  不论真相如何,单是她的现身就已经有了山雨欲来的感觉。甚至于连她看来娇小的身材也似乎强调了她的重要性。记者席上引起了一阵新的兴趣和骚动。让自己声音清晰都有些困难的H.M.等着这阵骚动平息;只有法官丝毫不为所动。
  “嗯,哼!你的姓名是玛丽·胡弥吧?”
  “是的。”
  “你是死者的独生女,住在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吗?”
  “是的,”她像个梦游者似地点着头。
  “你是在索塞克斯的富瑞安,一次圣诞家庭酒会里认识被告的吧?”
  “是的。”
  “你爱他吗,胡弥小姐?”
  “我非常爱他,”她说着,两眼很快地眨动了几下。如果说还可能有比先前更空洞的沉寂的话,那现在就充满了整个法庭。
  “你知道他被控谋杀你的父亲吧?”
  “我当然知道。”
  “现在,夫人——小姐,我要请你看一下我手边的这封信,上面的日期是‘一月三日,夜间九点三十分’,也就是凶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你能不能告诉陪审团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是的,这封信是我写的。”
  这封信大声朗读出来,内容是:

  亲爱的父亲大人:
  吉姆突然决定明天早上到伦敦去,所以我想最好告诉你一声,他会搭乘我平常所坐的那班车——你知道的,九点由这里开车,十一点差一刻抵达维多利亚站。我知道他打算明天找时间去拜会你。
  爱你的 玛丽敬上
  又及:你会处理另外那件事吧?

  “你知道你父亲有没有收到这封信吗?”
  “知道,他收到了。我一听说他过世,当然马上进城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过世的那个晚上,你知道——由他皮夹里拿了出来。”
  “你当时是在什么状况下写那封信的?”
  “礼拜五晚上——你知道,就是那个礼拜五晚上——吉姆突然决定要进城去,要给我买个订婚戒指。”
  “你有没有劝阻他,要他别进城呢?”
  “有的,可是我不能做得太过分,否则他会怀疑的。”
  “你为什么想劝阻他去呢?”
  证人舔了下嘴唇。“因为他的堂哥,你知道,就是安士伟上尉,在礼拜五傍晚动身去了伦敦,要在第二天去见我父亲;我怕他和吉姆会在我父亲家里碰头。”
  “你不希望他们在你父亲家见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是的,有的!”
  “是什么原因?”
  “稍早之前,你知道,就在那个礼拜,”玛丽·胡弥回答道,“安士伟要我,或者不如说是要我父亲,付他五千镑的封口费。”


12 从发现之点到关键之处

  “你说的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吗?”H.M.问道,他伸出一只大手来指着,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人来。
  这就像一盏无情的聚光灯。雷金纳·安士伟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泥巴一样,而他坐直了身子;你可以看得到他胸口的起伏。这时候,我回想起一些事情,开始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原以为自己很安全: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特殊到他认为她绝不敢透露。她甚至还以非常害怕的神情向他保证说她会守口如瓶。现在就可以了解她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温驯柔弱的原因所在了。“谢谢你,”我回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起先是他别有含义的“公平交易嘛;那,都同意了?”然后是她不带任何立场的“你知道我的,雷”。其实她心里正想着现在的做法。
  法庭里响起了三个紧接着的声音。
  第一个是检察总长:“安士伟上尉在受审吗?”
  第二个是H.M.:“还没有。”
  第三个是法官:“继续,亨利爵士。”
  H.M.回身去对着证人,她那张漂亮的圆脸表情沉着,正盯着雷金纳的后脑。
  “安士伟上尉向你,或不如说是向你父亲勒索五千镑吗?”
  “是的。他当然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可是他觉得一定可以从我父亲那里弄到手。”
  “啊——哈。他有什么把柄来勒索你呢?”
  “我曾经是他的情妇。”
  “嗯,可是还有更大的把柄吗?更大得多的把柄?”
  “哦,有的。”
  在审判过程中,被告第三次跳了起来,准备在被告席上发言。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H.M.朝他那边很凶地比了个手势。
  “另外那个把柄是什么,胡弥小姐?”
  “安士伟上尉拍了我很多照片。”
  “什么样的照片?”
  她的声音很模糊:“没有穿衣服,还有——某些姿势的。”
  “我没有听清楚,”法官说,“能不能请你大声一点?你说什么?”
  “我说,”玛丽·胡弥很清楚地说,“没有穿衣服,还摆了某些姿势。”
  法官的冷静无情让法庭上每个人都很不安。
  “什么样的姿势?”法官包德金大人问道。
  H.M.插嘴说道:“庭上,为了让大家知道被告为什么那样着急地不肯谈这件事,以及他为什么会有某种行为,我这里有一张那样的照片。在照片背后写着‘这是她为我所做过的好事之一’这行字,我要先让证人指认是安士伟上尉的笔迹。然后我会呈给庭上,建议交付陪审团,作为我们要建立的案情真相的证据。”
  照片呈交上去。在法官看照片的时候,法庭里的寂静强烈到你都可以听得见的地步。大家都在想证人到底有什么感觉;法庭里每一只眼睛都看了看她,只看了一眼,看到她穿着别的衣服——或不如说是没有衣服的模样。华特·史东爵士没有表示意见或反对。
  “你可以把这拿给陪审团看,”法官不动声色地说。
  那张照片在两排面无表情的人之间传观。
  “这样的照片一共有多少?”
  “大……大概十二张。”
  “这里的这一张,也就是你给我当证据的这一张,是你手上唯一的一张吗?”
  “是的,其余的都在雷的手里。他答应我说,只要我不在法庭上提到他想问我要封口费的事,他就会还给我。”
  雷金纳·安士伟慢慢地站了起来,开始往法庭外走去。他尽量保持着从容而自然的步伐。当然没有人表示什么意见或对他加以拦阻。可是H.M.故意停了下来,让整个法庭的压力就像照相机一样聚焦在他的身上。椅子,坐在律师席上的人,手肘、脚,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挡住了他的路,让他越走越快:这就像什么人在戏院里想不引入注意地越过一排座位走出戏院去,却一路绊着那一排人的脚。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在门口值勤的警员看了他一眼,让在一边。我们听到外面大厅里的玻璃门推开时所发出的声音。
  “好了,”H.M.用沉重的语气说,“我们来谈谈这些照片。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又舔了下嘴唇。“大……大约一年前。”
  “在你认识被告之前,已经和安士伟上尉断了关系吗?”
  “哦,天啦,早就断了。”
  “你有没有向他要那些照片呢?”
  “要过。可是他只是笑笑,说那不会伤着什么人。”
  “听说你和被告订婚的事之后,安士伟上尉有没有怎么样呢?”
  “他把我拉到一边,恭喜我,他说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他非常赞成。”
  “还有呢?”
  “他说要是我不付他五千镑的话,他就会把照片拿给吉姆看,他说既然其他的人都有那么多的钱,他为什么不能在这件事上也捞一些好处。”
  “这件事是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八号到一月四号的那个礼拜吗?”
  “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说下去,胡弥小姐。”
  “我说他想必是完——完全疯了,他明知道我连五千个便士都没有,也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钱。他说不错,可是我父亲再不甘愿也会付的。他——他说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有一段美好而富足的婚姻,而且——”
  “而且——?”
  “——而且他居然还说我父亲——呃,就算是逼得非那样做不可——”
  “稳住,小姐,先停一下。你以前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你,雷——安士伟上尉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我父亲不会让五千镑妨碍到我钓上像吉姆·安士伟这么一条大鱼的。”
  H.M.仔细地望着她。“你父亲是个很固执己见的人,对吧?”
  “他的确是的。”
  “只要他想要什么,就能到手?”
  “是的,向来如此。”
  “你父亲知道那些照片的事吗?”
  她那对分得很开的蓝色眼睛张得大大地,似乎搞不懂怎么会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尽管在法庭上为了厘清事情而非问这些问题不可。
  “不知道,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把这事告诉他就简直等于是——”
  “可是你最后还是跟他说了,是吧?”
  “是的,我不得不说,所以我就说了。”证人约略地回答道。
  “说明一下经过情形好吗?”
  “呃,雷——安士伟上尉说他会给我几天的时间去筹钱。在——对,那是在礼拜三那天,我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必须见他,讨论一件和我婚姻有关的重大紧急事情。我知道这信一定会让他赶来的。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地离开那里,尤其是在吉姆正到处洒钱来大肆庆祝,而所有当地的慈善机构都来向我们道谢的时候。所以我问我父亲是不是能在礼拜四早上来一趟,和我在富瑞安附近一个小村子见面……”
  “嗯,原来是这样,请继续。”
  “我在一家叫‘蓝色野猪’的小客栈和他见面,我想那地方是在往契赤斯特的路上。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可是他并没有,只是听着我说。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两手背在身后,然后他说五千镑的数字太荒唐了,他说他也许愿意付一笔比较少的钱,可是他最近赔了几笔账;事实上,他还有点寄望吉姆的钱。我说也许安士伟上尉在价钱上会再降低一点。他说:‘我们不必烦心付他钱的事;你把他的事交给我,我会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
  “哦呵?‘你把他的事交给我,我会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的反应如何?”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一样,我想要是雷在现场的话一定会被他杀掉。”
  “呣,对哦。那,”H.M.用大拇指比划一下,“你父亲要制服安士伟上尉的事,甚至给他喝下了药的威士忌酒什么的,听起来就不像我那位博学的朋友说的那么愚不可及了,啊?”他赶在别人能对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批评提出抗议之前很快地继续说道,“他有没有告诉你说他打算怎么样把安士伟上尉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说他马上回伦敦去,要花几个钟点的时间想想,他说在这段时间里,要是雷有什么动静都要让他知道。”
  “还有什么别的吗?”
  “哦,还有,他要我想办法找出雷把照片藏在什么地方。”
  “你有没有找呢?”
  “找过了,可是我在这方面很差劲。我——就是这样才引发了所有的事。他只望着我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搞这一套,呃?现在就为了这事,小美人,我就要直接到伦敦去见你老爸。’”
  “那是礼拜五的事,对吧?”
  “是的。”
  “那你怎么办呢?”
  “我礼拜五傍晚就打电话给我父亲——”
  “就是我们已经听说的那通电话?”
  “是的,一方面向他示警,也问他打算怎么办。”
  H.M.像催眠似地用很慎重的语气说:“我要你尽可能就你记忆所及,告诉我们他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尽量。他对我说:‘很好,事情全都安排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会和他联络,请他到这里来,我答应你他绝对不会再来打扰我们。’”
  她的话说得极其认真,H.M.因此停顿了一阵子,让这些字句深入陪审团的心里。然后他又把这几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打算怎么样让安士伟上尉闭嘴呢?”
  “没有。我问过他,可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唯一说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问我在什么地方一定可以找得到雷,我说在吉姆住的公寓里。他说:‘对,我想也是,我已经去过那里了,’”
  “他说他已经去过那里?”H.M.提高了声音,“他有没有提到从那间公寓里拿走了安士伟上尉的手枪?”
  这话的效果被法官插进来的话给打散了。
  “证人已经告诉你了,亨利爵士,她没有听说别的事。”
  H.M.非常满足地拍了拍假发。“然后,出了这么多事,”他继续说道,“又碰上你的未婚夫也突然决定要去伦敦,你怕事情会爆发出来吧?”
  “是的,我差点急疯了。”
  “所以你才在打过电话之后,又在礼拜五夜里写了封信给你父亲?”
  “是的。”
  “这封信里的‘又及’写的‘你会处理另外那件事吧?’——这句话指的是让安士伟上尉闭嘴的事吗?”
  “是的,当然。”
  “还有一件小事,”H.M.在很大声地擤了好一阵鼻子之后,继续问道,“有位证人作证说你父亲在礼拜六早上吃早餐时收到那封信之后,言行举止有些奇怪。他走到窗前,用很阴沉的口气宣布说你的未婚夫当天要进城来,而且打算来见他。那位证人说‘哦,那我们就不要去索塞克斯了,我们要招待他吃晚饭’之类的话。死者说他们两个还是要照安排好的计划到索塞克斯去。他还说:‘我们不会请他来吃晚饭,或是请他到任何别的地方去。”H.M.用力地把手拍放在桌上。“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不请他来吃晚饭,以免这两个堂兄弟会彼此见面吧?”
  华特爵士从他不动如山的状态中站了起来。
  “庭上,即使是最后一次,我也一定要抗议这样不停地企图向证人询问他们没有看到的事情,或是他们没有听到的话语,尤其是一直是用诱导的方式在提问。”
  “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法官包德金大人说。
  “以你的意见,”H.M.在照例用嘲讽的口气道歉之后说,“从你已经看到的和已经听到的那些事看来,你会不会觉得你刚才对我们所说的一切,正代表了凶案发生当晚真正发生的情形呢?”
  “会的。”
  “一位女士要不是绝对相信这个男人是清白无辜的话,会有这个胆子经历你今天刚刚告诉我们的一切吗?”
  他假装侧耳倾听答案,然后猛地坐了下来,使椅子摇动得发出了声音。
  在我们后面、旁边还有更过去一点的地方响起了低语声,就像是长草丛里的声音,你知道只集中在一件事上。玛丽·胡弥想必也很清楚;她用手指在栏杆边上画着,两眼下垂,但不时会很快地抬头看上一眼,而检察总长正好整以暇地准备开始交叉询问。她漂亮的脸上脸色变得暗红;而且好像是下意识地把身上的貂皮大衣围得更紧一些。没人敢说她这种精神上的麻醉剂还能让她撑上多久。她把检方的案子重创了很多部分,让人发现安士伟那些显然乱七八糟而愚蠢不堪的证词却可能正是实情。陪审团也很明显地有这种想法。可是低语声就像树林中的嘈杂声似的响了起来,还有人很直接地问他们会不会拿照片让我们看。我注意到保留给新闻记者的座位现在几乎全空了,可是我却记不得看到他们之中有谁匆匆忙忙地出去,这可成了英国每个家庭里的头条新闻和话题。
  “当心,好戏来了。”艾芙莲低声说道。而华特·史东爵士站起来做交叉询问。
  大概再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位检察总长所表现出的同情和关切,他的声音充满说服力。
  “相信我,胡弥小姐,我们非常欣赏你在这件事上的真诚,以及你肯出示那张不寻常照片的勇气。同时,我相信,你也毫不迟疑地摆出各种姿势拍了一打照片吧?”
  “十一张。”
  “很好,十一张。”他又等了一会儿,把几本书在桌上排成整齐的一条线。“你刚刚作证的所有这些事情,胡弥小姐——我想在凶案发生的时候你都知道了吧?”
  “是的。”
  “我相信你刚才说,听到你父亲的死讯之后,马上由索塞克斯赶回来,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家里吗?”
  “是的。”
  “的确如此,”对方说着,小心翼翼地又把另外一本书推过去排好,“可是无论在当时,或是其他时候,你都没有向警方提起你刚才作证时说过的那特殊的状况?”
  “没有。”
  “你有没有向任何其他人提起呢?”
  “只告诉了——”她向H.M.比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胡弥小姐,要是你当时把这个消息告诉警方,说明安士伟上尉企图勒索你的话,就没有必要把照片拿到法庭上来了?也不必让自己受到这样羞辱的询问?”
  “嗯,我知道。”
  “哦,你知道?”华特爵士问道,他很有兴趣地把话说得快了起来,望着书本的两眼也抬起来了。
  “是的,我——考虑过。”
  “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是很不愉快的经验吧?”
  “对,是不愉快,”那女孩子回答道,她的两眼看来神色紧张。
  “那当初你为什么不提起这件事,不用弄到这个地步就可以帮被告大忙呢?”
  “我——”
  “是因为你相信被告想必有罪;所以这些照片和他实际的罪行没有关系吗?”
  H.M.很辛苦地站了起来。“尽管我很佩服我博学朋友这样关切别人,我们还是想知道这个问题到底要问什么,检方现在是不是接受——我们也一直在强调——在安士伟先生和安士伟上尉之间弄错了,而死者要制服的是这个而不是那个的事实呢?”
  华特爵士微微一笑。“并不尽然。我们承认有照片是事实;我们也承认照片是安士伟上尉拍的;可是我们必须否认这两点和我们手上这件事——也就是被告究竟有罪还是清白无辜——有任何关系。”
  坐在我旁边的艾芙莲用手肘用力地顶了我一下。
  “他们现在当然不能再反驳这一点了吧?”艾芙莲问道,“哎,在我看起来,明白得像太阳一样。”
  我告诉她说她有偏见。“史东相当诚恳,他相信安士伟是个一般常见的凶手,在证据前面想要脱罪。他要让大家知道那个女孩子只是在说谎来替他开脱;证明雷金纳并没有勒索的企图;而且他们只是努力想建立一个辩护的理由。”
  “哎,我听起来这话很蠢,你会相信吗?”
  “不信;可是你看看陪审团里的那两位女士。”
  各方投来的不满眼光让我们闭上了嘴巴,检察总长继续询问。
  “也许我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华特爵士说,“让我再试一次。你今天在这里告诉我们的所有事情,在被告遭到逮捕的时候就可以说出来吧?”
  “是的。”
  “这些话在当时不就和我这位饱学的朋友现在希望我们相信的那样一样有价值吗?”
  “我——我不知道。”
  “可是你并没有提起?”
  “没有。”
  “你宁愿(胡弥小姐,请原谅我的用字,可是我怕这是必要的),你宁愿在这里暴露你自己也不先把这事说清楚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华特爵士,”法官语气凌厉地插嘴道,“我必须提醒你,不是道德裁判所,我们在过去已经听了太多让人在这种印象下不胜负荷的例子,所以我觉得必须再提醒一次。”
  对方鞠了一躬。“遵命,庭上,我个人的看法倒觉得我还在交叉询问的范围内……胡弥小姐,你告诉我们说,在一月三号礼拜五的傍晚,安士伟上尉离开富瑞安去伦敦,为的是第二天要去见你的父亲?”
  “是的。”
  “其目的是要去取勒索的钱?”
  “是的。”
  “那他为什么没有去见你的父亲呢?”
  证人张开嘴,又停了下来。尽管她看来很脆弱,但到目前为止,她还很能撑得住。
  “让我把这个问题再说清楚一点。好几位证人都作证——事实上,是我这位饱学的朋友施压作证——说星期六整个白天,除了已经说到的之外,你父亲都没有客人,没有来信,也没有接到电话。安士伟上尉既没有接近他,也没有试着和他联络。你怎么能把这个情形和你所说的安士伟上尉因为你宣称的目的而赶赴伦敦的事连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
  对方将手伸了出来:“我可以告诉你,胡弥小姐。四号星期六那天,安士伟上尉根本不在伦敦。”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胡弥小姐,你是否能认可我的说法——这是引用调查与本案相关各人士行踪的警员所提的报告——在星期五傍晚,安士伟上尉离开了富瑞安,开车到洛契斯特去看朋友,一直到星期六将近午夜时分才抵达伦敦呢?”
  “不会!”
  “你是否能进一步认可我的说法,就是他在富瑞安向好几个人说过他打算去洛契斯特,而不是伦敦呢?”
  没有回答。
  “你至少会同意说要是他人在格契斯特,就不可能在伦敦吧?”
  “也许是他骗了我。”
  “也许是他骗了你。让我们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那些照片,你告诉我们说是一年前拍的?”
  “差不多,也许再早一点。”
  “在那之后你过了多久就和安士伟上尉断了关系?”
  “不久,一个月左右吧,不很久。”
  “在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他有没有向你要过钱呢?”
  “没有。”
  “或是用那些照片对你做过其他方面的要挟呢?”
  “没有。可是难道你在他从这里跑出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脸吗?”
  “那不是会让我们注意的事,胡弥小姐。不过,我倒是可以想得到那位先生为什么会很尴尬的原因和勒索毫不相干——你能吗?”
  “不必回答这个问题,”法官说着把笔放了下来,“检察总长刚刚已经说了那不是会让你注意的事。”
  “那,你刚才告诉我们说,这么长的时间里,安士伟上尉从来没有勒索过,是吧?”
  “是的。”
  “你知道发誓的意义吗?”
  “当然。”
  “我可以告诉你,所谓安士伟上尉的勒索行为,以及你父亲所谓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全都是从头到尾捏造出来的。”
  “不是,不是,不是!”
  华特爵士动也不动,用温和的神色看了她一阵;然后摇摇头,耸下肩膀,坐了下来。
  如果有谁以为H.M.会再度询问证人,那这个人可就要失望了。H.M.带著近乎无聊的神态站了起来。“为了让这件事一次弄个清楚,”H.M.非常清楚地说道,“传彼德·奎格利博士。”
  我确定之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是最近的事,可是走进证人席的却是个陌生人。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苏格兰人,神色沉静,说起话来每个音节郡很清晰。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让人觉得他要老成得多。H.M.以他一贯随便的态度开始问话。
  “你的全名是什么?”
  “彼德·麦克唐纳·奎格利。”
  “你是不是毕业于格拉斯哥大学医学院,又在萨尔斯堡大学修得科学犯罪学的博士学位呢?”
  “是的。”
  “呣。你由去年十二月十日到今年一月十日之间的工作情形如何?”
  “我受雇在崔甘农医师设在苏瑞郡泰晤士狄村的私人疗养院中担任约翰·崔甘农医师的助理。”
  “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
  “我说明一下,”奎格利字斟句酌地说,“我是国际医学会的成员,在英国受精神医学会的聘雇,目的是调查有关精神科开业医师在一般情形下难以证实的谣言或指控。”
  “你接下来要告诉我们的这些事实是否包含在你呈交英国医药管理委员会的报告里,而且已经得到那个机构的认可了呢?”
  “是的。”
  “你和死者艾佛瑞·胡弥相识吗?”
  “是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雷金纳·安士伟上尉是不是想由死者那里勒索金钱呢?”
  “据我所知,的确是如此。”
  “很好,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对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
  “在一月三号,礼拜五那天——”
  证人的第一句话就被法庭里所起的骚动,还有艾芙莲的低语声所淹没。这可是一个他们无法动摇其信用的证人。H.M.极其悠闲地把检方的案子拆得粉碎,他让他们爱做多久的交叉询问就问多久,也不再重问证人,然后摇摇摆摆地继续走下去。我又想起了那首歌里的那几句歌词,就是H.M.引用过的,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副歌,反而像是一个公式:“从发现之点到关键之处,从关键之处到观看之景,从观看之景到晨间的捕杀。”
  “在一月三号,礼拜五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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