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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杂记之四

 周伯昆的图书馆 2014-11-21

                   西行杂记之四------敦煌印象点滴

北京的博物馆多,我喜欢去博物馆,从小到大北京各类博物馆参观过多少次,数不清了。展览后留下的印象,或深或浅或者毫无,那是自然的。

19514月的一天,父母亲带我到故宫午门去看《敦煌文物展》,那年我9岁,第一次看到了莫高窟的彩塑和壁画(尽管只是复制的和临摹的),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座艺术宝库,那份视觉与心灵的感受全然不同于我看过的任何展览。

记得,登上午门,进入展览大厅,父亲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后来曾为同事和好友的沈从文先生笑眯眯走了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咦,沈伯伯怎么也在这里?也许是恰好碰上的(我不知道沈伯伯已经不在北大教书,调到了位于故宫的“历史博物馆”工作,而且被控制使用,当解说员是他自己乐于做的事)。随后,沈伯伯就和我们在一起,领着我们仔细看一幅幅壁画,看一尊尊彩塑,并且一路为我们做解说。

我们在一副壁画前逗留了很久,沈伯伯很动感情地弯着腰,指着壁画的不同部位,仔细地为我们,我以为实际是为我解说(父亲或许早已知道这壁画所表达的情节),那语气,那神态,如今依旧是鲜活的。他压低了声音指点壁画说:这是一幅舍身饲虎图,说的是古印度一位太子在山上发现一只母虎躺在崖下,它饿得奄奄一息,旁边还有几只小老虎,也饿得嗷嗷叫。太子想找些吃的喂它们,可找不到,于是他躺了下来让老虎吃,可老虎们饿得连啃他的气力都没有。太子就爬上山崖,用木刺挑破了自己的喉咙,从山崖上跳下,落到老虎身边。老虎们舔着太子的鲜血,渐渐有了力气,就把太子身上的肉吃光,返回了丛林……

沈先生细致而动情的解说,加深了我对壁画的理解,我被这个故事出乎人们预料的情节所震撼。现在想,那震撼犹如宇宙起始的大爆炸,以至我生命的全过程都是在此震荡余波中度过的。尽管我并不赞同太子那一极致所为,然而壁画形象地启示,慈悲心怀是做人的基本品德,从那一刻“慈悲为怀”深入我心。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萌发了去敦煌的潜在的愿望和意识。

(萨埵本生,敦煌第254窟南壁壁画,创作年代北魏,公元386-543

  后来的几十年,虽曾有过与敦煌近距离招手的机会,但没有去成。擦肩而过的遗憾将潜在的愿望煽燃为强烈的欲望,敦煌我是一定要来看看你的。

  今年的八月机会来了,说走就走,我飞到了敦煌!

  站在莫高窟前方的开阔地,面对这一辉煌灿烂的佛宫,我惊呆了,是否能用文字和语言表达我的那一刹那间的感受呢?我以为完全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那么干脆不表达了,就让“惊呆了”这最呆板的三字感叹覆盖一切赞叹的言辞吧!何况这还是初见。

阿弥陀佛!信不信由你,脑子一片空白,由不得你不念。一遍遍默念着阿弥陀佛,我随着人流进入一个个洞窟参观,虔诚得如同佛门弟子。我想,来到这里的芸芸众生,他信佛,或他不信佛,都无关紧要。只要不是如斯坦因伯希和等心怀鬼胎与佛格格不入之流,谁的心能不为佛的法力所动?即使是带着屠刀的强盗,在这无比庄严、无比神圣、无比璀璨的氛围中,他们也会萌生出立地成佛,改邪归正的念头出来。

我每走入一个洞窟,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感觉置身到一个三重的境界里。第一重,踏入了艺术的殿堂----精美绝伦的壁画和彩塑,百闻不如一见,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艺术品,原来都藏在历千年开凿的洞窟中,浑然几近天成;第二重,我穿越到历史的长河的另一端,无声无息地在那条一千年长的河边的源头向今天走回,看着那些无名而伟大的画匠和雕塑工匠正在作画,在塑造彩像;第三重,融入到一个神圣的精神境界中,不觉得壁画与彩塑是人创造的,而是神化了的!幽深、静谧、宏大、开阔、神秘,在一般的寺庙和教堂里,我是无法获得同样感受的。

我来到了第254窟,站在舍身饲虎图的前面了,我早已经知道这幅壁画叫做《萨埵本生》,这是《萨埵本生》的原作呀!此刻,我仿佛回到六十多年前,父母在我身旁陪我参观,沈伯伯在我耳边指着壁画轻声为我讲解。我人生重要的一课,原来课本的原本在这里。窟内漆黑,为了保护千年以上脆弱的壁画和彩塑,没有照明,也不允许拍照,只有解说员拿着冷光电筒在被解释的方位打上指示灯光,所有的人都无声地看着、听着。时间有限,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这个窟,重又走在栈道上,烈日下,眼睛有点张不开,索性闭上眼扶着栏杆。突地,见萨埵从崖上跳下,几只老虎慢慢爬过来,一惊,睁开眼,萨埵已经化为乌有,融入到太阳的光焰中。

(第45号窟的彩塑,盛唐。资料照片,窟内禁止拍照。)

  我大约参观了十个窟,不必一一介绍,因为我说得再详尽也不可能比随手可得的资料以及各类研究敦煌的书籍更详尽,但我还是要费点篇幅说说那个45号窟。

45号窟开凿于盛唐时代,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年代。大凡盛世,必有辉煌伟大的文学艺术品问世,这个45号窟中的一组彩塑恰是盛唐给我们子孙后代留下的珍宝,它达到的艺术高度,犹如李白杜甫等唐代诗人的杰作,是珠穆朗玛峰,从这个意义上讲,超过它,不可能!

此窟平面方形,覆斗藻井顶,团花井心,四披画千佛。窟正壁有塑像七身,色彩明丽,体态各异,个性明朗。主尊释迦牟尼佛正襟危坐,温和庄重,并无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迦叶老态深沉,襟怀坦荡。阿难少年颖悟,敦实憨厚。菩萨亭亭玉立,秀外中慧。天王戎装革里,虽金刚怒目,然毫不狰狞。所有七尊彩塑的目光都俯视而聚焦于正前方,恰是信徒合手膜拜之处。我们每个参观者都利用暂短的时间,在佛与神的目光聚焦点站立了几秒钟,真有观众扑地叩拜起来。当我走到那里,抬头一看,看到的是他们慈祥的面孔,这是人格化了的神呀!这洞窟营造出人神和谐为一的艺术效果,我有生以来,所见仅此一处。古希腊的雕塑也是非常了得的,但我见到的都是四肢发达、胸臀夸张、有眼无珠的孤立个体,如45号窟协和一体的群塑古希腊有没有呢?也许有,但我没任何印象觉得有。

每个窟,我看得都很仔细,也尽可能想从讲解员的专业解说中汲取更多的知识,但能记住的似乎不多。对我这样一个参观者,而非研究敦煌的学者或学生来说,能留有一些印象,也就不枉此行了。犹如看了一个电影、欣赏了一场话剧,或者看完了一本书,总会有极好、好、不好、糟得很的评价那样。参观结束,我回到开阔地,再一次呆望着卧在眼前南北长超过1500米,现存492个石窟的莫高窟。我问自己,今天的参观了却了多年的心愿,如用一句话概括感受,如何说?

难,很难概括。

我乘车离开莫高窟时,太阳正好从中天直射三危山,那如蜂巢般的洞窟在阳光下反射出万道金光,在金光中仿佛有万佛化现。那是我的幻觉吗?我惊呆了,眨眼再望,莫高窟静静地卧在远方,哪有什么佛?那么我瞬间看到的佛来自何处,又去了何方呢?

亦真亦幻的敦煌,你真的让我惊呆了。

惊呆了!这大约就是我此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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