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张岱的《夜航船》□ 张则桐
这篇笔记小说塑造了一位动人的弱女子形象,文字之中渗透着张岱的同情和赞许,其文化精神与《二十四桥风月》、《扬州瘦马》是一致的。张岱通过女子的神态和语言,非常有层次地把一位弱女子谨慎、自尊的心理世界表现出来。 二 张岱六十九岁(1665)撰写的《自为墓志铭》罗列了自己的著作目录,其中没有《夜航船》,可见《夜航船》的成书在此之后。这样一部内容丰富的类书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完成的,它需要长期的资料储备和编辑整理。张岱的孙子张礼在康熙丁酉(五十六年,1717)刻《西湖梦寻·凡例》说到张岱的著述情况:“先王父生平素多撰述,所著如《陶庵文集》、《石匮全书》以及《夜航船》、《快园道古》诸本,皆探奇抉奥,成一家言。以卷帙繁多,未能授梓。”可见《夜航船》成书后未能刊印,以稿本藏于家。 《夜航船》的编纂形式明显受到晚明类书编写的影响。陈继儒是张岱非常敬仰的前辈,他在名声远扬之后,“又能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部分族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撮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这种编撰行为包含有商业因素,但此类书籍的流行说明它们迎合当时知识阶层的需要,对于那些腹笥贫乏的读书人来说确实具有较强的实用价值。张岱的祖父张汝霖曾计划编辑大型类书《韵山》,以声韵排系事类,与《永乐大典》相似,因内容浩繁而未能成书。张岱的朋友王雨谦编撰有《廉书》,也是一部类书,张岱曾为之作序,并写信与王雨谦讨论类书的编写原则。张岱的著作中,《古今义烈传》、《四书遇》、《快园道古》等也都采用类书的编撰方式。因此,张岱对类书编写非常熟悉,并有一些独到的见解。他说:“书囊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要读书之人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琅嬛文集》卷一)。这是对编纂类书过程的精辟概括,突出了编纂者的见识和才情。他认为王雨谦的《廉书》材料太多,必须“割爱”,即大力删削,他提出这样的原则:“夫割爱之法,必旷观于未有《廉书》之前,更置身于既有《廉书》之外”(《与王白岳》,《琅嬛文集》卷三)。这就要求编纂者得给自己的著作以鲜明的定位,编纂的体例和材料的选取都以突出其特色为目的。《夜航船》的内容和体例都体现了张岱的编纂原则。 《夜航船》的书名反映了张岱对这部书的文化定位,夜航船是江南水乡夜间航行搭载行客和货物的船只,陶宗仪说:“凡篙师于城阜市镇人烟凑集去处,招聚客旅装载夜行者谓之夜航船。太平之时,在处有之。然古乐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诗有‘明朝有物充君信,携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则此名亦古矣”(《南村辍耕录》卷十一)。夜航船与江南民众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它已凝聚成能够代表水乡特色的文化形态。晚明时代,江南地区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夜航船自然“在处有之”。张岱经常乘坐夜航船出游,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只小小的航船所包蕴的文化内涵。缓慢的旅程之中,乘客间的谈论必不可少,知识的优势可以转化成支配空间的权力,在这样的规则之下,会有“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故事发生。夜航船是一个特殊的时空,可以容纳三教九流的人物,这就决定了夜航船中所谈论的内容广博而不深入,职是之故,晚明时期夜航船又成为某一类人的称呼,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四说:“有以夜航船呼人者,谓其中群坐诸人,偶语纷纷,以比浅学之破碎摘裂,足供谈笑耳。”这样的解释精辟地指出夜航船中知识的特色。张岱以《夜航船》为书名,也包含有此义,他说:“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夜航船序》)。这里虽然有调侃的意味,却也明确地点出这部书的文化定位: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世俗倾向,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文化活力。 当然,张岱编纂这样一部内容丰富的小百科全书,并不仅仅是作为夜航船中的谈资,他还有更为深沉的目的和期待。事实上,他对夜航船中炫露才学、卖弄知识的风气并不看好,他哂笑那些“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的博学才子是“两脚书橱”,这样的知识在张岱看来“无益于文理考校”,只能供人口舌之争。“文理”一词在张岱文章中经常出现,在《夜航船·序》中,张岱既说“学问文理”,又说“文理考校”,从上下语境来看,“文理”应指知识的线索和系统。以“文理”为标准,张岱提出这样的主张:“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彀、徐夫人之类是也。”这实际上是注重知识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与“破碎摘裂”的浅学不可同日而语。《夜航船》书中部类的划分,许多条目的探源析流都显示着张岱的努力方向,尊崇智慧和幽默诙谐也可以看作贯穿《夜航船》全书的“文理”,既吸收了世俗社会的精华,也汲取晚明时代精神,从而构成了《夜航船》独特的风貌和品格,完成了对夜航船中“破碎摘裂,足供谈笑”的知识的超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