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探望李政道 05

 家常话 2014-11-27
    本报记者 孔令君 王潇
  
  25日,是李政道先生88岁生日。他人在美国,但世界各地,会有很多人想起他,以各种方式遥祝他生日快乐。
  其中包括复旦大学老校长杨福家院士。他在祝寿的同时,评价李政道先生的两大贡献:一是在1957年与杨振宁先生共同发现“宇称不守恒”并随后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二是培养了大批人才——他在中国学生很难走出国门的年代,出面联系一流的美国大学,让中国优秀年轻人去读书;他在夫人秦惠?去世后,用两人所有积蓄建立了“秦惠?与李政道中国大学生见习进修基金”(简称“?政基金”),鼓励优秀本科生参与科研课题,给予独立完成并通过课题者“?政学者”的荣誉。
  1998年至今,全国已有上千学生从“?政”中受益,其中不少人已是教授和专家,在各领域活跃着。
  今年4月,杨福家和一批“?政学者”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探望李政道。
  一次探望,也是一场对教育理念的总结探讨。

  他聊着聊着,就明显聊high了

  这次探望,原本“最好”的设想,就是大家能够和李政道聊上几句,再让几位“优秀代表”做汇报,也就结束了。毕竟不敢太过打扰李政道先生,毕竟他年岁大了。
  谁也没想到,李政道和大家见面兴致很高。有人形容说“他聊着聊着,就明显聊high(此处意为高兴)了”——从中午11点直到下午2点,他一直认真坐着,到了饭点,便一起在会议室吃三明治,边吃边谈。
  大家都说,李政道很“稳”。他讲起自己早年的经历,在浙大、西南联大求学等等。“他说起任何事情都很明确,逻辑很好,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殷侃骅说起李政道,语气带着佩服,他是当时在座最年轻的“?政学者”,还在复旦大学医学院读书。
  难得有机会和李政道私聊,大家问什么的都有——理论怎么与应用结合?该怎么选拔顶尖人才?留学毕业后是否要回国发展?科研该怎样确定题目,该怎么创新?李先生一一回答。
  听李先生说话,那是……“春风化雨”。殷侃骅停顿了一会,认真地想出了这个形容词。他印象中李先生很擅长与人打交道——每位学生的发言,他都认真回应,点评中几乎都包含了学术上的鼓励和夸奖,“哪怕是客气话,也说得非常得体”。

  和李政道对话,是一种思维训练

  88岁的李政道,依旧对各个学科保持浓厚的兴趣,一如2005年他在上海的演讲题目《科学与艺术》,当年就有人疑惑:“物理学家还讲艺术?”
  实际上,他感兴趣的岂止艺术。他对生物、化学、天文、地理、史学、考古等都很有兴趣,他曾用物理学者的眼光审视,在甲骨文中发现了在公元前13世纪就有发现新星的记载。他曾说,不少新兴学科、边缘学科,实际上是学科交集的结果。
  因此,当复旦大学教授李辉说起自己在遗传与中国历史文化交叉学科领域的工作时,他能感觉到李政道“眼睛一亮”,接下来的交流中,李先生不时打断、仔细询问。
  李辉心下佩服,他觉得李政道思维敏捷,抓的问题都是关键。说来李辉也是“学霸型”的,他是15年前受益于“?政基金”的本科生,而今是“?政学者”的导师。
  李政道和李辉对话的时候,复旦大学教务处处长徐雷在旁看着,他印象也很深——李政道不仅涉猎广泛,更让人服气的,是他的“严谨”,换个词可以说是“固执”,他“绝不轻易地接受任何一个观点”,即便算对李辉所谈的话题很感兴趣,但李辉若想说服他,就需要非常完整、严谨的表述和解释,否则李政道就要不断反驳、不断发问。
  1998年,徐雷在物理系任教时,也做过首届“?政学者”的导师,他认为李政道先生的这种“固执”,实际上是一种思维习惯,和李政道先生对话,本身便是一种思维训练。李政道和李辉对话的场景,让徐雷想起自己求学时,导师跟他讲起过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带学生的故事——学生第一次进导师办公室聊课题,坚持不到两分钟,就被问得哑口无言退了出来;下一次,精心准备,在办公室里熬了5分钟;直到能在里面撑到两小时,那基本就可以研究生毕业了……

  他每天仍在推导公式,常常写满十几张A4纸

  这次探望,是金丽华第二次和李政道面对面。
  2006年,金丽华还在复旦读书,曾以“?政学者”身份参加过在苏州大学举办的?政基金年会。
  她印象最深的,是李政道先生那时80高龄,仍坚持每天思考、工作,单单推导公式,每天就要写满十几张A4纸。
  那一次,李政道对金丽华印象也深。那天金丽华登台清唱了自己作词谱曲的歌,没有伴奏,和“丝竹表演”等其他节目相比,显得太简陋了,但没唱两句,台下就安静了,所有人放下碗筷盯着她笑。一曲唱完,满堂喝彩,李政道径直走上台来和她握手,“求合影”。
  词曲都是金丽华有感而发连夜创作的,胜在诚恳——是谁给了我一盏火光/让我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也许将失败品尝/鼓足勇气/我们继续追寻梦想/是谁给了我一双翅膀/让我可以在高空翱翔/生命从此启航/笑到最后/我们要搏击风浪……
  确确实实,这是金丽华的心声,正是得益于“?政项目”的学术训练和鼓励,原本“从未想过要从事科研”的她,在复旦读完研究生,赴哈佛大学攻读博士,目前仍在美国从事科研。
  时隔8年再次见面,金丽华这首《?政之歌》已被制作成视频,送给李政道。让金丽华感慨的是,李先生精神依旧很好,不用搀扶走路也快,每天还在推导公式——这是打心底里对科学的热爱,思考成了生活习惯。

  使他们较早就有一段时间,与活跃的科学家每天接触

  “?政项目”16年,全国已有上千名“?政学者”。
  每一年,复旦大学将“?政基金”的课题成果集结成册,册子后附上的心得感言,写满了感激,感谢“?政”给予的“一盏火光”和“一双翅膀”。
  “扩大眼界”是李政道设立“?政基金”的初衷之一。李政道曾这样写道:“这基金与一般的教育基金的宗旨颇有不同的地方,规模虽小,但或可以此做一新方向的初步实验。”这实验,是“支持选定大学中优秀有志的本科学生,利用暑期和课余时间,帮助制造条件,使他们能了解和获得科学研究领域工作的训练和经验,尤其是对于非自然科学专业的学生,使他们较早就有一段时间,与活跃的科学家每天接触,以扩大他们日后的眼界……”
  就目前效果而言,李政道应该是欣慰的。
  复旦大学教授郑耿峰,是1999年的“?政学者”,如今的“?政导师”。他回想起上世纪90年代读大学,本科生的任务就是听课、看教科书、做作业,参与科研是“不可思议”的——当年全班有一位获过全国奥林匹克一等奖的“大牛人”,才有机会进实验室;可就算进了实验室,系里的老师也认不全,老师们的研究领域和进展,更是无从得知;即便大三保研了,接触到的“科研”也不过是听听科研报告……
  他至今对自己当年“?政导师”赵东元印象深刻——赵老师刚从美国归国,对学生也很“渴望”,每天晚上工作到12点帮学生一个字、一个词地修改论文,帮忙看每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数据。他还会跟学生分享他半夜里,有时是在梦里突然萌发的想法,兴奋时会写满一整个黑板,他手把手教了郑耿峰怎么发现问题,怎么解决问题,怎么绕过问题。郑耿峰觉得“?政”那段时间的训练,教给了他受益终生的方法论。“即便不从事科研,在社会上从事任何工作,科学的思维都是共通的。”郑耿峰说。
  金丽华做的是力学理论研究,回想起来,她在“?政项目”里获得的三个“surprise”,惊奇、惊喜、惊讶的意思都有。第一个是自己刚开始,从“给题目都看不懂”,到发现自己有从事科研的潜能,并坚持走上科研道路;第二个是从“?政导师”眼中看到的,导师原本对这位“小本科生”做科研期待不高,可她的中期报告让导师眼前一亮,之后辅导多了,鼓励也多了;第三次,是她去台湾交流学习一个半月,结束时的课题汇报,明显让台湾导师“惊”到了。

  偏是“鼓励接触”的理念,才会有“牛人”的成功

  “?政项目”这些年出了不少“牛人”,尤其在科研上。
  近些年常被提及的,是2008年,复旦大学计算机科学技术学院的郭泽宇在和他的“导师”博士研究生孙贺攻克“最小曼哈顿网络问题算法和复杂性”重要难题——计算几何领域10多年悬而未决。那一年,郭泽宇读大三,19岁,孙贺也不过24岁。谁还能说年轻人搞科研不行呢?李政道31岁获诺贝尔奖!
  可李政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重在尝试,而非结果。
  李政道的夫人秦惠?生前常和他说,她本人不是学自然科学的,但因为和李政道日常生活在一起,对“科学”有亲切感:“虽然并不了解其细则原理,但对一般科学成果的来因去势不觉陌生,并也有所体会其粗枝大叶……”李政道曾以“汽车”为例讲述“接触”的重要性——现代社会中大家都坐过汽车,可是大多数人并不懂得汽车内部构造和发动机的原理,可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汽车用途的认识,但假使有一位从来没有和汽车有任何接触的人,忽然看到一辆“汽车”,很难使他相信,能用很多同样这种的“汽车”机器,各车之间相隔仅数尺,在同一条“高速公路”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驾驶,方向或相同、或相反,飞奔而行,他一定会觉得极不安全……任何科技也一样,假使没有任何接触,也很可能产生很多错觉。
  偏是他“鼓励接触”的理念,才会有“牛人”的成功。要知道,郭泽宇一头扎进“最小曼哈顿网络问题”时,“?政基金”的评审专家在申请书上写了“解决这一难题是不现实的”,且当时国际主流数学家都还没找到有效的解决途径,但最后意见是“批准立项”!
  李辉对“?政”感触最深的,同样在“早”和“试”——在年轻人思维观念尚未受到框架束缚时,以开放的姿态和想法扎进科研中去!他翻看过一些学生的科研报告,其中分明贯穿着导师想法,“一点年轻人的火花都没有”。
  复旦大学副校长蔡达峰回忆:设立“?政基金”之前,李政道就提议在大学中开设少年班,用意同样是想提示我们,人是有创造潜能的,必须从小保护和激发,因此必须尽早提供机会。他还补充说:“等晚了,潜能很难再激发,等到思想僵化了、习惯养成了、现实利益复杂了,人的想像力、好奇心、质疑的勇气也衰减了。成功有早晚,但切忌很早遏止。”

  受“?政”的启发,复旦大学创立了“望道项目”、“曦源项目”

  16年来,“?政基金”不断地在自我补充和改良。
  比如,复旦大学的“?政学者”们成立了学生自治委员会,学生常聚会、喝下午茶,激发学科交叉融合的灵感。曾担任过“委员会”主席的张任远开玩笑说,也给了个机会,让理工科的“宅男”们走出实验室,认识点外系的同学……
  还比如,张任远和老师们商量,不仅要“结题答辩”,还要“中期报告”,及时督促进度,也修正思路。还有,“?政项目”申请书中,需确切注明哪些是导师的想法、哪些是学生的。
  “?政项目”还从最初的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等理工学科拓展到了历史学、文学等文科专业。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的李一凡,明明是个文科生,却做了“环氧树脂快干粘结剂在古陶瓷修复中的应用”,埋头在理科生的实验课题里。如今她研究生快毕业,回头看的最大收获,是“不怕失败”和“不受任何限制的视野”。她找工作,从不自我限制“专业对口”,银行、媒体、人力资源的offer(公司签约意向)她都有,而简历中自豪而浓重的一笔,便是“政学者”——复旦大学本科生科研顶级荣誉。
  更值得注意的是,受“?政”的启发,复旦大学创立了“望道项目”、“曦源项目”等本科生学术研究资助项目,课题难易度和人数各不相同,如今,复旦大学每年约有600名本科生能够参与科研。

  重视培养本科生的创新精神和能力

  如今,“?政基金”的范围,已从最初的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兰州大学、苏州大学四所试点院校,拓展到上海交通大学和台湾清华大学。而全国高校的大背景中,本科生参与科研人数也越来越多。
  回想过去,曾参与过“?政项目”管理的蔡达峰颇有感慨:“如果不是李政道自己设立了基金,‘尽早让大学生从事科研’ 这种理念当时恐怕还不容易成为实践。”在他看来,过去大学习惯了“教师讲、学生听”的培养方式,习惯了把学习与探究割裂开来理解,以为学生先把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比如大学毕业),才有资格参与科研(比如考取研究生)。
  蔡达峰说,培养本科生的创新精神和能力,关乎国家和民族的创新能力的提高。
  “?政基金”毕竟有限,还能铺得更开吗?复旦教务处处长徐雷觉得有难度,说白了——“?政”对于本科生的益处,远大于对教师的益处。其中难点,在于如何让更多的一流教授把精力真正放在本科生身上,鼓励他们更加用心地带本科生。
  可喜的是,不少学生确实有一定的科研能力和创造力,能帮上教师的忙。目前,徐雷和同事正努力做的,是将“带本科生”纳入教师的总体工作量中,搭建更多平台让教师和本科生接触。
  蔡达峰的关注点,也在于鼓励教师,毕竟,“教人思考总比要人背诵来得困难”。另外,他也在思考,如何为本科生的探究活动提供更多的机会,这需要制度改革和资金的更大投入。最重要的是,这种培养的效果,不是立竿见影的,不是着眼当下的。
  “?政项目”的特点之一,在于“一对一”的教学模式。李政道曾回忆自己的博士生导师费米教授:“每周至少抽出半天时间和我面对面讨论物理问题……”他认为,基础科学研究需要优秀的人才,而培养优秀的人才要有好的老师,带的学生也不能太多……
  难。但希望,我们下一次探望李政道时,会更好的。

            人物小传    
  李政道,美籍华裔物理学家。1926年11月25日生于上海,曾在浙江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学习,1946年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57年,他与杨振宁一起,因发现“宇称不守恒”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