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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家常话 2014-11-28

■王宏图

 

 

●章永麟这一形象孕育诞生至今,已近三十年。虽然作品本身褪去了昔日的光彩,但它触及的灵与肉的问题仍高悬在人们头顶,无法轻易地绕过,更不用说一笔抹去。

 

●纵观今日文坛,章永麟这般富于生命活力、长于思索的知识者形象几乎付之阙如,而这一般形象的缺席正反衬出当今精神文化内在的孱弱,显示它不复葆有强悍的魂魄。

 

岁月悄然前行,多少风云人物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当他们离世的那一刻,人们在缅怀追思之际,不无怅惘地回想起诸君当年的英容笑貌,它们与每个人自己业已消逝的那段生命紧紧地勾连在一起。文坛老将张贤亮便是如此,进入1990年代后,他淡出文坛,投身实业,前几年虽有《壹亿陆》问世,行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终究无力重铸当年的辉煌。如今斯人已去,唏嘘感喟之声,此起彼伏。

 

我还依稀记得1989年深秋的一个午后,我拐入南京西路石门一路转弯处的那家新华书店(今天它已和比邻的开开羊毛衫商店一同被夷为平地,一个后现代的城市综合体将在此拔地而起),在灰暗的店堂中翻看各类书籍。无意间,我在书架上见到了张贤亮的新作《习惯死亡》。自1983年《绿化树》问世后,张贤亮已成文坛一员骁将,1985年秋季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更是将他的声誉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刊登这部作品的当期《收获》一时间洛阳纸贵,我们同学在寝室里争相传阅,我自己则是躲在简陋的蚊帐中囫囵吞枣地一气读完了这部吸引人眼球的作品。而《习惯死亡》中的男主人公依旧是他先前诸多作品中露脸的有着漫长劳改经历的知识者,但叙述方式的奇谲(“你”、“我”、“他”三个叙述人称的混用),主人公极端的生存经验,赋予了它一种崭新的艺术风貌。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回家后一口气读完了全书。

 

在张贤亮众多的作品中,除了《习惯死亡》,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归属在“唯物论者的启示录”总标题下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遥想当年,在经历了将人的肉体欲望视为至上罪孽的红色清教主义时代,为被长久妖魔化的肉体正名、并将它置于文本的中心位置,这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奇观。不能说它在文学版图上开拓了一块全新的疆土,但至少将被压抑、遮蔽的两性之爱重新拽回到光天化日之下。乍看之下,张贤亮笔下的章永麟与新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涌现出来的知识者大体相仿。但细读之下,不难发现,他不但与鲁彦周《天云山传奇》中圣徒般的受难者罗群有异,也与张贤亮早先创作的《灵与肉》中的许灵均间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如果说《灵与肉》中许灵均还是一个全身放射着道德光焰的受难者,那章永麟的形象则远为复杂、多面。平心而论,虽然张贤亮在塑造章永麟这个人物时故弄玄虚,加入了林林总总政治经济学、哲学、社会学等多款调料,一时间云里雾里,使不少人难以看清其真实面目。和罗群、许灵均一样,章永麟也是历次政治风暴中的落难者,但他远不是圣徒,但也不是卑鄙的小人。他不但有正常人的自然欲求,更有着作为一个知识者超越世俗的精神探求,而《资本论》则成了他在那个残酷荒诞的年代寻求真理的圣经。但章永麟并不是一个道德完美者,尤其在两性关系上。马缨花和黄香久是在那年代给予他罕有的情感慰藉的女性,但他潜意识里并没有把她们视为平视的伙伴,最后都离弃了她们;尤其对黄香久的如乱终弃,更是让具有强烈道德感的人们颇为不齿。是黄香久第一次让他完整地饱尝了性爱的滋味,是她让他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但他还是背弃了她,并以“女人永远得不到她所创造的男人”为借口来自我辩解。

 

无疑,在章永麟身上,灵与肉之间已发生了鲜明的断裂与冲突。如果男女之爱能维系在柏拉图精神恋爱的畛域中,世上的麻烦可锐减九成; 但偏偏是肉体并不是精神的奴仆,它有自己执着的意向与欲求。章永麟可以将阅读《资本论》的感悟、他对现实政治的思索作为傲人的资本来炫耀,但在与女人的关系上,他并没有高出一般人的境界。黄香久吸引他的首先是女人的自然肉体,精神上两人谈不上有多少共鸣。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日后分离的种子已悄然埋下,直到时机成熟便破土而出。

 

章永麟这一形象孕育诞生至今,已近三十年。世事沧桑,当年不无惊世骇俗意味的文本,今天读来难免味同嚼蜡,刺激不起多少荷尔蒙的亢奋。虽然作品本身褪去了昔日的光彩,但它触及的灵与肉的问题仍高悬在人们头顶,无法轻易地绕过,更不用说一笔抹去。仿佛是历史运动摆动的惯性所致,先前臭名昭著的肉身,不但走出了暗影,而且轩然行进于通衢大街之上,它的节奏、气息渐渐地主宰了人们,成为人们唯命是从的偶像; 而先前被百般尊崇的灵,一时间成了被废黜的君王,独居深宫,百般寂寥;偶尔有高人造访,也难以搀回其破败凋零之颓势。此时,重温张贤亮的“唯物论者的启示录”,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当年张贤亮通过细腻展示章永麟的精神发展历程,孜孜于在灵与肉之间寻得一种微妙的平衡,其意旨远高于日后的欲望化写作。纵观今日文坛,章永麟这般富于生命活力、长于思索的知识者形象几乎付之阙如,而这一般形象的缺席正反衬出当今精神文化内在的孱弱,显示它不复葆有强悍的魂魄。因此,今天重读张贤亮,重新回到章永麟那儿,并不是要机械地重复他经历的精神历程,而是要从他那儿汲取生存的力量,壮魂强魄,重新审视人们与世界的关系,重新平衡灵与肉间的关系。

 

先者已逝,生者空悲。惟从其留存的文字,与其魂魄,交相往返,力臻于更高远的自由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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