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轩馆藏 来源:诗词世界
《古诗十九首》是在汉代汉族民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五言诗,内容多写离愁别恨和彷徨失意,情调低沉。但它的艺术成就却很高,长于抒情,善用事物来烘托,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刘勰的《文心雕龙》称它为“五言之冠冕”,钟嵘的《诗品》赞颂它“天衣无缝,一字千金”。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凛凛岁云暮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希。 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这些情形,不论文言文、白话文、文言诗、白话诗,都是一样。不过在一般不大熟悉文言的青年人,文言文,特别是文言诗,也许更难懂些罢了。 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①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③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⑤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⑧。 注: ①《楚辞》曰:“悲莫悲兮生别离。” 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显然是思妇的诗。主人公便是那“荡子妇”。“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是春光盛的时节,是那荡子妇楼上所见。荡子妇楼上开窗远望,望的是远人,是那“行不归”的“荡子”。她却只见远处一片青草,近处一片柳。那草沿着河畔一直青青下去,似乎没有尽头——也许会一直青青到荡子的所在罢。传为蔡邕作的那首《饮马长城窟行》开端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正是这个意思。那茂盛的柳树也惹人想念远行不归的荡子。《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柳”谐“留”音,折柳是留客的意思。汉人既有折柳赠别的风俗,这荡子妇见了“郁郁”起来的“园中柳”,想到当年分别时依依留恋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说,河畔的草青了,园中的柳茂盛了,正是行乐的时节,更是少年夫妇行乐的时节。可是“荡子行不归”,辜负了青春年少,及时而不能行乐,那是什么日子呢!况且草青、柳茂盛,也许不止一回了,年年这般等闲的度过春光,那又是什么日子呢!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描画那荡子妇的容态姿首。这是一个艳妆的少妇。“盈”通“嬴”。《广雅》:“嬴,容也。”就是多仪态的意思。“皎”,《说文》:“月之白也。”说妇人肤色白皙。吴淇《选诗定论》说这是“以窗之光明,女之丰采并而为一”,是不错的。这两句不但写人,还夹带叙事;上句登楼,下句开窗,都是为了远望。“娥”,《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粧”又作“妆”“装”,饰也,指涂粉画眉而言。“纤纤女手,可以缝裳”,是《韩诗·葛屦》篇的句子(《毛诗》作“掺掺女手”)。《说文》:“纤,细也。”“掺,好手貌。”“好手貌”就是“细”,而“细”说的是手指。《诗经》里原是叹息女人的劳苦,这里“纤纤出素手”却只见凭窗的姿态——“素”也是白皙的意思。这两句专写窗前少妇的脸和手,脸和手是一个人最显著的部分。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叙出主人公的身份和身世。《说文》:“倡,乐也。”就是歌舞妓。“荡子”就是“游子”,跟后世所谓“荡子”略有不同。《列子》里说:“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可以为证。这两句诗有两层意思。一是昔既作了倡家女,今又作了荡子妇,真是命不由人。二是作倡家女热闹惯了,作荡子妇却只有冷清清的,今昔相形,更不禁身世之感。况且又是少年美貌,又是春光盛时。荡子只是游行不归,独守空床自然是“难”的。 有人以为诗中少妇“当窗”“出手”,未免妖冶,未免卖弄,不是贞妇的行径。《诗经·伯兮》篇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贞妇所行如此。还有说“空床难独守”,也不免于野。不免于淫。总而言之,不免放滥无耻,不免失性情之正,有乖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诗教。话虽如此,这些人却没胆量贬驳这首诗,他们只能曲解这首诗是比喻。《十九首》原没有脱离乐府的体裁。乐府多歌咏民间风俗,本诗便是一例。世间是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头,有她的行径。这些跟《伯兮》里的女人满不一样,但别恨离愁却一样。只要真能表达出来这种女人的别恨离愁,恰到好处,歌咏是值得的。本诗和《伯兮》篇的女主人公其实都说不到贞淫上去,两诗的作意只是怨。不过《伯兮》篇的怨浑含些,本诗的怨刻露些罢了。艳妆登楼是少年爱好,“空床难独守”是不甘岑寂,其实也都是人之常情;不过说“空床”也许显得亲热些。“昔为倡家女”的荡子妇,自然没有《伯兮》篇里那贵族的女子节制那样多。妖冶,野,是有点儿;卖弄,淫,放滥无耻,便未免是捕风捉影的苛论。王昌龄有一首《春闺》诗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从本诗变化而出。诗中少妇也是个荡子妇,不过没有说是倡家女罢了。这少妇也是“春日凝妆上翠楼”,历来论诗的人却没有贬驳她的。潘岳《悼亡》诗第二首有句道:“辗转眄枕席,长簟竟空床。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这里说“枕席”,说“床空”,却赢得千秋的称赞。可见艳妆登楼跟“空床难独守”并不算卖弄,淫,放滥无耻。那样说的人只是凭了“昔为倡家女”一层,将后来关于“娼妓”的种种联想附会上去,想着那荡子妇必有种种坏念头坏打算在心里。那荡子妇会不会有那些坏想头,我们不得而知,但就诗论诗,却只说到“难独守”就戛然而止,还只是怨,怨而不至于怒。这并不违背温柔敦厚的诗教。至于将不相干的成见读进诗里去,那是最足以妨碍了解的。 陆机《拟古》诗差不多亦步亦趋,他拟这一首道:“靡靡江离草,熠耀生河侧。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又,曹植《七哀诗》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贱妾常独栖。”这正是化用本篇语意。“客子”就是“荡子”,“独栖”就是“独守”。曹植所了解的本诗的主人公,也只是“高楼”上一个“愁思妇”而已。“倡家女”变为“彼姝女”,“当窗牖”变为“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还保存原作的意思。“良人游不归”就是“荡子行不归”,末三语是别恨离愁。这首拟作除“偏栖独只翼”一句稍稍刻露外,大体上比原诗浑含些,概括些;但是原诗作意只是写别恨离愁而止,从此却分明可以看出。陆机去十九首的时代不远,他对于原诗的了解该是不至于有什么歪曲的。 评论这首诗的都称赞前六句连用叠字。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连用叠字容易显得单调,单调就重复可厌了。而连用的叠字也不容易处处确切,往往显得没有必要似的,这就乱了。因此说是最难。但是《硕人》篇跟本诗六句连用叠字,却有变化。——《古诗源》说本诗六叠字从“河水洋洋”章化出,也许是的。就本诗而论,青青是颜色兼生态,郁郁是生态。 这两组形容的叠字,跟下文的盈盈和娥娥,都带有动词性。例如开端两句,译作白话的调子,就得说,河畔的草青青了,园中的柳郁郁了,才合原诗的意思。盈盈是仪态,皎皎是人的丰采兼窗的光明,娥娥是粉黛的妆饰,纤纤是手指的形状。各组叠字,词性不一样,形容的对象不一样,对象的复杂度也不一样,就都显得确切不移;这就重复而不可厌,繁赜而不觉乱了。《硕人》篇连用叠字,也异曲同工。但这只是因难见巧,还不是连用叠字的真正理由。诗中连用叠字,只是求整齐,跟对偶有相似的作用。整齐也是一种回环复沓,可以增进情感的强度。本诗大体上是顺序直述下去,跟上一首不同,所以连用叠字来调剂那散文的结构。但是叠字究竟简单些;用两个不同的字,在声音和意义上往往要丰富些。而数字连用叠字见出整齐,也只在短的诗句像四言五言里如此;七言太长,字多,这种作用便不显了。就是四言五言,这样许多句连用叠字,也是可一而不可再。这一种手法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有人达到了限度,再用便没有意义了。只看古典的四言五言诗中只各见了一例,就是明证。所谓“下此即无人可继”,并非后人才力不及古人,只是叠字本身的发展有限,用不着再去“继”罢了。 本诗除连用叠字外,还用对偶,第一、二句第七、八句都是的。第七、八句《初学记》引作“自云倡家女,嫁为荡子妇”。单文孤证,不足凭信。这里变偶句为散句,便减少了那回环复沓的情味。“自云”直贯后四句,全诗好像曲折些。但是这个“自云”凭空而来,跟上文全不衔接。再说“空床难独守”一语,作诗人代言已不免于野,若变成“自云”,那就太野了些。《初学记》的引文没有被采用,这些恐怕也都有关系的。 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礀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诗用三个比喻开端,寄托人生不常的慨叹。陵上柏青青,礀(通涧)中石磊磊,都是长存的。青青是常青青。《庄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常青青。’”磊磊也是常磊磊。——磊磊,众石也。人生却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间”,只如“远行客”一般。《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李善说:“寄者固归。”伪《列子》:“死人为归人。”李善说:“则生人为行人矣。”《韩诗外传》:“二亲之寿,忽如过客。”“远行客”那比喻大约便是从“寄”、“归”、“过客”这些观念变化而来的。“远行客”是离家远行的客,到了那里,是暂住便去,不久即归的。“远行客”比一般“过客”更不能久住;这便加强了这个比喻的力量,见出诗人的创造功夫。诗中将“陵上柏”和“礀中石”跟“远行客”般的人生对照,见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样长存的。“远行客”是积极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极的比喻。“陵上柏”和“礀中石”是邻近的,是连类而及;取它们作比喻,也许是即景生情,也许是所谓“近取譬”——用常识的材料作比喻。至于李善注引的《庄子》里那几句话,作诗人可能想到运用,但并不必然。 本诗主旨可借用“人生行乐耳”一语表明。“斗酒”和“极宴”是“娱乐”,“游戏宛与洛”也是“娱乐”;人生既“忽如远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只要有酒,有酒友,落得乐以忘忧。极宴固可以“娱心意”,斗酒也可以“相娱乐”。极宴自然有酒友,“相”娱乐还是少不了酒友。斗是舀酒的器具,斗酒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极宴的厚固然好,斗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当作厚不以为薄就行了。本诗人生不常一意,显然是道家思想的影响。“聊厚不为薄”一语似乎也在摹仿道家的反语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类,意在说厚薄的分别是无所谓的。但是好像弄巧成拙了,这实在是一个弱句;五个字只说一层意思,还不能透彻的或痛快的说出。这句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一个要不得罢了。若在东晋玄言诗人手里,这意思便不至于写出这样累句。也是时代使然。 游戏原指儿童。《史记·周本记》说后稷“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该是游戏的本义。本诗“游戏宛与洛”却是出以童心,一无所为的意思。洛阳是东汉的京都。宛县是南阳郡治所在,在洛阳之南;南阳是光武帝发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当时有“南都”之称,张衡特为作赋,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后汉书·梁冀传》里说:“宛为大都,士之渊薮。”可以为证。聚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为利禄而来,诗中主人公却不如此,所以说是“游戏”。既然是游戏,车马也就无所用其讲究,“驱车策驽马”也就不在乎了。驽马是迟钝的马,反正是游戏,慢点儿没有什么的。说是“游戏宛与洛”,却只将洛阳的繁华热热闹闹地描写了一番,并没有提起宛县一个字。大概是因为京都繁华第一,说了洛就可以见宛,不必再赘了吧?歌谣里本也有一种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汉乐府里已经有了《饮马长城窟行》可见。现在的歌谣却只管接字,不管意义;全首满是片段,意义毫不衔接——全首简直无意义可言。推想古代歌谣也有这样的,不过没有存留罢了。本诗“游戏宛与洛”下接“洛中何郁郁”,便只就洛中发展下去,更不照应上句,许就是古代这样的接字歌谣的遗迹,也未可知。 诗中写东都,专从繁华着眼。开手用了“洛中何郁郁”一句赞叹,“何郁郁”就是“多繁华呵”!“多热闹呵”!游戏就是来看热闹的,也可以说是来凑热闹的,这是诗中主人公的趣味。以下分三项来说,冠带往来是一;衢巷纵横,第宅众多是二;宫阙壮伟是三。“冠带自相索”,冠带的人是贵人,贾逵《国语注》:“索,求也。”“自相索”是自相往来不绝的意思。“自相”是说贵人只找贵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下,同时也有些别人不把他们放在眼下,尽他们来往他们的——他们的来往无非趋势利、逐酒食而已。这就带些刺讥了。“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罗就是列,《魏王奏事》说:“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第只在长衢上。“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蔡质《汉宫典职》说:“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双阙是每一宫门前的两座望楼。这后两项固然见得京都的伟大,可是更见得京都的贵盛。将第一项合起来看,本诗写东都的繁华,又是专从贵盛着眼。这是诗,不是赋,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选择最显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于“极宴娱心意”,便是上文所谓凑热闹了。“戚戚何所迫”,《论语》:“小人长戚戚”,戚戚,常忧惧也。一般人常怀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呢?——无非为利禄罢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饮酒,游戏,却为无谓的利禄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这一句不单就“极宴”说,是总结全篇的。 本诗只开头两句对偶,“斗酒”两句跟“极宴”两句复沓;大体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说到那里是那里,不嫌其尽的样子,从“斗酒相娱乐”以下都如此——写洛中光景虽自有剪裁,却也有如方东树《昭昧詹言》说的:“及其笔力,写到至足处。”这种诗有点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蕴藉之作,可是不失为严羽《沧浪诗话》所谓“沉着痛快”的诗。历来论诗的都只赞叹《十九首》的“优柔善人,婉而多讽”,其实并不尽然。 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具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这首诗所咏的是听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种感,不是曲,也不是宴会。但是全诗确是近乎散文。《十九首》还是乐府的体裁,乐府原只像现在民间的小曲似的,有时随口编唱,近乎散文的地方是常有的。《十九首》虽然大概出于文人之手,但因模仿乐府,散文的成分不少,不过都还不失为诗。本诗也并非例外。 开端四语只是直陈宴乐。这一日是“良宴会”,乐事难以备说,就中只提乐歌一件便可见。“新声”是歌,“弹筝”是乐,是伴奏。新声是胡乐的调子,当时人很爱听。这儿的新声也许就是“西北有高楼”里的“清商”,“东城一何高”离的“清曲”。陆侃如先生的《中国诗史》据这两条引证以及别的,说清商曲在汉末很流行,大概是不错的。弹唱的人大概是些“倡家女”,从“西北有高楼”、“东城一何高”二诗可以推知。这里只提乐歌一事,一面固然因为声音最易感人——“入神”便是“感人”的注脚,刘向《雅琴赋》道:“穷音之至入于神”,可以参看;一面还是因为“识曲听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这首诗。这四语是引子,以下才是正文。再说这里“欢乐难具陈”下直接“弹筝”二句,便见出“就中只说”的意思,无须另行提明,是诗体比散文简省的地方。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语,歧说甚多。上二语朱筠《古诗十九首说》说得最好:“'令德’犹言能者。'唱高言’,高谈阔论,在那里说其妙处,欲令'识曲’者'听其真’。”曲有声有辞。一般人的赏识似乎在声而不在辞。只有聪明人才会赏玩曲辞,才能辨识曲辞的真意味。这种聪明人便是知音的“令德”。“高言”就是妙论,就是“人生寄一世”以下的话。“唱”是“唱和”的“唱”。聪明人说出座中人人心中所欲说出而说不出的一番话,大家自是欣然应和的,这也在“今日”的“欢乐”之中。“齐心同所愿”是人人心中所欲说,“含意俱未申”是口中说不出。二语中复沓着“齐”、“同”、“俱”等字,见得心同理同,人人如一。 曲辞不得而知。但是无论歌咏的是富贵人的欢悰还是穷贱人的苦绪,都能引起诗中那一番感慨。若是前者,感慨便由于相形见绌;若是后者,便由于同病相怜。话却从人生如寄开始。既然人生如寄,见绌便更见绌,相怜便更相怜了。而“人生一世”不但是“寄”,简直像卷地狂风里的尘土,一忽儿就无踪影,这就更见迫切。“飙尘”当时是个新比喻,比“寄”比“远行客”更“奄忽”,更见人生是短促的。人生既是这般短促,自然该及时欢乐,才不白活一世。富贵才能尽情欢乐,“穷贱”只有“长苦辛”。那么,为什么“守穷贱”呢?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就是“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这儿又是一个新比喻。“高足”是良马、快马,“据要路津”是《孟子》里“夫子当路于齐”的“当路”。何不驱车策良马先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个高官做呢?——贵了也就富了。“先”该是“捷足先得的意思。《史记》:“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才捷足者先得焉。’”正合“何不”两句语意。从尘想到车,从车说到“轗轲”,似乎是一串儿,并非偶然。轗轲,不遇也;《广韵》:“车行不利曰轗轲,故人不得志亦谓之轗轲。”“车行不利”是轗轲的本义,“不遇”是引申义。《楚辞》里已只用引申义,但本义存在偏旁中,是不易埋没的。本诗用的也是引申义,可是同时牵涉着本义,与上文相照应。“无为”就是“毋为”,等于“毋”。这是一个熟语。《诗经·板》篇有“无为夸毗”一句,郑玄《笺》作“女(汝)无(毋)夸毗”,可证。 “何不”是反诘,“无为”是劝诫,都是迫切的口气。那“令德”和在座的人说,我们何不如此如此呢?我们再别如彼如彼了啊!人生既“奄忽若飙尘”,欢乐自当亟亟求之,富贵自当亟亟求之,所以用得着这样迫切的口气。这是诗。这同时又是一种不平的口气。富贵是并不易求的;有些人富贵,有些人穷贱,似乎是命运使然。穷贱的命不犹人,心有不甘;“何不”四语便是那怅惘不甘之情的表现。这也是诗。明代钟惺说,“欢宴未毕,忽作热中语,不平之甚。”陆时雍说,“慷慨激昂。'何不——苦辛’,正是欲而不得。”清代张玉谷说,“感愤自嘲,不嫌过直。”都能搔着痒处。诗中人却并非孔子的信徒,没有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等信念。他们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时,只在守穷贱而不得富贵。这也不失其为真。有人说是“反辞”、“诡辞”,是“讽”是“谑”,那是蔽于儒家的成见。 陆机拟作变“高言”为“高谈”,他叙那“高谈”道:“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易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伺晨鸟”一喻虽不像“策高足”那一喻切露,但“扬声当及旦”也还是“亟亟求之”的意思。而上文“为乐常苦晏”,原诗却未明说;有了这一语,那“扬声”自然是求富贵而不是求荣名了。这可以旁证原诗的主旨。 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这首诗所咏的也是闻歌心感。但主要的是那“弦歌”的人,是从歌曲里听出的那个人。这儿弦歌的人只是一个,听歌心感的人也只是一个。“西北有高楼”,“弦歌声”从那里飘下来,弦歌的人是在那高楼上。那高楼高入云霄,可望而不可即。四面的窗子都“交疏结绮”,玲珑工细。“交疏”是花格子,“结绮”是格子连结着像丝织品的花纹似的。“阁”就是楼,“阿阁”是“四阿”的楼。司马相如《上林赋》有“离宫别馆,······高廊四注”的话,“四注”就是“四阿”,也就是四面有檐,四面有廊。“三重阶”可见楼不在地上而在台上。阿阁是宫殿的建筑,即使不是帝居,也该是王侯的第宅。在那高楼上弦歌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更只可想而不可即。 弦歌声的悲引得听者驻足。他听着,好悲啊!真悲极了!“谁能作出这样悲的歌曲呢?莫不是杞梁妻吗?”齐国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见于《孟子》。《列女传》道:“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琴曲有《杞梁妻叹》,《琴操》说是杞梁妻所作。《琴操》说:梁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杞梁妻善哭,《杞梁妻叹》是悲叹的曲调。 本诗引用这桩故事,也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说那高楼上的弦歌声好像《杞梁妻叹》那样悲。“谁能”二语和别一篇古诗里“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句调相同。那两句只等于说,“这东西巧妙极了!”这两句在第一意义下,也只等于说,“这曲子真悲极了!”说了“一何悲”,又接上这两句,为的是增加语气;“悲”还只是概括的,这两句却是具体的。——“音响一何悲”的“音响”似乎重复了上句的“声”,似乎只是为了凑成五言。古人句律宽松,这原不足为病。但《乐记》里说“声成文谓之音”,而响为应声也是古义,那么,分析的说起来,“声”和“音响”还是不同的。“谁能”二语,假设问答,本是乐府的体裁。乐府多一半原是民歌,民歌有些是对着大众唱的,用了问答的语句,有时只是为使听众感觉自己在歌里也有份儿——答语好像是他们的。但那别一篇古诗里的“谁能”二语跟本诗里的,除应用这个有趣味的问答式之外,还暗示一个主旨。那就是,只有公输与鲁班能为此器(香炉),只有杞梁妻能为此曲。本诗在答语里却多了“无乃”这个否定的反诘语,那是使语气婉转些。 这儿语气带些犹疑,却是必要的。“谁能”二句其实是双关语,关键在“此曲”上。“此曲”可以是旧调旧辞,也可以是旧调新辞——下文有“清商随风发”的话,似乎不会是新调。可以是旧调旧辞,便蕴涵着“谁能”二句的第一层意思,就是上节所论的。可以是旧调新辞,便蕴涵着另一层意思。——这就是说,为此曲者莫不是杞梁妻一类人吗?——曲本兼调和辞而言。这也就是说那位“歌者”莫不是一位冤苦的女子吗?宫禁里,侯门中,怨女一定是不少的;《长门赋》、《团扇辞》、《乌鹊双飞》所说的只是些著名的,无名的一定还多。那高楼上的歌者可能就是一个,至少听者可以这样想,诗人可以这样想。陆机拟作里便直说道:“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得顾?倾城在一弹。”语语都是个女人。曹植《七哀诗》开端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似乎也多少袭用本诗的意境,那高楼上也是个女人。这些都可供旁证。 “上有弦歌声”是叙事,“音响一何悲”是感叹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听者——的悲。“谁能”二语进一步具体地写曲写人。“清商”四句才详细地描写歌曲本身,可还兼顾着人。朱筠说“随风发”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弹三叹”是曲之终,大概不错。商音本是“哀响”,加上“徘徊”,加上“一弹三叹”,自然“慷慨有余哀”。徘徊,《后汉书·苏竟传》注说是“萦绕淹留”的意思。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头的徘徊,听者足下的徘徊。《乐记》说:“'清庙’之瑟······壹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郑玄注:“倡,发歌句也,三叹,三人从而叹之耳。”这个叹大概是和声。本诗“一弹再三叹”,大概也指复沓的曲句或泛声而言;一面还照顾着杞梁的妻的叹,增强曲和人的悲。《说文》:“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这儿却是怨女的不得志于心。——也许有人想,宫禁千门万户,侯门也深如海,外人如何听得清高楼上的弦歌声呢?这一层,姑无论诗人设想原可不必黏滞实际,就从实际说,也并非不可能的。唐代元稹的《连昌宫词》里不是说过吗:“李谟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还有,陆机说“佳人抚琴瑟”,抚琴瑟自然是想象之辞,但参照别首,也许是“弹筝奋逸响”也未可知。 歌者的苦,听者从曲中听出想出,自然是该痛惜的。可是他说“不惜”,他所伤心的只是听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实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却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个不得志的女子禁闭在深宫内院里,苦是不消说的,更苦的是有苦说不得;有苦说不得,只好借曲写心,最苦的是没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这样说来,“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别的苦还在其次。“不惜”、“但伤”是这个意思。这里是诗比散文经济的地方。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伪《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列子》虽是伪书,但这个故事来源很古(《吕氏春秋》中有);因为《列子》里叙得合用些,所以引在这里。“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才是“善听”,才是知音。这样的知音也就是之心,知己,自然是很难遇的。 本诗的主人公是那听者,全首都是听者的语气。“不惜”的是他,“但伤”的是他,“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愿”的也是他。这末两句似乎是乐府的套语。“东城高且长”篇末作“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伪苏武诗第二首袭用本诗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篇中又有“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的话。苏武诗虽是伪托,时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会太远的。从本诗跟“东城高且长”看,双飞鸟的比喻似乎原是用来指男女的。——伪苏武诗里的双飞龙,李善《文选注》说是“喻己及朋友”,双黄鹄无注,李善大概以为跟双飞龙的喻意相同。这或许是变化用之——本诗的双鸣鹤,该是比喻那听者和那歌者。一作双鸿鹄,意同。鹤和鸿鹄都是鸣声嘹亮,跟“知音”相照应。“奋翼”句也许出于《楚辞》的“将奋翼兮高飞”。高,远也,见《广雅》。但《诗经·邶风·柏舟》篇末“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二语的意思,“愿为”两句里似乎也蕴涵着。这是俞平伯先生在《葺芷缭蘅室古诗札记》里指出的。那二语却是一个受苦的女子的话。唯其那歌者不能奋飞,那听者才“愿”为鸣鹤,双双奋飞。不过,这也只是个“愿“,表示听者的“惜”和“伤”,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罢了,那悲哀终于是“绵绵无尽期”的。 六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诗中引用《楚辞》的地方很多,成辞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诗并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乐府的,乐府里没有思君的话,汉魏六朝的诗里也没有,本诗似乎不会是例外。“涉江”是《楚辞》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诗是借用这个成辞,一面也多少暗示着诗中主人的流离转徙——《涉江》篇所叙的正是屈原流离转徙的情形。采芳草送人,本是古代的风俗。《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毛传》:“蕳,兰也。”《诗》又道:“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玄《笺》说士与女分别时,“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毛传》说勺药也是香草。《楚辞》也道:“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之下女”,“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之远者”;“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可见采芳相赠,是结恩情的意思,男女都可,远近也都可。 本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说的采芳。芙蓉是莲花,《溱洧》篇的蕳,《韩诗》说是莲花;本诗作者也许兼用《韩诗》的解释。莲也是芳草。这两句是两回事。河里采芙蓉是一回事,兰泽里采兰另是一事。“多芳草”的芳草就指兰而言。《楚辞·招魂》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王逸注:“渐,没也;言泽中香草茂盛,覆被径路。”这正是“兰泽多芳草”的意思。《招魂》那句下还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二语。本诗“兰泽多芳草”引用《招魂》,还暗示着伤春思归的意思。采芳草的风俗,汉代似乎已经没有。作诗人也许看见一些芳草,即景生情,想到古代的风俗,便根据《诗经》、《楚辞》,虚拟出采莲、采兰的事实来。诗中想象的境地本来多,只要有暗示力就成。 采莲采兰原为的送给“远者”,“所思”的人,“离居”的人——这人是“同心”人,也就是妻室。可是采芳送远到底只是一句自慰的话,一个自慰的念头;道路这么远这么长,又怎样送得到呢?辛辛苦苦地东采西采,到手一把芳草;这才恍然记起所思的人还在远道,没法子送去。那么,采了这些芳草是要给谁呢?不是白费吗?不是傻吗?古人道:“诗之失,愚。”正指这种境地说。这种愚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不是自问自答,是一句话,是自诘自嘲。 记起了“所思在远道”,不免爽然自失。于是乎“还顾望旧乡”。《涉江》里道:“乘鄂渚而顾兮”,《离骚》里也有“忽临睨夫旧乡”的句子。古乐府道:“远望可以当归”;“还顾望旧乡”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慰。可是“长路漫浩浩”,旧乡那儿有一些踪影呢?不免又是一层失望。漫漫,长远貌,《文选》左思《吴都赋》刘渊临注。浩浩,广大貌,《楚辞·怀沙》王逸注。这一句该是“长路漫漫浩浩”的省略。漫漫省为漫,叠字省为单辞,《诗经》里常见。这首诗以前,这首诗以后,似乎都没有如此的例子。“还顾望旧乡”一语,旧解纷歧。一说,全诗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还顾望乡是居者揣想行者如此这般(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张玉谷《古诗赏析》)。曹丕《燕歌行》道:“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正是居者从对面揣想。但那里说出“念君”,脉络分明。本诗的“还顾”若也照此解说,却似乎太曲折些。这样曲折的组织,唐宋诗里也只偶见,古诗里是不会有的。 本诗主人在两层失望之余,逼得只有直抒胸臆,采芳既不能赠远,望乡又茫无所见,只好心上温寻一番罢了。这便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二语。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而回到相思,兜了一个圈子,真是无可奈何到了极处。所以有“忧伤以终老”这样激切的口气。《周易》:“二人同心”,这里借指夫妇。同心人该是生同室,死同穴,所谓“偕老”。现在却“同心而离居”;“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想来是只有忧伤终老的了!“而离居”的“而”字包括着离居的种种因由种种经历;古诗浑成,不描写细节,也是时代使然。但读者并不感到缺少,因为全诗都是粗笔,这儿一个“而”字尽够咀嚼的。“忧伤以终老”一面是怨语,一面也重申“同心”的意思——是说尽管忧伤,绝无两意。这两句兼说自己和所思的人,跟上文专说自己的不同,可是下句还是侧重在自己身上。 本诗跟“庭中有奇树”一首,各只八句,在《十九首》中是最短的。这一首里复沓的效用最易见。首二语都是采芳草;“远道”一面跟“旧乡”是一事,一面又跟“长路漫浩浩”是一事。八句里虽然复沓了好些处,却能变化。“涉江”说“采”,下句便省去“采”字,句式就各别,而两语的背景又各不相同。“远道”是泛指,“旧乡”是专指;“远道”是“天一方”,“长路漫浩浩”是这“一方”到那“一方”的中间。这样便不单调。而诗中主人相思的深切却得借这些复沓处显出。既采莲,又采兰,是惟恐恩情不足。所思的人所在的地方,两次说及,也为的增强力量。既说道远,又说路长,再加上“漫浩浩”,只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这些都是相思,也都是“忧伤”,都是从“同心而离居”来的。 七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是秋夜即兴之作。《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劳心悄兮。”“明月皎夜光”一面描写景物,一面也暗示着悄悄的劳心。促织是蟋蟀的别名。“鸣东壁”,“东壁向阳,天气渐凉,草虫就暖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诗经·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以参看。《春秋说题辞》说:“趣(同“促”)织之为言趣(促)也。织与事遽,故趣织鸣,女作兼也。”本诗不用蟋蟀而用促织,也许略含有别人忙于工作而自己却偃蹇无成的意思。“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也是秋夜所见。但与“明月皎夜光”不同时,因为有月亮的当儿,众星是不大显现的。这也许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许指的是许多夜。这也暗示秋天夜长,诗中主人“忧愁不能寐”的情形。“玉衡”见《尚书·尧典》(伪古文见《舜典》),是一支玉管儿,插在璿玑(一种圆而可转的玉器)里窥测星象的。这儿却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状像个舀酒的大斗——长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汉书·律历志》已经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诗也是如此。古人以为北斗星一年旋转一周,他们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节气。斗柄指着什么方位,他们就说是那个月那个节气。这在当时是常识,差不多人人皆知。“玉衡指孟冬”,便是说斗柄已经指着孟冬的方位了,这其实也就是说,现在已到了冬令了。 这一句里的孟冬,李善说是夏历的七月,因为汉初是将夏历的十月作正月的。历来以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的,这句诗是重要的客观的证据。但古代历法,向无定论。李善的话也只是一种意见,并无明确的记载可以考信。俞平伯先生在《清华学报》曾有长文讨论这句诗,结论说它指的是夏历九月中。这个结论很可信。陆机拟作道:“岁暮凉风发,昊天肃明明。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招摇”是北斗的别名。“招摇西北指”该与“玉衡指孟冬”同意。据《淮南子·天文训》,斗柄所指,西北是夏历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诗说“指孟冬”,该是作于夏历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该是西北偏北的方位。这跟诗中所写别的景物都无不合处。“众星何历历!”历历是分明。秋季天高气清,所谓“昊天肃明明”,众星更觉分明,所以用了感叹的语调。 “明月皎夜光”四语,就秋夜的见闻起兴。“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却借着泛写秋天的景物。《礼记》:“孟秋之月,白露降。”又,“孟秋,寒蝉鸣。”又,“仲秋之月,玄鸟归。”——郑玄注,玄鸟就是燕子。《礼记》的时节只是纪始。九月里还是有白露的,虽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后,但节气原可以早晚些。九月里也还有寒蝉。八月玄鸟归,九月里说“逝安适”,更无不可。这里“时节忽复易”兼指白露、秋蝉、玄鸟三语;因为白露同时是个节气的名称,便接着“沾野草”说下去。这四语见出秋天一番萧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来传统的悲秋之感。而“时节忽复易”,“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中句),诗中主人也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无成”(宋玉《九辩》),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门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来了。何晏《论语集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引包咸曰:“同门曰朋。”邢昺《疏》引郑玄《周礼注》:“同门曰朋,同志曰友。”说同门是同在师门受学的意思。同门友是很亲密的,所以下文有“携手好”的话。《诗经》里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也是很亲密的。从前的同门友现在是得意起来了。“高举振六翮”是比喻。《韩诗外传》“盖桑曰:'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耳。’”翮是羽茎,六翮是大鸟的翅膀。同门友好像鸿鹄一般高飞起来了。上文说玄鸟,这儿便用鸟作比喻。前面两节的联系就靠这一点儿,似断似连的。同门友得意了,却“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了。《国语·楚语下》:“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韦昭注,像行路人遗弃他们的足迹一样。今昔悬殊,云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李善注:“言有名而无实也。”《诗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箕是簸箕,用来扬米去糠。服箱是拉车。负轭将轭架在牛颈上,也还是拉车。名为箕而不能簸米,名为斗而不能舀酒,名为牛而不能拉车。所以是“有名而无实”。无实的名只是“虚名”。但是诗中只将牵牛的有名无实说出,“南箕”、“北有斗”却只引《诗经》的成辞,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这种歇后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里,倒也新鲜,见出巧思。这儿的箕、斗、牵牛虽也在所见的历历众星之内,可是这两句不是描写景物而是引用典故来比喻朋友。朋友该相援引,名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虚名”。“良无磐石固”,良,信也。《声类》:“磐,大石也。”固是“不倾移”,《周易·系词》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万物莫足以倾之谓之固。”《孔雀东南飞》里兰芝向焦仲卿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铺位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仲卿又向兰芝说:“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可见“磐石固”是大石头稳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门”“携手”的情形,交情该是磐石般稳固的。可是实在“弃我如遗迹”了,交情究竟没有磐石般稳固呵。那么,朋友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处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场罢了。 本诗只开端二语是对偶,“秋蝉”二语偶而不对,其余都是散行句。前书描写景物,也不尽依逻辑的顺序,如促织夹在月星之间,以及“时节忽复易”夹在白露跟秋蝉、玄鸟之间。但诗的描写原不一定依照逻辑的顺序,只要有理由。“时节”句上文已论。“促织”句跟“明月”句对偶着,也就不觉得杂乱。而这二语都是韵句,韵脚也给它们凝整的力量。再说从大处看,由秋夜见闻起手,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全诗由秋夜见闻起手,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全诗又多直陈,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有相似处,但结构自不相同。诗中多用感叹句,如“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玄鸟逝安适!”“虚名复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里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相似。直陈要的是沉着痛快,感叹句能增强这种效果。诗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牵牛,都是旧喻新用,磐石是新喻,玉衡,遗迹,是旧喻。这些比喻,特别是箕、斗、牵牛那一串儿,加上开端二语牵涉到的感慨,足以调剂直陈诸语,免去专一的毛病。本诗前后两节联系处很松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谣里的接字似的。“青青陵上柏”里利用接字增强了组织,本诗“六翮”接“玄鸟”,前后是长长的两节,这个效果便见不出。不过,箕、斗、牵牛即照顾了前节的“众星何历历”,而从传统的悲秋到失志无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层递进,内在的组织原也一贯。所以诗中虽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体而论,却还是紧凑的。 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吴淇说这是“怨婚迟之作”(《选诗定论》),是不错的。方廷珪说:“与君为新婚”,“只是媒妁成言之始,非嫁时。”(《文选集成》)也是不错的。这里“为新婚”只是定了婚的意思。定了婚却老不成婚,道路是悠悠的,岁月也是悠悠的,怎不“思君令人老”呢?一面说“与君”,“思君”,“君亮”,一面说“贱妾”,显然是怨女在向未婚夫说话。但既然“为新婚”,照古代的交通情形看,即使不同乡里,也该相去不远才是,怎么会“千里远”、“隔山陂”呢?也许那男子随宦而来,定婚在幼年,以后又跟着家里人到了远处或回了故乡。也许他自己为了种种缘故,作了天涯游子。诗里没有提,我们只能按情理这样揣想罢了。无论如何,那女子老等不着成婚的信儿是真的。照诗里的口气,那男子虽远隔千里,却没有失踪,至少他的所在那女子是还知道的。说“轩车来何迟”!说“君亮执高节”,明明有个人在那里。轩车是有阑干的车子,据杜预《左传注》,是大夫乘坐的。也许男家是做官的,也许这只是个套语,如后世歌谣里的“牙床”之类。这轩车指的是男子来亲迎的车子。彼此相去千里,隔着一重重山陂,那女子似乎又无父母,自然只有等着亲迎一条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彼此到了婚嫁的年纪,那男子却总不来亲迎,怎不令人忧愁相思要变老了呢!“思君令人老”是个套句,但在这里并不缺少力量。 何故“轩车来何迟”呢?诗里也不提及。可能的原因似乎只有两个:一是那男子穷,道路隔得这么远,亲迎没有这笔钱;二是他弃了那女子,道路隔得这么远,岁月隔得这么久,他懒得去践那婚约——甚至于意境就近另娶,也没有准儿。照诗里的口气,似乎不是因为穷,诗里的话,那么缠绵固结,若轩车不来是因为穷,该有些体贴的句子。可是没有。诗里只说了“君亮执高节”一句话,更不去猜想轩车来迟的因由;好像那女子已经知道,用不着猜想似的。亮,信也。——你一定“守节情不移”,不至于变心负约的。果能如此,我又为何自伤呢?——上文道,“伤彼蕙兰花,······”;“贱妾亦何为?”就是何为“伤彼”,而“伤彼”也就是自伤。张玉谷说这两句“代揣彼心,自安己分”(《古诗赏析》),可谓确切。不过“代揣彼心”,未必是彼真心;那女子口里尽管说“君亮执高节”,心里却在惟恐他不“执高节”。这是一句原谅他,代他回护,也安慰自己的话。他老不来,老不给成婚的信儿,多一半是变了心,负了约,弃了她;可是她不能相信这个。她想他,盼他,希望他“执高节”;惟恐他不如此,是真的,但愿他还如此,也是真的。轩车不来,却只说“来何迟”!相隔千里,不能成婚,却还说,“千里远结婚”——尽管千里,彼此结为婚姻,总该是固结不解的。这些都出于同样的一番苦心,一番希望。这是“怨而不怒”,也是“温柔敦厚”。 婚姻贵在及时,她能说的,敢说的,只是这个意思。“菟丝生有时”,“过时而不采”都从“时”字着眼。既然“与君为婚姻”,既然结为婚姻,名分已定,情好也会油然而生。也许彼此还没有见过面,但自己总是他的人,盼望及时成婚,正是常情所同然。他的为人,她不能详细知道;她只能说她自己的。她对他的情好是怎样的缠绵固结呵。她盼望他来及时成婚,又怎样的热切呵。全诗用了三个比喻,只是回环复沓的暗示着这两层意思。“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菟丝附女萝”都暗示她那缠绵固结的情好。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样子,山阿是山弯里。泰山,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是“大山”之讹,可信;大山犹如高山。李善注:“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孤生”似乎暗示已经失去父母,因此更需有所依托——也幸而有了依托。弱女依托于你,好比孤生竹结根于大山之阿——她觉得稳固不移。女萝就是松萝。陆玑《毛诗草木疏》:“今松萝蔓松而生,而枝正青。菟丝草蔓联草上,黄赤如金,与松萝殊异。”“菟私生女萝”,只暗示缠结的意思。李白诗:“君为女萝草,妾作兔丝华”,以为女萝是指男子,菟丝是女子自指。就本诗本句和下文“菟丝生有时”句看,李白是对的。这里两个比喻中间插入“与君为新婚”一句,前后照应,有一箭双雕之妙。——还有,《楚辞·山鬼》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思公子兮徒离忧”。本诗“结根泰山阿”更暗示着下文“思君令人老”那层意思。 “菟丝生有时”,为什么单提菟丝,不说女萝呢?菟丝有花,女萝没有;花及时而开,夫妇该及时而会。“夫妇会有宜”,宜,得其所也;得其所也便是其时。这里菟丝虽然就是上句的菟丝——蝉联而下,也是接字的一格——,可是不取它的“附女萝”为喻,而取它的“生有时”为喻,意旨便各别了。这两语是本诗里仅有的偶句;本诗比喻多,得用散行的组织才便于将这些彼此不相干的比喻贯串起来,所以偶句少。下文惠兰花是女子自比,有花的菟丝也是女子自比。女子究竟以色为重,将花作比,古今中外,心同理同。——夫妇该及时而会,可是千里隔山陂,“轩车来何迟”呢!于是乎自伤了。“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蕙。”见《尔雅翼》。总而言之是香草。花而不实者谓之英,见《尔雅》。花而不实,只以色为重,所以说“含英扬光辉”。《五臣注》:“此妇人喻己盛颜之时。”花“过时而不采”,将跟着秋草一块儿蔫了,枯了;女子过时而不婚,会真个变老了。《离骚》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夫妇会有宜”,妇贵及时之夫,夫也贵及时之妇。现在轩车迟来,眼见就会失时,怎能不自伤呢?可是——念头突然一转,她虽然不知道他别的,她准知道他会守节不移;他会来的,迟点儿,早点儿。总会来的。那么,还是等着罢,自伤为了什么呢?其实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自慰——不,自骗——罢了。 九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十九首》里本诗和“涉江采芙蓉”一首各只八句,最短。而这一首直直落落的,又似乎最浅。可是陆时雍说得好,“《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古镜诗》)这首诗才恰恰当得起那两句评语。试读陆机的拟作:“欢友兰时往,苕苕匿时徽。虞渊引绝景,四节逝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这首诗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脚。陆机写出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先说所欢在兰花开时远离;次说四节飞逝,又过了一年;次说兰花又开了,所欢不回来;次说踯躅在兰花开处,感怀节物,思念所欢,采了花却不能赠给那远人。这里将兰花换成那“奇树“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却只写出采花那一段儿,而将整个故事暗示在“所思”,“路远莫致之”,“别经年”等语句里。这便比较拟作经济。再说拟作将故事写成定型,自然不如让它在暗示里生长着的引人入胜。原作比拟作“语短”,可是比它“情长”。 诗里一面却详叙采花这一段儿。从“庭中有奇树”而“绿叶”,而“发华滋”,而“攀条”,而“折其荣”;总而言之,从树到花,应有尽有,另来了一整套儿。这一套却并非闲笔。蔡质《汉官典职》:“宫中种嘉木奇树”,奇树不是平常的树,它的花便更可贵些。 这里浑言“奇树”,比拟作里切指兰草的反觉新鲜些。华同花,滋是繁盛,荣就是华,避免重复,换了一字。朱筠说本诗“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又说“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古诗十九首说》)可谓搔着痒处。诗中主人也是个思妇,“所思”是她的“欢友”。她和那欢友别离以来,那庭中的奇树也许是第一次开花,也许开了不止一回花,现在是又到了开花的时候。这奇树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见;她看见叶子渐渐绿起来,花渐渐繁起来。这奇树若不在庭中,她偶然看见它开花,也许会顿吃一惊:日子过得快呵,一别这么久了!可是这奇树老在庭中,她天天瞧着它变样儿,天天觉得过得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远了!这日日的煎熬,渐渐的消磨,比那顿吃一惊更伤人。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变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提苦处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这是所谓“浅貌深衷”。 孙鑛说这首诗与“涉江采芙蓉”同格,邵长蘅也说意同。这里“同格”、“意同”只是一个意思。两首诗结构各别,意旨确是大同。陆机拟作的末语跟“涉江采芙蓉”第三语只差一“此”字,差不多是直抄,便可见出。但是“涉江采芙蓉”有行者望乡一层,本诗专叙居者采芳欲赠,轻重自然不一样。孙鑛又说“盈怀袖”一句意新。本诗只从采芳着眼,便酝酿出这新意。采芳本为了祓除邪恶,见《太平御览》引《韩诗章句》。祓除邪恶,凭着花的香气。“馨香盈怀袖”见得奇树的花香气特盛,比平常的香花更为可贵,更宜于赠人。一面却因“路远莫致之”——致,送达也——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任它香盈怀袖而无可奈何。《左转》声伯《楚歌》:“归乎,归乎!琼魂盈吾怀乎!”《诗·卫风》:“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本诗引用“盈怀”、“远莫致之”两个成辞,也许还联想到各原辞的上语:“馨香”句可能暗示着“归乎,归乎”的愿望,“路远”句更是暗示着“岂不尔思”的情味。断章取义,古所常有,与原义是各不相干的。诗到这里来了一个转语:“此物何足贡?”贡,献也,或作“贵”。奇树的花虽比平常的花更可贵,更宜于赠人,可是为人而采花,采了花而“路远莫致之”,又有什么用处!那么,可贵的也就不足贵了。泛称“此物”,正是不足贵的口气。“此物何足贵”,将攀条折荣,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一笔抹杀,是直直落落的失望。“此物何足贡”,便不同一些。此物虽可珍贵,但究竟是区区微物,何足献给你呢?没人送去就没人送去算了。也是失望,口气较婉转。总之,都是物轻人重的意思,朱筠说“非因物而始思其人”,一语破的。意中有人,眼看庭中奇树叶绿花繁,是一番无可奈何;幸而攀条折荣,可以自遣,可遗所思,而路远莫致,又是一番无可奈何。于是乎“但感别经时”。“别经时”从上六句见出:“别经时”原是一直感着的,盼望采花打个岔儿,却反添上一层失望。采花算什么呢?单只感着别经时,别只感着别经时,无可奈何的更无可奈何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呵!孙鑛说:“盈怀袖”一句下应以“别经时”,“视彼(涉江采芙蓉)较快,然冲味微减”。本诗原偏向明快,“涉江采芙蓉”却偏向深曲,各具一格,论定优劣是很难的。 (原载《国文月刊》,1941年6——9、15期连续刊登,仅释9首而止。选自《朱自清全集》第七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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