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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手稿抄写员的工作到底有多苦?

 真友书屋 2014-12-01


本文原载《城市画报》,已得到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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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邱方哲


据说现在最苦逼的城市小白领就是程序员,没日没夜地加班写着代码和软件,饿了就咬口方便面。我的一个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的朋友表示他们鸭梨才最大,天天对着报表做机械的流水工作,赶晚十一点的末班地铁是唯一从OT中脱身的理由。拿着仅够糊口的工资干着牛马不如的活的小伙伴们都谴责现代社会的异化啦,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啦,殊不知他们的境遇在资本主义尚未诞生的中世纪早已有之。有一种活,听起来很光鲜舒适,似乎是纯脑力活动,其实付出的体力并不比搬砖少,为了赶限期必须时常加班——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就是手稿抄写员。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手稿抄写似乎是一份浪漫而神圣的工作:沏上一壶清茶,做一番冥思,展开厚重的羊皮纸,细细挑选合适的羽毛笔,蘸好墨水或颜料,深吸一口气,一笔一画极尽功夫,写下传世诗篇、神圣经典或描出瑰丽的装饰画——打住!我敢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手稿都不是这样写成的,就像你手上精致的iPad并非某位艺术家花费数年手工雕琢而成,而是富士康生产线上数百非熟练工人按程序拼装起来的。尽管羊皮卷背后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我们将在专栏里一一道来,但多数都毫不浪漫。


手稿的生产一般是这样的:首先,你得有一份底本供抄写。中世纪书籍极其昂贵(想象一下你得杀多少只羊),主要功能不是用来读,而是用来保存和炫耀。多数时候,你得有过硬的关系网,才能从别的贵族或修道院借到底本。那时没有保险,所以物主会设下严苛的限期和条件,以免珍贵书籍损毁或丢失。如果这些都不管用,还有诅咒。手稿主人诅咒的常见和狠毒足可证明在中世纪文化人窃书的事情常有发生,例如一部巴塞罗那手稿开头的警告:


“偷书者、借书不还者,此书将变蛇撕咬你,你将患梅毒,在痛苦中溶化死去;蠹虫将咬穿你的肠胃,死后你会受地狱之火煎熬。”(Marc Drogin, Anathema!Medieval Scribes and the History of Book Curses,1983,p.88.)


有鉴于此,你得在短短的限期内把整本书抄完。中世纪没有电灯,而蜡烛不仅花钱,还容易污染手稿和引发火灾,抄写员们一般是就着天光工作,从日出到日落,中间的祈祷和劳动也不能免除。为了赶工期,有时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省略。而这些抄写员一般是修道院里的中低级僧侣,抄写基本上是无偿且无名的。


在抄写室(Scriptorium)里通常有若干个小隔间,每位抄写员占一个,环境和现在的写字楼基本无异,除了没有电灯和中央空调。抄写室内要求高度安静和专注,由专人监督工作效率,有什么要求只能做手势示意。看看当时描绘抄写室的画面,只要把羊皮纸换成电脑屏幕,羽毛笔换成鼠标,就得到了现代的技术民工,连突出的眼珠,紧绷的面部和疲倦的神态都毫无二致。


抄写员们忍受着枯燥、高压的工作,只能不时偷偷地在手稿的白边上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这些旁注(marginalia)或题注(colophon)向我们揭示了抄写员们最真挚的感受:


“终于做完了,看在基督的份上来点儿喝的!”


“墨水稀,羊皮差,文本难。”


“感谢上帝,天黑了!”


“全文完——全文快完了,抄写员开个玩笑。”


“全文完,派对开始!”

(Falconer Madan,Books in Manuscript,1927,p.53-54)


对待遇差的抱怨是最多的,譬如十五世纪爱尔兰手稿Leabhar Breac“斑点书”的抄写者在全书各处都留下了对天气、供给和健康的抱怨,在今天看来为研究手稿的写作过程留下了珍贵的史料。在第三十三页他写下如此评论:


.xx.oidche ondiu co luan casc,is am fuar toirsech and,cen tene cen tugaid.(“从今日起还有二十夜到复活节周一,天气寒冷,疲倦不堪,没有火炉,没有被褥。”)Leabhar Breac,爱尔兰,现藏爱尔兰皇家学会。


另一类常见的抱怨来自动物的骚扰,首要的祸害是老鼠。鉴于羊/牛皮纸的成分,以及抄写员桌面的午餐面包屑等诱惑,啮齿动物的造访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它们不仅啃坏来之不易的羊皮纸,有时还会直接造成抄写员分神写错字甚至打翻墨水。在羊皮纸上改正错误殊为不易,写错一两个字可以用浮石刮去,跳行、漏行等错误要是改正势必影响页面的美观,抄写员一般任由它去,以至于手稿里常有讹误发生。打翻墨水污染了纸张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过,估计要被长老罚禁闭忏悔,其间只有清水面包果腹。所以抄写员总是极端憎恨老鼠,例如下面这幅十二世纪捷克手稿上的插画,名为Hildebert的抄写员正在向桌上偷食的鼠辈咬牙切齿,挥起愤怒的铁拳,他桌上摊开的手稿写着(就像现代漫画里的对话泡泡):“最最可恶的老鼠,我这次已经忍无可忍,愿上帝毁灭你!”


“最最可恶的老鼠!”Codex A 21/1,fol.153r,现藏布拉格Capitular Library。


只是总有老鼠能逃脱抄写员和上帝的愤怒。它们明显从一部波提乌斯的《哲学的慰籍》的十一世纪抄本中得到了慰籍:


MS 214,fol.122r,现藏剑桥大学圣体学院,边缘被老鼠啃的参差不齐。


为了克制鼠辈猖狂,抄写员们养猫捕鼠。生物防治是最环保有效的,几百年之前他们就想到了。猫儿是抄写员苦逼生活中的良伴,常常出现在手稿的插画里。爱尔兰手稿的瑰宝《凯尔经》里就有一幅精美的小场景,尽管猫鼠的比例有点失真,描绘一只老鼠叼走圣餐用的面饼(圣体),目光炯炯的猫紧随在后。类似的主题也在一部13世纪的英格兰手稿里出现。


《凯尔经》,约成于9世纪,现藏都柏林圣三一学院。


偷圣体的鼠和捕鼠的猫,Harley 4751,f.30v.,现藏大英图书馆。


有那么一对苦命的猫和鼠在错综复杂的都柏林基督堂大教堂展开了追逐,最后老鼠跑进了管风琴的管里,猫跟了进去。之后一个世纪没人再见过它们,直到人们维修管风琴,才发现两具木乃伊仍保持着当初追逐的姿势,此乃都柏林恐怖传说之一……


猫和鼠木乃伊,十九世纪,现藏Christchurch Cathedral,Dublin.


有位抄写员还为他的爱猫写了首诗,令此猫青史垂名。抄写员是爱尔兰人,住在今天德国南部的莱希瑙修道院。他的白猫有个不列颠名字“潘哥儿”(Pangur),也许是英国种。他在手稿的空处写的小诗意趣横生,堪称爱猫文学经典。不妨援引几行:


“我和我的潘哥儿,
每人各有其所长;
它全心意去捕猎,
我自有长远志业。
我爱学问甚于名,
埋头书堆智慧明;
我不嫉羡潘哥儿,
沉浸儿戏自得乐。
每当硕鼠陷利爪,
纵腾翻跃它喜乐;
每当难题顿悟清,
我亦欢喜不自禁……”


《我和我的潘哥儿》,Stift St.Paul Cod.86b/1 fol 1v,现藏St.Paul's Abbey in the Lavanttal,奥地利。


可是抄写员和猫的关系并不总是这么甜蜜。猫也会到处乱窜,踢翻墨水,在手稿上留下脏脚印。最有意思的例子莫过于一位荷兰抄写员下班前将手稿摊开留在桌上,夜里猫跳上来撒了一泡尿。无奈的抄写员只好留空被污染的半页纸,画上一只撒尿的猫和两根手指示意空缺的范围,并加以咒骂一通:


“这里留白不是因为遗失,而是一只该死的猫半夜在此便溺。诅咒那只在德温特的夜里污染此书的恶猫,和它的同类!以后要注意,在猫出没的地方不应把书摊开过夜。”


“该死的猫!”Historisches Archiv,G.B. quarto,249,fol.68r,现藏科隆。


抄写室的沉闷生活偶尔会为自然的美丽点亮。在一部拉丁语法手稿的底部,一位爱尔兰僧侣随手写下他对抄写室窗外葱郁山林的赞美诗:


“茂密的树林俯视着我,鸫鸟为我宛转歌唱,我手执网格规划的小书,鸟儿在头顶鸣叫。布谷鸟身披灰袍,安居于树丛的城堡,主对我真仁慈,让我在森林的帷幕下书写!”


思乡之情也会将抄写员的心从狭窄的斗室引往千里之外。一位九世纪中叶住在现瑞士St.Gall修道院的爱尔兰修士留下一首短诗。他或许来自苏格兰边上的爱奥纳岛。在狂风呼啸的夜晚他想起了他度过一生中最美好时光的那个岩壁陡峭的小岛,仍时时担心它再次受到维京海盗的洗劫,尽管自己已身在内陆,于是在注释拉丁福音书的间隙记下所感。


“今夜寒风锋锐,激荡大海雪鬃,不惧凶悍维京武士,正乘风平浪静而来。”(Rudolf Thurneysen,Old Irish Reader,1981,p.39)

(本文亦有参考http://medievalfragments./2013/02/22/paws-pee-and-mice-cats-among-medieval-manuscrip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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