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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造篇”到“诵古”

 红瓦屋图书馆 2014-12-02

国学博士论坛

从“造篇”到“诵古”

——春秋宴飨赋诗的历史渊源

胡宁 《 光明日报 》( 2014年12月02日   16 版)

    胡宁,男,北京大学历史学2010级博士,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教师,本文出自其博士论文《春秋用诗与贵族政治》。

 

    博士导师:北京大学教授 朱凤瀚

 

    通讯评委:武汉大学教授 杨 华

 

    浙江大学教授 贾海生

 

    载于《左传》《国语》等典籍的宴飨赋诗现象,是春秋时期最鲜明的时代特色之一。郑玄将“赋诗”分为“造篇”和“诵古”两种,前者指创作新诗,后者指称述旧篇。宴飨赋诗皆属后者,即在宴飨活动中用众所熟知之诗表达自己的意志,这种表达往往是“断章取义”式的,是一种文雅的隐喻。但是,《穆天子传》、清华简《耆夜》等文献中亦有宴飨中现场创作诗歌的记载,应该怎样看待呢?另外,春秋时期宴飨赋诗都是贵族们自择诗篇,但在《左传》中又有宴飨赋诗受等级限制的说法,这说明了什么?搞清楚这两个问题,能让我们对春秋宴飨赋诗有更深入的认识。

 

《穆天子传》《耆夜》中的宴飨作诗

 

    《穆天子传》是汲冢竹书之一种,在成书年代和史料价值的问题上一直存在争议。笔者同意王贻梁先生的观点,此书成于战国时期,带有战国的时代特色,也包含着宝贵的西周材料。穆王与西王母宴飨作诗一段在卷三,西王母先歌诗一首,表达对穆王今后还能再来的期盼;穆王答歌一首,承诺在处理好政务之后会再来;西王母再次歌诗,先自述身份,又赞颂穆王。诗中用语与《诗经》中的一些诗篇颇有共通之处。这则材料固然不能率尔视为实录,但在最低限度上可以证明:《穆天子传》的作者将这种作诗赠答的行为视为宴飨礼仪的一部分。

 

    《耆夜》见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记述周初一次宴飨作诗活动。该篇以“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开头,紧接着是叙述还师后在“文大室”行饮至之礼。先由王举爵酬毕公,作歌一终,名为《乐乐旨酒》。然后举爵酬周公,作歌一终,名为《輶乘》。这两首诗都是劝酒辞,分别赞扬毕公和周公,有很明显的政治色彩,虽结构类似,却既能紧扣住伐耆的战功,又贴合二公各自的身份和特点,酬毕公之诗兼及周公,言兄弟二人相互配合。酬周公之诗则突出了勇武的气概。接着是周公作诗,周公先举爵酬毕公,作歌一终,名《赑赑》。又举爵酬王,作祝诵一终,名《明明上帝》。秉爵未饮,见蟋蟀在堂,于是又作歌一终,名《蟋蟀》,与《诗经·唐风·蟋蟀》内容大体相同。

 

    《耆夜》的抄写年代,李学勤先生指出应为战国中晚期之际,学者皆无异议。但在创作时代的问题上,则存在较大分歧,笔者认为当是熟悉宴飨场合用诗情况的春秋时人所作,但可能源自当时众所熟知的更早时代传闻。在最低限度上,它说明在宴飨赋诗活动盛行的春秋时期,人们将宴飨作诗视为早已有之的现象。

 

宴飨作诗现象存在的旁证

 

    宴飨作诗现象是历史的真实,还可以从传世文献中得到一些旁证。首先,《左传》中记录了一些贵族即时即事现场创作的事例,如隐公元年郑庄公与其母武姜“隧而相见”,赋“大隧之中……”。又如昭公十二年,齐、卫、郑三国国君朝晋,晋国中行穆子、齐侯都即兴口头创作了投壶辞,这是宴飨中即兴创作的显例,所作投壶辞是诗的形式。

 

    其次,《国语》中有关于某些雅颂之诗创作者的记述。如《周语下》单穆公称述武王在克殷之际作了一首诗,名为《支》,用来作为饫礼之歌。又如《周语上》载祭公谋父引“周文公之颂”,所引诗句在《周颂·时迈》,周文公即周公旦。还有《楚语上》载左史倚相之言,说《懿》(即《大雅·抑》)是卫武公晚年自儆之作。由此可见,即事而作,在当时人看来是雅颂之诗的一个来源。既然可以即事而作,亦应能在宴飨中即兴而作。

 

    最后,《诗经》中有的诗,依据诗的内容,很可能是宴飨中贵族所作,如《小雅》的《鹿鸣》《六月》,《大雅》的《崧高》《烝民》,还有《邶风·燕燕》等。

 

宴飨作诗怎样变成宴飨赋诗

 

    既然在更早的时代,已有了宴飨活动中作诗达意的行为,为什么在春秋时期演变成“诵古”了呢?我们可以从三方面进行考察。

 

    首先是礼仪用诗的积累。周代的礼仪活动当然要服务于周代的政治需要,而能够适应政治需要的诗歌需要相当长时间的积累,宴飨作诗正是一种重要的创作途径。重要人物在宴飨活动中所作的诗篇,或者与重要历史事件相关的宴飨作诗,与周人自己的政治理念息息相关,又容易被贵族阶层广泛接受、知晓,经乐工整理加工,就可以成为礼仪用诗的范例,甚至被固定地用于礼仪的某个环节。反过来说,贵族在宴飨礼仪中要用诗歌表达意旨,西周时期也没有足够多的已有诗篇可供选择,很多时候只能根据需要进行现场创作。到了春秋时期,经过相当长时间的积累,无论是乐工制作、贵族个人创作还是民间采集,都已大大增加了可用于礼仪的诗歌数量,足以供宴飨赋诗之用。

 

    其次是宴飨活动特点对用诗的要求。可以想见,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境,只是循例的饮宴,贵族当然更倾向于使用已有的经典诗篇互致殷勤。在此过程中,一些常规形成了,甚至成为礼制规定。关于这一点,典籍中是有迹可循的,《左传》文公四年记载卫国宁武子聘鲁,鲁文公在宴飨中“赋《湛露》及《彤弓》”,宁武子指出这两首诗是只有王在特定的宴飨场合中才能赋的,分别表示对前来朝觐和征伐有战功的诸侯的称许。从鲁文公及其臣属皆不知有此等级限制来看,这样的礼制规定早已被大多数贵族遗忘。此事透露出宴飨用诗的变化过程,随着经典诗歌数量的增多,在不断重复使用过程中会形成了一些常规,此时整齐制度,形成了宴飨用诗的礼制规定。但是,宴飨毕竟是一个带有娱乐性质的场合,如果所有用诗都程式化了,与礼仪本身所要营造的氛围有违。贵族在循规蹈矩、亦步亦趋之余,也需要一个相对宽松的场合。因此像宁武子所言的礼制规定最终成为陈迹,而“正歌”之外尚有自由赋诗就成为宴飨礼仪的常态。

 

    更为重要的是政治形势的变化。春秋时期周王朝日益式微,政权逐层下移,政治新贵欲借礼乐以自妆点,借声色以自娱,宴飨活动于是频繁举行,且举行的场合、事由益发多样。当时国、家之政乃至国际事务,多由贵族在宴飨中会晤切磋,国内、国际各层面的关系,都在宴飨活动中得以表现和协调。因为利益关系的复杂性、贵族对自身地位和文化素养的标榜,用诗歌表达意志、交换意见就成为当时常用的方式,赋诗也就不仅仅是享乐中相互示好,而是一种重要的而且极具时效性的政治行为了。春秋宴飨赋诗不是现场创作,却将赋诗与时政关联之紧密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并非即兴而作,却是意志的确切表达;所赋的是旧篇,却利用了诗歌尤其是有着民间来源的诗歌本身的象征特性,而且通过“断章取义”的方式更为灵活的运用诗歌。既委婉含蓄又旗帜鲜明,彰显复杂的利益关系和贵族的个人素养,与从国至家再到个体的政治命运、利益诉求息息相关。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对“宴飨赋诗”这种现象的来源和形成过程有较为明确的认识。春秋宴飨赋诗的样态及其盛行,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宴飨礼仪发展变化的结果。从现场即兴作诗赠答,到在众所熟知的经典诗歌中选择恰当的篇章表达意志、交换意见,从富有个性的即兴创作到某些成规的形成,再到“断章取义”式的意志表达,诗歌在宴飨礼仪中作为贵族相互示意的方式,在被使用的过程中反映了政治形势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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