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空杯》新版序

 隨风飘逝 2014-12-02

    写散文的人最好阅历丰富,走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经历很多事,除了基本的文化素养,再多些吹拉弹唱、花鸟鱼虫的杂学。我读沈从文、汪曾祺两先生的作品,油然而生此感,喜其文,复羡慕其人。我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无非是朝九晚五,吃饭睡觉,周末逛逛书店和唱片店,偶尔看场电影,听场音乐会。若想在文章里纵横捭阖,弄得“烟云满纸”,只好借助虚构和想象,然而那也是望屠门而大嚼的事,纵有快意,终亦有限。西方人重视戏剧小说,像中国这样为文而文的纯散文不多,除了游记、书信和回忆录,多的是随笔和杂感。有些大作家可以足不出户,终日沉埋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他们是穴居在书册里的蠹虫,不见天日以锻炼思想的精纯,极端敏感因而能够预言广远,他们是地道的异类,我喜其文,复羡慕其人。

 

    明人忘乎所以于记录他们艺术化的生活,半实半虚,虚实不分。清人质朴,喜欢纪事,亦文亦史。从南朝一路延续不绝的骈文小赋,本质上是诗。所以唐宋人的散文,大多是实用文字:书信,碑铭,记传,策论,奏折,序跋,论文……汉人也是如此,不过更质朴厚重。先秦根本没有为散文而散文的写作,也没有散文理论,大作家们没有留下一篇创作谈,结果散文反而写得特别好,细微到明察秋毫,宏博到包揽宇宙。其中两篇文字,堪称神品:庄子的《天下篇》,易经的《系辞》。《天下篇》不一定出自庄子手笔,《系辞》尚未证明是孔子亲作,但归于先秦是没有疑问的。两篇都是论文,气势恢宏,千古无二。此外,庄子的《秋水》,韩非子的《难势》,《尚书》的《禹贡》,以及《大学》,都令人高山仰止。想敦促自己再往前迈两步,别无门路,便寄望于这些文字,靠它纠偏疗疾,护神养气。

    西方小说发达,小说中也有一流的散文。如詹姆斯?乔伊斯中篇小说《死者》结尾写下雪,普鲁斯特写山楂花,写观剧,写聆听音乐。倘若我来编一本欧洲散文选,我不会放过这些篇章。

 

    大学时写的散文都是抒情的,何其芳《画梦录》那一路,数量有限。散文诗稍多,同样抒情,更虚无缥缈。为了好看,甚至取消标点,替以空格。九十年代所写,延续大学的路子,但开始写到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慢慢学会写议论性的文章。《空杯》没有太多进步,不过把某些特质发扬光大罢了。我个人比较喜爱《关于纽约的片断》,写最熟悉的题材,糅入最陌生的幻想。在最贴近的同时,做不遗余力的抛离。对我来说,世界从来不是客观的,世界是在人心中的投影。纽约再大,再丰富,假如我是色盲,它就只好是黑白的。我写到几个人物,也是写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所写的他人,限于和我有交汇的地方,我不能超出这个范围。阅读随感,是我生活中最丰富的部分,我喜欢按照《庭院》和《雪夜东坡》这样的路子来写,但发现并不容易,不是总能进入那样的情绪状态。另外,这样的写法有多好,有多不好,我没把握,尽管我喜欢。

    《空杯》就是这么一本书,情绪统一,体例有点乱。我曾经听人说,原版的序言是书里最好的一篇文章,这既使我高兴又使我沮丧。其实,序言没那么好,内文也没那么差,小一半的篇目,我还满意,那就是我既有的水平。写的时候觉得快意,多年之后重读,还能感受到那股快意。

 

    知易行难,眼高手低,这是写作者经常意识到,却又无可奈何的事。读书越多,眼界愈宽,眼光愈高,看寻常文字,愈发不易入眼。看自己的文字,也是如此。实践落在标准之后,现实与理想拉开了距离。面对这种情况,一方面,听任自然,只管放胆去写;另一方面,我们也许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里,其实也是在进步的。

    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记东坡在黄州,以抄《汉书》为日课,连抄三遍,熟悉到每段原文只要提示一字便能背诵的程度。以东坡的天才,尚且下如此死功夫,天长日久,何愁不入化境。朱弁《曲洧旧闻》也有一段记载,说的是东坡的诗,其中所说的道理,等于抄书故事的后续。

    有人问朱弁:听说东坡的诗,一开始学的是刘禹锡,是不是这么回事。朱弁说:我建中靖国年间在东坡的好友参寥和尚那里,正好有人拿此话问参寥,参寥回答说,这话是陈师道说的,“东坡天才,无施不可,而少也实嗜梦得诗,故造词遣言,峻峙渊深,时有梦得波峭。然无己此论,施于黄州以前可也。东坡自元丰末还朝后,出入李杜,则梦得已有奔逸绝尘之叹矣。无己近来得渡岭越海篇章,行吟坐咏不绝舌吻,尝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其心悦诚服如此,则岂复守昔日之论乎。” 朱弁说:“予闻参寥此说三十余年矣,不因吾子,无由发也。”  

    由此想到叶梦得《石林诗话》总结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他说:“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又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这两个故事,使我悠然神往。

 

    人生有限,受限的不仅是时间和精力,不仅是客观环境和条件,还受限于自己:才力,性情,态度,意志,学识,眼界。一件小事可以毁掉大事,失控的情绪可以毁掉一个人。事情就这么简单。理想当然要高,但理想并非如我们过去所以为,是用来实现的。理想是悬在埋头拉磨的驴子眼前的那束青草,给他诱惑,给他无限的想象余地,给他前进的动力。重要的是磨拉完了,他的使命完成了,至于吃没吃到那束青草,一点也不重要。你甚至可以说,那束青草和拉磨完全无关。事情就这么简单。

    一切条件之外,高高在上的,是那个不可捉摸的魔鬼,那个“火苗一样蹦来蹦去的”精灵:运气,或曰时势。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孔子说,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没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样受制于“时”,因此笃信“时”的重要。没有“时”,他身长九尺的昂藏大丈夫,只好摇摇头苦笑着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早年笃信一句格言,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觉得人人若能如此,天下自然太平,不是圣贤也是圣贤了。所谓人同此心,所谓设身处地,现在又有说法叫换位思考,说穿了不过一个词,同情。按说同情该是容易做到的,其实不然。天下最难的,莫过于此。杜牧说,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也。此“一人之心”,和孔子之言相反,对自己对别人,两个标准,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你有什么办法。时过境迁,最爱的格言成了废话。我从来没有强迫他人的欲念,我也不会从强迫他人中获得快意。对我来说,这句话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我无法不被他人强迫,不管是有理由还是没理由的,也不管其中有无恶意。不言而喻的道理有人称作真理,就像饥要吃困要睡,唯其是真理,所以没用。

    现在持以自勉的,是《中庸》的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听天命,或许可以坦然的态度应对一切世事;尽人事,说明并不颓丧,不管是否理想主义,是否悲观乐观,该做的事,能做的事,继续去做。在这之后,若能应着圣人的话,偶尔“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那便是求砖得玉,喜出望外了。

 

2013年4月4日

原载《书屋》2013年8月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