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营说

由梨香院迁出后，薛家的新宅究竟位于何处，一直有些争议。在我看来，这倒是了解宁荣二府及大观园位置关系一个很好的入手点。为此，本文提出了大观园建成后荣、宁、薛三宅关系的“连营说”。

1 大观园建成前的内外墙分布

宁荣二府的结构类似，均分为西、中、东三路建筑。

位于西侧的荣国府，其大致情况如下：

（1）荣府的西路为贾母院。除贾母外，还住着宝玉和贾府三春；黛玉来后，也住该院；后将三春移至贾政院。元妃省亲后，宝玉和黛玉住进了大观园。此外，贾琏凤姐夫妇也住在该院。

（2）荣府的中路为贾政院。除了贾政夫妇外，还住着李纨母子。贾府三春后来也居于此。元妃省亲后，李纨母子和三春也住进了大观园。

（3）荣府的东路为贾赦院。该院是原荣府花园的一部分，住着贾赦夫妇。将东路（或西路）用作花园，在旧时王公贵族的府邸中并不罕见（如清代恒亲王府的西路、庄亲王府的西路、礼亲王府的西路、睿亲王新府的西路、恂郡王府的东路、敬谨亲王府的东路，在当时都是花园）。

贾母院和贾政院在里面是相通的，而贾赦院则相对独立。邢夫人去贾母处，是需要出门坐车的。

贾母院、贾政院和贾赦院均位于荣府的南部。荣府的北部，西路和中路为荣府花园，东路为下人住房。后来，修建大观园时，将位于东路的下人住房全部拆掉，与宁府的会芳园相连。荣府花园和下人住房之间，有一条夹道。薛家住梨香院时，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往来，走的就是这条夹道。

周瑞家的可能就居于那一带下人住房，距后门不远。为了建造大观园，位于东大院的下人住房被拆迁，那些下人们自然是要被安置在府外了（如林之孝家的出园回家，都是要坐车的）。

荣府的东北角，是梨香院。“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见第4回）梨香院的通街之门，是开在后街，还是两府之间的小巷呢？

“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见第69回）如果通街之门是开在后街，就没有必要开这个门了。由此推测，原梨香院的通街之门，是开在两府间的小巷。大观园建成后，梨香院便被夹在了大观园北界墙和荣府的北外墙之间，为戏子所居。戏班解散后，梨香院闲置，曾作为尤二姐的停灵之处。

由宁荣二宅的整体布局来看，大致呈镜面对称，其对称轴为两府之间的那条私巷：贾赦所居东院（是荣府旧园）与原宁府的西路院对称，贾政所居的正院与宁府的中路院对称，而贾母所居的西院与宁府的东路院也构成了对称。

那贾赦住的是荣府旧园，位于荣府的东南。那么，由镜面对称关系，可以推测宁府的西路院也是花园，属于会芳园的一部分，位于宁府的西南（以下简称“前园”）。会芳园的另一部分，则位于北部（以下简称“后园”）。会芳园的形状，大致呈倒L形（由北部的“—”和西南的“I”这两部分构成）。贾赦院的大门，与会芳园的通街之门也是对称的。

关于荣府花园，书中的介绍文字很少。进了贾赦院后，“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戌侧批：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戌侧批：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见第3回）根据黛玉的心理活动及脂批，可以看出，荣府是有花园的，脂批云在西部。据笔者猜测，其范围应是从西路到中路，约为旧园总面积的1/2。

荣府和宁府之间，原有一条小巷。梨香院的通街之门，就开在这条巷中。该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为了修建大观园，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拆除，接入荣府东大院。荣府东大院中的下人住房被拆除。这样，荣府残存的花园，夹道、下人住房、小巷和会芳园北部，便连成了一体，从而构成了一个大致规则的长方形。 

 图1 大观园建成前二宅内外墙示意图

2 关于薛宅位置的分析

在绘制贾府和大观园的布置图时，薛家新宅的位置，向来是一个难点。确定薛宅的位置，主要有两个条件：

（1）方位：东北。假定薛宅位于荣府，则意味着薛宅应位于荣府东路的北半部。

（2）薛宅的内院，和大观园东南上的角门相接。

那薛家迁至“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后，仍和荣府来往密切。薛姨妈宝钗等人，时时出现在荣府的日常生活中。给人的感觉，薛家仍住在荣府内。在有些大观园布置图中，大观园主体在荣国府内。大观园的东南部，被挖了一个角，用来放置薛家的新宅。其位置，大致就是原下人住房。实际上，此处住房的拆迁，是为了修建大观园、而不是为了给薛家盖一所新的房舍。从薛家的角度来看，宁可让亲戚家借地盘盖花园，也要死赖在那里（其住处还把人家的后花园挖去一块），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另一种说法，薛家位于荣府的东路，大观园以北，其位置大致与梨香院类似。这种说法，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大观园北，位于荣府的内墙以外，不属于内院。因此，不可能有通往内院之门。

所谓内院，应在内墙之内。原梨香院处于荣府的东北角上，其东侧和北侧均为荣府的外墙，自然不可能是内院了。后来，大观园竣工后，两府间外墙相连，梨香院就被夹在了外墙和大观园的北界墙（是“内子墙”）之间，仍不属内院。

大观园的北部有后门，门外有小厮，出了门是可以直接坐车的。看来，大观园的后门并不在内院。那梨香院已经占据了荣府的东北角。以西，是荣府的外墙和内墙之间所夹的空间；以南，是大观园；以东，就到了两府间的私巷、甚至是宁府的界内。因此，大观园的北部、东路，是不可能有内院存在的。

因此，如果薛家新宅位于大观园以北，是不可能有内院与大观园相接的。退一步说，薛宅就算是在荣府的内院，若有角门相通，也不可能是东南上的。因此，这种说法，可以满足第一个条件，却无法满足第二个条件。

相关的研究者，多认为是作者在多次改稿中出现的矛盾或纰漏。对此，或改动薛宅的方位、或改动与其内院相连的大观园角门的位置。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薛宅应该在荣府内。

为此，笔者提出了一种大胆的猜测：那薛家的宅院，就紧靠大观园的东墙，也就是贴在宁府的东侧。薛家的正门，可能开在后街上，其内院则位于大观园的东南。

既然是荣府的亲戚，那薛家为何不选择与荣府紧邻呢？从薛姨妈的角度看，自然是和荣府越近越好；而从薛蟠的角度看，却未必如此。倘若住在荣府的西侧，正门也开在前街。那么，出门时难免会遇见贾赦、贾政等长辈，远不及梨香院方便。且以薛蟠的脾性，怕是和贾珍等人可能更为气味相投。如果要他选择的话，可能更愿意和宁府紧邻。这种方案，很可能是两者折衷的结果。如此一来，薛蟠出门，就不必担心因遇见贾赦、贾政等长辈而感到不自在；而薛姨妈宝钗等薛家的女眷，也可通过大观园东南上的那个角门从里面直接进入贾府，从而避免了从外面绕路、坐车的麻烦。如此一来，岂不两便？

有人可能会有疑问：若是大观园横亘（两府的）东西，那么薛姨妈从自家的内院走到王夫人处，那得走多远啊？

这个距离可以估算一下。“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见第75回）所谓 “一箭之路”，约200米。因距离甚近（不足“一箭之路”），故而老嬷嬷可以“只几步便走了过来”。北京恭王府的东西向宽度便是180米，和宁荣二宅的规格相当。如果正门恰好在正中的话，那么两府的东西方向的总宽度约400米。即使大观园的东西侧都顶到了两府的尽头，也不会超过这个数。那王夫人的住处，大致位于荣府的中路、大观园的南侧（有一门可通王夫人大房之后），薛姨妈东西向只需走300米左右；且由于她家的内院位于大观园的东南，因而要走的南北向距离也不会太远。

脂批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见第17回）大观园给人的感觉很大，是因设计巧妙之故，而实际上各处都相隔不远。那贾家是从金陵来的，大概也借鉴了江南园林的小巧别致吧。

3 大观园建成后的内外墙分布

“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甲戌侧批：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甲戌侧批：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见第16回）

可以看出，大观园是在宁府会芳园（部分）的基础上改造、扩建而成。这是两府为了节约资金、充分利用现有条件而提出的方案。

按最初的规模形制，宁荣二宅应该是类似的。然而，可能是由于荣府人丁较多，荣府花园的东路便移作他用了：其南部改造成贾赦院，其北部变成了下人的住房。到了大观园工程时，利用原有的荣府花园（约占大观园西半部的2/3）和会芳园的北园（构成了大观园的东半部），再加上东大院里那一带下人的住宅区、夹道及两府间的私巷，便构成了大观园的园基。在两府原有花园的基础上，虽然增加了一部分（即原下人的住宅区、夹道及两府间的私巷，但所占比例很小），但贾赦院中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这样，两府的资源“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宁荣二宅的中轴线，就在两府间的那条私巷上。据笔者猜测，大观园的中轴线，也位于此。通过大观园工程，将二宅连为一体。从里面看，内墙相隔，乃是两家；而从外面看，外墙相连，便好似一家。薛家的新宅，也被纳入新的体系中，其内墙与宁府相接。这样，通过大观园，这三家便连成了一体。

大观园的正门，便位于原两府间的私巷上。大观园的前门和后门，均未接内院。出了门，是可以直接坐车的。

宝玉要出门，需要从园中拿衣服。于是，焙茗“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见第28回）宝玉所居的怡红院，距正门较近，故而焙茗可能去的就是正门。可以推测，大观园的正门，就位于“东边二门前”。

中秋宴上，那贾赦崴了腿，贾母便命邢夫人去，并要蓉妻送去，顺便回家。“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见第76回）那贾蓉之妻从园门出去后，是坐车走的。可以推测，宁府内没有直通内院之门。

由书中可以看出，大观园有两个门可通内院。“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见第59回）

大观园里，住着贾府三春、李纨母子和林黛玉，还有薛宝钗及妙玉等人。旧时未出阁的大家小姐，是轻易不出二门的。为了这些小姐们日常出入方便，便在王夫人大房后开了一个角门，该门是为三春、黛玉而开的；又在东南上开一个角门，则是为宝钗而开的。

为什么没有提到宁府内有这样一个通内院之门呢？据笔者分析，可能是因为宁府内没有常住的未出阁的小姐（那惜春虽然算是宁府的人，但因自幼养在荣府，和兄嫂之间也无甚来往，日常和姊妹们走一个门即可）。而对于已婚女子，这种要求就不那么严格了，开这个门就不是必须的。由图中看，尤氏和蓉妻两位宁府的女眷，其居处离正门并不远，类似于王夫人处的位置。从王夫人的角度来看，从正门走也很方便。因此，王夫人大房之后的那个门，是特为那些女孩子而设的（当然，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也可以走）。同理，作为未出阁的小姐，薛宝钗因为常住大观园，又要时常回家，为她开一个门也是必要的。这样，薛姨妈要去贾府，也会省了不少麻烦。比起大观园建成前的梨香院，倒还似更方便了些。

袭人曾说：“他（指薛姨妈）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见第36回）宝玉所住的怡红院，离正门较近，位于大观园的东南部。因此，距东南上的角门不远。由该角门出去，便是薛家的内院。因此，袭人说薛姨妈“住得近”，甚至比贾赦处还近，是有可能的。

大观园建成后，会芳园中的天香楼、丛绿堂等建筑仍保留着。其中，丛绿堂“紧靠着祠堂”（见第75回）。而贾氏宗祠，则位于宁府的西路：“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见第53回）。可以看出，会芳园保留的部分，位于宁府的西路。那么，是西南还是西北呢？

由天香楼、丛绿堂、贾氏祠堂等处进行的活动来看，常有男子参加。这些活动，更宜在前园举行（如清代睿亲王新府的东路就有宗祠、戏台等建筑）。因此，其保留部分很可能是前园（即西南）。若把后园（即北部）与荣府相连，那么大观园的形状会比较规整，且仍符合镜面对称关系。

元妃省亲后，大观园便成了两府共有的后花园，主要供女眷们居住或游赏；而宁府中原会芳园的前园，则主要供看戏、祭祀、宴饮等活动之用。

大观园南面的西侧，紧贴着荣府内院；南面的东侧，紧贴着宁府内院；而东边呢，则是紧贴着薛家内院。这样，通过大观园，便将三家的内院连在了一起。荣、宁、薛三宅，便好似用铁环连锁的三条小船，已成“连营”之势。这种结构形式，似可为“四大家族”关系的一种象征（虽然名义上只是两家，但贾府已有史家和王家之媳，再加上薛家就齐全了）：彼此之间，扶持遮饰，互相照应，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这种“连环”之计，看似良谋，实则暗藏危机：若是哪天有一条船着火了，那么与之连锁的其它船只自然也不能幸免。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最后被烧得一败涂地，犹如赤壁之战中曹军的命运。这是以贾家为代表的、“四大家族”必然的宿命。在宝琴的怀古诗中，第一首便是《赤壁怀古》。

图2 大观园建成后三宅内外墙示意图

4 结 语

关于薛家新宅的位置，研究者的理解各异，从而绘出的宁荣二府及大观园结构图也是多种多样。本文从镜面对称关系的角度，提出大观园的中轴线与两府原先的中轴线重合（即位于两府间的私巷）。

大观园主要是在原有的荣府旧园和会芳园的北部基础上建成的（这两处的面积，接近于大观园总面积的5/6），扩建时只须将会芳园西侧北半部、荣府旧园东侧的墙垣拆除，再通过东大院原下人住宅区（还有原来的夹道和两府间的私巷）将两处相连。如此一来，需要的改造工作量较小，从而“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同时，大观园的形状也比较规整，且符合原来的镜面对称关系。

笔者认为，薛家的新宅，位于宁府的东侧，与大观园的东部（原属宁府）相邻，其空间较为宽裕，而不必像以前那样挤在荣府的一隅了。这样，荣、宁、薛三宅连为一体，已成“连营”之势。这种结构形式，似可为“四大家族”关系的一种象征。那么，日后的“火烧连营”，亦是在所难免了。

 

2012-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