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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莼鲈兄见拙作多用坟字，曰不祥。忆予弱冠尝作小文，略谓：凡人悦生而恶死，哲人不悦生不恶死；凡人之感，虽朴实而不免卑庸，哲人之见，虽高明而不免夸诞；反躬自问，予之所求，悦生而不恶死而已已。韩子曰：“浮生虽多涂，趋死唯一轨。”生之浮也终于有限，死之趋也必然有至。予虽不能闻死心喜，亦不必谈死色变也。菠萝兄见予近作《蝶恋花·秋夜》，斥之曰：“死生等闲事尔，安值如许张致”。哲人张静安所谓“天眼、自然之眼”，超其外而俯视之，死生固等闲事。然哲人虽哲，其人犹人，哲学虽可通观于死外，人身尚固执于生内；是故处其中而感受之，则死生犹然死生也。苟处死生之际，其心其感，果尔等闲，此已大非等闲事矣。禅宗尚矣，而屡曰：“死生事大。”渊明达观矣，其语云：“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此言高超，然为其识见与夫向往也。及至尽时，既以文自祭，复为诗自挽，考其事、味其语、审其心，犹惘惘依依，如不胜其去后之思者。果欲等闲之，则必以超其外之识见，涵化处其中之感受，积而愈往，始可言成，非仅识见可了也。以予之哲学言之，则以超乎因果之认识，浸蚀制乎因果之心性。然毕其全功者，予陋于闻，不知古今有此几人、人间有无其人；渊明之境，予已仰之极高矣。思考、冥想、观照乃至书写死亡，亦涵化之一法也。予幼与死邻，少遭死别，巨痛舂胸，欲安其心，势不能不亦稍事乎此。其效若何，则未临死所，不必预言，否则空话而已。 予才尽，岁暮理稿，所作既少且劣，而与死相涉者三居其一，乃因二兄之言，即以死亡名集。苟有余暇，或可翻搜旧制，剔出相类之作，以为此集之副。谚云：“言鬼招鬼，”果有死神，闻予之诗与序，或将翩翩而来降邪。果其来也，予将与之把臂把盏，共披此卷，更相论讨，斯不亦人生——或曰人死——之大快事乎。 正月文桥姑母家阳台偶望 平丘如覆碗，杂树相掩映。竹隙出村墙，烟形荡空旷。春阴态沉潜，禽声独酣放。未识山中花，新蕾几时上。[映，方音读如样] 欲往上海访小僧兄而不得其假，因赋寄二首[2001。4。15] 我有网上友，颇如脱网鱼，渺渺不得见，枨触予中区。佳阳回地暖，春风正舒徐，云溪溪久涸，亦复涨有余。我日推百事，来守溪之隅。岂为濯其足，更非利其渔；此溪终入海，能过故人居。 我有网上友，颇如脱网鱼，渺渺不得见，枨触予中区。枨触勿枨触，枨触一何愚，共此江湖水，相忘即相濡。 春日行前溪垄田作 细草茸茸刺泥隙，溪声树色两清明。春风昨夜弥天下，梦想今生刬地平。且乞梅花扳手食，来陪田水丈人行。白云冉冉山之角，不必相看眼已青。 暮春作二章 我家村落依山水，朝暮春风结队吹。不但江头鱼贯柳，尤其岸上刺生莓[草莓也]。百千万念归才好，三四十人梦已灰。猛忆坟荒兼屋卖，便能归去怎生归。 佣工而食自无鱼，固守山中类老狐。究理难穷三段论，怡情久废八分书。不知小说成家想，得及先生在世无？自笑江郎才已尽，从今把盏共屠沽。 野饮作 正须美酿助春芳，着物东风似已狂。有鸟来飞同此乐，招山如坐绕吾旁。醉循石涧东西水，来钓天穹上下光。牛背牧童呼我起，载将归去趁斜阳。 作上章竟，记旧年同肖卢赫携小儿辈出钓，即于塘侧架火煮鱼，追赋一章 自把长竿觅藻丛，拾柴煎水使儿童。来缠叔叔鱼何在？你看丫丫火已红。小鲫飞空呼踊跃，大瓶入口语朦胧。归寻醉客千千遍，纠耳牵来草莽中。 秦无赖子刘邦行季，少即游手好闲。然史之常则，小流氓皆成大事业，而成大事业者皆小肚肠。雄如项羽，乃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何论乎刘季。故刘季窃国，即骄其父兄曰：某业所就，孰与仲多？唐人唐彦谦过刘仲隐居之山，作诗云：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旧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予读此，喜其语之冷峭深远，偶书一律。[2001。5] 徒来徒往似流尘，未堕时间势总奔。孰与仲多夸帝业，耻居王后榜雄文。无非一日三餐食，不保千年七尺坟。旧冢夷平上新冢，为斯世界怅招魂。 注：耻居王后：初唐四绝排名王杨卢骆，而杨不服云：耻居王后，愧在卢前。 杂感[2001。5] 何论猿猴劣子孙，太平洋水亦东奔。任君脊骨长天地，自折腰身即矮人。 采莲曲[2001。5]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湖里小舟能曲折，岸头郎马能蹁跹。住舟一曲郎已去，菱歌绕水空清妍。江南且采莲，莲叶空田田。看郎去马去如箭，待郎归马缓垂鞭。不知同行去已尽，湖光黯黯暮如烟 采莲曲[2001。5]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上池荷正美，不得往其间；东家同龄女，巧笑会所欢。下池荷正美，不得往其间；西家新嫁妇，正与夫缠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满湖采莲去，独自转回船 长篇小说《少年行》键成因次十年前初稿成时韵[2001。5] 孤行渺渺似鲛人，巨海幽冥閟此心。岂未追寻儒释道？依然飘泊去来今。一念终迷天已定，千回纵醒梦犹深。残文再检庸何必？尚挟清醪冷自吟。 注：作此章时记误二韵。附旧作《少年行》初稿成随题其末：亭前说古吾家事，再捡尘缘泪不禁。已失航标真善美，犹飘舢板去来今。悲歌掷笔心都老，浅笑移杯夜未深。二拍休兮三拍起，痴怀祈莫断瑶琴 闻帘影染笛事触予生死之感因赋三章 初识君名未留意，再闻名处意湍惊。差如做梦生何短，慎莫吟诗谶易成。路入重泉终古夜，魂飘一点九秋萤。不同夭寿同斯命，吊汝即为吊众生。 注：予初不识帘影，但自予诗跟贴中一见其名，只评三字耳。再见斯名，则已为众人凭吊矣。又帘影作清明上坟诗甚惨切，不意遂尔成谶。 后前相续如流水，流尽滩头亘古魂。君上谁坟泣未止，已来众客上君坟。 佛家大苦说轮回，苟入轮回事未悲。蓬岛九泉尽虚语，孤魂纵有欲安归。 三梦。2001。5。27零点班中偶记 二零零零年端午夜，予醉卧姐处，梦落月满湖，其光如冻；绕湖数山，其色如铸。予独拏孤舟，欸乃过湖，得一断岸，弃而登之，唯苍崖一壁，荒棘数蓬而已。予徘徊久之，思斧壁为巢，遂可终老，乃喃喃念诗数句。既醒，中怀怅惘，若不能自制者。年来或众中狂饮，或孤坐冥思，此梦此诗，时复一至，使予为之一醒。故以予之善忘，梦与诗尚历历栩栩。今将诗录出，但恨不能重归梦境耳： 古黛苍苍横，落月茫茫冱。系缆枯树根，独辟荒崖住。 予少日，先父尝抚予顶曰：“从哪边看，这头都是圆的，将来剪个光头，会是个顶漂亮的小和尚。”予每入理发店，辄忆及此语，心跃跃然欲尽去毛发，而迄今未敢一试。成年后尝有一梦，梦入山寺，有僧正踞蒲。寺甚小，僧止一，而蒲团有二。予怪而问之，僧指空者曰：“还没明白么，这是老早为你准备的呀。”予旧作中尝记此： 昔我先君怪我颅，浑圆浑似为僧储。何时真裸余真实？斫尽浮华剃尽须。 蹉跎世界日难吾，唯梦随心遽可呼。梦里山僧拍手笑：久为先生备坐蒲。 此梦得于予少年十八九时。予共一老农犁田，俄而有女子挎篮至，其衣甚粗，其貌甚常，盖为老农之女抑孙女，携饭馔耕者也。食既毕，与女并坐一长条椅上，予倦极，乃倚其肩小憩，竟尔入睡。中心温暖怅惘，殆不能词达。苟世真有幸福一事，予将并此世界、古今，一切弃之，而举梦中此一刻也。倚枕思之，条椅予自车站所见，父女二人，则平生未尝见，即梦中亦不相识。予盖行客，偶尔路过，略一助老农耳。苟能梦至睡起，必拽行囊而长去者。此梦十余年未忘，恐今生亦未遽能忘之矣。而立自省，平生及乎写作，尽不出此梦之外，故为补赋一诗： 倚肩小憩即归家，岂必伊人貌似花。此梦十年在心底，此心终古在天涯。 相逢行[2001。5。27夜] 相逢乐，相逢苦。相逢北郭和南浦，相逢一瞥飘然去。譬明月之逢流云，怅不能交语兮而已惊奔。譬朝露之逢旭日，为一瞬之微温兮遂已倾毁其身。不为相逢乐，乐此相逢苦。苟不能相逢于巨痛兮，将登昆仑而永望，独泣乎终古。 相逢行[2001。6。2] 子为车，我为鞅；子为舟，我为桨；子为马，我为掌；子为水，我为浪。子欲歌，我为嗓；子欲泪，我为眶；子欲憩，憩我膀。[一解]梦生而为树，荫子之窗台；死则斫而为棺，抱子之残骸。死生荡簸，万劫轮回，司命徒酷，终不能劫子于予怀。[二解]此梦不谐，此心如丧，执子之手，泣子之裳上。[三解]明日别，各相忘。[四解] 车中见路旁莲塘偶出二三花，因书二绝。[2001。6。7] 尘埃路上纷消长，尘客车中正往还。犹守孤心红到死，年年开尽与谁看。 弥天酷日管尘寰，底事驱行不自安？偶向车窗飘一瞥，中心顿似古人寒。 既归家，追作四章[2001。6。7] 山旁想亦住农家，小径人稀任草遮。只有清风来冉冉，吹莲叶后更吹花。 尚无一朵展风华，碧水全随碧盖遮。忽记童年扶叶立，颊间嫩笑似开花。 深深湖水深何许？但是深心不可遮：水有微欢荡荷叶，水之微笑即荷花。 四时渊默与渊深，六月侵肌冷不禁。开破无情千里碧，荷花始是水之心。 六月九夜至天涯，见有人贴西洲曲并莲花图，读之不禁，随手记于跟贴中 少读采莲歌，似与莲花语；今读采莲歌，似与莲花语。少读采莲歌，语如两相悦；今读采莲歌，语如相决绝。 相悦复相决，荷莲无一语。只有年年花，漠漠香如许。 少年闻莲来，中年望莲泣。不知明日老，莲叶向谁碧。 荷花语[2001。6。10] 此心惆怅与谁谐，野水山风只自哀。岁岁含苞苦相待，待君来得始能开。 荷叶[2001。6。10] 已妆碧玉酣风里，更濯青波小岸隈。跂足长身何所待？待他明日小花来。 荷叶语[2001。6。10] 两小依依共一湖，一生呵护汝知乎？当君未至先相待，待汝凋完始肯枯。 一日，安徒生之美人鱼遇漆园吏之曳尾龟，乃相与谈。其言鱼嚏鳖咳，盖不能悉。鱼陋龟之无文也，诺为之寄书，而请其友鲛人代购之。鲛人者，中文版之美人鱼也。龟得书，欲以诗相谢，而自顾龟爪短拙，不能捉笔，转请诸碰壁斋。碰壁斋才尽，然感二鱼之义，且与龟同出庄子之门，于是犟头咬牙，硬拼蛮做，终焉成章。龟授而读之，摇头摆尾，团团自转，不胜其雀跃云。诗曰： 网上江湖水，中有美人鱼，盈盈掉长尾，悠悠自卷舒。行行忽惊诧，对面者谁欤？背甲厚成尺，匍地行崎岖；跛泳借四足，欹侧其身躯。相逢亦不易，通姓问何如。一曰安徒生，一日庄周徒。一居晶宫里，贝阙耸云衢；临窗偶顾盼，鳞介尽疯愚。一居水陆隙，曳尾在泥涂；兽既视我异，鳞亦与我疏；孤行不自惜，日与影相娱。鱼曰：“子无伤，与子行相俱；我复有佳友，子或尝闻诸；其名为鲛人，其人态甚姝；惜哉隔千里，不得共驰驱”。行行各别去，异日来邮舆；开缄鲛人泪，化为掌上珠；剖珠何所得，得此奇人书。嗟二美人鱼，情好何殊殊；龟究何物尔？亦得分其馀。寄诗远相谢，诗者碰壁居。 曳尾龟笺：曳尾龟疑即碰壁居。碰壁斋主不有词以龟自喻乎：“三窟兔，六藏龟，团身一伏十年非。明朝春色如潮动，又看人间一劫回。”且龟背腹二壁，不正为碰壁斋之族徽乎。又次，夫龟之为物，藏头露尾；今观此诗，起头之小序，固躲躲藏藏，及其末尾几句，已露其狐狸尾巴矣。 卖瓜词 卖瓜卖瓜，吾瓜至大。吾瓜吾书记所命种，孰谓吾书记之位不大？卖瓜卖瓜，吾瓜如吾书记之腹大。[一解]剖瓜之腹，其红突突。勺而尝之，其香馥馥。剖吾瓜之腹，吾瓜无毒，慎无剖吾书记之腹，吾不知其中何物。[二解]卖瓜卖瓜，吾瓜既甜且廉。吾书记命刬吾禾田，种为此瓜，吾瓜胡得而不甜。吾书记命尽刬吾村社之禾田，悉种此瓜，吾瓜价胡得而不廉。[三解]吾瓜甜廉而且鲜。三口漉漉，未明出屋；摘瓜于田，汗下如渎；担之市肆，日始出乎山麓。胡谓吾瓜不鲜？请视吾瓜蒂之色颜。[四解]人瓜十钱，吾瓜三钱；吾瓜可以疗饥，人瓜只止乎口涎。盍不视吾三口，弃鱼肉之馔，而以吾瓜为吾家之中餐。[五解]卖瓜卖瓜，吾瓜天下之至廉。子不买吾瓜，将陷吾书记于为官不廉。既陷吾书记，遂陷吾党焉。今夕复何夕？七一才过，倏尔数日。[六解]卖瓜卖瓜，吾瓜至大。书记亨亨，将升迁者。孰谓吾瓜不大？吾瓜明年将与吾书记之腹同大者。至吾贱命，则至小者。[七解]卖瓜卖瓜，子不买吾瓜，吾无以为命，吾无以为家。[八解] 注：岳阳市委书记名余来山，本湖南省主管农业之厅长也，故熟知农事，命岳阳之民弃水稻而种西瓜。有满村尽为瓜民者，有已种稻乃拔去种瓜者，雷厉风行，可见一斑。及夏瓜熟，价大贱，民不堪之。于是命企业事业政府单位分瓜，人首百斤抑五十斤。瓜犹不能尽，农民倾巢而出，举吾厂道边家属区，莫非卖瓜之摊。岳阳之民感公盛德，恭称之为“来山瓜”，一时道路传颂。予小子无能，恭记老农之语，间杂己意，作为此诗，聊达寸心焉。 诗成后至岳阳访友，又获佳闻。其一：市中开会研讨对策，有高官名高碧云者发言，其名句云：“对来山瓜，要放开肚皮吃、提高认识吃、带着感情吃”。其二：传来山公将升长沙市长，岳阳之民莫不额手以庆。是吾诗中之语，果不诬焉。 数日来有蜂止予门框之隙，似欲据以筑巢者，予出入为其所蜇，盖已三数，搔痒不置，戏作以解。越二三日，蜂乃徙去[2001。7。30] 黄蜂何飞飞，飞飞振其羽，迁自山中木，栖我衡门柱。托身虽微巢，匪力不能举；一日来三四，再聚二十许，自旦及乎暮，经营一何苦。主人夫何人？山中老贫窭。差能足衣食，未能起屋宇；公家借我居，欹侧亦可住。旭出将佣工，启门招蜂怒，追逐过三舍，蜇我肩与肚。痒痛自难当，丑肿人亦恶。前日蜇其一，昨日蜇三五。今日吾有谋，预置水一釜；泼水透门纱，群蜂四奔沮；挟势遽尔出，其捷如饿虎。回头笑问蜂：“此计颇佳否？”邻居指予言：“子果一迂腐。只消灭蚊剂，或者火一炬；安必穷心力，与虫折樽俎？”自顾亦自失，呼蜂相告语：“岂力不能屠？抚心有愧怖。与汝实相同，造物所哺乳。求食求其居，亦不异我汝。我欲乞我食，门遂不能堵；子欲安子居，遂必堵我户。二难莫可析，惭予私自护，请子更重迁，何处无嘉树？大运自茫茫，聚散古无据；子愿为吾邻，我感子肺腑；子别吾高飞，亦莫忘此遇。” 夏雨作 浅睡如浮凫，半没半露水。兀兀心难安，出入梦境里。狂雷突飞来，泻雨若天坠。荡簸吾窗梁，蹶然身已起。启门无天地，恍如居水底。邻儿等游鱼，冲波一瞬逝。归室寻古书，坐我竹椅子。身心与书意，两两游千里。忽忽一抬头，雨止已久矣。 魂拾迹。某民族传说：人之亡也，其魂必返旧地，平生所行之路，皆重走一过，盖欲尽拾生前所遗足印，囊而去之。予自书中睹此，寥寥数语，不识其义，而其状枨触予心，因为衍之。 魂兮归来。及予之生兮，肆游走于诸方。迨予之灭兮，怅余怀之未忘。弃予狼犺之躯于山阿，曳予魂兮飘飘而回翔。役深秋之幽风兮以为予导，秉不昧之一灵兮以为吾缰。昼荒渺之长夜，烛冷萤之微光，杳予归兮恍茫茫而归乎故乡。[一解] 魂兮归来。昔予之生兮，徒驰驱而迷乎南北。今予既亡兮，犹此痛之未息。曰予归兮归予之旧国，悲来拾兮拾予平生之行迹。[二解] 魂兮归来。开我旧闼，立我床隈。此予瓜泣，拥母之怀。口莫能语，足莫能抬。眷哉予母，始启予步。握予之足，导予以语。维右维左，颠仆坎坷。迨予成行，摇曳如跛。槛不为限，篱不为锁。出庭院而寻乎村邻，结同侪而为伙。攀道树之鸟巢，戏争斗以阵彼我。嗟来拾兮何足迹之琳琅，揣予怀兮犹余温之未殇。量以目兮其形不及指长，亲以嗅兮味乳臭之前香。此予生之初兮行之始张，迁以往兮遂履不归之穷航。[三解] 魂兮归来。归乎东阿之麓兮，倚乎桑侧。昔予所欢兮，会乎桑北。蝉鬓绿兮盈桑之色，跂而待兮其心之炽，纷其迹兮胡零乱而惶急。归乎南陌之畴兮，风翼其苗。此予之耕兮，共蹇牛之劳，食妻子兮谁复能逃。犹扬臂兮欲斥，怅空手兮无鞭梢，泪忽作兮泻予旧迹之深槽。归乎西山之颠兮，怆予心骨。此予送兮，儿女之远别。羽之丰兮必远飏，待不来兮望不绝。日空陟兮日空下，劳往返兮予骎骎而至于耄耋。[四解] 魂兮归来。归乎北邙之丘兮迟迟其行，履予旧迹兮缅予旧生。生之已兮既从此征，征而往兮大黑之蒙冥。谓行世兮如行夜山，潜百险兮无一安。人各有私兮私其私，罟与蜮兮孰予怜。错讦谤兮交讥讪，日相逐兮如影缠。莫予惜兮亦莫予识，徒撄其锋兮溷嚣杂。胡为夫遗迹于其间，生为辱兮死复为其践踏。爱予生兮惜予之迹，拾而归兮日与魂相狎。[五解] 魂兮归来。归于南北东西之外，归乎六合九垓；时空之所届兮，莫非予之昔来。三步一壑兮五步一歧，迷所向兮惑其裁。凡所至者靡不悔，凡所欲往靡不乖。左可探兮右复诱，进既陷兮退亦摧。有所觅兮卒不得，时既久兮予亦不知欲何为。虽有足兮无异缚，跋涉予百年兮实飘荡而无归。拾此伤痛之迹兮予乃今始得真归，决将往兮矢不重回。[六解] 魂兮归来。临归而反顾，瞻旧迹之无馀。诧新迹又丛生，纷漫漫于来衢。拾迹终焉留迹，何循转而如轮驱。欲拾将安所拾，欲归将安所归乎。抱旧迹以恸哭，立终古之迷涂。[七解] 班中观《自然探索》，中多有趣之物，被酒作二章 日本瑞龙槛，嗜酒颇如我。每岁春初来，其颐遂欲朵。圃者掘十窟，注酒百斤夥。苟无此酒加，枝柯颓然亸；苟有此酒滋，神魄旺如火。厥龄三百五，干强足不跛。来日知无穷，造物安能锁。嗟予日千化，须鬓随时堕，一槎傥能浮，结庐树之左。旦夕共挥杯，醉醒无不可。国境争纷纭，朝代屡迁播；当时如生死，迨后寒灰垛；徒使同胞民，兵戈相折挫。吾与树夫子，泯然造物卵，看此一瞬间，杯底犹未裸。[瑞龙槛为树名] 泱泱黄蜂来，逐逐雄蜂媚，肆此一瞬欢，丧此百年体。蜂王硕如山，蜂雄渺如米，小大虽不同，同此继族类。死亦何所悲，生亦何所喜，于中有大欢，生死所不抵。飞飞蜂王来，翼翼雄蜂比，造物随其后，渺渺鸿蒙里。[雄蜂与蜂王交配即死] 弟《荷塘集》全卷贴出，菠萝小僧兄读之，为泣下，并承选出数章，因赋寄一首。越日补赋一章。 少日彷徨歧路心，中年惘怅渐消湮。岂知遗蜕犹然在，犹向天边泣故人 长江渺渺势千古，故客茫茫天一方。我掷杯蛊洞庭水，沿流而往海都香。[菠萝居海上] 世贸三歌之一：微蚊歌。时美已向阿调兵 微蚊微蚊游空中，颺颺其羽如无踪。吹之以息逝万里，捺之以指存微红。飘飘来吻摩天厦，砉然巨火啖天下。如盘古之斧所开辟，乾坤崩坼海水立。[一解] 微蚊微蚊聚楼中，摩其肩踵声其嗡。经营计划无作息，为口之食衣之缝。兀然霹雳，巨厦坍跌。天裂而倾泻，地沉而不接。山岳群飞，击我肉骨；声音转而为唳嗥，肩踵喷而为沫血。魂魄割斫，散为齑末，欲招安能，请视此茫茫无尽之瓦砾。[二解] 微蚊微蚊腾空中，蔽日为夜天如蒙，呼啸而往驰狂龙，往汝之土汝领空，觅汝之族类汝儿童。上携死神百万宗，逢土即掷逢人攻。[三解] 微蚊微蚊居地中，仰天而泣心如疯。维地可载天可覆，何处地上非天穹。身不羽兮手不翼，嗟汝微蚊之民欲何去而何从。[四解] 微蚊微蚊汝无游乎空中！此蚊才西彼蚊东，彼此循转安有穷。东西彼此虽不同，同虱此地球而为其虫，岂必蛮触不相容。况地球亦不过一蚊蠓，怵惕孤危兮飘荡于宇宙元气之鸿濛。天上之蚊兮不灭，将此地球之灭兮旦夕。[五解] 按成昆、微吟、天台诸兄皆以末解为赘疣。弟亦知其类夫子讲经，然苟止于四解，似又觉语意未完；此殆恐怖弥胸，不得末解，警及大难，遂情难自慰邪？不可知矣。姑存之，推责于人，读者各随其见，自作减加可也。 世贸三歌之二：飞机歌 先贴亡友伯夷、叔齐二兄旧作一章：《采薇歌》。转自司马兄《史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弟不才，剥出一章，亡友苟在，未知其感如是否：《飞机歌》 瞠彼西方兮，飞其机矣。以暴逗暴兮，自古之规矣。神农虞夏日自吹兮，世果安归矣。于嗟徂兮，文明之衰矣。 世贸三歌之三：死士歌 吁嗟乎此死士。死士昂藏躯七尺，盘盘大颡髯如戟。平时温驯如牛羊，猝然暴起举世栗。手提民航百万吨，掷向大厦云霄碧。吁嗟手提民命五千余，随手掷入万劫不复之地狱隙。[一解] 吁嗟乎此死士。死士来自阿拉伯，青袍窸地头巾白。伊斯兰教根其心，黄沙野漠为其宅。此土昔居犹太民，罗马溃之沦飘泊。二千年后复来归，西方有仁联合国；五洲四海奔如流，分士之土与生息。士父士祖怒而起，结邦而攻力不克。愈战愈强以色列，嗟民向弱心向激，争以自戕为戕人，死士死士攘臂出。[二解] 吁嗟乎此死士。死士死士有古敌，欧洲大陆雄无匹。基督之教古未驯，治内则残外亦贼。挟其宗教与文明，更挟贪欲征东急。几八而往二百年，屠城掠地战未息。大地汤汤漂红流，此血彼血不可析。士祖累代亡其身，士族累代存其忆。[三解] 死士死士有今仇，基督世界如飞舟；资本工业为龙骨，为其风力为舵头。日进千里势万里，举世孰不蒙其羞，呜呼孰不瞻其马首随其流。死士之国昔贫瘠，造物有物閟为留，一旦掘发喷万丈，随井所凿皆石油。西方经济命脉在，蛇之七寸人之眸；政治文化来旗帜，外交军事纷貔貅，诏曰民主与自由。[四解] 死士今仇有千百，美利坚国数第一。苏维埃溃如山崩，美利坚卓如山立；经济一体地球村，村长咳唾无不及；百万兵屯屯海湾，航空母舰摩岸壁；西方文明大复大，为其代表首其席。富国愈富贫愈贫，文明愈弱心愈逼：或如风草从其强，或如弹簧抗愈亟。此状中外无古今，原教旨兴不可抑，欲坚旧垒守旧教，逐西人势竭其力。死士死士当其时，以美为敌亦势迫；死士死士弱如婴，除恐怖外复何术？死士死士结队来，来向世贸大楼侧。[五解] 吁嗟乎此死士。此非死士谁死士，戕人自存心自耻，与敌相拥相共死，死此五千生与齿。[六解] 吁嗟乎此非死士谁死士，死此五千犹不止，阿富汗更死民子，不知明日谁继此。吁嗟乎此死士。[七解] 偶书 未觉秋风来，已觉夏意往。凌明试开窗，疏雨满庭响。 与友人共饮洞庭湖侧一极陋之小店作。[2001。9。5] 临水构一室，陋若鸟巢居。户牖洞而贯，六面皆空诸。老人来沅江，貌古如顽愚。乡中有老技，颇能为庖厨。见我意即喜，岂为吾囊驱。坐我小板凳，身矮等盘趺。拂我案头尘，撚我颔下鬚。置我手中酒，上我盘中鱼。问我更何欲？得此已有余。夕阳满江海，清风过海徐。滩头泊船艇，与水摇相娱。摇摇不得止，似欲来招予。船汝无庸招，我意久踟躇。托身纷攘里，剥蚀吾灵躯。骸骨随时化，此心安可拘。只待尽此酒，共子海天虚。 减兰·同前饮湖上望君山、岳阳楼二首[2001。9。5] 斜阳万里，远远君山渺茫里。掌上横杯，八面秋窗向水开。 夜深明月，穿过微云波上歇。与子相偎，湖上清风婉婉来。 桥栏试倚，上下空澄都水洗。摇荡金黄，似有潜龙啖月光。 名楼安在，满眼霓灯辉巨海。岂若飞空，虱此浮华鄙俗中。 车往君山书所见 杨柳水杉绕四围，家家门侧小池湄。池中荷叶残都尽，犹有秋风百遍吹。 不知咫尺与湖通，跃过前堤眼忽空。数株杨柳邀风共，人家正住水天中。 岳阳楼望君山 湘弦断折湘妃去，一片荒澜甚可看。帝向湖中投一币，洞庭千古买君山。[忽忆少年尝作君山一绝，稿久佚，但记末二语，因为补足] 拓地啖天如莽海，自羿而还气未消。莫道飘飘浮一叶，君山能压洞庭潮。 岳阳楼 仿壁摹栏看不真，回廊小倚倦疲身。清风一刹真千古，似比名楼更可珍。[又作：摹栏仿壁看都倦，小向回廊倚树头。一刹清风来万古，宜人似过岳阳楼。] 岳阳楼重修，不复其旧，复多加新榭，唯碑林一壁，犹予少日原状。 不但名楼屡减加，少年奇气堕谁家？古碑最耐风尘蚀，君听墙边怒过车。 赖床作 山谷游云自去留，断崖青草小窗幽。庭前秋色随心入，架上图书信手抽。聊得睡乡三亩宅，便能神思五湖舟。斜阳亦倦江山照，来卧先生小枕头。 生查子 冉冉看秋来，远远来无已。小病正昏茫，薄与秋蟾似。 窗外砌梧飘，飘入秋窗里。试握古人书，忽觉寒生体。 日日向西风，蝉语犹难已。明月出前山，漫过山塘水。 携酒坐塘沿，擫笛秋声细。不识野山禽，入梦都几里。 野水落前溪，荷叶初初坠。时复两三萤，彳亍荷塘里。 昨日菊花开，明日枫将起。墙角看藤筇，已得秋山味。 梦里故人来，梦起故人去。来去两微茫，独向楼头伫。 何岁不相思，去岁始相聚。共饮月中舟，醉堕江中水。[梦薛为宏。薛居景港，去年数友会于其地，夜中月色微茫，共饮江边岸舟上，予醉而堕水，众皆大乐] 送客归途作 归车如流时，可去不可惜。愁见婉婉来，惊看去如掷。车中隔窗人，举手遂可及；渐转侧其庞，忽若残烛熄。苍苍暮色来，道旁犹久立。送者各分散，相呼归卧夕。彳亍尚能行，微茫意已失。落日团红云，黯黯天之侧。 故人乘车去，我亦乘车归，南北虽异辙，同向暮中飞。来自天之末，归向天之陲，暮色各独看，同此中心悲。同此中心悲，相隔亦何违。虽有此日别，来日未为非。 故人万里来，为欢但十日。冥然契素心，相与忘朝夕。明月下洞庭，微波跃碎璧。君山斑竹枝，一行一回立。回立亦何为，聚散终有极。依依落日沉，隐隐萤光出。短歌聊欲寄，中心寒忽逼。 梦得“卢子坐船头，夕阳坐船尾”句，醒因足成，以记梦中景 卢子坐船头，夕阳坐船尾。泛泛不系舟，悠悠无根水。任流而随往，舵楫弃以毁。岸山迎予前，亦复撇予退；来自无何乡，退入不归里。看看流光飞，夕阳忽已萎。 九月二十六日加班到晚八点，坐憩抽烟，心中随作。移时同事呼饮店中，归而记之。 我日握扳手，巡穿泵塔隙。塔高与云齐，塔基植地脉。鹑衣等乞丐，貌若钟馗黑。奋此微躯功，自晨至昏夕。偶憩手足瘫，欲起腰已失。维予自少年，十年从此役。时光殆眩技，一瞬万变疾。绿鬓盈光华，忽尔髯成尺。举世烦相讥，我心有素力。四遭青山青，霭霄升炊迹。秋意潜潜来，着体如相惜。呼与同事归，共此杯中液。 故人读予《荷塘集》，得一奇梦，梦曰：大夜弥天，唯荷塘恍有黑光。荷盖大可覆人，予趺坐盖底，胸以下皆没乎水。故人谓碰壁已亡，此必其魂也。有顷，亦下入水，与予并坐荷下，隔梗而顾之。时巨雨如泻，荷盖震颤不已。久之，拉余返，而予冷然不理。故人归，及岸回首，见余趺坐如故，乃为之泣下。予故为赋此。 妖红惨绿断魂香，短梦来游黑有光。百亩荷塘留我住，便生便死又何妨。 荷盖童童如屋大，携手坐予荷盖下。轰天黑雨倾天泻，四围森绝苍横夜。拽予拽予归去起，掉首掉首哑不理。岸上回头如万里，看予冷踞幽如鬼。看予冷踞幽如鬼，泣数行下双眼萎。 咏荷 炙热清凉两如敌，从来水火不相亲。不知此水痛何事，开得莲花似火焚。 变虞美人·故家外有河，河有野莲一湾，予少儿时，春秋二季，时共先父钓于其间。醉中偶忆其景，因书数句。及醒，乃知格律记误，强名之曰变。 春江鲫上柳条葱，一竹软于风。与翁笑指白头翁，坐到春花落后落秋蓬。 而今陶写酒杯中，梦里尚孩童。东山日出北邙红，看看人生朝北水朝东。 君山歌 天耶地耶两空濛，洞庭水与东海通。海上三山仙人宫，仙人寂寞愁颜容；驾山为舟游四极，一座溯长江而上落此洞庭中。洞庭此时何所有？狂鼍怪蛟跋浪走。弥天恶瘴随涛飞，人民卉畜凋而朽。食象之蛇吐腥膻，三千里外闻欲呕。自山之来万物来，罗汉方竹生山怀。银鱼点睛黑一漆，金龟腹甲双扉开。上帝飘飘群姬舞，张乐广野如风雷。湘妃纤指切斑竹，相和水底声清哀。羿拔长剑青天灰，斫蛇垒骨成丘堆，吾民始桑麻于阡陌之隈。仙人仙人久亦死，遁身为石为兰芷。不见长髯飘萧萧，但见春秋花红紫。从此君山颇寂寥，渔舟偶宿来青蒿。潮声夜拍荒崖睡，山猿泽鸟时惊骚。明月出光照天水，林中恍惚移幽箫[笺]。先生长养洞庭边，日望君山不可前；同学相携笑相拥，雀跃来游正少年。七十二峰争相识，推挤映带相后先。归来远蛰云溪下，鸟巢为椽虎为马，卧息不出松柏荫，出游但访狐鼠厦。十五年间石为躯，想象君山神欲炧。故人温温犹我惜，万里来寻崖穴隙。相见不语拽我裳，翩然径向君山立。远古之君山不可追，少年之昔我不可及，纵得重游亦何益。幸有故人相扶持，不然独向流波泣。此时与子相彷徨，明日相别天一方；此时君山尝见相携乐，明日君山亦相隔而相忘。聊作此歌掷之水，流向东海苍复苍。 知情者笺：碰壁斋撒谎。今日之君山洋楼栉比，岂荒寒若是者。意其不乐见此豪华，遂虚拟远古，厚诬今日耳。是日之游也，亦无甚佳处，但湘妃庙多有小尼姑——当然是冒牌货——碰壁斋一见，眼冒怪光，口流哈剌，状极不堪。此亦其不敢写者也。碰壁斋生长之地，亦距湖数十里。 为先父赋岳阳楼 少年十四五，负笈来岳阳。家中遗老父，沉疴在膏肓。欲起等拔山，试卧溃山冈，岂能送我读？饮食无羹汤。出门倚门送，及归伫门框；欲出不忍出，恐见门边望；欲归不忍归，恐归已死亡。巍巍岳阳楼，古立湖之旁。飘衣有远思，豁达我眸眶。我父家中叹，不得共相将；我亦楼头叹，不聆谈锋芒。我父向我约，清朗待秋光，积病或稍减，共此楼头觞。我父向我约，约语未完章，戛然声已止，猝然躯已殇。惶然驰车归，门侧何空荒，不见倚门者，唯见丧夫忙。入门呼我父，云在医院藏。出门才半道，单架数人扛。我父卧其上，我父目不张；奔跪抚我父，微温在胸膛；微温何炙灼，十载手犹伤；从此来十载，不望楼之方。嗟汝岳阳楼，千古构煌煌；匪构湖之侧，构于予心房；匪裂木石构，裂自予肝肠。 南乡子·2001。10。31零点，予出返料，立而待之。时冷月巡天，孤影在地。记近梦多恶，即今日梦先父，亦苦痛不堪言，因作数句记日间事。词语虽淡，而予为之泣下。 屋冷指都麻，旧卷潮生字侧斜。剥琢声微疑复有，谁邪？待启门看叶卷沙。 噩梦苦相加，百计求醒愿总奢。又靠床头偎一晌，归家，既是归家便听它。 鹧鸪天·打油 一胯生的你我他，有些毛病最难抓。没当领导人都矮，一见姑娘眼就斜。 颜子饭，孟婆茶，一齐服用便无差。再加点点烧刀酒，保证天天卧路蛇。 注：夫所谓雄心壮志者，质言之，一曰当领导，二曰赚票子耳。领导当得大，谓之领袖，票子赚得足，遂成骄子。 浣溪沙·杂感 或傍皇天上帝门，或挟民主自由神，可怜翻覆是乾坤。 随唤而来词客泪，如钟之摆世人心，穷山一角自沉吟。 予目时患炎症，岁必一二回，恒以为常。医云此用目过度之故，苟不调剂，未必不有盲日。今复觉有异，似症又蠢蠢将作，为赋。[2001。10。11] 穷磨旧卷与谁同，绕屋扶疏五柳空。一岁一回红眼病，渐行渐向白头翁。全球化已来中国，现代性真胜古风？此事详推我深恐：人和世界两盲聋。 寡民小国自然儿，大欲能存少侈靡。后事成形前事证，前人远见后人嗤。世如惊马奔千里，余欲扣缰进一辞：为要自由心已在，遂无真觉自由时。[唉，没写清楚没写清楚。自由即欲望无限制地得到满足而已，世之激进，盖欲望所摧迫而已] 曳尾龟行游歌 耸耸面壁背亦壁，壁中有人夹壁隙。负壁而游枕壁居，嗟予与壁二而一。短爪短爪如断桨，划地而前等波辟；长尾长尾何悠哉，曳于泥涂扫于石。奔走之疾蜗牛惊，步态之美企鹅嫉。曰行曰坐悉皆卧，一生匍匐不能立。卑身处秽已大佳，纵欲翻身力不及。岢岢有陆洋洋水，邀予往还两不失。鲸鲨虎兕固能雄，其如彼此天渊隔。昂首掉臂行涂间，倘遇人物避涂侧。偶然有敌怒来攻，蒙头一缩如箭疾。长爪利齿奈我何，我有二甲厚盈尺。难既已矣头始伸，前瞻后顾足复出。今日游东明日西，佳山好水略一息。天尚能覆地亦载，以此终老何所惜。二壁二壁扛复扛，长尾长尾拽复拽。 浣溪沙 镇日风声细款关，似邀人出就秋残，前溪渐落石碕弯。 断梗犹存荷景在，枯禾未拾水田干。斜阳愈艳愈生寒。 坐久尻凉与石同，啼禽语语听难通，聊凭杯酒助颜红。 蝶翅衰余匍草背，柳条倦不理秋风。游云寥落自西东。 十月二十八日太平间作，盖为同事家葬事主书记 天地无过墓穴宽，此间最近是阴间。一时恍惚神分处，剥琢如闻鬼扣关。 自穴而来从穴去，中间一步颇为难。纵君不迈时将迈，两样心情一样还。 老者何人吾不识，幼亦与我不干连。且一吊之何妨碍？吊与被吊早晚间。 尸居余气不能寒，似欲腾身起坐看。便得腾身看何益？眼前吊客尽尸干。 铿锵牌桌肆闲谈，鞭起人来哭亦欢。独向喧哗疏处立，斜阳亦独立西山。 同前夜间醉作 前日止酒昨日醉，蒙天匝地一日睡。起来神貌两如鬼，匆匆来赴太平会。唱歌声烈满灵堂，笑语嬉声萦尸香，犹持残酒书诗章，茫然独醉古柏旁。 同前观唱歌 唢呐手，坐桌首，双拳突颊十指抖，应鼓而吹声老朽。唱歌者，妙龄中，右手击鼓左话筒，音箱卓卓立其东。[歌手为一女子]古歌淡涩唱不红，花腔稍杂流行风。击钹者，伏案睡，手扶两钹时欲坠，鼓起头与手俱起。听隔壁，亦有丧，洋鼓洋号声清扬。流行曲锐洞数墙，依依来绕这边梁。[隔壁为西洋乐唱流行歌]独坐者，坐两间，秋风作作吹衣衫，心向古今生死穿，长天一月正孤悬。 同前述其歌 古而又古土而土，此曲人间何处有。述人从生至死亡，细情末故纷能详。声无喜悦无悲伤，调无怨抑无激昂。“时光似箭如流星，进京赶考求功名，洞房花烛成了亲，生下一子立家门。”[四句皆记歌中常语]如斯之生如斯死，人生万变不出此。更消粉饰花红紫，大言媚语闻之耻。忆我少日酒颠狂，长歌巨笑长街旁。偶遇道侧人家丧，买炮径放趋灵堂。坐听此曲心苍茫，不知晨旭移窗光。今宵持酒更重尝，为谁双泪下淋浪。 十月二十九日再作一章 鞭炮鸣已过，余灰犹自燃。苍烟肆飘荡，回此山之偏。残炮忽一响，身心为簸颠。身畔枯茅作，秋风正翩翩。蜻蜓欲坐耳，古柏上撑天。同人各有事，牌势如奔湍。且出堂馆外，漱齿山中泉。 蝶恋花·秋夜三章[2001。11。3] 大黑茫茫秋种种，正有森寒，着体如锥痛。短烛孤摇墙古缝，残萤的的游荒冢。 皓齿明眸光四涌，一笑嫣然，入骨春潮动。携汝温柔如火拥，翩翩来舞坟前空。 地狱熊熊油沸水，冷焰烧天，上帝寒毛蝟。青面獠牙排地跪，有人狞叫鞭千鬼。 饱醉沉鼾如死睡，离体生魂，抚体心如毁。万感言君君不会，怆然独泣腰支背。 我有魂兮离体起，独舞清秋，明月光华里。明月为裳光洗洗，江河为奏弦千里。 地狱天堂皆幻拟，嗟我魂兮，毕竟归何地？生死山川长袖底，茫茫明月光无已。 前词贴出，观诸友跟贴，觉意未能达，试破中间一首为二，又觉效果减色。 地狱熊熊油沸水，冷焰烧天，上帝寒毛蝟。青面獠牙排地跪，有人狞叫鞭千鬼。 巨爪弥天追汝尾，举世奔逃，举世依然毁。似有哀嗥消不退，漫山髑骨张其嘴。 万欲潮生奔不悔，不过求生，此外求儿辈。饱足沉鼾如死睡，灵魂始得离躯蜕。 抚此顽躯心毁悴，与汝全同，竟尔全相悖。万感言君君不会，怆然独泣腰支背。 生查子·秋夜三章 万户闭门扉，秋意寒如火。携此满天秋，独去阶前坐。 月色淡如眠，星斗沉将堕。渐觉散斯心，漫向乾坤播。 古蟋微其声，大寂如相和。有物恍然来，万物之中过。 对面立青山，似亦无非我。宇宙自茫茫，我复居何所。 古亦在吾中，后不后于我。问我“汝为谁？”语出千年左。 漫漫明月光，流转随圆椭。饮此月光芒，拥此光芒卧。 同班同学会于岳阳作 维人有两耳，相距止咫尺，作息共开闭，死生不相值。嗟嗟予故人，此会足可惜。[一解]维人有两足，相须二而一，行时偶交互，前后终相失。嗟嗟予故人，此别会何日。[二解]唯人有一心，衰飒日以逼，在昔活如水，迨今硬如石。嗟嗟予故人，此心毋分隔。[三解] 此会使予欢，欢此杯中液。十五年贮笑，共来喷一室。此会使予欢，亦复使予戚，君看墓中人，不得共此夕。[湛宏图已下世矣] 贺新郎·苦酒，将止之 此物真堪狎。既使人、忘情忘世，中怀都惬；又使中怀磅礴起，铁锁钢枷难押。只要肯、杯酬口答。醉死便埋无不可，但醉中颠倒无章法，屡忘唤、随身锸。 少年与汝盟相歃。近中年、心将木朽，衣将僧衲。少日得君如起死，今日视君闲杂。请从此、毋来吾榼。烹狗藏弓吾自愧，任老兄怒起批吾颊。送君别，鞋已趿。 李鬼答李逵词。喵喵兄作《木兰花·李逵致李鬼》，予跟贴时次其韵，而才窘，未能成词，聊用古诗。后知喵作盖有本事，以有人盗用其名也，予误以为泛咏打假货耳。 势雄势弱公自数，公如粒珠我如雨。谁明谁暗公不知，徒向虚空辟巨斧。不知公果自知否，第三板斧三通鼓；第四知公已鼠奔，抱公之头呼公母。 贺新郎·和嘘堂兄南京大屠杀二首 一水盈盈隔。有伊人、登高慕望，立乎日出。脉脉此情安可忍，跨海舶船如织。乍相见、心如炭炽。助汝文明和律令，更假名汉字二而一。长执手，感而泣。 依然一水盈盈隔。尚依然、登高长望，立乎日出。依然此情不可忍，跨海船来如织。来屠我、人民与国。屠此文明坍天尽，剩狰狞巨笑荡天末。剩不下，当年泣。 笑抚长刀吷。笑一挥、头三十万，不堪一割。笑数囊中原子弹，掷向长畸一粒。再笑展、地图闲阅。科索沃好世贸好？阿富汗似亦值一瞥。刀入鞘，笑未歇。 史书信手翻一页。陡书中、浩然泻出，奔天狂血。大地苍苍淹不见，今古茫茫不别。听血里、幽箫呜咽：似诉和平与博爱，诉此言未尽倏已绝，倏已被、血淹灭。 注：此二作多不协律，姑置诸。又，日人效唐人政治体制，谓之律令政治。复得唐人之助，造为文字，取汉字之偏旁而变化之，名曰假名，迨今日文犹汉字假名共用也。 班中翻《三国演义》，伏见刘备兄盖世英雄，战无不败，宁屈不死，百逃不殆，及入赘东吴，始过上幸福生活；再逃东吴，又多得贤内之助；予仰之无已，因恭作二绝，以为颂歌焉。 爬行粪水坑中客，跌入温柔洞里人。怪道佳儿不思蜀，传来虎父好基因。 战无不败总能奔，每到危时遍体晕。虽则将军如小妇，奈他小妇是将军。[孙夫人少好武事，成婚之夕，洞房中枪刀森列，刘备兄不觉失色。此兄之逃东吴，盖以夫人为吴主之妹，得阻众追将也。] 李后主 妇人醇酒最消忧，白却诗人几辈头？苟不为君不亡国，争能词笔冠千秋。 闲情 起坐初阳到剩釭，幽怀千石最难扛。神交似已通心念，路遇犹然侧面庞。梦太缠绵翻转恨，歌因啜泣不成腔。何时一舸邀云水，同看沧洲白鸟双。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三十一夜 明日即元旦，万物周回步。去者旋复来，来者已非故。伊余独异之，长向今年住；时时皆年尾，心共韶光暮。元旦自元旦，岂以我改度？岁岁来过我，嗟不与我遇。 山深闭万景，明月光独卓。流布自天下，恍如雨之泼。水杉空叶枝，并无影可落。杂树深蓬蓬，团身睡如着。山鸟忽一啼，使人首一愕。 太常一日醉，我有一日醒。兀兀不能安，自不知其病。忽然伸眉笑，盖以今未饮。冬风如春风，着体无稍冷；明日即明年，奔来不用请。孤坐玩空杯，聊应守岁景。 附录一 二零零零年予几于搁笔。理稿时检得断纸三张，有诗数首，或标二零零年作，或则不知甚时残物，又忆得岳飞一首，并存于此。 二零零零年元月十日零点班中作 有蝇飞黑屋，远远见窗光。此是趋生路，鼓翼急来翔。愈飞光愈白，愈白心愈扬。宇宙在咫尺，从此纵冥茫。岂谓窗上纸，忽阻如城墙。亟钻不得出，铩羽徒悲狂。万里岂不远，最后始难防。如何一薄纸，断此终生望。君看纸外景，万物已端详。 莸薰置一笼，十年犹有臭。岂香不共存？为臭刺汝嗅。白玉光莹莹，蝇点价遂渎。岂不通体瑜？一瑕怵汝目。是汝感官偏，性好剔人恶；抑恶有奇性，锋芒较善卓？嗟余不能知，善恶日纷络。 海上有仙山，仙人白如雪。少年发奇志，渺想不可接。洪涛薄地来，孤舟挂一席。中涂失所向，惊风乱吾揖。四顾生迷惘，苍天空冷碧。将往抑将归？两难互如敌。即往安所达，即归安所息？太息两痴騃，矛盾值一析？归往甚不同，人生本飘泊。 同前作代札寄鲁汉师未果。[2000] 惭愧先生谬相许，许予雏凤语犹新。飞疲毛羽差三食，裂尽咽喉未一鸣。虽知其白守其黑，不能与战尚能奔。奔来狐国魑邦里，住到萧萧草满庭。 当时听法犹前日，一卧深山十载奔。雏凤有声已喑哑，老骐伏枥尚嘶鸣。寻常见惯春风旧，廿一重来世纪新。餐饭且加祝翁健，请看问字满堂庭。 予尝与人论岳武穆，谓天于武穆至为刻薄。负绝世之才，有回世之力，且逢不世之机，而终不能直捣黄龙。是其生也，不得其生。武将不能大漠擒王，则当马革裹尸；乃其人不死于敌人，而死于小人，不死于沙场，而死于朝廷，不死于不能战，而死于不准战。是其死也，不得其死。人皆有死，入土为安。乃功已大著，不立祁连为冢以纪业迹，而慰其劬劳；功未全竟，不葬于高山之巅以望北国，而哀其遗志；竟葬此悲愤之士于西湖之侧，以听歌舞，而辱其神灵。是并其葬也，亦不得其葬。古今际遇，盖少有如是者。因为一绝。[2000] 未捣黄龙生已恨，死尤巨恨不能平：竟埋毅魄栖霞上，长听西湖歌舞声。 每大醉间寻肖、卢，赋赠。[不记何年] 连楼接踵满人间，每醉都来扣汝关。我有伤心三子痛，生虽苦海万年甘。骑羊骑鹤心都绝，路北路南事未安。更下悬床重置盏，纵多言语是徒然。 共卢往六伢家，出湖边书所见。[不记何年] 燕草初青燕未来，山间野烧剩残灰。一波渺与天同远，正送春风到九垓。 坎头贴贴长青苔，地米花如细剪裁。岭上春风吹鬓活，洋洋心与物齐开。 湖风细拂藠头香，豌豆双眸两对望。野外无人草无限，山羊最解品春光。 此首记梦之作，其年不记 颇闻山外有乾坤，试上危峰豁此心。海色凝如修女静，月光来似怒涛奔。任君冷眼空三界，不过苍天堕一尘。收拾行囊共谁去，一舟茫渺晓星沉。 按，这首诗叫我想起几首旧作。其一：《八九年元月六往临湘车中作》：“人同明月两清贫，百步回嘲五十身。计拙三巢天老大，愁来万古雾瞢腾。精神了了迷荒梦，世事苍苍入乱云。尽竭膏腴能得筏，地平沧海岸何存。”其二：《九六年元月三十夜》：“百计追欢非过计，少年况味果匆匆。故人婚嫁投林鸟，来日情形失伴鸿。[肖亦已于前日新婚矣]将更驱驰岸何在？不如归去陆都空；两难我欲全抛手，一付孤舟与海风。”其三：《九八年九月某夜独唱黄自佛曲〈花非花〉作。其词首阕用白傅〈花非花〉，次阕曰：水中月，镜中花，幻非真，无来去。是真是幻两俱离，觅取浮生归宿处》：“佛曲信飏飘，明月生沧海。上下两空明，一舟自欸乃。”其四：《二零零零年元月十夜零点班中作》：“海上有仙山，仙人白如雪。少年发奇志，渺想不可接。洪涛薄地来，孤舟挂一席。中涂失所向，惊风乱吾揖。四顾生迷惘，苍天空冷碧。将往抑将归？两难互如敌。即往安所达，即归安所息？太息两痴騃，矛盾值一析？归往甚不同，人生本飘泊。”其五：《二零零零年端午夜饮醉，梦月下拏舟过湖，登一断岸，思斧崖为穴，以此终老，梦中作此》：“古黛苍苍横，落月茫茫冱。系缆枯树根，独辟荒崖住”。其六：《二零零一年末夜梦中复梦，得“潮头断艇波还下，月底惊云骏以奔”一句，而不识其意。然时复忆及梦中断艇，遂为足成一律》：“摇曳长空伫梦魂，横秋露气冷相侵。潮头断艇波还下，月底惊云骏以奔。此筏当年求底事？主人何处殒其身？问潮问月俱无语，天海茫茫自古今。”其七：《寓言三章·舟》：“我的主人已沉没/在那一阵如山的波涛/任我这叶无人驾驭的孤舟/在茫茫的海上/寻他已死去的目标”其八：《九八年作蜃景》：“蜃景微茫浮浩瀚，有人缥缈水云中。早知隔海来无路，每到登高望不穷。敢觅舟因双鬓在，思回首已一生空。遗躯剩葬嵯峨岸，听鼓长潮万古风。”这几首诗难免重复之讥。它们使用一个意象，互相连带，一起描述了一个追寻者的心境——确切地说，是一个追寻而失败者的心境。 附录三：谐言一则 澳大利亚袋鼠有名“美眉”者，尝登澳洲小姐之座。慕吾中华王化，越洋而来留学。海关得之，捕送动物园。中华之鼠闻之，膏其唇而垫其乳，焗其头而摄其须，穴地而往，群与观之。及见，相顾骇笑。一曰：“四肢三围，无一合格，此尚能着泳装乎。”一曰：“壮硕如许，一农家妇女耳。粗俗粗俗。”一曰：“此患肢端肥大症者也，上海纽约之时髦，固以娇小玲珑为尚也。”一曰：“不四脚爬行，乃两脚蹦跳，大丧淑女风范。”一曰：“不能贴地梭行，宁不能效猫步乎？猫虽劣等民族、恐怖份子，亦有可节取焉。此之谓文化对话、以夷制夷。”其至幼者曰：“难得她好大个袋子，装得一斗谷。”此语一出，群鼠噤声，但闻巨响哗然，口涎满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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