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新提醒】虞兮虞兮

 昵称14979747 2014-12-14
虞兮虞兮
   王  芸
余熙
余熙两手拎着满满的东西。正赶上下班高峰,车厢里人贴人。她嵌在人缝中,扎撒着两只胳臂,动弹不得。一个男子紧贴在她身后,源源不断地喷出大蒜分子,辛辣劲儿从后面包抄过来,几乎让她窒息。余熙扭过头,颇有深意地瞥一眼男子,男子浑然不觉仰着一张显然油水过剩的脸,从容吐纳。脖后皮肤潮乎乎的,余熙想,回去得马上洗洗脖子。
除了大蒜气,还有狐臭、口臭、汗臭、胶皮味、风油精味,以及来自不同女人身上的各种各样的香水味。它们在车厢有限的空间里剑来戟往,对抗又融合。余熙的胸口被拥堵得一片闷疼。好几次,她觉得快要控制不住上翻的胃液,要吐出来了。过了七八站,终于等到一个座位。余熙舒一口气,将两手的塑料袋搁到地上,手指解脱出来,指关节箍出了一圈红印子。窗外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路灯没亮,街景是灰调的。她闭上眼睛,身体放松,随着车的节奏晃动。再睁开时,一边的路灯亮了。夏天是用电高峰,这条街通常只亮一边路灯。灯下,深深浅浅的车影、人影更乱了。
回家还要穿过一条窄巷,凤凰巷。走到一半,余熙发现包被人划了。斜挎包,革面的,从吊带接口往下,有两道长口子一直拖到包的底边。余熙将东西放地上,手从口子里探进去,摸了半天。又凑着路灯,仔细翻看一通。小灵通没了!钱包没了!余熙站在路灯下定定神,回想一下,大约丢了四十来块钱。早知道,虞兮虞兮多买两包紫菜就好了。她将包里的东西清到塑料袋里,破包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她不想小树奶奶看见。
回到家,余熙放下东西,倒水洗脸,恶狠狠地擦拭后脖颈,像在和谁赌气。
小树奶奶在屋外唤吃饭。余熙出来时,春儿将饭菜已经摆上了桌,西红柿炒鸡蛋、醋溜菜芯、香干肉丁,再是一碗丝瓜汤。小树用筷子在菜碗里扒拉,小树奶奶坐那儿等她。余熙问小树,“作业做完没?”小树脆脆答一声,“完了。”又问春儿,“用自行车驮他回的?”春儿嗯一声。
每周四是余熙大采买的日子,接小树的任务交给春儿。春儿一般用自行车驮小树,她本来个子不高,后面还驮个小树,让余熙很不放心。说了几次,春儿总说“没事”,还那样。
四个人吃饭,只听得见小树吧哒吧哒的吞咽声。小树奶奶吃得慢,一颗一颗饭粒往嘴里数。她的牙,今年又掉了两颗,满嘴没几颗牙了。她不停地抬眼看余熙。余熙没抬头,可感觉到了。每次都是这样,小树奶奶心里像藏着个无所不晓的魔镜,可以清晰照出余熙的七情六绪,但她总是犹疑着,不肯开口。她不开口,余熙绝不主动开口。即便问了,余熙也不会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习惯和小树奶奶分担什么。
小树将最后一口饭扒拉进嘴,推开碗筷下了桌。余熙见桌上落了饭粒,“咦”一声,小树回过头。奶奶已伸出手指,一粒一粒将桌上的饭全拣进嘴里。余熙无奈,待小树进卧房,尽量放缓语气,“妈,你又这样。”小树奶奶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豁了的门牙。笑容显得有点滑稽。
吃完饭,余熙将采买的东西一一归置妥。盐、鸡精、五香粉、酱油、姜汁醋、虾米倒进一溜罐子里。拿出干辣椒丁,让春儿在外屋煤炉上煎辣子油。她又检查了一下肉码,明早四点就要生火热锅,她习惯头天晚上能做的都做好,免得第二天早上慌忙打乱仗。忙完,奶奶和小树已经睡下了。余熙收拾好,换上睡衣裤,坐在灯下算账。
今天收了一百八十五元。买东西用了七十来元,又丢了四十来元,算下来剩不了多少。余熙脑子里一下晃过张开大口的包,倦意涌上来。
在行军床上落下身子,心也像落到了实地,跳得异常轻松平稳。十月的夜,已现凉意。余熙侧身躺在薄被下,望着大床上的两统被卷儿。奶奶的被卷儿扁扁的、四角平整,像没有人睡在里面。小树的被卷儿,脚头隆起一个小山包。寂静中,听得清小树的鼻息声,像四四拍子,急促、有力。余熙每次说小树鼻息重,他喜欢一梗脖子——“遗传呗!”杜生泉睡觉时鼻息也重,说是小时候慢性鼻炎落下的毛病。他说,男人嘛,哪能像你们女人,睡觉、走路悄没声的,那还像个爷们嘛!
杜生泉还说过,侧身躺着的余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平线。他喜欢用手来来回回地抚摩这道地平线。
朱贝丽
朱贝丽又恋爱了。
男人比她小两岁,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宽宽的,身材修长,说是刚离婚。跳国标时,男人的背挺得笔直,头微仰,一只手半开半合,托举住朱贝丽的右手,另一只手半托在朱贝丽腰上三寸的地方,她的左胳臂不得不抬起来,人随之微微后仰,胸部挺起,整个上半身像倚靠在一个舒适的架子上。
一曲快三跳下来,朱贝丽气息微喘,两颊绯红,胸口嘭嘭直跳,像果真在电影里经历了一遭。她没有跳下一曲,坐看灯光下忽明忽暗的一对对舞伴。那些曾经与她共舞的男人们,在镭射灯下看起来,有的姿态笨拙,有的猥琐不堪,有的卖弄花俏。
一个星期后,朱贝丽和男人上了床。两人在床上长时间地缠绵。男人似乎是喜欢她的。他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他耐心地抚摩她的全身,他像对待一个小女孩那样,将她搂在怀里情意绵绵。她不在乎自己的年龄。站在十个女人中间,她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站在一百个女人中间,她也是。皮肤、身材,都没话说。她半夜醒来,长时间地望着身边酣睡的男人,无论侧影还是正面,男人的轮廓都那么让人喜欢。他像是上帝馈赠给自己的一份礼物。朱贝丽甚至冒出了结婚的傻念头……
下午四点,朱贝丽出现在余熙的店里。一般这时候余熙正在收摊。朱贝丽常说,那么辛苦干嘛,你那点工资,加上杜留下的抚恤金,紧是紧巴了点,也够你们娘仨用了。你何必起早忙到黑的,看你,都有抬头纹了!女人要会享受生活,懂得爱惜自己。都熬五年了,还不肯找个男人。有病呵你!贞妇呵你!其实,男人和手机差不多,没有时不方便,用过了才知道好在哪里,用久了需要换个新的。勤俭节约的时代过去了,一件衣服穿到老的时代过去了,女人只能被选择不能去选择的时代过去了。杜生泉的时代,对你余熙来说,也已经过去了!该找个男人了……一番话连珠炮似的射过去,直说得余熙没话说。有时候,倒逼出两行眼泪。朱贝丽只好住口。
心情好的时候,余熙觉得自己可以从朱贝丽密集的话语里透过气来,淡淡一笑,“你呢?”朱贝丽理直气壮,“我不同,我是独身主义者,准备一辈子谈恋爱不结婚。”说着,抬起头来冲余熙媚媚一笑,“我比谁过得都滋润。”余熙斜睨住她,啧啧两声,“好一个天天恋月月爱的独身主义者!”话没说完,两人都笑开了。
朱贝丽找把椅子坐下,拿手直扇风。“哎,累死了,饿死了。还没吃中饭呢。”
余熙端过来一碗馄饨,“今儿怎么有空?”
朱贝丽特别爱吃余熙这儿的海鲜馄饨,经常是逛几小时的街,也要留着肚子来这儿吃碗馄饨。她用汤勺轻轻搅动热气腾腾的馄饨,边掏出纸巾擦掉口红。“我不天天有空?我这人不像你,想得开。看你,整天死守在店里,连享受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吧。女人活到这份上,有什么意思?”接着,换了推心置腹的口气,“不是有春儿吗?像这下午的,人又不多,店里的事交给春儿好了。学学我吧,活得洒脱一点!”
余熙和春儿收拾着摆在外面的桌椅,回过头:“拜托,别这么张扬自己的幸福好不好!谁不知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顿一顿,“你的恋爱现在时呢?”
“回省城了。公司那边来电话,有急事呢。”朱贝丽埋下头吃馄饨,脸上的笑想收也收不住。“难怪!”余熙将几把塑料椅摞在一起,码到墙角那儿。“知道你多久没来了?一个月。创记录了。”
“现在不是销售旺季嘛。对了,给你带了件衣服。生日礼物。下星期一吧,我不知道有没有空,就先送过来了。”朱贝丽递给余熙一个塑料袋。余熙接过包,坐到朱贝丽面前,正经了表情,“他,到底怎么样?你看人,看深点。别……”“知道了,姐——我不是来听你唠叨的,快进去,衣服穿上我看看。”朱贝丽使劲往屋里推余熙。
余熙出来,身上穿了件黑色连身裙,前后V字领,腰卡得刚刚好,像量身订做的。裙摆从左膝那儿向两边划出两道弧线,一边弧度大一边弧度小,非常别致。朱贝丽啧啧两声,“瞧瞧小妹这眼光!”
余熙也很喜欢,嗔道,“你看人的眼光,能赶上你挑衣服眼光的一半就好了。”又指指衣牌,“这么贵!我又没什么地方去,没必要。”
“又来了,又来了。我店里拿的。我刚刚决定了,为了不辜负小妹我的眼光,我要给你安排一次相亲,让你穿上它去露露脸。就这么定了,联系好后我通知你。”余熙还想说什么,朱贝丽已经拎上包,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齐到腰部的长发,在阳光下甩啊甩的。
余熙
孙老师突然出现在店里,余熙吓了一跳。
余熙和春儿交代一声,将孙老师请进屋。奶奶见状,默声不响地出去帮春儿。余熙倒着茶,心里七上八下。孙老师为什么这时候来?难不成小树捅出什么乱子了?一抬头,看见奶奶在桌椅间颠颠地走动,满头的白发被风吹拂着,直晃眼,手里捧着一摞碗。她忙探过头嚷道,“妈,搁那儿,呆会儿我来收。”手下没留神,水一下子溢出了杯沿,惊得她跳起来。
孙老师站起身,递过来一张纸巾。“没事没事,温水。”余熙重拿了杯子,准备再倒,被孙老师拦住了。“杜树妈妈,别忙了。我是来看看杜树,马上就走。”
“杜树?”余熙满脸惊愕,手停在半空。“他,他不是在学校吗?”
“怎么,他没生病吗?昨天一天他都没来学校,今天上午也没来,我还以为……”
余熙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搓了一下。恍惚几秒,缓过神来。孙老师满脸疑虑。老师不可能拿这事开玩笑。余熙转身冲到门外,一把抓住小树奶奶的手。小树奶奶的手只一层薄皮包着骨头,还没有余熙的一掌粗,凉凉的。“妈,早上你把小树送到学校没?”“送到了,瞅着他进去的。”余熙拽紧的手松开来,回过头望向孙老师,一脸茫然。
余熙和孙老师赶到三(五)班教室,只有五六个学生在吃饭,没有杜树。孙老师将学生招呼过来,问有没有人看见杜树。学生纷纷摇头。余熙脑子里飞速旋转。路上,孙老师介绍了小树的情况,说他特别听话,老师布置的事情,他总是完成得最好。几科老师都说,还没见过这么沉静懂事的孩子,话不多,不像有的学生整天咋咋呼呼的,身子一刻也停不住。脾气也温和,遇到同学欺负他,不哭不嚷不歇斯底里,也不向老师告黑状,只是冷静地盯着对方,看上一刻调头走开。结果,班上几个调皮爱惹事的孩子,商量好似的,反而不找他的麻烦……
昨天下午,余熙在老地方接到小树。小树满头的汗珠子,一问,刚上了体育课。她心疼地问他吃不吃冰棍,小树摇头,说不想吃。她心里又是一疼。回到家,小树钻进卧室写作业,直到吃晚饭才出来。晚上余熙忙完,他已经睡了,作业本留在桌上。余熙翻了翻,满满两页纸,字迹工整,签了字。她检查作业从来不一题一题查,只是粗略看一下,签字完事,一则没时间,二则也想培养小树的独立性。今儿一早,小树准时起床,和奶奶一起去的学校。她当时正忙着,从抽屉里摸出五元钱给小树。小树接了,仔细装进口袋里,还用手将口袋拍了两拍。没有任何异常。可他为什么没上学,跑哪儿去了?
无数的可能在余熙的心里翻滚,冷汗不停地冒出来。身体像张开了无数小口,风钻进去汇成冰冷的漩流,在身体中搅荡。她和孙老师商量一下,决定出校门后一个向东一个往西,一家店一家店去问去找。
“您看见这么高个的小男孩没有?白白的,眼睛很大,一笑两个酒窝……”余熙用手比画着,表情急切。小吃店、杂货铺、药店、修车铺……她一一问了。可没人注意到这么个小孩。有人说,这些孩子穿一模一式的校服,看起来长得一个样儿,活像一个妈生出来的。一番话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余熙笑不出来。
转过两个街口,余熙在电话亭给孙老师打了个电话。孙老师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我这边也没找到。下午我有课,这样吧,你回去等等看,实在不行,就报警吧……”余熙刚挂机,孙老师的电话又追过来,“如果杜树回来,千万不要吵他,先弄清楚情况。一定啊,杜树妈妈。还有,通知我一声……”
余熙一个劲地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里面,堵得她心口发慌,鼻梁发酸。抬头望天,天空是透明的淡蓝色,清朗无云,唯有一团阳光亮晃晃的。她盯住那团刺亮,直看到两眼酸痛难忍,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巴两下,闭上了,两团猩红还在眼皮上跳动。
中午是又一阵高峰。附近工地上的民工、超市里的职员都喜欢来这里吃碗面、粉或馄饨,还有些懒得做饭的老人,权当是午餐。春儿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余熙接过收钱、发票的活儿,坐在那,表情木着,脑子似乎短了路,手上几次出错,收的五十,却找给人家九十多。幸好都是熟客,笑着推回多找的钱,“我说今儿虞姬是怎么了,钱多得没处花了吗?”余熙猛回过神,歉意又感激地一笑。
来这儿的多是熟客。不熟的,只要吃过了就爱再来,一来二去的,也成了熟客。虞姬的名字,不知是谁先叫出来的,很快叫开了。大伙儿都觉得这名字好,一是和本名音近,二也因了她生得好看,耐看。小店本来有名,叫“余氏馄饨店”,后来口耳相传成了“虞姬馄饨店”。刚开始,余熙不习惯,想那可是历史上有名的女人,自己和她哪搭界啊。可一人嘴挡不了众人口,叫着叫着,余熙也听习惯了,不再争辩。
好不容易撑到午后一点多,客人稀了。余熙让春儿和小树奶奶吃碗面,准备熄火收摊,自己洗净手进了屋。小树奶奶跟进来,小心翼翼问,“你不吃啊?早上,小树老师交代啥了?是不是小树出啥事了?”“没啥,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想躺一躺。”小树奶奶没再问,默默地挪步出去。看着她佝偻的背影,余熙突然很想喊一声妈,扑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她一动没动,看着小树奶奶将门带实了。
过一会儿,春儿怯怯地在门外问,“阿姨,买菜吗?肉码剩一点了。”余熙隔了门答,“算了,明儿歇一天。”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还是结婚时请人打的,好几处漆面起翘了。她从抽屉里翻出影集,打开来。
最上面是她和杜生泉的结婚照,老式的那种,像是两张登记照拼接在一起,面膜一样羞涩的笑容敷在两人脸上。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杜生泉穿一件白衬衣。那天,杜生泉本来穿着退伍前的一件旧军装,只是下了肩章。她硬拖着他进商场挑了件白衬衣,两人拎着袋子踏进影楼。
他们没选婚纱照,挑了最简单的。她拆开白衬衣,一粒粒钉针取下来,整齐地码在盒子里。杜生泉性子急,在旁边不停地催。她不急,存心将过程拉得长长的。对于她,这好比仪式,女人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看着杜生泉换上新衬衣,替他抚好领角、衣角,理好头发,她才对着镜子仔细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编成了一根粗辫子,饱满油亮。前面一溜齐齐的刘海。镜子里的她,俏丽、端庄,一笑嘴边两个圆溜溜的酒窝。
一共照了三张,这是最好的一张。摄影师可劲地让他们将头往近凑,显出亲密来,她的脸被灯光烘烤得泛出酡色,两只手紧攥着,沁出一层微汗。结果辫子甩到前面来,都没发觉。扎了朵小小栀子花的辫梢,斜搭在肩膀上,仿佛两人中间刻意放置的一个装饰物。摄影师征得他们的同意,将这张照片放大了,做成朦胧的泛黄色调,挂在影楼的大厅里。看上去,笼罩着浓浓的怀旧气息。杜生泉走后,她特地去影楼,让他们取下了这张照片。清明的时候,烧给了天上的杜生泉。
翻过来,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照。那是小树的百日,刚给他剃了头,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一对酒窝。小树长得像她。照片上的小树,刚吃完奶,看起来心情不错,露着还没长牙的粉红色牙床,笑出了一对酒窝。
印象中,自从杜生泉走后,小树笑得越来越少了。清亮亮的一双眼睛,总是沉静如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余熙甚至记不起来,他为什么事放声大笑过。小树的懂事,按理该让余熙开心,这是她一直期盼的,也是她一遍遍向小树叮嘱的,“要像个小伙子”、“要像个男子汉”、“不要哭,哭只会让人瞧不起”。可当小树真的停止了抽泣,睁大一双眼睛望着她,眼里没有了泪水只有无边的冷静时,她却觉出了心疼。也许,她不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她应该瞒着他,像别的没了丈夫的女人一样。可她,希望小树长成坚韧的大树,挡得住风经得住雨。她觉得,这也是杜生泉的希望。只不过,他没有机会亲口向她交代。现在,她感到了后悔。在那双冷静的眼睛背后,有些什么?身为母亲的她感到无从把握。
影集的最后,夹着杜生泉的遗照,用一张登记照放大的。黑白色,简洁分明。余熙长时间地注视着。照片里的杜生泉,似乎一脸解脱的轻松,置身事外,没有任何的提示给她。生活需要自己去面对,这个男人再也帮不了自己了。余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合上影集。
小树奶奶
丫头心里有事。
小树奶奶在心里称余熙为“丫头”。心里有事的时候,丫头的眉心就蹙起小小的竖“川”字,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雾。今天就是这样。小树奶奶知道她不说,是怕自己操心。可这样自己反而更操心。一颗心悠晃着落不了底,走起路来觉着高高低低,一脚踩不到实处。
生泉第一次将她领到面前时,小树奶奶就觉着这丫头漂亮是漂亮,可额头太浅,盛不住福气,一双大眼睛也像藏了悲戚。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丫头确实福薄,小时候父亲得肺痨病走了,剩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到她高中毕业后,进床单厂顶了母亲的职,母亲一下子垮了。她母亲得的是乳腺癌,割了双乳也没撑过两年,说是癌细胞铺开了,在病床上疼得辗转反侧,也不肯撒手。可有谁强得过死神,还是走了。听说,走的时候是笑着的。生泉牵着丫头的手,站在病床前发了誓,她能不笑吗?
这丫头心善,就是待人有点冷。当年,她和生泉好得一个人似的,可小树奶奶说不出为什么,打心底里不喜欢她。人与人走到一起,靠的是缘分,大概自己和丫头之间没这个缘分吧。当时,生泉死活不依,硬是将她娶进了门。
进门时,这丫头一贫如洗,连嫁妆都没人给置办,她母亲的病将一个本来就薄的家底全掏空了。小树奶奶心里清楚得很,带进家的四床铺盖,还有电视机、洗衣机,都是生泉掏钱置办的。小树奶奶嘴上不说罢了。生泉在的时候不说,生泉不在的时候就更不能说了。现在,小树是小树奶奶的命,她要紧紧地攥着。有小树在身边,她就觉得生泉还在身边。
生泉的死怪不了谁,那是他的命,小树奶奶想得通。可她还是觉得,是这薄命的丫头拖累了生泉。生泉的额头宽宽的,眉头粗粗的,原该长命百岁的人,如果不是非要娶了不该娶的人,现在也许还好好地在身边呢。
生泉出事那天,天闷着。小树奶奶心里毛毛躁躁的,一口气吐出去,非得急喘上两口,才补得过来。小树奶奶以为是梅雨天作怪。梅雨天就是发霉天,连人的心里都会长出霉苔来。到了晚上,两人迟迟未回,小树奶奶在屋里转来转去,脚下像安了发条,停不下来。
小卖店的苏嫂叫她接电话时,天上扯过一道亮闪,明晃晃的。她头皮一阵酥麻。接着,麻麻的感觉自上而下贯遍了全身。奔去小卖店的路上,天上一阵紧似一阵滚过炸雷。雷声盖过了电话里的声音。小树奶奶只好用一只手罩住耳朵,拼命凑近话筒。在雷声的间歇,她隐约听到了丫头的哭声。接着,弄清了一个事实——生泉出事了!
那天,生泉和丫头去参加一个战友的婚礼,在白马村。去的时候,天还只是阴闷着,没扯闪也没掼雷。电光似的亮闪,是在司仪逼着新郎和新娘接吻时猛扯起来的。新郎傻呵呵地笑,拿眼瞅新娘,新娘忸怩着,一个接一个的亮闪将场面映得通亮,口哨声、尖啸声、锣鼓声鼓噪成一片。好不容易,新郎的嘴碰上了新娘的嘴,顶棚上的电灯得令一般,全灭了。
一片漆黑,全场静寂了几秒钟,人们才重新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叫骂,他奶奶的,哪个缺德鬼开这种玩笑,害我们错过了精彩镜头。几分钟后,有消息传来,是村里的总闸跳了。有人走到生泉跟前,大声嚷嚷让他这个电力局来的师傅帮忙去看看。丫头拽紧了生泉的手。生泉在电力局只是做行政工作,对电路的了解仅够鼓捣一下家里的插座。可生泉犹豫一下,伸过手来拍拍丫头的手,去了。这一去,成了硬挺挺的人儿,再没站起来。
这些,小树奶奶都是后来听丫头说的。丫头没见到生泉出事那一刻。她坐在酒席上,看着四下攒动的人影,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映亮了一张张脸。冷不防地,有人冲过来问她,“你是杜生泉家的?”她刚来得及应一声,那人拖起她就跑。黑暗中,她随着那人跌跌撞撞跑到一栋房子前,拨开人群,地上躺着个人。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她看见了一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惊坐在地上。
那些日子,满大街都流传着一条新闻,晚报上登的。说是白马村一村民前日晚遭到雷击,成了植物人,至今没醒过来。报道说,据目击者称,村里突然停电,该男子当时正在配电房查看电闸,一个炫目的火球忽地破窗而入,在屋里连续跳窜,亮度强烈得足以刺伤人的眼睛,在场者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嘭”一声闷响,众人睁开眼,发现该男子直橛橛地躺在地上,没了知觉。村民采用了人工呼吸、掐人中、拍压心脏多种急救方法,却怎么也唤不醒他。奇怪的是,那名男子还有呼吸和心跳。送进医院,医生说,初步诊断为植物人,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
生泉躺在病床上,直到死连眼皮也没抖动一下。趋向死亡的过程,就像一组无声的慢镜头,体内的器官一个个相继衰竭,过程持续了四个半月。最后走的时候,他还像睡着了一样。那是小树奶奶见过的最安详宁静的死亡。
她和丫头都没向电力局提要求,生泉是在工作时间之外出的事,她们没脸提要求。电力局考虑到生泉是个转业军人,家里孩子未成年,母亲年事已高,尽力申报为因公身亡。这样,每月发给一定的抚恤金。
以为日子可以平静地过下去,一年不到丫头下了岗。床单厂停了产。那里曾经是全市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在这座一度有着“小上海”之誉的城市里,龙凤牌床单曾是她标志性的骄傲,周边许多城市乃至省城姑娘出嫁时,都不会漏了龙凤牌床单。可说停产就停了产。厂领导的解释是,今非昔比,全国的纺织行业都进入低谷。一个红红火火的厂为何沦落到这副惨状,工人心里有另一番解释。一天早晨,厂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条白色横幅。上面用红笔写着“揪出蠹虫,还职工生存权”。墨水大概没干透就挂上了,每个字下面拖着长长短短的红渍。条幅很快被人拆下来,可转天又有新的挂上去。反反复复。后来,没人来拆了就一直挂着,风吹日晒失了颜色。不知是谁,悄悄换了新的。横幅成了床单厂门前的一道风景,床单厂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
眨眼,四年过去。人人心知肚明的蠹虫没被揪出来,反倒一个个腆着罗汉肚,过得比谁都滋润。只是苦了厂里的工人,半路子出家,纷纷撑着面皮、削尖了脑袋去谋出路。
馄饨店,是前年底开的。小树奶奶的主意。之前,丫头到商场里站过柜台,做过上门推销,当过保洁公司的保洁员……都是工资没多少,累字一个没商量。就业市场严重饱和,一个床单厂机床上的熟练工,可挑的似乎也只有这些活。小树奶奶看出来,丫头一门心思为了小树。小树入学那年,丫头找到原来的高中同学、现在的教委办公室主任,花了四千多元门槛费,硬是将小树塞进了实验小学,市小学的头块牌。又交了三千多元教育集资款,让小树进了未来教育实验班。
那两年,丫头疯了似的找事做。小树奶奶心里有些疼,可没说。生泉的事儿,她还怪着丫头。隔壁的苏嫂开了家小卖店,这片小区里陆续又有好几户人家开起了冷饮店、纯水店、电话超市,都是住在一楼的人家,有的租给了别人。小树奶奶心里转出一个念头,没说。直到丫头千辛万苦将小树弄进了实验班,小树奶奶仿佛看到了小树光亮的未来,这才开了口。
小树奶奶的想法,是将临街的客厅、厨房改成向街的店面,开家馄饨店。之所以要开馄饨店,是因为小树的太爷爷原来是开馄饨店的。杜记馄饨店,曾是解放前中山路好吃一条街上,非常有名的老字号。
据说,杜记馄饨店之所以生意兴隆,是因为有一个祖传的配料方子,做出来的馄饨与别家不同,皮薄剔透、馅满浑圆、味道鲜美,十人吃了九个爱。小树奶奶不知传言是真是假,她嫁进杜家时,馄饨店已经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但她手里确实有张纸片上,写着一个方子,小树爷爷交给她的。她将这方子交给了丫头。丫头照着方子做了几次,馄饨的味道果真不一般,鲜香嫩滑。方子里最紧要一点,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在拌馅之前,加入一定比例的芡粉,拌匀后,再加入一定比例的蛋青。
要开店得请人。怎么住?小树奶奶也想好了,她和小树母子可以在一间房里搭铺睡,再将小杂物间整理出来,请个十来岁的女孩,一块儿住。放心也省心。丫头听了小树奶奶的话,辞了保洁员的工作,一心一意经营起馄饨店。又自个琢磨着,陆续添了早堂面、牛肉粉、米豆腐丸子。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渐渐做开来,远近的食客都知道凤凰巷有家余氏馄饨店。
小树奶奶知道丫头心里过得苦,起早累到黑的,凡事都得一个人扛着。可她就是说不出那句话——让丫头再找个人。生泉刚去那两年,她心里一直怀着幽怨,现在幽怨消弭得剩不下多少了,可话到舌尖,还是递不出去。小树奶奶仔细想过,日里想夜里也想。说,还是不说?后来,她打定主意,随便丫头吧。她的命,得她自己做主。
小树是丫头的命根子,小树奶奶知道。只是不喜欢她对待孩子的方式。小树毕竟是个孩子。那么小的时候,丫头自己的泪还没抹净,就将孩子拉到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现在,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子汉了。爸爸走了,到天上去了,再回不来了,可他看着咱小树呢……”孩子站在那儿,眼泪吧哒吧哒往外流,小身子挺得直直的,一个劲地点头。
残忍呵,丫头!小树奶奶心里嚷着。别过头去,躲到一旁抹眼泪。
实验小学离家有三站地。小树升上二年级,馄饨店开了张。丫头让小树自己认路上学。想想孩子要过两道马路,背着大石头一样的书包挤车,小树奶奶心疼得坐立不安。她知道丫头这是为什么,早上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能送小树的只有她。自从生泉走后,小树奶奶就觉着浑身不得劲了。走路腿打晃,手也老是颤个不停。隔一段时间,犯一次头痛。痛起来,针扎一样,躺在床上动不得身子。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这种苦,谁家孩子不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贴身保镖似的跟着?
她不言声,每天赶早出门,说是去附近走走,其实守在拐角处等小树。几次之后,丫头知道了,小树告诉她的。小树奶奶以为她会说什么,可没说。她俩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隔了两重门,丫头一扇,她一扇,各自锁得紧紧的,轻易不肯开门走出来。后来,小树坚决不让她提书包了,小小的身子撑着硕大的书包,蜗牛一样可怜。小树奶奶每每颠动着双脚,跟在后面,止不住地心疼。
每月的抚恤金,丫头取回来交给她,让她给小树存着。她明白为什么。丫头觉得那是生泉的钱。小树奶奶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之有种淡淡的别扭。可她还是用小树的名字存了,每月留一点零头,悄悄买点好吃的给小树,或者暗地给点零花钱。小树这孩子本分,从小就没吃零食的嗜好,买的东西,总是催了又催才见他吃一口。给的钱,也存在储钱罐里轻易不用。
今儿,孙老师来的时候,小树奶奶的心里敲起了鼓。丫头急匆匆跟了老师出去,回来眉心就添了“川”字。中午,丫头没吃饭,一个人闷在屋里。春儿说,阿姨让明儿歇一天。
一下午,小树奶奶坐在屋前晒太阳,不停地随了阳光挪凳子。人老了,身子骨也凉了,靠太阳才暖和起来。闭着眼睛,小树奶奶心里一刻没闲。会是什么事呢?
丫头出门后,小树奶奶进屋看了看钟,四点三十。和平时差不多。
余熙
离实验小学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棵合欢树。每次,余熙都站在树下等小树。
每到这时,校门前就像一截臃肿的盲肠,堵得水泄不通。余熙不敢错眼,在人群中来回搜索。她看见了孙老师和小树班上的同学。他们是列队出来的,还没出校门,队形就被冲散了。余熙看得仔细,没有小树。
校门前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个孩子从小卖店门前的人群中穿过,急匆匆地,背上硕大的书包不时撞到等在人行道上的家长,孩子一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声音熟悉,余熙疑惑地收回视线,呆了。是小树!
余熙没出声,站在原地,目光锁定那个身影。她看见小树跑过街,绕到校门左侧,汇入从校门里涌出的学生中间,向合欢树跑去。小树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停在合欢树下。小树四处张望,找她。余熙深吸一口气,拔脚向合欢树的方向走去。
小树挂了一脸的汗珠子,脸颊泛出潮红。余熙不动声色接过书包,掏出纸巾,递过去。小树胡乱在脸上抹两把,纸屑沾在了脸上。余熙抬手将额头上的一星纸屑拈下来,“上体育课了?”“哪有那么多的体育课呀!”小树一笑,露出了一对酒窝,随后低下头。
“那怎么满头的汗?”余熙继续拈着小树脸上的纸屑。小树不得不仰起脸来,一丛阳光正好从树缝漏下来,布在他脸上,他微闭了眼睛,“跑的呗。”
“跑?从哪里跑到哪里?”余熙的手没有停顿,但语气加重了。小树倏一下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了。“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呗。”“是吗?”余熙收回手,平心静气地看着小树,“下次放学,别跑得那么急。妈又不会跑走。”小树睁开眼睛。圆眼睛上的两排长睫毛,眨了两眨,垂下了。
四周安静,树下只剩了余熙和小树母子。余熙牵起小树的手,小树的手软乎乎、潮乎乎的。一路上,小树脚步匆匆不说话,余熙也不说话。
这一晚,余熙亲自下厨,做了小树喜欢吃的。吃完饭余熙打来水给小树洗澡。小树奇怪,“今天为什么洗澡?又不是周末。”“你先不是跑了一身汗?”余熙嗔道。
小树洗得香喷喷地上床,钻进被子里,余熙偎在床沿检查他的作业。又是满满两页字,还有两面数学课标。小树挨在旁边,不停地拿眼瞅余熙,瞅得余熙心有点乱,但她很快整理好心绪,一题一题认真检查,结果全对。她亲了亲小树,用了狠劲,久久不肯松开,将小树的脸颊都亲红了。小树不习惯,躲到一边将脸颊擦了又擦。之后,将脸埋在被子里,再不肯露出来。余熙轻轻掀开被子,小树睡得很沉,鼻息均匀,小脸上还洇着一层笑影。余熙仔细掖好被角。小树奶奶走过来,“要不,你今天和小树睡一床吧。”
“不了。妈,你歇着吧。我出去有点事。”余熙换了出门的衣服,跑到苏嫂的小卖店给朱贝丽打电话。电话里很吵,朱贝丽一个劲地叫“听不清,大点声”,余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嚷了,身体随之绷得紧紧的。她准备挂掉算了,那边的杂声突然小了,朱贝丽的声音清晰地浮出来,“好了好了,我走出来了,现在听得清了。”
“在哪?”余熙放低声音,身体也松弛下来。
“宋回来了。和他的几个朋友在KTV包房吼呢。”朱贝丽的声音透着兴奋。
“那,你不方便出来吧?”余熙突然觉得嗓子发堵,眼前雾蒙蒙的。她转过身子,背对了小卖店。
“我们刚进来。他,今天才回来。”朱贝丽语气里透着为难,“有事吗?是不是很急?要不,我进去说一声,过来?”“不不,我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余熙将脸藏进一道阴影里,捂住话筒,深深吸一下鼻子,眼泪却不听话地涌出来。
“那,要不你过来,一起玩吧。”“不了。你好好玩。”余熙仰起头。天上有一两颗星星,很孤独的样子。
“我说嘛,漫漫长夜很难熬的哟。感到寂寞了吧?别急别急,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人选,争取这个星期见面吧!”朱贝丽在电话那头打趣。余熙的眼泪流得更欢了。顿了顿,她平复一下心情,“我……”话没说完,被朱贝丽打断了,“放心,我给你挑的,绝对不赖。我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我姐呀。对了,我打算将服装店盘了,开家克隆店,宋的主意,说现在大城市很流行的。见面再细说吧。对了,上次说的馄饨,明天叫春儿送点来吧。宋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朱贝丽在那头笑得咯咯的。
余熙好几次想插言,都没说出声。她咽一下唾沫,将满腔的话咽了回去,只吐出一个“好”。电话里有人在叫朱贝丽,朱贝丽欢快地应着“来了来了,催魂呵”,和余熙说一句“有空我去找你”,挂了。
余熙眼里还雾着,头也没回,将钱丢在柜台上,顺着凤凰巷往外走。巷子两头,各有一盏灯。中间长长的一段,阴惨惨的。走了没几步,余熙就感到寒意丛生,不由自主抱紧了胳臂。天地之大,大得让人感到无边孤独。这样的夜晚,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说说话,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靠一靠。
一个男人骑车从岔巷拐过来,余熙慌忙避让,那车也扭来扭去,差一点撞上。车擦着余熙的身子过去,男人忽地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随后俯过身子压低嗓门说一句什么。余熙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嫌恶地掩住了鼻子,快步走过去。走了几步,余熙忽地意识到,男人刚才说的是“玩玩去”,语气轻佻。
余熙停下步子,埋下头,看看自己。夜晚空空的黑巷深处,暗昧光线中走着的一个女人。难怪会被人当成那种女人了!她的脸一下燥热,慌忙掉转身子,急急往回走。恍惚间,前面晃过一个人影,瘦瘦小小,佝偻着腰背。小树奶奶?再定睛细看,巷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尽头的一盏路灯,映出一团明亮。
次日一早,余熙按平时的时间起来,看了看冰箱里的肉馅,没多少,也不够新鲜。叫醒春儿,让她买两斤新鲜肉回来剁馅。她回来调味。小树出来,看见店里冷清清的,有点奇怪,“妈,怎么没出摊?”“哦,妈今天有点事。你走呵。”说着,掏出五元钱递给小树,交代道:“中午一定要吃饭。”小树将钱装进口袋,用手拍一拍,和奶奶一前一后出了门。
余熙后脚也跟出了门。她落后百来米,跟着小树和奶奶。看他们上了公汽,就叫了辆的士。到校门口,小树冲奶奶挥挥手,往门里走去。小树奶奶佝偻着身子,一直站在路边望着,小树进了教学楼,奶奶才转身往回走。余熙躲在一家报亭后面,远远地盯住校门口。几分钟后,小树出现了。门口值勤的学生拦住他问了句什么,小树用手比画几下,出来了。他站在人行道上,神色机敏地左右望一望,拔腿跑过街,向东跑去。余熙紧跟在后面。
小树拐进不远的春风巷,向前走了十来米远,又向右拐。余熙离了五十多米远,跟着右拐,却不见了小树的人影。眼前熙熙攘攘,是一条遍布菜贩的脏兮兮的短巷,巷子两边都是店铺,尽头有个丫字形分岔。余熙站在高处,目光旋了一圈,也没看见小树。她有种预感,小树肯定没走远。她决定先在小巷找找看。
除了米店、熟食店,巷内最多的数网吧。多数半掩着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上十来秒,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余熙刚在网吧门前探头,马上有人走过来,“干嘛干嘛?”余熙说,“我找人。”“谁呀?”“我儿子?”“你儿子?你儿子能有多大啊,我们这里不收未成年人,走吧走吧。”
接连被轰出来两次,余熙有了经验。再有人上前问,一句话不说,直接往里闯。原来这些网吧,从门口看只有窄窄的一长条,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拐了个角,大着呢。三十来平米的屋子里,密密挨挨地放了三十多台电脑。不少人坐在屏幕前玩得正带劲,有年轻人,也有一脸稚气的孩子。
在一家名叫“第四维”的网吧里,余熙看到了小树。他面墙坐在一处角落里,背对着余熙,可余熙一眼就认了出来。小树两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双肩兴奋地上下抖动,身子时不时歪向一边。他在玩赛车游戏,车沿着虚拟的跑道向前狂奔,突然斜刺里冲出一辆车,两车轰一下撞上了。网吧里的人赶过来,推一推余熙,“干嘛呢,你?”说话声惊动了小树,他回过头来,余熙看见了一张被屏幕映成蓝绿色的脸。
余熙揪着小树的耳朵,站到外面明亮的天光下才撒手。小树的耳朵红通通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埋下了头。余熙气得身子直抖。她将小树连拖带拽弄出巷子,按进一辆的士。一路上小树都在闷声抽泣。余熙将小树拖下车,直接带进房,锁紧了门。小树奶奶和春儿站在门外,面面相觑。小树奶奶急得不停地挪步,又让春儿将耳朵贴到门上,看里面说些什么。
屋里,余熙坐在床沿上,冷眼看着小树,半天没说话。小树将头深深地扎下去,抽噎声大了又小了。“说,为什么?”余熙冷冷地。她只觉得一阵阵心寒,身上接连不断滚过颤栗。抽噎声一下收住了,可小树没有说话,半天才回过一口气来。余熙从抽屉里拿出像册,翻到最后。“你对你爸说吧。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他都知道!”
春儿还没见过阿姨气成这样。可这会儿,屋里又没什么动静了,偶尔阿姨在说话,音量不高,听不清楚。小树奶奶凑在春儿身后,不停地搓动两手,“我就说肯定有事,心老是落不下。到底什么事啊?这、这娘儿俩在屋里干啥啊……”
一个小时候后,余熙和小树从屋里出来。小树眼圈红红的,刚洗过脸,前面的头发还湿着,背着书包。两人打的走了。半小时后,余熙一个人回来了。小树奶奶望望她身后,“小树呢?”“上学去了。”余熙语调平静,没抬头。
“出什么事了?”小树奶奶小心翼翼追问。
“没什么。一点小事。”余熙洗干净两手,进厨房,接了春儿手中的活儿。小树奶奶跟进去,余熙已经套上围裙在拌肉馅,表情淡淡的。小树奶奶不好再问什么。
一个小时候后,一百个饱满结实的馄饨摆在了案板上。余熙用几个饭盒装了,让春儿给朱贝丽送过去。她到苏嫂店里给朱贝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馄饨送过来了。末了,问,“你说的那事,我想、我想快点见面。”
电话里,朱贝丽愣了一刻,随后反应过来,笑得天花乱坠了。“哎,我说余熙,是你吗?我怎么觉着像另外一个人啊。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明天吧,我马上通知那边。”
“今天吧,今天我有空。等你电话。”不等朱贝丽说话余熙挂了电话。
朱贝丽
朱贝丽捂着电话,愣了半天神。余熙肯定遇到什么事了,太不像她了。原来说给她介绍个人,慌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摇手。今天是怎么啦?昨晚也不对劲,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
春儿送馄饨来,朱贝丽拉住她,“你余阿姨最近没什么事吧?”春儿迟疑一下,“不知道。”看春儿那副怯生生的表情,朱贝丽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
她转身给李兴泉打电话。李兴泉是朱贝丽办服装店执照时,朋友介绍认识的,工商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头,身材匀称,白净脸儿,一看就是那种生活舒适、注重仪表的男人,时时处处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李兴泉五宫中最有特点的是嘴,红润极了,活像女人擦了口红的诱人红唇,加上他的下嘴唇格外饱满厚实,朱贝丽第一次看见,脑子里就奔进一个念头,这张嘴接吻一定很棒。
一个月前,朱贝丽在超市碰见他,一个人,头发有些凌乱,胡子也没刮干净,形象显得怪异。两人站着寒暄了几句,都有点心不在焉。朱贝丽心里直觉得奇怪,难道自己看走了眼?一周前,朱贝丽从朋友那里得知,原来李兴泉刚离婚。说是不能生育,女方提出离,李兴泉起先不肯,结果闹得旁人都知道了,终于还是离了。当时一听,朱贝丽的眼睛就亮了,这不正合适余熙。
朱贝丽给余熙去了电话,告诉她男方叫李兴泉,“和你家杜,名字里同一个字呢。也算一种缘分吧。晚上六点,在豪客,他请吃西餐。记得穿上我给你买的裙子,围上那条黑色网线披肩。化点淡妆!”余熙说句“好”,挂了。
余熙来得很准时。果然按她说的,穿了上次那条黑色连衣裙,配了黑色镂空披肩,衬得皮肤光滑细洁,只是没化妆。
朱贝丽和李兴泉早到了一刻钟,是朱贝丽要求的。她知道余熙,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故意拿捏架子,晚点到。李兴泉见到余熙,挺绅士地和她握一握手。起身给她拖好椅子,待她坐下了,才回到位子上。
李兴泉的头发恢复了飞扬状,脸面也刮得干净。朱贝丽一见,舒了口气。余熙很沉默,基本上不说话。李兴泉主动将黑椒牛排切好,放到余熙面前,又准备帮朱贝丽切,被朱贝丽拦住了。她笑道,“李主任,你照顾好我这个姐姐就可以了。她呀,人漂亮心也好,就是话不多。”李兴泉连连说,“那是、那是。”余熙表情一直淡淡的。
朱贝丽恨不能扯过余熙,给她换一副表情。心里嘀咕:你当还是和杜生泉谈恋爱那时节啊,你当满世界男人都像杜生泉喜欢矜持一点的女人啊。你这样子,活像人家欠了你似的。
不过,看起来,李兴泉似乎很满意。吃完饭,朱贝丽拎起包笑道:“我先走一步,家里还有点事。你们慢慢聊。”说着拿眼看余熙。还好,她没有起身跟着走的意思。倒是李兴泉,又绅士地一直将她送到楼梯口。朱贝丽悄悄问,“怎么样?”李兴泉一笑,红唇咧向两边,居然透出股羞涩劲。
晚上,朱贝丽将手机关了。心里去了一病似的轻松。在床上,朱贝丽表现得格外兴奋,刺激得宋也发了狂一般。第二天,朱贝丽直到晚上也没等到余熙的电话,忍不住打过去。不无得意地问,“怎么样?我的眼光还可以吧。”
“还行。”余熙的声音淡淡的。朱贝丽觉得不满足,“你该怎么犒劳我这个功臣啊?这次,我可不是几碗馄饨就打发的哟。”
“好,不管成不成,都请你吃大餐。”还是淡淡的。
“说什么鬼话!人家对你可是——非——常——满——意。他条件不错,没得挑的,我要不是有了宋,就留给自己了。咯咯咯……哎,我有预感,和他接吻感觉肯定特别棒,快试试吧。”朱贝丽嘻嘻哈哈地。
那边静默一刻,传来余熙淡淡的声音,“嗯,再说吧。我挂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
“搞什么鬼呀!”朱贝丽嘀咕着收了线。她原以为余熙会热烈地感激她,至少也会主动说个谢字,虽然她俩之间实在没这个必要。还有最后的那句玩笑,她以为余熙会回嗔她,没想到热脸碰到的是一堆冰疙瘩。朱贝丽忍不住跑到宋跟前诉苦,宋拍拍她的头说,别尽想着她了,还是想想我们的克隆店吧。
朱贝丽让店里的两个女孩,在店门前搭了个简易摊,服装全清到摊子上三折甩卖。店里开始重新装修。宋联系的装修公司,工程都交给了一个叫力哥的人,他自己准备到上海去学习克隆手艺,顺便带回一批原材料。宋说武汉那边的装潢生意,因为刚签了一笔大单,进了一批材料,一时拿不出多少钱,朱贝丽一口气取了七万给他,一方面是工程款,一方面是跑上海的费用。接钱的时候,宋表情歉疚,朱贝丽娇媚一笑,腻在他怀里,“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再说,我可就生气了。”
店里没多少事,朱贝丽闲在家里倍感无聊,吵着也要一起去上海。宋开始不同意,说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为此,两人还闹了两天别扭。后来,还是一起去了。等朱贝丽回来,已经快过“十一”了。她正想着和余熙联系一下,看看进展如何,突然接到了李兴泉的电话。
李兴泉在电话里问,“那个,余、余女士和你说什么了吗?”“哎呀,你就叫她余熙吧,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你们没见面吗?”“见是见过,可……这样吧,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请你吃西餐吧。见面再说。”
李兴泉说的事让朱贝丽笑瘫在豪客的沙发椅上。
“你知道那天,就是我和余、余……”
“余熙!”朱贝丽果断地打断他。
“哦,余熙第一次见面那天,你走后,我刚回座位,她就说,明天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一听,心里那个高兴,见一面就让我帮忙,说明对我印象不错。你知道她要我帮的是什么忙吗?让我去见她儿子学校的几个学生。第二天,我特地请了假,十一点不到就等在实验小学门口了。放学后,她带着我一起进去,找到她儿子,是叫小树吧?对,小树,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一个教室,找到一个高个子、胖乎乎的男孩,你知道余、余熙一见面,和那男孩说什么吗?她说,我是杜树的妈妈,他,她指指我,是杜树的爸爸,听说你向我家杜树要零花钱是吗?还说,下次再没钱的话就打断他的鼻子,撕烂他的书,是吗?你听好了,我们家杜树没什么零花钱,就算有,能不能给你,还得我和他爸说了算,所以,下次你再想要零花钱,直接来找我。这是我家地址。说完,她拿起那孩子的手,将一张纸条拍在他手里,拉起杜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那孩子说,对了,我家杜树如果身上、书包里少点什么,我肯定会来找你的。说完,出了教室。那孩子傻傻地站在那儿,足足一分钟没动弹。后来,他扭过头看我,眼珠子里全是恐怖之色啊!他这一眼,我才醒过味来,忙跟了出去。余、余熙牵着她儿子在门外等我,看见我,说了声‘真是麻烦你了,谢谢’,走了。”
朱贝丽早支持不住,笑歪在桌子上,把自己弄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呢?哈哈,这个余熙,真有她的,哈哈哈……”
“说心里话,我当时一个人从学校出来,心里非常生气,稀里糊涂被人拉去当了一回道具,连餐饭都没捞上。不过,事后想想,我充分理解了余熙,她之所以这么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而且,当时她说话的那个样子、那种表情,挺让人动心的。她肯定是个好母亲,也会是个不错的妻子。所以,我鼓起勇气,按你留给我的电话打过去,可每次她不是说有事,就是孩子在旁边走不开。我又不知道她家的地址,又联系不上你,一筹莫展。我甚至冒出个傻念头,到他儿子学校找那个胖学生,向他要那张字条,不就可以知道她家在哪了吗?再一想,自己都觉得傻透了,那不就穿帮了嘛。哪有孩子他爸不知道自己家地址的?”
朱贝丽笑岔了气,捂着肚子东倒西歪,连连说,“哎呀哎呀,饶了我吧李大哥,我受不了、受不了了。”回头看一眼李兴泉,哭不是笑不是的样子,红唇呈上弧线耷拉着,样子天真又滑稽,又忍不住笑得稀里哗啦了。
朱贝丽答应李兴泉,帮他从中做工作。转头,她跑去了余熙店里。余熙和春儿在准备第二天的肉码,她三下五除二剥下余熙身上的围裙,把她拖出了门。
余熙似乎料到了她有这么一招,没挣没嚷。两人坐进路边一家蛋糕店,朱贝丽开门见山,“给我个解释吧。”“什么?”余熙看着朱贝丽,圆眼睛清亮、沉静。
“急着见面,只是想一次性地利用一下,是吗?那你,岂不是也在利用我?我可是真心真意为你好。”朱贝丽气鼓鼓地望定余熙。余熙垂下眼睛,不看她。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但又不完全理解。如果你觉得李兴泉这人还行,为什么不继续接触。难道,你真的要一辈子为杜生泉守寡?”
“我、我……”余熙垂着眼睛,半天接不上话,“我不想拖累人家。”
朱贝丽暗中偷笑,看来,余熙完全被我咄咄逼人的气势打败了。她放缓语气,“你是怕小树奶奶吗?那我来和她说。放心,李兴泉那边我也说过了。天要下雨,女人要嫁人,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你这样也是为了小树好。你不觉得身边成天只有三个女人,对小树有害无益吗?你真的能和李兴泉结婚,就不用开店,整天这么辛苦了,你和小树搬过去和李兴泉过,将杜生泉的房子留给他妈,让春儿留在这边照顾她,不是对大家都好吗?都五年了,你对得起杜生泉,对得起他妈了……”
朱贝丽说做就做,转过头,冲回余家找到小树奶奶,关在房里唧咕半天,出来一拽余熙的手,“搞定!”风风火火地走了。第二天晚上,李兴泉拎着一篮水果,主动上门来了。
小树奶奶
这就是那个朱宝贝给丫头介绍的男人?比生泉怕是矮了一大截,面色寡白寡白的,一看就没多少血气,没多少胆量,搁在解放前,一准是个汉奸。小树奶奶看见丫头将李兴泉让进屋,心里就嘀咕开了。嘴巴一开一合的,春儿觉着奇怪,“奶奶,您念叨啥呢?光嘴巴动,也没个声。”
小树奶奶不加理睬,继续在心里叨咕。那个朱宝贝介绍的男人,能好到哪去?自己一把年纪了,里面还穿着露两肩膀的什么吊带装,乳沟沟都瞧得一清二楚,下面连肚脐眼都没遮严。到处透缝,这不是存心招引那些绿头苍蝇似的男人吗?到现在还不结婚,三头两头钓回家一个男人,笑起来没完没了,咯咯咯的,活像下蛋的母鸡。这种女人介绍的男人能有什么好?我看,丫头怕是熬不住了吧,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在黑巷子里逛过来逛过去,不是想男人了还能是什么?见了汉奸,笑得跟风中花儿似的。生泉可是在天上看着呢!
小树奶奶的叨咕闷在心里,面上一点瞧不出来。每次来,李兴泉都礼貌地称她“伯母”,还给她带些软口点心。小树奶奶又犯嘀咕,莫不是把我当成丫头的妈了吧?这么个孝敬法。
一天饭桌上,李兴泉也在。他说,还是这里的饭菜可口,以后干脆在余家搭伙算了,一个人回到家做什么都吃得没意思,嚼蜡一样。“还嚼蛆呢。”小树奶奶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转念觉着不妥,太恶毒了,连着在心里呸呸两声。嘴里没留神,一粒饭呛进了气管,顿时咳得山崩地裂一般。李兴泉起身拍捶她的后背,其他人都搁下碗,紧张地看着她。小树奶奶用手捶胸口,缓气的工夫,含混地冒出一句,“媳妇,给我倒杯水。”
余熙没反应过来,小树奶奶从没这样叫过她,生泉在的时候没有,走了以后更没有。小树奶奶又抬起涨红的脸,冲着她,“媳妇,水……”咳咳……咳咳咳。余熙这才醒过神,忙起身倒水。小树奶奶觉着背上的节奏乱了一下,心里暗暗一笑。
咳嗽止住了,大家这才重新端起碗筷。小树奶奶看看丫头,再看看汉奸,没瞧出什么异样。第二天也是。李兴泉照样一下班,就兴冲冲跑来了。余熙和春儿在厨房忙,李兴泉钻进房,一边陪小树做作业,一边翻带来的报纸。
以前,做饭以春儿为主,菜简单,现在添了个人,菜就丰富起来。余熙常常亲自下厨。她和小树奶奶解释,人家每月交了伙食钱,饭桌上太寡淡了不好。小树在饭桌上也忙起来,经常吃一碗,还要添一碗,个头明显高了。饭桌上,李兴泉一个劲地夸小树聪明、懂事,小树奶奶在心里提醒自己,汉奸这是在使法呢,要打开丫头的心呢。
小树奶奶搞不清丫头的心,觉着她对汉奸礼貌归礼貌,但不够亲密。倒是汉奸显得挺黏糊。有时候两人单独呆在房间里,小树奶奶故意摸进去找东西,好几次看见丫头正将汉奸从身边推开。汉奸回头冲她笑一笑,挺尴尬的样子。丫头背了身子,在灯下做账。有几次,吃过饭,小树奶奶听汉奸说出去走走吧,丫头都推脱了。看来,丫头还拿捏着,没松劲。
逢双休日,小树去学校上两个半天的培优班。现在,由李兴泉接送。有时,两人迟迟不见回来。回来时,小树总是抱了满怀,不是吃的玩的,就是文具或衣服。小树第一次见李兴泉,在那么一种特殊的境地,倒像是天赐给他俩的缘分。一些属于十来岁男孩子的秘密,余熙竟然从李兴泉那里才听说,觉得可气又好笑。
以前,双休日余熙要忙店里的事,没人带小树出去玩,小树多半呆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李兴泉和余熙商量,下午让春儿看店,一起出去玩。他找朋友借了车,三个人上了两次公园,去了几次江边、郊外。走在一起,三个人真像是一家三口。
小树的胃口给吊上来了,逢到周末,就巴不得李伯伯来带他出去玩。遇上李兴泉有事,就闷在家里,没精打采的。李兴泉一来,又活蹦乱跳了。小树高兴,小树奶奶自然也高兴。可心里还是免不了嘀咕,看把这孩子的心给带野了。
余熙的面色渐渐添了红润。她皮肤本来白皙,现在衬了薄胭脂似的一层红,来店里的客人不约而同地感叹——“虞姬的水色越来越好了!”
十一过后,朱贝丽的克隆店开了张。新玩意儿挺能吸引人眼球,可惜看的人多,真正一试的人少。朱贝丽太闲,宋又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一个月有二十来天不见人影,她打了几次电话,叫余熙带小树去店里玩。又问两人进展如何,余熙回说“还行”,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带了笑说出的。朱贝丽心里有了数,不再多问。
一个星期天,余熙三个一起去了朱贝丽的克隆店,带了一大盆富贵竹。朱贝丽一见余熙,迎上前拽住她,一本正经端详一番,“呀,气色不错!看来,女人非得有男人滋润呀。”说着,眼风瞟向旁边的李兴泉,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将余熙闹了个大红脸。
朱贝丽亲自动手,给余熙和小树做“母子情深”。她让余熙张开右手,小树的一只手虚搭在上面,一大一小自然相牵的样子,再将拌好的厚厚泥粉上下左右包裹起来。等泥干的时候,余熙和小树坐在原地不能动,朱贝丽怕李兴泉闲得慌,带他四下参观店堂里的模型。
店堂呈L型,朱贝丽和李兴泉转过拐角,余熙只听见朱贝丽咯咯咯的笑声,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偶尔夹杂着李兴泉短促的低语声,也不知他们聊些什么。
泥模定好型,拿到里面去上粉、装框。余熙在店堂里转悠,发现摆着的很多模型,都是朱贝丽身体细部的克隆品。戴着一枚戒指的纤纤细指,半侧脸颊上秀挺的鼻子,十足性感的红唇连着尖俏的下巴,还有饱满浑圆的一只乳房。虽是古铜色泽,可尖尖翘起的乳头,上面细小的褶皱和弧线都十分清晰,看得余熙一阵耳热心跳,心想:这朱贝丽真是太大胆了!
朱贝丽不知何时绕过来,指着展示柜里的一个小物件对余熙说,“给小树来一个吧。泥是环保型的,对身体一点伤害都没有……”余熙没看出是什么,凑近了细看,吓一跳,原来是小男孩两腿间的东西,慌忙摇头。朱贝丽乐了,“你干嘛吓成这样,给小树留个纪念嘛。再过两年,可就这山不是那山了。”
余熙死活摇头,朱贝丽却乐不可支地坚持上了。似乎,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非赢不可。两人僵持半天,一直没插话的李兴泉发了言,票投给了朱贝丽。他转头鼓励小树,“男子汉,勇敢点!这个是艺术品,做的过程不疼不痒,还可以给自己的青春期留个永久的纪念。”说完,还冲小树黠黠眼睛。余熙以为小树会拒绝,没想到他点头答应了。
回家的一路上,余熙都没答理李兴泉。她觉得,如果不是李兴泉在一旁鼓噪,小树肯定不会点头。朱贝丽这个疯丫头再怎么坚持,自己也不会让她得逞。
李兴泉开始没意识到余熙生了气,还和小树拿这事开玩笑呢,后来看出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结果直到离开,余熙也没理他。一连几天,都这样。
小树奶奶瞧出来了,心情复杂。有点高兴,也有点不安。丫头冷冷的,汉奸恹恹的,饭菜都是春儿做,小树懒洋洋扒完几口饭就跑下了桌,小树奶奶也觉得饭菜嚼在嘴里没滋没味。
朱贝丽来电话告诉余熙,克隆品做好了,让她去拿。余熙没说什么,也没过去。朱贝丽等了几天,想余熙可能太忙,就给李兴泉打了电话。李兴泉跑到店里坐了半天,顺便诉苦。
朱贝丽说,“余熙就是这么个犟脾气,平时挺温顺的,可拧起来比谁都拧。这时候,你越黏糊,她越觉得自己在理呢。冷两天吧,让她自己想转了,就好了。”
李兴泉想想有理。他将一大一小两个纸盒送到余家,饭也没吃,走了。那天的晚饭吃得闷闷的,桌上的四个人都不说话。
纸盒,一直丢在桌上没拆。小树奶奶悄悄将两个纸盒打开,原来是两个青铜色的艺术品,一个是一只大手牵着一只小手,下面的铭牌写着“母子情深”。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铭牌上写的是“青春期的纪念”。小树奶奶左端详右端详,问小树,小树支吾半天不说话。又细看了半天,猛吃一惊,难不成是小树的……?一连在心里“呸”了几声。丫头疯了吧,让孩子做这种东西。小树奶奶将纸盒一一装好,塞进了柜子角落。
余熙
李兴泉好几天没露面。
星期天晚上,朱贝丽来了电话,问余熙是不是和李兴泉闹别扭了。余熙心想,还不是你闹起来的事儿,可嘴上没法说,只好虚应着,让朱贝丽有空过来吃馄饨。朱贝丽说,“你家李大哥天天往我这儿跑呢,说你不知为什么生闷气,不理他。他觉得没意思……”
其时,李兴泉正坐在朱贝丽旁边的沙发上,头发梳得齐整整的,听了这话直朝朱贝丽黠眼睛。朱贝丽边和余熙说话,边带着乐不可支的表情斜睨住李兴泉,“今儿白天他来过,身上好大一股酒气,胡子没理,头发也乱糟糟的,醉了的样子,还哭呢……”李兴泉觉得朱贝丽说得太过火了,使劲地摆手。朱贝丽脸上的笑纹铺得更开了。
余熙听着,心里涌出一腔恨来。好你个李兴泉,多大点事儿你就跑去诉苦!心里一下乱了,匆忙回一句,“他爱来不来,你也别理他。”挂了。
朱贝丽一句话正说着,被硬噎回去,打起了“咯溜”,肩一耸一耸的。李兴泉见状忙去倒水。朱贝丽连灌几口水,没能压住,说一句话都要“咯溜”一下,只好抱着茶杯猛喝水。李兴泉看她难受,伸过手给她顺背。
余熙回到家,越想越生气。还天天往那儿跑!别不是借我说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那天在朱贝丽店里,看他和贝丽一起欣赏那些克隆的东西,脸皮也够厚了,舍不下面皮来道歉,倒天天跑去贝丽那诉苦。这通电话,反而让余熙心里搁下了。独自一人撑了五年,继续撑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又回复了先前的轨道。
风越来越凉。风里像藏了一把把小刀,被一双无形的手越磨越锋利。十二月底的一天,孙老师突然来家访。余熙、小树和孙老师坐在灯下,聊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孙老师讲小树在学校里的表现,夸他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学生,又说了马上期末考,还要再加把劲。
余熙送孙老师出门。到门外,孙老师站住了,“杜树妈妈,有个事儿,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最近,杜树有点反常。昨天为一支笔,和班上的一个同学打了一架。打得很凶,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您也知道,最近几次单元测试,他的成绩不太理想,有些很简单的题居然没做对。三年级,是比较关键的一年。他上课的时候也还认真,只是不爱发言,原来也这样,但一到考试就不理想,我分析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希望您做家长的配合我们,在家里多留意一下,多关心孩子……”
黑暗中,余熙的脸胀红了。小树睡下后,余熙从书包里翻出了几份试卷,果然只有八十来分。在试卷角落里,余熙找到了一个潦草的“已阅”,是模仿她的笔迹。她的心,像一盘沙突然间被一只粗暴的手抹乱了。
元月三号,是朱贝丽的生日。二号刚好是个星期天。余熙提前准备了三鲜馄饨,又在妞妞西饼屋定了个蛋糕。下午两点多,店里客人少了,她和春儿交代一声出了门。
出门前,余熙在苏嫂店里给朱贝丽打电话,关了机。又往店里打,店员说老板今天没来。朱贝丽新鲜劲一过,又不常守在店里了。以前,她喜欢睡懒觉,经常关了手机一睡一整天,晚上来了精神,就呼朋引伴,一玩一通宵。
朱贝丽家没安座机,余熙犹豫一下,想明天不一定有空,三鲜馄饨和蛋糕也放不得,还是坐车去了。到楼下,刚好有人开楼道的防盗门,余熙就趁便进去了。上三楼,朱贝丽家门前摆着她经常穿下楼的一双拖鞋,余熙猜她多半在家。按门铃,没人应,不甘心再按,几次之后,门终于开了。朱贝丽穿着粉红缎面睡衣,半个身子从半开的门缝里挤出来,一脸潮红,“哦,姐,你、你今天怎么来了?”
“喏。”余熙将两手提起来,“明天我怕抽不出身。给你打电话,也没开机。”
“哦,我、我在睡呢。”朱贝丽的脸更红了,门开大了一点,可身子没让开。
余熙看见朱贝丽身后的门垫上摆着一双黑色男式皮鞋,明白过来,忙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手上,低声问了句,“宋在?”
朱贝丽含混应一声,伸出手来接东西。没接牢,蛋糕掉在地上,“砰”的一声。朱贝丽和余熙几乎同时蹲下身去捡,头碰到一起。余熙忍住痛,捡起蛋糕递给朱贝丽,见她握稳了,说一句“那好,我走了”,匆忙转身下楼。
余熙走到二楼半,听见“砰”一声门响,停下来,抚一抚胸口,心跳得嘭嘭的。刚才简直像两个没有经验的女特务在接头。余熙“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抬头望一下楼上,放缓步子下楼。她还从没见过贝丽慌成这样,看来她这回对宋动了真情。
李兴泉从余家消失一个多月后,突然拎着一袋沙田柚和一箱脐橙上门来了。他说,单位分的,他一个人吃不完,也不喜欢吃这东西,听人说女人爱吃,没其他地方可送,就直接搬到余家来了。余熙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李兴泉进了屋,一直垂着眼睛不看余熙。他若无其事地和小树和奶奶和春儿打招呼,就是不看余熙的眼睛。将水果放好,李兴泉就去陪小树做作业,还带了份报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这一天和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像一张纸的两面紧紧贴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和小树一起出来,神色自然地坐到桌边,一数桌上少一副碗筷,大大咧咧叫春儿去拿。春儿瞅一瞅余熙,见余熙木着脸没敢动。这工夫,小树已倏地跳起身,拿了一副碗筷来。
一餐饭吃得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小树大口大口嚼饭的声音。吃完饭,李兴泉又呆了半天才走,余熙忙自己的,当眼前没这么个人。余熙的态度,没有影响李兴泉厚着脸皮,恢复了三天两头的报到。小树的神情焕然一新。一个星期后,余熙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下来。
快过年了,李兴泉单位上分的东西,他都提进了余家。腊月二十四小年夜那天,饭桌上终于多了副碗筷,外带一个酒杯、一瓶酒。李兴泉自斟自饮,显得格外兴奋,吃到后来,饭桌上只剩了他和余熙。他有了七分醉意,头摇晃着舌头也卷了。
“余、余熙,你说这人生何苦呢,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吵啊闹啊,我这人是被吵怕了,和她吵了五六年,到头来发现结果一个样,伤了她,自己也弄得伤痕累累。想想,还不如当初和和气气地分手。余、余熙呀,我们、我们好好、好好地过日子,你说好不好?我、我纵有千般不是,对你的心……”李兴泉梗着胀红的脖子,一只手猛拍胸脯,“是真的!我、我……”灯下,余熙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一双圆眼睛,又黑又深。半天,余熙半嗔半怨叹出一句,“你的脸皮咋这么厚呢!”两行眼泪,伴着这句话淌下了脸颊。
那天,李兴泉醉得一塌糊涂。余熙将行李床搬到客厅,让李兴泉躺下。他又哭又笑,几乎将苦胆吐出来,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沉睡去。余熙靠坐在沙发上,屋里泛着幽蓝的光线。她坐在黑暗中,望着床上的男人,一方墨影,听着他粗重的鼻息声,一下一下,像起伏的夜的呼吸。一夜没合眼。
朱贝丽
差一点被余熙撞见!
朱贝丽整理不清自己的心绪。怎么会弄成这样?那天,她给余熙打电话,是想帮李兴泉求和。结果被余熙冷冷的一句话噎着了,喝了几大杯水也止不住“咯溜”,李兴泉伸手给她顺背,顺着顺着,两人的嘴不知怎么粘到一块了。
也许是店里的光线太暗,也许是李兴泉喝了点酒,也许是当时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又放着英格兰风格的轻音乐,也许是宋太长时间没回来了……她突然间被一团烈焰裹住了,两人搂抱着,跌跌撞撞进了操作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事后,她清醒过来,后悔得要命。她翻出支烟,点燃,两颊凹进去,狠吸一口,徐徐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散。这一切,是李兴泉的错,更是她的错。她交过那么多男朋友,和那么多男人上过床,可从没想过会和朋友的男友上床。朱贝丽也是有原则的女人。
李兴泉没见过朱贝丽抽烟,也没见她眉头紧锁过,伸过手来想安慰她,被她抬手挡开了。她吐出一口烟,缓缓地说,“我这人,喜欢直话直说。今天是个意外。我心里只有宋,你心里恐怕也有余熙,我俩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就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李兴泉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丝一样的烟气袅绕过来,将他缠缚住了。
人的感情可以受理性控制吗?还有身体,看似顺从、实则自行其事的身体。宋长时间在外奔波,朱贝丽周期性地心烦意躁,身体像裂开无数道口子的土地,焦渴难耐。夜里,她常常对着电视里悲来喜去的人儿,自斟自饮,喝至忘境,沉沉睡去。一日清晨醒来,朱贝丽发现身边躺着李兴泉。
前夜的事,朱贝丽完全不记得了。李兴泉告诉她,半夜一点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只是哭,不说话,李兴泉放心不下,就赶了过来,是她开的门。门一开,她就扑倒在他怀里,整个人软得像一瘫泥。
朱贝丽苦笑。笑罢,没有再赶李兴泉走。她说,“反正不可能永远,我们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一次,她问李兴泉打算和余熙怎么办,李兴泉垂下眼睛,“一直没去了。我和你都这样了,我也没脸去了。”“你还是挺喜欢她吧?直说,我喜欢直率的男人。”李兴泉沉默。最后,还是朱贝丽说,“我,真的不适合你。你应该和余熙那样的女人在一起。”朱贝丽的表情坦诚自然,李兴泉瞧不出到底是不是真心。
宋每月回来一次,呆个三五天走。这三五天里,朱贝丽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心一意陪他。李兴泉打不通她的电话,绝不会来家里找她,两人从没约定过什么,却商量好一般默契。宋没觉察出什么。他打算在山西那边投资一个小煤矿,急需一笔钱,正在掘地三尺地找朋友借钱。宋没开口向朱贝丽借,朱贝丽转天自己上银行取出了剩下的全部十万元,她近些年积攒下的。
朱贝丽将钱一把推到宋怀里。宋惊诧地抬眼看她,随后眼里涌进感激之色,把她搂在怀里又亲又抚。朱贝丽偎在他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几年的辛劳,换取这么一刻,值!
第二天,宋又出发了。他发誓要让这些钱变成几倍、几十倍,到时候,他要让朱贝丽过上女王般的生活。可宋离开后,一连几天,朱贝丽打他的手机,都不通。朱贝丽重新陷入心烦意躁之中。就像补药饮得太猛,突然停下来,身体一下失去了支撑。李兴泉成了替补的那一味“补药”,也是救命的补药。
那天,朱贝丽和李兴泉正在床上,有人按门铃。坚持不懈地,好像知道屋里一定有人。朱贝丽初以为是宋突然回来了,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一看,是余熙。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手却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门。短短几分钟,她的脸红了白,白了红,身上冷汗覆冷汗,总觉得余熙从她脸上、身上看出了什么。待关上门,在门后呆站了半天,腿软软的,迈不动步。李兴泉在屋里也听见了,知道是余熙。一张脸,刷白。就是这次经历,让朱贝丽决心和李兴泉一刀两断,彻彻底底断干净。
她逼李兴泉回到余熙那儿。“你回姐身边吧。这么多年,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心里的苦。我不会为了你,毁了我和姐三十多年的友情。我们打小一起玩到大,相互依靠了这么多年,我不可能失去她。”
“那我呢?”李兴泉心情复杂。
“放心,这事,我不说,你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即便不这样,你和我,也是没办法长久的。这你应该知道。”
“你能做到心里有愧、脸上无愧地面对余熙吗?”李兴泉的样子像哭又像笑。
“你能做到,我就能!记住,我们再没任何关系了,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对姐。”朱贝丽表情坚定,仿佛在向李兴泉布置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李兴泉走了。朱贝丽不知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从那以后,朱贝丽再没接到李兴泉的电话。她将李兴泉的号码从手机里删去了,不想重蹈覆辙。
朱贝丽很少去余熙店里了,偶尔打个电话,相互说说情况。
宋又回来过,照样呆个几天。他说,山西那边是一个朋友做中介,事情正在紧张地接洽中。关话机一事,他解释说新办了个电话,原先那个太多人知道,有不少是生意上催款的,挺麻烦,就换了。手里用的这个,他将号码告诉了朱贝丽。在床上,宋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存,说些抹了蜜糖似的话,逗朱贝丽开心。他走后,朱贝丽打过去电话,三次通七次不通。宋事后解释,正在谈判桌上,或是手机不小心甩在一边了。朱贝丽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人,她能体谅他,在她看来,宋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胆气的男人,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男人嘛,忙一点才惹女人爱。比起一个电话都打不通的日子,现在已经算得天堂了。
李兴泉
李兴泉觉得自己太不了解女人。尤其是叫朱贝丽的那个女人。她居然可以表情坚定地说出那番话,做出那样的决定。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真的可以那样吗?
李兴泉回到了余熙身边。他尽量做到一心一意,尽管有点难。理智上,可以说断就断,挥刀斩丝一般。可感情上、身体上,那种长时间形成的依恋,不是说断就可以断干净的。
李兴泉的身体常常想念朱贝丽。在心里,他将余熙、朱贝丽两个女人无数次地比较过。说不清更喜欢哪个。似乎,哪一个也放不下、丢不开。朱贝丽咯咯笑的样子、醉酒后软在他怀里痛哭的样子、微皱眉头抽烟的样子,余熙不兴波澜的沉静表情、黑眼睛里漫进浓雾的眼神、眉心川字后深锁的一颗悲苦的心,在他心尖上交织、重叠、萦绕。
与朱贝丽在一起,李兴泉觉得自己是一团水银。凝作一团,滚来滚去,动荡不定。而在余家,李兴泉有种家的安定感、松弛感。他喜欢小树,这孩子似乎从骨子里对他怀着一种难以解释的依恋。他这个男人,喜欢被人依恋,享受被人依恋。
最近一段时间,他感觉小树有点心神不宁,时常做着作业,笔停下来,愣在那里半天不动。叫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他问小树是不是有心事?小树连连说没有,埋下头做作业。李兴泉听余熙说,小树前几次测验只得了八十来分,老师专门家访了一次。难道小树是为这个背上了思想包袱?
李兴泉给余熙买了个小灵通。每次打电话,余熙都要跑到苏嫂店里去接,太不方便。余熙接过去,拿在手里端详,表情淡淡的,但李兴泉看出来她喜欢。他已经习惯了,看起来余熙什么都淡淡的,不过是将心里的起伏波澜压抑在了内里。就像一种坚果,壳厚厚的,平朴无奇,不像有些果品外观那么诱人,打开来却是另一番景象。
两人又闹过几次别扭,不是什么大事,李兴泉先让的步。走得近了,他发现余熙是那种表面温和、内里坚硬的女人,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有时固执得近乎天真。每每固执的时候,却又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圆眼睛里含了深深的悲戚,让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痛,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一旦他软下来,余熙的眼神也很快变得柔和,圆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深而迷朦,让他恨不能跳下去,沉溺到底。
在余家,李兴泉常常感到一道目光钉子一样锥在身上。回过头却没发现有谁在看他。但几乎每一次,都有小树奶奶在场,她不是从屋里经过,就是在一边埋头做事。李兴泉觉得很奇怪。李兴泉和余熙说话做事,时刻要顾忌到老人的存在,像被捆住了手脚。李兴泉私下说了好几次,他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足够三个人住。余熙听得出话里的潜台词,却一直没接口。
春节,朱贝丽和宋去了海南。李兴泉听余熙说的,心里动一下,很快过去了。他陪余熙回了老家,带着小树。余熙的姨妈姨夫对他挺热情,言语间已经当他是余家女婿了。四天后回来,春儿说小树奶奶病了,喊头疼,两天没吃东西。
包一放下,赶紧送医院。医生说有点贫血,好好休息几天应该没事。回家,余熙熬了黑鱼汤,小树奶奶喝了些。余熙回家一趟带来的好心情却没了,眉心锁上了川字。每次看到小小的川字,李兴泉都很想伸出手将它抹平。
晚上,李兴泉陪余熙去超市,顺便说了心里闷了很久的话,“我们认识也有大半年了,如果觉着我这人还行,就早点把事办了吧。你和小树搬到我那儿去,小树奶奶交给春儿照顾,店不用开了。”一阵风吹过来,余熙依稀记得听谁说过同样的话。再一想,是朱贝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我想想吧。”这话随着淡淡的白气从余熙嘴里叹出来,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春节过后,虽然还穿着寒衣,春天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清晰、浓郁。空气里隐约揉进了某种奇异的香料。树叶嫩绿,逐渐铺满了枝头。路边的野草也葳蕤起来。
余熙想请朱贝丽来吃顿饭。说这话时,她已经准备好也和朱贝丽联系了。朱贝丽在电话里沉吟一刻,“好吧,刚好宋也在,我们一起来。”
余熙提前一天和李兴泉说的,李兴泉心里有点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
第二天周末,本来可以提早下班,他却磨蹭到同事都离开了,又在街上买了点水果,中间余熙打来两通电话,后一次朱贝丽也接了,嗔怪道:“李哥,你磨蹭什么呀?我们可是到半天了,总不成你这做主人的倒让我们客人等吧?”李兴泉忙解释,“顺路买点水果,就回就回。”
朱贝丽的演技太棒了,嗔而不腻,分寸拿捏得好。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一定知道李兴泉心里正乱着,这个电话就是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李兴泉心里果然踏实多了。到余家时,菜已经摆上了桌,见他回来,大家都上桌坐了。小树奶奶也出来了。余熙专门为她熬了稀饭,她坐在一角闷声不响地喝着。朱贝丽乖巧,探过身子给老人夹菜,小树奶奶摇手拒绝了,说怕不消化。饭桌上,朱贝丽很活跃,四个人都喝的红酒,是李兴泉单位上分的。她和余熙碰了杯,又和李兴泉碰了杯,都是让他们随意,自己一口饮了。
余熙和李兴泉还是第一次见宋。李兴泉心里藏着别扭,没怎么往宋那边多看。余熙倒是多看了几眼,想看进这男人心里去。宋是场面上混惯的人,礼貌周全,不乏风趣,他时时处处显出对朱贝丽很体贴在意的样子,却让余熙觉得太刻意了。但朱贝丽显得非常高兴,半个身子倚在宋的身上。不时剥了虾,往宋的嘴里送。看得李兴泉眼睛不知往哪儿搁才好。
酒过半酣,朱贝丽嚷着要余熙两个一起敬她这个媒人。余熙和李兴泉端起了酒杯。喝过了,朱贝丽又凑近余熙,“姐,你得敬我一杯!我介绍的这个男人,不错吧?”说完,笑得咯咯的,已见了醉意。余熙端了酒瓶,往她杯里象征性地加一点,被朱贝丽一把抢过去,一下就倒了大半杯,一饮而尽。眼神都散了,点着余熙的酒杯非让她也干了。
李兴泉从旁边拿过杯子,“余熙酒量不行,我代她。”
“好好好,这叫妇唱夫随。我没看错你,李兴泉,你是个男人……”朱贝丽起劲拍着手,笑得东倒西歪。她站起身来,歪歪扭扭走到李兴泉的身边,一手握杯,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俯近他,“李哥,李哥,你得敬我一杯,我给你介绍了一个我姐这么、这么好的女人,你说,该不该、该不该喝?”
李兴泉脸上显出尴尬之色,看一眼余熙,余熙脸上淡淡的,心里却莫名地被针细细地扎了一下,她起身去厨房热汤。站在厨房里,余熙静静地望向客厅。朱贝丽还在闹酒。她将手臂搭在李兴泉的肩上,半边身子几乎吊在他身上,非要和他再干一杯。李兴泉的脸胀得通红,拿起酒瓶给朱贝丽的杯里倒了一点,又往自己杯里倒了一点,这次朱贝丽没抢酒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贝丽是被宋架在肩膀上出门的,嘴里还一个劲嚷嚷,“你们,一定要请我喝喜酒,一定!”宋不得不佝偻下腰背,支撑住她软沓沓的身子,两人走得摇摇欲倒。李兴泉去路上叫了的士进来,宋将朱贝丽塞进车里时,他用手挡在车框沿子上,怕朱贝丽碰了头。朱贝丽喝醉的样子勾起了他的些许回忆。一旦触碰到那个熟悉的身体,手感柔软的瞬间,足以唤醒很多。虽只一顿饭的工夫,李兴泉却有异常疲惫之感。他一直看着车猩红的尾灯消失在巷口。回过头,余熙正站在一片阴影里望着他,神情看不分明。
不知为何,李兴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
往回走的路上,余熙主动将手插进了他的臂弯,印象中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以前,都是他主动拉她的手。他伸过手,握住了余熙的手。
回到家,春儿在收拾桌子。小树奶奶还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们。两人进门前就分开了,可这一眼,却让李兴泉心里一麻,仿佛自己还拽着余熙的手。定下神来,李兴泉怎么也忘不了小树奶奶那一眼。那一眼,为什么让他前一刻还温热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温度,冷至冰点?
余熙
小树的事,浮出了水面。
事情发现得很巧。那天中午,突然变了天。一阵电闪雷鸣后,豆子大的雨点倾倒下来。原本闷热的天气,眨眼变得凉沁沁的。余熙看看天,放心不下,小树上午出门只穿了背心短裤。她装了一碗馄饨,拿了衣服,赶去学校。
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没见小树。问其他同学,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可能回家吃饭了。走出来,余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树每天中午都在学校吃饭,学校安排有老师专门负责照护的。转回去,值班老师刚好回教室,原来她刚才去食堂打饭了。细一问,小树很长时间没在学校吃中饭了,说是回家吃,家长还在学校发的《致家长书》上签了字。余熙给李兴泉打电话,问他签过字没有。李兴泉说没。余熙脑子里晃过“已阅”。李兴泉的电话跟着追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余熙冷静地说,“晚上回家我再告诉你。”她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粗硕的雨线在眼前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天地间轰隆隆响成一片。
余熙心里拿定了主意。她直奔“第四维”网吧。闯进去,在角落里找到了小树。仿佛昔日一幕的重演,小树被拎着耳朵提回了家。两人全身淋得精湿。余熙忘了打伞,饭盒和衣服也不知丢在哪了。进门,余熙就让小树跪下。小树奶奶惊得从床上爬起来,拿了毛巾想给小树擦脸,余熙霹雳般的一声,“不许擦!让他就这么呆着。”临出房门,厉声丢下一句,“呆这儿,一动不许动!好好反省。”
说完出去帮春儿收摊,衣服没换,深蓝色的湿衬衣贴在身上。有客人觉得奇怪,说“虞姬,今儿怎么啦,不是拍戏吧?”余熙一声不吭,板着脸。那人讨了个没趣。
到下午李兴泉进家门,小树还原样跪着,身子下面一摊水。余熙也是,在厨房里忙着,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李兴泉带上厨房门,轻声问:“怎么啦?”余熙停下来,背着身子站了半天,不出声。渐渐地,双肩颤动起来,李兴泉走过去,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凉凉的,扳过余熙的身子,只见她满脸是泪,将她揽到怀里抱紧了。余熙将脸埋在李兴泉怀里,发出喑喑的哭声。李兴泉觉得怀里的女人,太瘦弱了,似乎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的骨头揉碎。
晚上,李兴泉给小树擦了身子,换好衣服,和他聊了聊。说了上网的种种害处,又问了些情况。原来,小树每天中午去网吧,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上个学期,他还能克制,偶尔去一次网吧,后来一星期去一次、一星期去三次,不断递增,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了。再后来,一天不去就像丢了魂,心里空空的。小树奶奶给的零花钱,全花在上面了,还有省下的早点钱和中饭钱。这学期开学时,学校照例发下一封《致家长书》,他偷偷在“回家吃饭”一栏划了勾,又模仿了余熙的签名交上去。从那以后,他每天中午只买一个烧饼吃,省下的钱全贡献给了网吧。李兴泉一想,全对上了。每天吃晚饭时,小树都是狼吞虎咽,仿佛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余熙还喜滋滋和李兴泉说,小树大概长身体了。
小树答应李兴泉戒网。余熙不放心,断了小树的零花钱,也不许小树奶奶再给。每天上午看着他吃下早点,中午也接回家吃饭。小树没有任何反抗,很配合。余熙心里却还是感到不安,有时大白天的,突然一阵心慌,打电话给李兴泉,“你说,小树会不会逃课?我要不要去学校看看。”李兴泉安慰几句,让她多和老师沟通。余熙隔两天给孙老师去一次电话,孙老师说小树显得很安静,上课点他回答问题也能答上来。
但小树,不愿意和余熙多说话,问一句才答一句。李兴泉充当了两人之间的连通器。李兴泉有一次提出来给小树买台电脑,余熙一听就急着打破,“他的心,就是电脑给勾野的。买台电脑回来,不定他心里怎么惦记呢。”李兴泉说,“小树班上好多孩子都有电脑,现在一些学校也开了电脑课,关键不在于隔离,而是引导。买回来,给他规定玩的时间,把这作为对他认真学习的奖励,我还可以教他一些简单的电脑知识,没准真能变成个好事呢!”余熙没话说了。两人商量定了,暑假就给小树买台电脑。
不知不觉,余熙对李兴泉越来越依赖。有时,李兴泉单位上有事没能过来,余熙就主动打电话过去。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显见得是惦记了。又给李兴泉织起了毛衣。李兴泉说,别人送的两件羊毛衫都没穿呢,有时间多休息。余熙嘴里应着,手里照样飞针走线。
小树奶奶还是老样子,李兴泉却无端地觉得她的眼神缓和了许多。心情随之爽亮许多。
谁也没料到,小树会离家出走。
那天中午,余熙没接到小树,到处问遍了也不见人影。疯了似的跑去网吧,也没找到。李兴泉赶过来,两人又在附近网吧找了个遍,都没见到。回到家,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李伯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余熙顿时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李兴泉将她扶上床,和孙老师取得联系,让她帮忙问一下学生,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小树奶奶也慌了神,满屋子打转。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快放学时,孙老师来了电话,说有学生知道杜树的QQ号,学校已经派老师在网上二十四小时守着,也通知了公安机关,只要杜树一在网上露面,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余熙一听也要上网去守。李兴泉劝她,“我们连QQ是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也没用。小树是在进了校门后不见的,学校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他们肯定比我们还着急呢。”
晚上八点,来了消息。小树出现了,一查IP地址,竟然在紧邻的W市。警方已经和W市警方取得了联系,他们马上会查出小树的具体位置。再一个小时,消息传来:小树找到了。W市警方安排了专车,连夜将他送回来。
余熙这才松口气。从中午到现在,几个人都是粒米未进。春儿简单做了点饭菜,饭桌上,余熙突然想到,“小树手里没钱,他怎么可能去W市?”话没说完,小树奶奶手里的碗一晃,险些掉下来。余熙盯住小树奶奶,小树奶奶抬抬眼睛,又倏地垂下,缓缓说,“前天,小树找我要钱,说是学校里开展什么课外活动,他怕你不给……我就……”“妈,你怎么这么糊涂!”余熙气得差点跳起来。小树回到家,细一问,原来他投奔网友“白胡子老爷爷”去了。“白胡子老爷爷”是他在网上交往了几个月的一个网友。两人一见如故,因为都喜欢《火影忍者》,小树的网名就是“忍者无敌”。互通信息时,“白胡子老爷爷”告诉过小树他的电话和地址,还让他有困难就去找他。小树觉得“白胡子老爷爷”一定非常慈祥,可以给他帮助。
到了W市,小树就给“白胡子老爷爷”打电话,可对方说根本没这个人。大概听出他是个孩子,还开玩笑说,他们家年纪最大的才四十来岁,胡子还没白呢。小树没了主意,只好上网去等“白胡子老爷爷”。没想到,W市警方后来调查清楚,“白胡子老爷爷”只是个比小树大一岁的小男孩。
W市之行,小树受的打击不小,痛哭流涕地向余熙做出保证,一定不再干这样的傻事,也不再去网吧了。余熙也表态,只要他认真学习,一定给他买台电脑回家。星期天,李兴泉将一台崭新的电脑搬进了余家。余熙要给钱,李兴泉摆出生气的样子,“这是我这个李伯伯,送给小树的礼物。你再说什么,就是瞧不起我了。”随后,缓和了语气,“别忘了我在工商局,找了熟人,便宜了将近一半的钱。”余熙不再多问。结婚的事,摆上了议事日程。
朱贝丽
宋又一次没了音讯。朱贝丽打他的手机,一直不通。起先,她还安慰自己,可能是宋有急事在处理。直到一群人找上门来。来人质问朱贝丽,“为什么顾老板的手机打不通?”朱贝丽不惊不疑,从容答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什么顾老板。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来人说,“别骗人了,他就住在这里。”
来人是来收房子的,让朱贝丽三日内搬出去,还亮出了黑纸白字的买房契约,和过了户的房产证、土地证。朱贝丽一下懵了。细一问,所谓的顾老板和宋的外貌特征,一一吻合。将来人打发走后,朱贝丽开始不间断地拨打宋的手机。回答她的全是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朱贝丽越打心里越绝望,手停不下来,大脑仿佛失了控。最后,她瘫软在沙发上,脑子里却异常清晰,过电影似的。一个月前,宋曾问过她房子的房产证和土地证放在哪里。那是在他们刚刚温存之后。朱贝丽想也没想就告诉他了,哪曾想到日后会有这么一出戏。
朱贝丽不想坐以待毙。她行动起来,找了房产交易所,找了律师,情况看来对她不利,对方手续齐全,十分过硬。她是彻头彻尾被宋给卖了。律师说话直,“估计你说的这位宋先生,再不会露面了。”
朱贝丽反而冷静下来,先四处翻找宋留下的东西,看有没有用的线索。发现除了无数的内衣、外衣,其他的估计早清理过了,十分干净。朱贝丽记起宋说过武汉的公司叫“杰出”,是一家装潢公司,想到这是条值得查一下的线索。可通过谁去查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李兴泉。当初打算和李兴泉了断干净时,朱贝丽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清除掉了。之后,李兴泉没来过电话,她也没去过。虽然,偶尔想想李兴泉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体贴、细腻、温存,条件也可观,可一想到余熙,她就掐断了不良念头。
现在要找李兴泉,也不难。打电话问问余熙就行了,可事到临头,朱贝丽犹豫了。没想到,因了这一犹豫,牵出一连串故事来。朱贝丽先查到市工商局的电话,很容易问到了李兴泉的电话。李兴泉听到她的名字,明显地结巴了一下,“你,你好!”朱贝丽简短地说,“不好意思,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才找你的。麻烦你下班后到店里来一下,我有非常紧急的事。”
李兴泉心里有些异样,心神不宁。快下班时,他给余熙打电话请了假,没提朱贝丽,只说有点急事,今天过不来了。余熙没多问。站在朱贝丽的店门口,李兴泉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提醒一下自己,方进门去。店里只有朱贝丽一个人,李兴泉没多问,怕问了反而不自然。朱贝丽显然早等着了。待他刚坐定,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李兴泉听到一半,心里有了判断,朱贝丽这次怕是上了大当。算下来,她在宋身上花了几十万,外加一套房子,几乎是这些年奋斗的全部所得。
听着听着,李兴泉对眼前这个女人又生出佩服来。看她的样子,依然唇红齿白,笑语嫣然,哪像是受了这么深利的重创,正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对于朱贝丽的请求,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两人商定,第二天一起赶到省城。李兴泉当即向单位请了假。临走朱贝丽交代,“这事,别告诉姐知道,我不想她担心。”
两人在省城呆了三天两夜。一无所获。查到的三家名叫“杰出”的一大两小装潢公司,都一口咬定没这个人。后来又查了叫“杰出”的其他类公司,查了与“杰”沾边的所有公司,两人马不停蹄地挨家跑,跑到后来,连朱贝丽也忍不住骂娘了。再顾不得形象,口红走了,粉残了,也忘了补。李兴泉早料到这个结果,目睹近在眼前的女人一次又一次遭遇失望,直到彻底绝望,觉得她非常地可怜,好几次在心里生出将她搂抱在怀里的念头。在省城的最后一夜,结果已经摆在了面前,朱贝丽娘也骂过了,像一支原本旺旺的柴烧到了尽头,成了灰烬,触一触就掉下许多的粉末来。两人原本定的两间房,半夜时,朱贝丽敲开了李兴泉的门,两人抱在了一起。
回来后,李兴泉打听到买朱贝丽房的是一家私营企业老板,托人牵线,和那边交涉一下。那边答应缓半个月交房。时间虽不长,朱贝丽却可以松一口气。朱贝丽报了案。半个月后,警方有消息传来,宋的真实名字叫胡峰,宋只是他无数化名中的一个,他在外省和省内很多地方,用类似的手法诈骗了许多单身女性。几地警方都在追捕他。民警让朱贝丽一旦有他的消息,马上报警。这消息,惹来朱贝丽一通狂饮,一阵狂笑。
回来后,朱贝丽到李兴泉家去了两次,几乎都在半夜,李兴泉从余熙家回来后。李兴泉想和余熙提出分手,朱贝丽死活不肯,“我不能害了姐,又害了你。我反正都这样了,无所谓了。就让我再报答你几次吧。等你们结了婚,我会自动从你们的生活里消失。”
余熙那边主动提起了结婚的事。两人在一起时,说的几乎都是婚后的构想,比如两边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余熙说,如果店不开了最好将房子改回原来的格局,这样小树奶奶和春儿住着更方便。还有小树上学的事,余熙结婚后找不找工作等等。差不多都是余熙在说,李兴泉只管点头。有时,余熙停了嘴,看见李兴泉还在不停地点头,知道他走了神。
余熙让李兴泉借《霸王别姬》的碟,她想看。余家没有碟机,看碟得到李兴泉家。李兴泉答应了,但一直没借。
朱贝丽的房子交出去后,她有时住在店里,有时住在李兴泉家。李兴泉心情复杂得很。朱贝丽这边,没有他开口说结束的道理。他也不想继续欺骗余熙,却不得不继续面对她,感觉人快要崩溃了。倒是朱贝丽想得开,过一天算两天,该怎样过继续怎样过。要李兴泉对余熙好,又要李兴泉对她好。李兴泉越来越觉得这女人不是一般的厉害。
余熙
余熙最近心情不错,小树重回轨道,成绩也上去了。和李兴泉之间,也很稳定,快两个月没吵过一次嘴了。李兴泉待她非常体贴,让她有种被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里的幸福感。
店准备在月底关掉,接着改造房子,将临街的墙重新砌起来。余熙已经和小树奶奶说过了,小树奶奶没说什么,余熙觉得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余熙去了几次李兴泉家。没过夜,可该做的也做了。李兴泉虽然不能有孩子,但是个正常的男人、健康的男人。房子看过了,挺不错,东西都全,只是需要换一张床。余熙不想躺在别的女人躺过的床上。上次,他们是在沙发上做的。余熙主动的。她觉得都这样了,没什么好顾虑的。刚认识的时候,李兴泉还挺猴急的样子,被她拒绝了几次,不急了,倒让她从心里生出歉意来。那天,他们逛了一天街,买了不少东西,都是余熙提出来买的,李兴泉只管付钱。回到家,李兴泉将手机关了,让她休息,自己忙着下厨。余熙站在厨房门口,看李兴泉系上围裙忙碌的样子,突然有了家的感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家。再加上小树,很完美了。
决心就是在那一刻下的。吃完饭,李兴泉在厨房洗碗,余熙从身后抱住了他,亲他吻他。身体的欲望仿佛冰冻了数千年的冰川,突然间解了冻。李兴泉的身体,一开始僵硬着,慢慢地,融化了。开始回应她。他们滚到了沙发上。完事后,李兴泉搂着她,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电视一直开着,在放一部港台片,两人都不知道名字。余熙忽然脱口而出,“看过《霸王别姬》吗?”
李兴泉点头,“怎么?”余熙扭过头,与李兴泉脸对了脸,“什么时候借来看看吧。”“没看过?”“嗯。”声音里带一点撒娇的意思,连余熙自己都吓了一跳。“店里好多客人叫我虞姬呢。我知道那是个坏女人,害了项羽,可不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想知道。”“那只是部电影。不过借那个历史故事,说的戏子的故事。”余熙不再说话。李兴泉沉默一会儿,“《霸王别姬》是京剧里的经典剧目呢,什么时候,我找一盘戏剧碟给你看吧。”余熙悠悠地说,“京剧啊,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能不能听懂。”“那好,两种都借回来。让你这个虞姬好好了解那个虞姬。”
最近,李兴泉有点忙。碟一直没借。余熙倒不是太在意。那天,她不过顺嘴说说罢了。反正什么时候看都不迟。
一切似乎太顺利了。顺利得余熙有时在心里生出疑问,是不是做梦呵?现实很快让她明白了,这一切不是梦,非常真实。余熙是在一个月后,发现下面不对劲。开始是痒,越来越厉害,白带的颜色也不正常,有时还觉着刺疼。上医院一查,医生的诊断几乎让她当场晕过去——尖锐湿疣。
她走出来,想想不对,她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又攥着诊断书冲回去,“医生,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桌前围满了来看病的女人,医生抬起头来,表情冷漠,带了一丝讥讽,“这是机器检测出来的,而且,我也看了,那么明显的疣体,自己没感觉吗?”“可是可是……”所有的目光一起堆压在余熙脸上。余熙的脸一下胀红了。
“最好回家问问你丈夫!”说完,医生将脸转向了桌前的病人。诊室外面的橱窗里,正好有关于“尖锐湿疣”的知识介绍,清清楚楚写着是“性病的一种”。余熙不待细看,冲了出来。往回走的一路上,她心乱如麻。传给她这种不要脸的病,只可能是李兴泉。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一个男人。他一定经常去那种地方,找那种女人吧!自己真是瞎了眼。他是不是也会将女人带回家?或者,就在沙发上苟合?
余熙眼前晃动着那晚的一幕幕。恨不得拽住自己的头发,往旁边的墙上撞。说,还是不说?余熙不停地问自己。这时,电话响了。是李兴泉。他说,今天单位里有应酬,不过来了。余熙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想吐。他居然是说话带点娘娘腔的男人。以前,她最讨厌这种男人了。
余熙突然不想回家了。她站在街头,眼前是下班回家的川流不息的人流。前、后、左、右,没有一条她想去的路。她攥紧手中的小灵通,直到手心沁出汗来。
华灯初上时分,余熙来到朱贝丽的店里,发现已经上了锁。门前的招贴掉下一角,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她站在店门前,拨打朱贝丽的手机,已关机。
余熙掉头往回走,脑子里过山车一般飞旋着与李兴泉有关的画面。再抬起头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李兴泉家楼下。五楼那个窗口亮着灯。不是说加班吗?要不带了小姐回家,正在“加班”!一股飓风从余熙的眼睛进入身体,在她的五脏六腑间猛烈地刮着。她走进楼道,一口气爬上五楼,按响门铃。《祝你平安》的音乐响个不停。余熙一遍一遍地按。没有反应,门始终关得严严的。
温馨的乐声中,余熙的心如风化的石壁,一点一点碎成齑粉。她走下楼来。抬头注视那个窗口。窗口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十来分钟后,楼道口出现了两个身影,分别上了两辆的士。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飞驰而去。
夜黑得深沉。路灯也阴惨惨的。余熙一个人走在路上。蓦地想起请朱贝丽和宋到家吃饭的那天,朱贝丽吵着要和李兴泉喝酒,两人僵持了半天。余熙起身去热汤,从厨房望向客厅,她看见李兴泉的一只手搁在朱贝丽的腰上,像支撑又像挽着。当时,余熙的心细细地抽搐了一下,针扎一样疼。她转过身去猛摇摇头,将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来。
此刻,余熙脑子里混沌一片。
李兴泉
李兴泉走出楼道时,心里还在激烈地蹦跳,一会儿是四二拍,一会儿是四三拍。他没想到余熙会找到家里来。
朱贝丽也慌了。两人屏住呼吸,呆在黑暗中,像两只被猎枪惊吓的斑鸠。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铃终于静寂下来。
朱贝丽先醒过神来,她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地套上袜子、裙子,“快,你马上赶去姐家,打的去,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赶在她前面到。就说你加完班后,很想见她,直接过去的。”
李兴泉觉得自己跟不上朱贝丽的节奏。“那,她问起家里怎么亮着灯呢?”
“就说可能是上午走的时候,忘关了。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联系了……”
两人慌慌张张出门,分别叫了的士,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李兴泉果然先到余家。坐了半个多小时,余熙才回来。看见她,他故作镇定地迎上去,“你去哪了?等你半天了。”余熙面容显得疲惫,没说什么。两人坐了一会儿,余熙样子倦倦的,李兴泉以为她会问点什么,可是没有。他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让余熙早点休息,告辞出来。
一连几天,李兴泉下班了就去余熙家,提了水果、点心,余熙除了面色有点苍白,没什么异常。李兴泉的一颗心慢慢放下了。星期六,余熙突然说,“下午,我们请朱贝丽吃顿饭吧,也该好好感谢她这个媒人。”
听见朱贝丽几个字,李兴泉禁不住浑身一颤。偷眼看余熙,好像没什么异常,心里松一口气。忙说,“那我去买菜吧。”
“不用了,今天就在外面吃吧。想想,在哪好呢?豪客吧,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对吧?”像自语又像在问他。李兴泉抬起头,正好遇上余熙的一双圆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又黑又深,李兴泉不由自主地打个抖,他掩饰地用手捋捋头发,垂下眼睛。
“你打电话,我打电话?“余熙问。李兴泉不敢抬眼看她,“你打吧。”
余熙要过他的手机,找了半天,里面没有储存朱贝丽的号码。余熙念着数字,一个一个按下去。那十一个数字,李兴泉记得滚瓜烂熟。
李兴泉在一旁无声地看着。他不知余熙为何要用他的手机。她的小灵通明明就在手边。可他不敢问,心里直擂鼓。电话通了,余熙淡淡寒暄一句,说:“今天请你在豪客吃饭,想感谢你这个媒人。”李兴泉不知对方说什么,听见余熙说“你一定来呵”。尾音拖得很长。放下电话,余熙望着李兴泉,淡淡地一笑:“她答应了。”
五点,三个人准时到了豪客。朱贝丽一见面,就和李兴泉打招呼,“李哥,好久不见了。快修成正果了吧,今天可要好好感谢我这个媒人呀。”李兴泉表情不太自然地连说几个是。余熙在一旁,冲朱贝丽淡淡一笑,“来了。”
三个人的话都不多。李兴泉将余熙面前的黑椒牛排拿过来,切了又放回她面前。然后,埋头切自己面前的牛排。余熙始终面带淡淡的微笑。
吃了两口,余熙突然放下刀叉,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推到李兴泉面前。
李兴泉看了,脸色顿时刷白,像被人涂了一层白色颜料。余熙面无表情地将纸条移到朱贝丽面前。
朱贝丽的脸也一下失了颜色。
那是一张诊断书。
余熙用餐巾慢慢地擦干净嘴,淡淡一笑,开了口:“谢谢二位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我没齿难忘,一定会终身铭记在心!”最后几个字,余熙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她站起身来,拿了包,又想起什么,“对了,奉劝二位也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这种病,听医生说,要断根,不太容易。”
余熙
那天从豪客出来,余熙直奔美发店。她将跟了她二十多年的长发铰了,打理成简洁明快的短发,看上去干净、利落。感觉轻松不少,仿佛头顶上戴了多年的赘饰,一下给卸掉了。
为治断根,余熙花了近一万块钱。相当于一台电脑和一部小灵通的价钱总和。余熙对自己说,就当电脑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小灵通也是。李兴泉,我们两清了。
有些事情,余熙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比如,朱贝丽为什么要将和自己有一腿的男人介绍给她?但她打算一辈子蒙在鼓里,不去弄明白了。
她又取了几千块钱,先是搬回家一台DVD机,是商场里最贵的一台。再给小树奶奶买了一张按摩椅,可以按摩头部、颈椎、腰椎、臀部、腿部的那种。小树奶奶起先不肯坐,后来经不住她坚持,上去体验了一把,以后就经常坐了。店子的招牌换了新。大红底色上,几个冷艳的白字——虞姬馄饨店。“虞姬”二字,又比其他字大出一截来。亮眼得很。来店里的熟客,“虞姬”、“虞姬”地叫得更响亮了。不熟的客人,也爱开玩笑,“老板娘就是那虞姬吧?”余熙的脸上浮一层笑意,淡淡的,却有和招牌同样质感的冷艳。店里的生意更火了。
转眼国庆节到了。余熙闭店五天。她给春儿放了三天假,让她回乡下看看。临走,送给她不少衣服。春儿发现,去年朱阿姨送给阿姨的一件黑色连衣裙也在里面,没见阿姨穿几次,看起来新得很。以为装错了,拿去问余熙。余熙头也不抬说,“送你了,阿姨用不上。”
十一那天,市里办龙舟节。余熙给小树一百元钱,让小树陪奶奶到街上去逛逛玩玩。她要做一件一直想做、又一直没有做的事。这件事联结着一段往事,她要竭力去忘记的往事,而忘记的前提是实现。
余熙去音像店转了一圈,买回一张碟。一张名叫《霸王别姬》的碟。
回到家,她拉上窗帘。屋内顿时暗下来,有了夜的成色。黑暗中,她将碟仔细拆开。塑料薄纸发出清脆的撕裂声。光线昏朦中,她看见碟面上是一张浓彩斑斓的脸,化的戏妆。她想,这就是那个女人,虞姬了。
碟片放进碟机里。余熙靠坐在沙发上,摁动手中的遥控器。音乐和画面同时出现。她将声音调大,调大。让声音灌满整间屋子。从早上到下午,余熙一口气看了三遍。翻来覆去。不时地定格,快进,回放。似乎想将这个古代与现代相互交织的故事,刻进心里。黑暗中画面定格。程蝶衣画了浓彩的脸凝定在屏幕上。一双眼睛占据了大半画面,幽黑深切,似有无尽的悲戚之音。良久,余熙按动遥控器,飞速快进,至片尾,慢下来,画面重新清晰。蓝色追光映亮了程蝶衣的脸。只见他定眸一刻,伸出手去拔出寒光闪闪的利剑。“霸王”回过头来,大叫一声“虞姬”——一瞬间,泪飞扬而出,淌了余熙满脸……
傍晚,小树和小树奶奶回来时,余熙洗净了脸,将一切收拾妥当。看起来,似乎她仅仅像先前说的那样,足足睡了一整天。吃过饭,小树奶奶将屋门外放的一袋垃圾,提去巷口的垃圾箱。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破了她的手。
打开来,小树奶奶看见了一堆银光闪闪的碎片。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许多的碎片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稍大的一片上,嵌了一只化着浓浓戏彩的眼睛。眼睛只剩了一半。靠近眉心的眼角处,上下都勾画着宽宽的黑红两色眼线。眼眸幽黑深切,似含了无尽的悲戚。
这半只眼睛,在黄昏迷蒙的光线中,定定地注视着她……


〔作者简介〕王芸,女,1972年生。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华散文》、《长城》、《天涯》、《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90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接近风的深情表达》,小说集《时间寻找长久的爱情》。曾获2003年长江文艺散文奖等。部分作品被收入《2003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21世纪散文年选·2001散文》等年度选本。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黑色的蚯蚓》。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