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屈原愚忠的,是不是也会选择死呢?
从一个更高和更广的现代社会意义来说,屈原身上真正需要挖掘的应该是流亡知识分子的精神意义。集权体制之下,独裁者对于不同政见者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流放了,流亡知识分子的土壤变开始生长了。“流亡者”决意要踏上“离开——逃亡”之路时,流亡知识分子们难以想到这是将要作一场噩梦的开始,因为,他们已成为被控制母族事实上的“他者”,无论对谁而言:自己即将要逃离的祖国/母国与要前往流亡避难的他国/他乡。在“离开”后,他们都因内在根性文化的呼喊和情感上的牵拽而无不思念回归,即使身体上因现世政治拒绝而难以实现,但思绪和梦魇却时时飘散回到故国上空萦绕,切割不断。二十世纪影响巨大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写过唯一一个传世话剧剧本:《流亡》,其主题即是流亡者归来,流亡是为了归来。
李泽厚:屈原式的情感操守培育着中国知识者的心魂
在屈原身上散发着的古代文人精神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是相通的,他身上某些儒家式的信条和行为准则仍然是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在李泽厚先生看来,尽管,屈原以死的行动震撼着知识分子,但在儒家传统的支配下,效法屈原自杀的毕竟是极少数,因之,它并不以死的行动而毋宁是以对死的深沉感受和情感反思来替代真正的行动。因之是以死亡来反复锤炼心灵,使心灵担负起整个生存的重量而日益深厚。所以后世效法屈原自沉的尽管并不太多,不一定要去死,但屈原所反复锤炼的那种“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理情感,那种由屈原第一次表达出来的死之前的悲愤哀伤、苦痛爱恋,那种纯任志气、坦露性情……总之,那种屈原式的情感操守却一代又一代地培育着中国知识者的心魂,并经常成为生活的和创作的原动力量。
尽管后世有人或讥讽屈原过于“愚忠”,接受了儒家的“奴才哲学”,或指责屈原“露才扬己”、“怀沙赴水……都过当了”,不符合儒家的温厚精神。但是,你能够去死吗?在这个巨大的主题面前,嘲讽者和指责者都将退缩。“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如果说“从容就义”比“慷慨从仁”难,那么自杀死亡比“从仁”“就义”就似乎更难了。特别当它并不是一时之泄愤、盲目的情绪、狂热的观念,而是在仔细反思了生和死、咀嚼了人生的价值和现世的荒谬之后。这种选择死亡和面对死亡的个体情感,强有力地建筑着人类的心理本体。往往正是对重要地位的追求构成了他写作生涯的绝大部分。至少,重要地位往往是写作生涯的结果。在流亡作家这一个案里,这几乎还无一例外地是导致流亡的原因。此外,我们或许还要迫不及待地加上:流亡作家身上这种对地位的欲望,是他对原先所在社会的垂直结构所产生的一种条件反射。
屈原灵魂里面也住着一个回不去的奥德赛
流亡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维度,一种独特的话语形式,以至一种人的生存方式或临界处境。流亡在中国的表现无处不在,马悦然在为一批中国流亡作家精神状态画像时写道:“流亡通常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强加在作家头上的。在中国历史上,有些作家,比如传奇的诗人屈原,为了表明自己的高洁和清白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有些作家,比如柳宗元、韩愈和苏东坡,以坦荡胸怀接受‘流亡’的命运,而继续创作出有永恒价值的文学作品。还有伟大的学者顾炎武,以及杰出的画家八大山人,选择内在的精神流亡,使自己能够继续著述和艺术创造,对有些作家来说,流亡是生活的一种方式。”
索尔仁尼琴终结一个时代:20世纪的流亡作家们
有特殊的境遇造成特殊的“流亡文学”属性,它是反映人格光亮和人性尊严的,它赋予作品苦难深重与英雄骑士双重气质,流亡文学是代表时代真声的,它因为要连同作者流亡,就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观所在,它让极权统治者恐惧这种“真声”的核裂变力量,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铁屋子里,万万不可让他们找到窗户。这正是专制者需要的情景。流亡者总是会心怀故土而难以割舍,他们在鞭挞专制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在希冀着故土的召唤,“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但是当他们的文字檄文昭示天下之后,才发现故土早已面目全非,每个人都已经是“回不去的奥德赛”,只能继续流放自我或者选择一个更为决绝的方式。
远离宫廷和原有的体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屈原流浪行吟于沅、湘流域,政治的郁结完全转化成了一篇篇美妙的诗歌,在这里面他不但创造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文体,也让自己的人格完成了最终的飞跃。屈原身上,这种属性为后世确立了一个范本:进入仕途,因为异见遭流亡,人格砥砺,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超越时空的知识分子光辉。
流亡(流放)时期的屈原不再是专制体制的一个有机部分,甚至消失在正常的社会生活的视域之外。作为自由的平民知识分子和精神的漂泊者,他以诗歌为武器,傲视权贵,指摘楚王,追慕圣人,张扬自由个性,挥洒不羁才情,政治上的落魄失意以及与权力中心的距离使屈原拥有了一种独具的批判和反思的立场,他性格中的愤激和孤傲在这一时期发展到了顶峰。在楚辞中的《渔夫》里,渔夫以为真正的圣人总是隐世自全、明哲保身,而难以理解屈原为何不愿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屈原的回答是“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对这个充满污秽的世界从根本上持否定态度,故当秦兵攻陷郢都,本已陷入极度失望的屈原惟有死路一条——以死亡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后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