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爸爸了没有?” 无回答。 “你看到爸爸了吗?”片晌后,她白棉似的发下忧伤的眼睛注望过来。 他抬起头,把书放下: “你进来问过三次了。他怎么啦?谁看到他没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关系,我饭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里!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脸清癯俊秀,在鼻梁的左边颊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点;也的黑发浓重地斜斜遮住他苍白额面的上半,他的目光这时泄露仇恨的光闪;他捡起镜脚张开的眼镜戴上。 “他出去快两点多钟了,”她说,“奇怪没有说一声就出去,且连鞋子都没穿,只穿了拖鞋。我是听见有人开门的,以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几声都喊不应,才知他不在屋里。我到打水机那儿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楼上找,也没见,想到可是出门去了,但回头察察鞋子还在。我又到巷口小铺子里看了,又到街上张了张,四下又再找过,但一直就没找到。你说这奇不奇,他跑那儿去了?”她注视着他,再继声道:“他只穿了拖鞋,应该就在这附近的,但是没有——就在附近不会两个多钟头了仍没回来。他要走远———他趿着拖鞋,会走远了吗?不过他是走远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门的话也该说一声,一向他出门时都说的。” 取下眼镜,他重拾起书。 “听到了。出去!” 她露现难堪和愠怒。 “你在同你母亲说话。” 他站起,戴上眼镜,即刻摘下,高举起双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点着眼镜脚,“不-要-在-看-书-时-打-扰-我,我讲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过多少遍了。你——还有他——从来不屑听我开口,只当我在放屁。天,我过的是什么生活,谁会知道我过的甚么生活!你看书,才看到第三句,噗,有人进来拿东西,不就是扫地,不就随便间你一句。你们就不能给人一点不受干扰,可以做一会儿自己的事的起码人权吗?你们为甚么要侵犯我,我侵犯过你们没有?天,这所房子简直是间地狱。没有一天听不到争吵,没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响。他是个大悲剧演员,他免费请你看悲剧。别站在那儿象—上绞架一样,你不配扮这张脸,扮这张脸的人该是我,知道吗?该是我,是我!你还要我对你说话恭敬,敬爱的母亲,您怎不看清,恭与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说话!一句我都不想说!我可以象蚌蛤一样闭嘴从天明闭到天暗,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都没痛苦。痛苦?那才乐哩!只是我知道我别妄想,我别想得到。” 他的母亲刚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门口将门关上。 天色已黑,房间中更为黑暗,他退归原座,因为疲倦,他不再看书,默坐黑暗中。 他逐渐轻微不安,父亲出去委实很久了,只趿拖鞋该不至去太远,不应天都晚了还没看到回来,他把桌上的书灯捻亮。 他拿起书,读了三数行,将书故回。他走到厨房门呼道: “开饭!该吃饭了!我肚子好饿。你可以先给他留一点菜,等他回来再热给他。过了吃饭时间,不等他了。我们先开吧。” 他母亲回过脸望他。 “几点了?” “七点。” “我给你端。” 桌上摆出了碗盘碟筷,桌中央放着两盘菜肴,一盘为酱油煮四季豆,一盘咸菜焖肉。桌上只按了两副筷子。她拿出一只碟子夹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在黄灿灿的灯泡下,他默默进食。四季豆露着沉郁的黑色,咸菜肉上凝一层灰白。他把碗放下,问道: “你怎么不吃?” “等下吃。” “你就喜欢杞人忧天,这么自己吓自己到底得到那类快乐?他晚点早点回来有甚么可异?他没先告诉你,不过他为甚么每次出门都要先跟你讲?他是—个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当需要照顾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来了!” 篱围外响着有人轻叩篱竹的声音。他即起立去给他开门。门口站着杨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吗?我来向她讨个烧过的煤球渣。你们今晚有多的吗?” “请进来看看好了。’。” 杨太太进入厨房,火钳夹着一个废煤球出来。 “谢谢你,吃过饭了吗?” 她走出篱门。 他也到篱门口,见到巷子中空坦无人行,只有街灯下弥着夜雾。他让篱门张开着,转身走进屋里。进房间后他说:“杨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饭,她移挪下盘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亲二人的卧室中,他见到父亲的长裤犹挂在墙上,以是父亲是穿着睡裤出去的。他果未能寻见睡裤。他寻本来挂在长裤旁边的上装衬衫,但这件衣裳却不见了。 他回自己的房间,掩门坐台灯影侧。他确实不懂父亲会去那里,穿那样随便一身,这般黑了还没回家。他静坐聆听,走廊上数次响出脚步声,酷象他父亲的脚步,但须臾后都认出是母亲走动的声音。他踱出又入父母亲那间,母亲愁坐床头,目光跟随着他,他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对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亲的去向续惑困着他。既出去这样久,不会仅是走走,当是到某处去,猜想应是上友人家。父亲自从退休起,年许都留在屋内,他必定甚觉窒闷,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许久不见,必留他同桌用饭,以是他晚饭未归。他们用饭时必倾酒助兴,谈谈喝喝,不觉夜静,父亲许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下他,所以他这呐了还没回来。这样简单的答案,这样浅显的理由,他莫非受甚么铅 了,到现在始想到!这样的话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开门闪出来告诉其母亲。 “现在没甚么可担心的了,我要预备登床睡觉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许久,他仍睁着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亲这几年来一个接近的友人都没有。即便他去了某个友人家,他也不致从所未有的留下度夜。他也不会反常的不道一声径出了门。而且他怎会穿那种衣服出外? 他看见篱笆门末关,让风吹得一下关一下张,关上的砰蓬声不安的响出。这扇篱门是卧室房门了,室内他睡着的黑暗无亮,室外则光亮,门给风吹得一开一关。有一个人影进来。他踌躇片刻,之后他走往他卧着的床前张探着。他认识出这个人是父亲。 “爸爸!你回来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来了呵,”父亲脸色焕悦,且状极年青,仅卅余,且穿着新挺的西装。“回来了,毛毛,我回来了,回来了… …” “你睡裤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灯罩里。” “哦。在桌灯罩里,”他颔头不断,仿佛对这句答话极满意。 父亲神采焕发四顾着,他记得父亲从离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儿了啊?”母亲笑吟吟的问。她极为年轻,也只二十三十,耳际还贴一朵玉兰花。 父亲张口答着,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真好,爸爸回家来了,”母亲其吟吟,容貌极年轻的念声说。 “毛毛,我回来了… …”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他欢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张眼见母亲站在床前;“已经半夜一点半了,你爸爸人还没回来!” 母亲是个白发苍茫的老妪。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这样深了啊!” 他即时了解出父亲出外的原因:他父亲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会去得这样久,”他轻说。 他忽听见一阵悲泣。他的母亲破声啼哭了。 “停住,给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疯!” 这样一件难见而严重的灾祸发生在他头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轰动全省的社会烦闻,一件无法不外扬的家庭耻事。 “天太暗,做不了其么,我们坐等天亮罢!”他微声道。 五点钟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见衣服狼藉于各向,廊边的桌子上玻璃杯错列着,还有一把铜茶匙,一条揉起的手绢。他走过父母亲房间时窥见室中床褥折叠周正,没看到睡过的痕迹。他便收轻手脚地移动,好象大声一些会被邻居知道秘情。 他决定出去寻找父亲。他拟先到父亲旧日友人们的家看看。唯他不宜教他们知道内情。他想出一个借口:他父亲要他代询一位朋友的近址——张伯伯,数年前离开台北上高雄去的。父亲不在那家,或对方未说父亲来过时,他就用这借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伯父亲长裤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么留字的纸条),见其中没有这类东西,只有一张一块钱的票子。他想他的父亲离走时未携分文。(父亲平日时袋中皆仅有一元)。他向母亲探问父亲有无带走其他钱币,母亲答说没有,皮包里的藏钱无短少。依此推探,父亲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衬衫消失了,他显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对父亲忽然离辞的原因殊觉费解。昨天在父亲离走前他跟父亲间并无任何的争吵。前天,他顾察,也无争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驱追得他奔亡)。但导致突然行动的近因呢?是甚么近因? 他低颈刷牙。父亲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样。他返顾寻不出丝毫的异迹。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学校近日正在春假时期。父亲昨晨仍照以前在五点钟时就起来(跟从前—样在梦中被父亲吵醒)。六点钟时父亲亦一如往常的帮母亲生火煮粥。早上父亲扫了会地,后又曾拭拭了一会桌椅,之后便衣着睡衣睡裤在房内蹀巡。午饭后父亲曾照惯常的作他漫长的午睡,迟到近四时才起。其后还曾将晾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折好。而自此以后他人就不晓到那里去了。他记不出父亲有何要出走的迹象.更记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后陡然出走的理由。奖亲会不会患罹精神分裂?不会,没有任何现象,他只是常常脑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门衣着已穿毕,但未出发,躇坐于纱门处。他不安地等待晨报。一种动物艇的机警促命他要检查一下报上的死伤消息。他面对篱门伫候着。 一声篱笆外刹车的声响。正方形的一个物体从外而飞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着,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弯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干,合睑默祷了一下。他拾捻起,飞速打开。他的眼睛张瞪着。 一件仇杀案,三轮车夫砍伤主人;一青年无故自杀;一件车祸,司机二人均亡。 他匆掠读毕.从头又再读一遍。没有甚么堪疑的,他吐口气。 他扶着脚踏车出来。骑过小巷后,他转右骑上斜坡。 一条没而且宽的灰河蜿蜒伸绕在他的眼界中。但见河躯在朝雾和朝晖相交柔下而闪光缓动。河的缘岸有两台满集竹篁的三角半岛,水中露着许多状似鱼群的小岛群。童年流沿起的长河!过去十八年来每次见到它都会有心神怡旷之感.虽则是今天,他也觉得灵魄一醒。但瞬后他勃生恐惧。历来各年间均有三几人自杀于此河流,淹溺在河里深水之处。父亲是否也身在此河道里?例常体身均要过三天后始上浮。他今天起要严紧盯梢这河流。 他骑进大街上。他那么做的是寻觅抛家逃逋的父亲的任务!他不信这灾祸会成为真的,酷象有次邻家着火时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烧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觉得灾祸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发生一一也许是大得他无法了解。他向寻觅的路骑踏。 他寻了八个地方,父亲均不在。 他到的最后两家甚至记不起父亲的姓名,断止往来过久了。 他虽末寻及父亲,但他反倒满心欣奋,他想这时父亲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吖!现在中午十二点,父亲在外一夜后今天早上该已回来了,就在他出门寻他的时间里回来。他迅急驰奔回去。 他的母亲悲凄着脸颜迎立起:“找到了吗?” 他们陋简的食了午饭,她就买了两个菠萝模印的面包糊一顿。他们均仅咽掉一两口。 一点半时,他感觉也无妨去问下他的哥哥。虽则他深识父亲去那儿可能性几何。 仍是他出来去公共电话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个人寿保险公司做职员。他们几乎已两年没会见面。他有他哥哥的电话号码,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写给他的。 到电话亭之前他先到电话亭对面的一家小店那儿换易一摊一元银币。 到电话亭里边了。投币,拨动。 “喂?电信局。” “请按长途电话,要新竹市。” “几号?” “六九八。” “找哪一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块钱。” “我就放。……好了吧?” “喂?”细小的声音。 “长途电话,”她说,“你几号?” “哦——找哪位?” 她报出名字。 “四六一二,”他说。 “请等一等…长途电话!…长途电话…!” “请等一等。” 他附守着听筒。 “……在不在?……” “…在,在楼上……” 那端漏进的人语。 “喂?”中年的,冷严的一个声音发话。 “二哥……是我!” “喂?——” “是我……二哥!” “噢!甚么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着了。” “哦?他到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后:“哦。” “他没到你那里去过吧?” “没有。” “假如他到你那儿去.你和他讲我们都等他快点回家。” “好的。什么时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点。” “Mm.” “不晓他为什么要跑。” 一片沉默。 “没别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这事情。” “我会和你一齐找,我在这一带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没什么太严重我看,一定能找得着。” “Mm.” “姨妈好吗?” “好,”他奇怪这时居然答好:他从来不肯称母亲做妈妈——他想。 “放那边斗柜上。” “我没别的了,再见,二哥。” “再见,有消息时记得给我来电话。” 听筒归放铃铛声。 “好了?”电话小姐问,“两分半,没有超过。”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内,便逡徊在篱门前巷道上候看父亲返来否。他曾数度停下,希望这是梦,希望他紧霎一下眼睛后能苏醒,梦里的一切都己隐失。 他来回了数十匝后再折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镜摘掉拎挂手里,张口轻喘卧息着。 二点钟时,他偶忽想到父亲出外已一整夜又一个上午另一个午后了,他不禁猛地一惊,父亲出走已成无可否认之明确事件了:父亲不会只借宿,今日午后都快完了,父亲确确已出走了。 他想象着父亲若这时已归返当多欢喜,“唉——”父亲熟悉的叹喟声响,“…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来的,可是脱不开,弄得这时候。唉,你们想我到哪去的?你们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习惯的要人猜他的戏嬉。 “你到哪去了呢?”母亲笑问着他。 “回来了,好了,你们不用再牵挂了,唉,我一天没有在这些鞋面上的灰尘就蒙上这许多,”他如旧襄地抠腰搁齐各双皮鞋,“我来把这些皮鞋先抹拭一会。” 笑靥展现脸颜。醺醉地眯笑。笑容忽灭。对荒诞玄想的极端憎恶! 另个惊怵发现: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里未作任何积极行动,为何现今不就去警局报请侦究,哦不,他还不能全然的肯定父亲真的已失了踪。 他还不能接受去报呈警局的意念,那好象太凶噩,他末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会逢。现在他固已渐白报投警所已呈势不可免,但他仍暗冀有甚奇迹生出,转化这情境。他就握着这根茅草伸头漂露激湍中。 “嗯?”他问。 “你来下,到我房间来下,”母亲在房门口说,转身走向隔室。 他跟随在后进入。 他见床上散遍了大摊的照片跟证纸。 “我正找他的身份证,”她道,“就在这里。但是我觉查两张相片不见了。一张是你大哥的,一张是你大哥二哥俩的妈妈的。” “他,那么,真走了!”他恍声呼出。 “我这么想。” 他瞪睇她: “我们必须报告警局。”
“是吗?”靠坐椅上的警官问。 “是的。” “你找不着他,要我们帮你找他?” “是的。” “先登记下,”他打开一簿簿册,笔沾进墨池,“他什么名字?” “范闽贤。” “范……?” 他告诉他哪几字。 “几岁?” “六十七。” “哪个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职业是什么?” “已经退休。” “他相貌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他人矮,瘦削,左脚带点拐。” “走时穿什么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着条纹睡裤,脚上趿着拖鞋。 “你叫什么名字?” “范晔。” “嗯……?” “日字旁,中华的华字” “哦。” 沾了一沾笔,他再问: “你几岁?” “廿七。” “职业。” “C大历史系助教。” “好,现在请你把经过从开始详细地报导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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