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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缺少这样一个读书的视角:感同身受

 李爱杨 2014-12-25

【编者按】读书时,不必管它是不是大师之作,是不是经典,别人怎么评价,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读书心平气和最重要。譬如读《史记》,在看之时,要去领略、去感受这个人的生命状态,就好像在看你身旁的人,甚至像看自己一样,这个时候,《史记》就跟你的生命产生了连结,就变成一本生命之书。你读了,你的生命状态,就变得不一样了。

题图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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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薛仁明

今天我要和大家谈一个比较根本性的问题,就是中国学问的特色,一定是跟你的生命有非常大的连接性,换句话说,中国基本上不太重视所谓的客观学问。中国人看事情,向来是主客一体,主体客体经常是打成一片的。这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事情,这个本领,全世界少有。

如果跟西方做一个对比,西方从两河流域文明开始形成一个契约的社会,然后开始强调权利义务,到后来用宪法、法律规定人与人的关系,他们的方向,是把人与人之间,分得越清楚越好。可是,中国从很早的时候,就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孔子在《论语》里面讲“仁”,仁其实就在讲人跟人的关系,讲人跟天地万物的关系。讲到最后,他要告诉你的,就像后来宋儒程颢所说的:“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质言之,中国学问很重要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我”给消解掉,把你跟别人的关系搅在一块,变成一个庄子所说的“浑沌”状态。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人情温厚里,活在历史长河中,也活在天地万物的紧密联系时,中国学问就会把很多我们现代人所焦虑的东西消解掉。当一个人跟别人、跟历史、跟天地万物都能产生强大联系时,基本上中国人就不太需要宗教了。中国人这样的一个态度,就决定了中国学问的一个特质,它从来不是把所有的事情厘清、厘清、再厘清,而是把所有东西纳进我们的生命里。所以中国学问其实不是建立在一个抽离自身去客观分析的基础上。

我记得上回我来北京上课的时候,我只是辛庄师范这学校的一位老师,创办人,是黄明雨老师。我九月那次来讲课时,在城里有一场讲座,主要是谈孔子。那天有一位读者提了一个问题,是大家很常见的一个问题,他问:“西方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后,仍不断有大师辈出。可中国自从孔子、老子之后,就开始进入了不断解经注经的状态,再也没有出现大师了。”他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的回答是:“姑且不论中国后来有没有大师,我要问你的是,中国后来有没有大师,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 ”结果,这个人忽然愣了一下,我看得出他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如果用中国特有的一个字眼,叫做“悟”。这个字眼基本上在西方是没有的,也没有办法翻译。那一刹那,他好像被某个东西打到了。对啊,有没有大师,到底跟你什么相干?包括现在大陆有非常多的知识分子,动不动就在讲什么民国以后无大师,我听了都觉得很好笑。我仍然要问的是,有没有大师,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可惜的是,我们很惯于去讨论这些问题,惯于去分析这些问题,那最后我要问的就是,你去做这些分析干吗,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必须要讲,假设你是做专业的学术工作,那么,进行这种分析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你的工作。至于这个工作有多少价值,我们姑且不论,但每个人总得有一口饭吃,你也可以把它做得非常有成绩,成为知名的“大”学者。可关键是,像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般人去问它,到底跟我们的生命有什么相干?

我后来跟那个读者讲,所谓大师,关键是这个人在生命意义上对我们启发大不大。如果启发大,他就是你的大师;启发不大,他再怎么被认可为大师,跟你都是无关的。凭良心讲,我们生命里面需要那么多大师吗?几个就够了。你一生当中,真正被几个人彻底启发过?很少吧!如果真有几个,那就太足够了。

今天在座各位,我看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了,在家里面,你的另一半可能与你有极多的爱怨纠葛,到最后,如果这些爱怨纠葛对你的生命有一个很大的启发,那么,你的另外一半就可以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大师。因为,他(她)对你的震动,对你的启发,可能比任何人都还大。你生命中关系最密切的,可能就是这一个人,你的喜悦、你的哀愁、你的痛苦、你的难过,甚至你所受的折磨,常常都来自这个人。从这五味杂陈里头,如果,你看到了你自己,如果,你因此“悟”了,那么,他(她)不折不扣,就是你的大师。

这种“悟”的状态,不是分析而来的;一个人能“悟”,恰恰是屏除了思虑心,凭直觉,返观自身,才能看到了自己。两个夫妻相处,如果老说让我们坐下来、好好分析一下,那你们的关系,恐怕很容易完蛋。夫妻之间,多半是禁不起分析的。可是我们,尤其男人,最容易掉入这个陷阱。男人如果每回都要求老婆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然后很认真地分析这个事有什么问题,妳有什么毛病,妳得改,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你讲得越客观冷静,分析得越水清见底,你们的关系可能就越完蛋,对吧?这种事情,哪是能分析的?夫妻间最好的状态,就是我刚刚讲的,想办法搞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可能成为一体,相互体谅,家庭状况也才会变好。中国学问是这么谈的,它不是用客观分析能够弄清的,而是需要你去领略,去感受。

那么,与其说今天我来分析史记人物,毋宁说,我更愿意跟大家谈谈如何来领略、来感受这些人物。换言之,我们看这些人物时,不是冷眼旁观地分析刘邦怎样,项羽怎样,韩信怎样,好像永远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指点这、指点那。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态度来读史记,我觉得基本上读了半天也是白读,当然,你会增添一些见识,增加一点小聪明,但是,更可能会助长你的傲慢、助长你的自我中心。然后,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面对真实世界时,却可能一塌糊涂,这是分析法很容易出现的一个罩门。

所以,我倾向于回到中国式的读法,中国式的读法就是不分析,只是看。怎么看?上回九月我在辛庄师范上课时,上午我讲《论语》,下午是一位李辛大夫讲中医。李大夫讲得很好。他说,很多事情不要急着分析,就看。怎么看?心平气和地看,平常怎么看,就怎么看,不要太较真地看,在看之时,要去领略、去感受这个人的生命状态。如果你看史记中的人物,就好像在看你身旁的人,甚至像看自己一样,这个时候,史记就跟你的生命产生了连结,史记就变成一本生命之书。你读了,你的生命状态,就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我经常批评宋儒,但宋儒有段话,倒是说得好。他们说,如果你读《论语》之前,是这么一个人,等读过了《论语》,还是原来那个人,没改变,那么,《论语》你就白读了。其实,不只《论语》,所有中国学问的书,包括《史记》,我们读来读去,无非就是要转化自己的生命。如果你的生命状态已经非常好了,说实话,也不需要读中国书了。就像六祖慧能一样,他没读过书,根本就无所谓,反正他已经在那个状态了。读了,对他也没有太多本质的帮助,顶多就是印证一下。什么样的人需要读书?就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状态不太好的、有烦恼的、生命不安的人。当然,从外表来看,别人会觉得我们蛮不错的,譬如在座各位,外人还以为你们状态很好,读清华大学,别人一听,高大上,挺羡慕的。可他们没有在局里,不知道这里头的个中滋味。这方面我感受很强烈,当年我念台大,大家总觉得台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但我四年读下来,发现我身边的同学,快乐指数实在偏低,有些人还低得不得了。比起一般的学校,我那些台大同学的生命状况普遍算挺糟的。因此,别人所羡慕的,与你实际的生命状态,当然是两码子事。你可以有一个假象给别人看,可是,我们的状态,能骗得了自己吗?

正因如此,我才会特别觉得,今天在清华,大家更应该要往这个角度去读。你们太会分析了,你们比谁都会分析,不需要我再锦上添花,或者说,助纣为虐。今天你们最缺乏的一个视角,是把这些经典跟自己的生命挂钩。这样一个视角,其实不只是清华缺乏,可能是整个中国所有的学院都缺乏。刚刚主持人说,清华要弄一个国学院,就我所知,人大早已成立一个国学院,但成效好像不算太好,为什么?因为它们主要还是分析的做法,依然缺乏这种跟自己生命挂钩的一个视角。可是,一旦出现这样一个视角,其实会出现一个致命的问题:你怎么写论文?你怎么升等?你怎么报选题?在今天我们这种学院的体制里,的确有这么一个致命伤,有这样一个根本困境。你觉得最该做的事,都没有办法做;最该要有的视角,也一定会被压抑。

所幸,大家读《史记》,多半没有写论文的压力,因此,我们就不需要如此作茧自缚了。读《史记》,让我们先把视角给拉回来,心平气和地读,别一上来就想分析。读《史记》,就好像在读我们最亲近的人,好像在读我们自己,然后感同身受,譬如假设我是刘邦,那么我每战必败,输得特别狼狈,还能够不当成一回事吗?这对于我们,其实一个很真切的问题。有这样的感同身受,你就会发现,刘邦这家伙真是厉害!可能在座各位的状态,会比较接近项羽一点,征战沙场,百战百胜,但只要败一次,会不会从此就粉身碎骨?换言之,像各位这种习惯被肯定的人,有个很大的罩门,就是可能特别接受不了挫折。相较起来,如果我比各位好一些,可能是因为我一向不太按牌理出牌,很长的时间里,也一直不被认可;一般人认可的东西,我总觉得可疑。譬如我从高中一年级开始,基本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对学校考试,一直不太当成一回事。我读台大历史系的时候,从大二到大四,每星期去学校的时间,大概就是三到四个小时。我一个学生说:“那你不是跟教授一样了吗?”我笑着说,比教授在校时间还少一点。反正,每门课我只要六十分及格就好,根本不想要高分,高分对我没有意义,所以我大部分的课都只有期末考才去。而且台大历史系有个优良传统,就是没有期中考,不像现在十一月你们大家都很忙,还忙着考试。我一门课通常只需要去个两小时,参加个期末考,考完之后,就拿到三个学分了,非常好。反正我就是混,可是混呀混,生命中有些重要的东西会开始琢磨,开始酝酿。学校的课没啥意思,学院的体制对我也没帮助,算了,自己想法子,慢慢走出一条路来。

《史记》世界书局影印版

今天在座各位,常常会被看成是所谓的佼佼者,但各位知道,佼佼者是有很大罩门的。当我们能够看清自己的罩门,才可能够跨越它。最麻烦的是,你可能连自己的罩门都不清楚。这时候,读《史记》重点就可以摆在《项羽本纪》、《淮阴侯列传》,看这种心高气傲、每战必胜的人,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登峰造极,可最后又怎么重力加速度般地坠落下去,乃至于粉身碎骨。看着看着,你会感同身受,甚至,会毛骨悚然。

我《其人如天》一书中,有篇文章叫做《韩信的姿态》,特别写了韩信自始至终傲岸的姿态,如何把自己最后逼到无路可走。我有个台大历史研究所毕业的学生读了以后,不禁胆战心惊,还把这篇文章压在桌垫底下,时时警惕自己。在这个时候,韩信就跟你息息相关,不再只是一个被你客观分析的人,而是与你的生命状态相互映照,提醒你得时时警惕。这也就是孔子讲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时,韩信就是你的老师,虽然他是负面的,但是他那个提醒的力量极度强大。这时,写《史记》的司马迁,就是你生命中的大师,因为他启发了你,他让你心有所“悟”。

相反的方向,譬如说刘邦。在座各位可能生命状态离刘邦比较远,刘邦从小没啥出息,在座恰恰都是属于比较有出息的。我们知道刘邦在四十几岁以前,基本没太多人瞧得起他,他老爸嫌他种田不给力,觉得他二哥比他行多了。后来勉强当一个亭长,也没有积极奋发想要往上攀的意图,每天好酒及色,对酒钱也不计较,被人家多算了好几倍也不在意,连当冤大头都无所谓。反正,他每天就是看似傻乎乎,实则滋滋润润、开开心心地过他的日子。多数人觉得他没出息,所以连他岳父决定把女儿嫁给他时,岳母都非常不以为然,就骂他岳父,你说你很会看相,每次都觉得女儿相貌非凡,将来必定大富大贵,所以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结果人家沛县的县令——就好比沛县的党委书记——对你女儿有兴趣,你不接受,偏偏要把女儿嫁给一个亭长。亭长大概比村长还小一点。县的党委书记不嫁,却偏偏要嫁一个连村干部都不如的,这个太怪了。

但是,恰恰就因为向来都没什么人瞧得起他,所以才有后来的刘邦。当楚汉相争时,他跟项羽百战百败,但再怎么一败涂地,对他而言,也就是我书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所说的,“不过一败”。输得再惨,也不过一败。这个“不过一败”,估计在座很多人的感受会很不一样:所谓一败,哪里是甚么 “不过一败”?这一败,对你而言,可能会有摧毁性的杀伤力量,是会要人命的。项羽就是这样的人,谁都可以一败,项羽就是不能一败。一败,就会把他的一生给否定掉,因为他一生没有败过。所以,他临死之前,都还要说“天之亡我,非战之罪”,都还要向部属证明自己有多行。至于刘邦,没人说他行,他也不觉得自己行;行不行,他根本无所谓。

这样的无所谓,表面看来,是一个无赖的状态,可是你看《史记》里面刘邦的很多故事,就会发现这人的无所谓已经发挥到极致,不止是对外表的成败无所谓,连对很多人在意的,譬如自己的生命安危,都可以极度看得开。大家还记得那次他跟项羽两人叫阵,项羽射了一个弩箭,一箭就射到刘邦胸口,结果,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无赖刘邦就把箭给拔下来,按住小腿,大骂,项贼竟然射中我的脚指头!

这真是天才。为了安定军心,连自己的痛、自己的生命安危,都可以完全不当回事,可以无赖到这个地步,这只能说他是不可思议的天才。你们不服气的话,可以自己被射一箭试试看,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在完全没思考之下,反射式地就做这个动作。这当然不是张良先生每天教他,你如果被射中胸口,要记住拔箭按住小腿,这样才能稳定军心,不可能吧!紧接着的环节,才是张良教的。后来刘邦进了帐营,痛得爬不起来,张良就跟他讲,你要忍痛爬起来,要装得若无其事,出去巡视一番,才能安定三军,也让楚营不起疑心。不过,教这个相对容易,因为有时间去想,可是当刘邦被射中的那一瞬间,绝对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刹那间的反应是个天才举动,是一个无赖的天才。他可以把所有纠结、所有一般人在意的东西,瞬间,全部抛开。

另一个大家很熟悉的,就是关于韩信的故事。当年韩信先攻魏,后平赵,之后燕国又不战而定,最后再去打齐国。等齐国打下时,天下七国,韩赵卫齐楚燕秦,扣掉刘邦的秦,扣掉项羽的楚,韩是小国,姑且不论,其他四个国家,都是韩信打下来的,七分天下有其四,已经占了一大半。这时候,韩信觉得有本钱可以叫板了,所以派使者去刘邦那里,美其名是请求,说白了,就是勒索,说他现在占领了齐地,齐地百姓狡猾刁钻、不好管理,如果刘邦你不封我一个齐的假王(就是代理齐王),我很难镇得住。刘邦看了这封信,当场破口大骂,老子我今天在这边跟项羽已经打得快挂了,整天眼巴巴就盼着你来营救,你不救也就算了,还趁机勒索要挟。这时,只见张良与陈平在旁踩了他一下,附耳上去,讲了两三句话,结果那个天才刘邦,用《史记》里面的话来讲,“汉王又骂曰”,(顺便一提,大家读《史记》的时候请特别留意,只要司马迁写刘邦写到“骂曰”两个字的时候,都特别有神采,特别好看。这是读《高祖本纪》的一个小小诀窍。)韩信你这个家伙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要当就当真王,当什么假王?!马上就把这个事情给化解掉了。

今天如果你把它当成一个故事看,恐怕只会觉得很好玩。可是,我不是这么个读法。我读的时候会假设,换成我是刘邦,我会有这个能耐吗?我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愤怒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吗?如果你这么想,汉高祖刘邦就跟你产生了联系,《高祖本纪》就不再单纯只是一则则的故事,你会忽然发现,刘邦这个家伙太不可思议了。你会返观自身,照见自己的不足,这时就产生了某种转化我们生命的能量。如果这能量够大,那么,刘邦就可以是你生命中的大师。

这时候,你再翻回去读《论语》里面的颜回,想想颜回“不迁怒,不二过”是什么意思?说白了,刘邦这个状态,就是不迁怒。不迁怒、不二过,甚至包括无伐善、无施劳,就是不管你发了甚么怒或者犯了甚么错,或者说,你行了多么了不起的善事还是做了多么不容易的劳苦,总之,所有的这些,发生了,就过去了;过去了,就结束了;不会留下任何没完没了的影响。刘邦发那么大的脾气,等到张良给踩下去的时候,那个怒气当下就划了一个句号,结束了,马上可以另起炉灶,这其实就是不迁怒的状态。在座各位,不妨想一想,我们回家跟另外一半吵架,吵完之后,转过头,有没有立马就没事的?你如果是这种人,那基本就是跟颜回、刘邦同一个档次的。

像夫妻吵架这种事,有人外表看来已经没事,可十年后吵架,还是有办法又把那事情给翻出来。你会发现,这些事情,对他(她)而言,绝不是嘴巴说过了,当真就过了。像我结婚十几年后,如果说领悟到甚么,或者有啥小小的成就的话,可能就是我会开始想不起来上回我们夫妻到底是为什么而吵架;有几回,隔了一阵子,我认真想了好一会,还真的想不起来了。这其实挺难,你知道吗?正常人都会记得很清楚。只要是人家对不起我们的事情,我们会记很久,没齿难忘。今天假使你能慢慢把这个能耐从家里延伸到外面,有些人对不起我们的事情,我们也渐渐会忘掉;过了,真的就过了;发怒,也可以就是那么一晌;转个身,可以变成一个无事之人。这样的生命状态,如果我们能领会,就发现刘邦这些事不是一桩桩与我们无关的故事而已,你会在他身上领受到很多目前还做不来、办不到却心向往之的本事。

我建议大家从这个角度来读《史记》,你就会把《史记》跟你的生命联系起来。如果只是高谈阔论,读历史对你是帮助不大的。

从这样的角度,我们不妨再来看看韩信。

《史记》里面一开始写韩信的那几个故事,如果让它们和自己发生联系,你就会读出不一样的讯息。韩信还没有出道之前,司马迁写他的第一个故事,是说他因为很穷,寄人篱下,就找了一个亭长朋友寄食。结果,那个亭长的老婆看他很不顺眼,最后索性天还没亮就煮了饭,先在房间里吃掉,等到吃饭时间,再假意说今天不开伙。韩信看了一下,知道是咋回事,就一怒而去。大家读到这里,不妨设身处地去想,今天换成是你寄人篱下,你跟那个嫂子有没有可能搞到那个地步?我们寄人篱下时,通常姿态会比较低,一大早总会问:“嫂子,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即使是虚情假意,也得做个姿态。既然是寄人篱下,我们就不能太惹人家厌,是吧?!

但是,大家读《史记?淮阴侯列传》时,会发现韩信有一个很特殊的“本领”,就是他在这种状态之下,有办法特别惹人厌。司马迁写的第二个故事,是韩信到河边钓鱼,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吃饭,有个在旁边漂棉絮的漂母看他可怜,就把饭分了一些给韩信吃。韩信很开心,就跟她讲,将来我有了出息,一定会重重报答你。后面司马迁又特别写,漂母很生气,骂了他一顿。我估计大家不会花太多心思去想,为什么漂母会生气?按理说,韩信这话说得入情入理,那为什么漂母要生那么大的气?

再下来,就是韩信在淮阴市井遇到那几个不良少年,看他不顺眼,叫他从胯下爬过去之事。我猜,大家很小就读过这个有名的故事,可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未必会去细想。大家可以想想,这些不良少年与韩信是不是第一次相遇?换句话说,这“胯下之辱”,到底是个偶发事件?还是那群痞子蓄意已久的行动呢?事实上,韩信是个淮阴本地人,也是个无业游民,每天就是这么地晃来晃去,而那几个市井无赖当然也是游手好闲,成天也是那么瞄来看去的。换句话说,这几个不良少年老早就已看韩信不爽了。之所以看他不爽,表面的原因,是这些不良少年所说的,你长得那么高大,每天带着剑,可是我觉得你是个胆小鬼。如果他们真觉得韩信是胆小鬼,说实话,他们就不必挑衅了。挑衅一个胆小鬼,那多可笑呀?!

这三件事大家合起来读,才能感觉到韩信的确有种特殊的姿态,在他还那么落魄时,就自视极高,因此四处让人看了刺眼。司马迁写了这三件事之后,直到最后的“太史公曰”,才又特别提到,后来他进行田野调查,去了趟淮阴,听当地人说,韩信还没出道前,志向就跟别人很不一样,素有大志。这个话讲得很含蓄,说白了,就是他志向极度远大,因此眼高于顶,姿态很高。估计平常要不下巴微微上抬,要不就是眼神会流露出一抹不屑。淮阴人还跟司马迁讲,韩信母亲去世时,因为穷,没能力好好埋葬,却特别找了一个地方当他老妈的坟地,那个地方,周边可以安顿个一万户人家。这是什么意思?基本上,韩信已经在想,将来他母亲的坟,会是一个某某陵。等到他娘的坟改修成陵,旁边就会有一些专门守陵的人,然后形成一个聚落。韩信当时就有这样的“大志”,也同时有种高姿态,使得那几个市井无赖觉得他很刺眼;尔后韩信建立了盖世功勋,若用太史公曰后头的话说,韩信更加地“伐己攻”、“矜其能”,动辄以一种睥睨当世的高姿态看着别人。你想想,后来刘邦等一帮人觉得他刺眼,应该也不算偶然吧!

平心而论,刘邦并没有觉得非杀韩信不可。当初他把韩信从齐王改封为楚王,是因为齐实在太重要了,韩信做为齐王,威胁太大,所以才改封楚王。但刘邦还是不放心,觉得不对劲,于是就用陈平的计策,把他抓了,送回洛阳,可没多久又赦免了他,改封为淮阴侯。基本上,刘邦做到这一步就行了,大概就没问题了。毕竟,把这么一个重要的功臣给杀了,负面影响太大。打老虎,岂是随便能打?老虎会反扑、会咬人的呀!所以得谋定而后动,这本是极高难度的政治动作,拿捏起来,很费神,也不容易准得准,所以刘邦根本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而且,说实话,刘邦本身的天性算是比较宽厚的。所以他把韩信给抓到洛阳,反正你就在洛阳(后来是长安)乖乖地当个淮阴侯,吃香喝辣,安分守己,你好我也好,就没事了。可是,韩信被贬之后,高姿态依然没变,对于自己每回以侯的身份上朝,跟周勃、灌婴等人站一块,深感羞耻,觉得自己怎么能沦落成这样?《史记》是这么说韩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唉!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能起却不能落时,一旦落下,就会活活把自己给逼疯。我们讲一句良心话,韩信打从他出关击魏,继而平定赵、燕、齐,最后再从楚王降为淮阴侯,前前后后,也不过就短短四年的时间。换言之,在四年之前,刘邦还没有派他击魏,他其实也就和周勃灌婴平起平坐;如果在更早之前,恐怕他在周勃灌婴面前,还得矮上两截。当初起,后来落,现在又变回跟周勃灌婴平起平坐,他就受不了了?人生本来就是起起落落,但一向高姿态的韩信,偏偏就是转不过来。

韩信这样的问题,对大家而言,恐怕都有些真实感。估计,将来在座各位蛮多都是所谓“有成就”的人,“有成就”的人所遇到的生命困境,常常比 “没成就”的人更大,遇到的心理障碍也更多,最后把自己逼到抑郁的比例也更高。你能起,但是,你能落吗?你可以眼下风风光光,但没人理你时,可以处之泰然吗?即使你风风光光,但面对你吃不开时,你怎么办?最简单也最日常的,譬如,你面对家人之时。有一回在上海,一个记者问我:薛老师,你是台湾文化人里极少数住乡下的,在你所住的地方,乡民知道你在大陆具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吗?我笑着说,他们不知道。我回到乡下,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只比无业游民稍微好一点,反正,我就过着最家常的生活,平日骑着单车去买青菜,我选青菜的本领挺强,除此之外,也蛮会挑鸡肉、挑鱼的。夏天的时候,还穿着短裤汗衫,骑着单车,游手好闲似地晃来晃去。我跟记者讲,我挺满意这样的状态。为什么?在外头,假若有人把我当做一回事,等回到家里,我还当真把自己当回事,那么,在家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我们要知道,生命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本来就有起有落,原是个无常。韩信当了齐王、楚王,不过两年,就觉得自己彷佛应该永远都是个齐王、楚王,于是,当他与周勃灌婴同列时,就觉得羞愧难当。这羞愧意谓着什么?说白了,其实是你自己把自己给逼死了。于是,后来韩信有一天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去了樊哙家,樊哙一听到韩信来了,非常紧张,就以极度慎重的跪拜礼节迎接韩信。从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看出樊哙这人了不起。怎么说他了不起呢?因为,他是个仗义之人。如果韩信正春风得意,樊哙这样子迎也跪拜,送也跪拜,要不,算是应当应分,要不,也可能是逢迎拍马。可是,这时的韩信,明明已经落难了,不仅政治不正确,真论起地位,顶多也就与樊哙一般;韩信是淮阴侯,樊哙是舞阳侯;再说,樊哙与刘邦原是同乡,后来又是连襟,关系可好呢!但尽管如此,樊哙还是那么热切地迎送,因为,他打从心里面佩服韩信是个英雄。结果,樊哙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韩信从樊哙家里走出来,却只冷冷哼了一句,没想到,我有一天竟然会与樊哙为伍!

看到这里,我们只能说,韩信最后的结局,即使用猜的,大概也能猜出来了。当然,你可以说是刘邦容不了他,也可以说是吕后要致他于死地,但根本说来,韩信其实是被自己给逼上绝路的。世俗常说,个性决定命运;你的个性,会把你往某一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那个方向去推。如果用《书经》的话来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说白了,那是你自己在造孽。可是,韩信从来不觉得他自己有问题,还是继续这样的一个高姿态,只是不平,只是怨恨。至于最后,到底是他真的有意谋反,还是吕后存心把他杀了,这当然一直有争论;但我要讲的是,单单他的姿态,你就觉得这人的未来基本上已经被决定了。

今天,如果我们这样子读韩信,就会突然照见自己,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姿态?或者说,假如我们得意了,是不是会把自己的得意当成是理所当然?等多年之后,我们忽地掉了下来,我们心里面会不会产生不可承受的失衡?甚至,有一天我们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我们还能够坦然面对吗?关于这些,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会变成一桩极大的功课。我觉得,大家从这个角度来读《史记》,或许就可以和自己的生命产生一种很强烈的联系。

这时,《史记》的人物,就不是一个个客观分析的对象,而是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紧密挂钩的活生生的人,甚至,你还可能从中遇到你生命中真正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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