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锐：拜年习俗之演变

拜年习俗之演变

——湖北房县春节见闻

拜年与团圆饭应该算是最有“年味”的春节习俗，春节充满着喜庆与祥和、热闹与宁静。人们在爆竹声声、迎来送往中感受春节的热情似火，在团圆饭的语重心长、在守岁的围炉夜话中体味家庭的温暖与做人的责任。不管在农村生活受了多少苦，在外打工四处漂泊受了多少累，只要一到春节，大家绝不会哭丧着脸，更不会抱怨世道人心，只会在满脸的微笑与一身的轻松中迎接春节、拥抱未来。细细品味春节的味道，有两个重要杠杆不可抹杀，一是家人团圆、相互鼓励，二是走家串户，竞相拜年，再加上此时村庄的“人气”，春节由此氤氲出一种让人陶醉、全身心轻松的温情与多彩。

过年是美好的、幸福的，让人留恋往返的，也是在流变的，让人唏嘘的，沉浸其中的人不会感受到年味之变，只有像如我辈般“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村庄过客才会感受到春节多彩的另一面。当然，春节依然很热闹，依然很祥和，只是新瓶装旧酒，几多人情事故形成的新习俗悄然形成，在此仅以拜年习俗的演变来说明。

拜年是一种仪式，仪式体现着一种关系和一种认同。给家人拜年，润滑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强化家族之间的血亲认同；给亲戚拜年，表达出对亲戚关系的重视，及对亲戚的尊重及爱戴，人情的纽带因此绵长有力；给朋友拜年，是增强亲近程度，表达拟亲缘关系的重要方式。无论哪种方式的拜年，都传达出农村特有的生活意味，也预示着农村的人情联结方式。一个人拜年的对象多，给人感觉家大业大，人多势众，会因此增加公共生活中的面子。也正是持续半个月的拜年，让一家人感受到亲情、友情、亲戚关系之重要。以酒、烟、油等礼物为载体到别人家拜年，相互间不仅说客套话、吉祥话，而且会促膝谈心，表达生活的关切。为家计打拼一年到头的农村人，很少有敞开心扉、畅快交谈的机会。相互拜年提供了一个平台，让大家在一起坐坐，心情舒畅的聊人生、聊社会、聊感情。就这么短短的半天交往，相互间的关系认同即展开，有时还凝结出深深的情谊。无论个体在外多久，联系多稀少，只要给他人拜年，谈谈生活，说说心事，立刻让人感觉亲近，并再次激活关系纽带。相互走动，礼物跟随，在物质上不增，在关系和感情上却陡升，拜年的仪式因此体现出浓浓的年味和深深的情谊。

相信每个人的家乡都如此，也相信每个人家乡的拜年习俗在演变，不过，我家乡的拜年习俗并不是从一种关系联结演变到另一种关系联结，而是变得逐渐没有关系，人情淡如纸，拜年也渐渐淡掉，且淡掉后大家不以为然。

拜年习俗的第一次演变与妇女地位的提高有着较强关系。记忆中，省掉给家人拜年的形式首先由我大妈提出，然后得到二妈、三妈的认同，我的妈妈也接受。大妈是乡村教师，是知识分子，思想比较先进。在2000年的一次过年吃团圆饭中，我大妈建议说，拜年的礼物拿来拿去，不增不减，没什么意思，还很麻烦，以后不送礼，到各家坐坐就可以了，一起吃饭的几位伯母表示同意。妇女提出并获得妇女认可并不奇怪，随着时代的变迁，妇女当家在当地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此处要说明一下，妇女当家与妇女地位提高并不是一个意思。男女根据自身的生理、心理、生活习性各司其责，从而形成家庭分工很自然，妇女操持家务，张罗拜年方式也不奇怪。妇女地位提高则是相对于男人家庭权力而言，它指妇女与男人相比可以有对等甚至优越的地位，妇女可以决定家庭事务，甚至参与重大决策。以前拜年是男人负责，由男人准备礼物的样式，决定到哪家去，然后或者父亲陪同，或者自己单独拜年，无论到哪家，婶婶伯母都要接待，有时撞车，一次几家拜年，招待很是麻烦。虽由妇女提出，并没得到伯伯的反对，过年那段时间，男人也比较忙碌，他们逐渐习惯于妇女决定内务。且在我大伯家，我大妈能顶“大半边天”，其他几位伯母也都很有权，她们都能决定不少家事。几位伯伯也就同意下来。

不送礼物，相互走动，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大家轻松一些。可是，没有送礼这个仪式，到各家坐坐也淡下来。每年正月初一、初二，各家都比较忙，时不时淡忘了家人的拜年，兄弟之间少了交流，尽管有血缘认同，毕竟有点隔膜。也就是2000年后的那几年，村庄的分化加大，面子竞争逐渐剧烈，各家一年忙到头，各干各的行业，村庄交往淡漠许多。少了拜年仪式，亲情来往也淡了一些。就这样不送礼物，时断时续的团聚、交流，持续了几年，逐渐发展到少有到叔伯家拜年的新习惯，相互之间的亲情认同自然比原来低很多。

拜年习俗的第二次演变与村庄社会分化有关系。当然，妇女地位提高是个前提，二者相加，有时冲淡亲戚关系，甚至造成亲戚反睦。我的奶奶去世后，我们依然到舅爷家拜年，自然，也是我舅奶[1]当家主政，那时我几个表叔能挣钱，舅奶家日富一日，她的眼光也因此提高，对穷亲戚不冷不热，有时甚至有些怠慢。我的一个伯伯当时因家庭变故，生活较为困难，每年他带着儿子拜年，却在有一年的拜年回来后，他决定以后不再去拜年，并与其他几位兄弟商量，最后决定都不再去拜年。我后来得知，主要原因是，舅奶待人太冷，招待不好，有点瞧不起人。我父亲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舅奶确实是这样的人，我舅爷又当不住家，大家拜年还遭冷遇，自感无趣，以后我们小一辈再也没去舅爷家拜年。

拜年习俗的第三次演变与家庭的核心化与人情的私人化有关系。家庭的核心化是我们家庭农村的普遍趋势，人情的私人化却是近几年才出现。记忆中，以前我们几个伙伴玩捉迷藏，到别人家蹭饭是很正常的事，一般人家的里屋我们也可自由进出，大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也因此，那时曾出现一个小孩因赌博输钱，又想再玩，直接进别人里屋偷钱的事。那时每个村民家的门是大开的，村民也会到各户串门聊天或打麻将。现在客厅和里屋分得很清楚，一般人会有意识的不再进里屋，哪怕是小孩，大人也准进里屋，家长们更不会要求进入。家庭隐私性的提高为拜年蒙上一层阴影。我一个表哥的小孩去他姑妈家拜年，逐渐他就不想再去。主要是他姑妈不让他进里屋玩，每次只在有限的几个屋子玩耍。有时姑妈与姑父外出打麻将，甚至将各屋都锁上门，只让小孩在堂屋里玩，小孩觉得姑妈太小气，就不想再去姑妈家拜年。我表哥听说此事后很是气愤，觉得他姐姐将小孩当外人，是小气，是扣门，对小孩不好，也难对大人好。每年的拜年他就象征性的坐下，然后马上回家。

如果说家庭隐私的出现及家庭核心化是农村受现代化观念的影响自然存在的话，农民对拜年习俗的理解则多少受打工经济及个体主义观念的影响。我一个表哥认为，到各家拜年，是给主人的面子，证明这家会处人际关系，亲戚朋友才会多。以他的理解，拜年其实是私人之间的事，并不具有一点公共性，亲戚会做人才会去拜年，否则是不必去的。我很诧异于对拜年的如此认识，这种观念却在当地悄然形成。我一个远房舅舅，当年因为舅妈太过自私，不愿照料老人而使兄弟反目成仇。老人经常被饿饭，基本生活都难以维系，他有时就跑到嫁到远方的女儿家吃饭，女儿感觉很气愤，也会给父亲一些钱。没想到，舅母反咬一口，说老人把攒的钱给女儿，不仅不养老人，还变本加厉，没收老人的钱，老人在悲愤交加中死去。兄妹之间因此结仇，舅母不仅事事管着舅父，而且不让儿女去姑姑家拜年，两家的关系因此中断。姑姑一家生气的原因是，春节期间连拜年都不来，是撕破脸，断绝人情往来的表现，那就老死不相往来吧。如果上一代因为养老恩怨不拜年是迫不得已的话，等自己成家立业后，每年给亲姑姑拜年再正常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两个侄儿却从此再没有和亲姑姑往来。今年春节期间我碰到其中一个，与之攀谈了一会儿，才知道，姑姑家庭条件一般，且两家以前交恶，穷亲戚走不走关系不太大，拜年因此可以省掉。而我一个很远房的姨父，多年没有往来，按道理说不必要拜年的，今年突然给我家拜年，意图很明显，他们想从山里搬到我们村居住，想讲点亲戚关系，让我父亲多帮扶一下。与之相比，我的一个在外打工的表哥就很会拜年，很会做人。他在外做生意，深知人情关系的重要性。每年回家短短半个月，他从进门第一天开始就盘算着到哪家走动，基本上在家的时间都是在各亲戚家吃饭、玩耍。他告诉我说，“到各家拜年，既是给主人面子，也给自己面子，只有相互抬举，做事才吃[2]得开。”

与有些家庭相互拜年很热闹相比，有些家庭过年显得较为冷清，一家人在家看电视、坐在一起聊天，偶尔到村庄里走走，仅此而已。这些家庭多被村庄竞争抛出，如果不懂得做人，不懂得经营家计，就会过死门子，过年就只有自家人在一起玩，来拜年的人会少很多，有些家庭只有一两家亲戚可走。拜年习俗的淡化并不意味着村民无事可干，春节是一年中少有的可无忧无虑，吃穿不愁，不想未来生活，全身心放松的大好时机，家家户户打麻将、晒太阳，好不热闹。村民倦怠了形式化的拜年习俗，似乎只有赤裸裸的享乐才是过年的本意。也因此，我们看到X村的村民在春节期间表现出两极化的生活：一是拜应该拜的年，除开至亲的、关系好的，会做人的村民此时期最为忙碌，因为要各处打点；二是家家户户麻将齐响，大家不约而同的在一处玩，然后一拨拨去打麻将，也就这个时候，熬夜打麻将成为生活的必需。

做农村调查的人关心农村的未来不仅仅止于农村经济发展，还有农民自尊体面的生活方式的重建。拜年习俗的演变不过是农村众多变迁景象之一种，经历它远不那么沉重，回顾它却倍感农村之凋敝。当春节沦为生活享乐，当拜年沦为功利游戏，我们只有小家庭可依托的时候，个体的无力感、渺小感，价值的空虚感、无力感，生活的茫然感、入纵感就会积郁心头。过年还有意味么，有，因为我们发觉我们家庭是何其温暖可爱。

                                                           

                                                  

2013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