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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五成 2014-12-30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这是王悦之中年与青年时期的不同面貌。
左为王悦之的《自画像》(纸上水彩 43.3cm×30.5cm 1930-1934年),右为他在日本读美术学校时。两个面貌相距的时间并不长,不过15年之间,于此可见他在北京孤军奋战的心境。他曾说:“艺术家在现世中是难以生存的……。”不过这样的说话,与其说他在表达愤世的心情,勿宁说他承担了自己的选择——尽管他为此如此地痛苦。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凡子

 

《东方艺术·大家》201412月专栏文章

 

环境与人的变化,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而一个人的容貌,则完全显现出他背后的经历,映出他内心的复杂情感。王悦之走出校门时,是一副俊美的学生模样,衣领雪白硬挺,黑发有精致的中分,俊眉轻扬,眼睛满含笑意。结婚时他已快而立之年了,英气的脸平添了神态上的庄重,却还带有几分的顽皮与忍俊不禁,于此时,他还像生活之外的人。待得再过些年,他似乎才真正走入生活了,戴了眼镜,理了寸头,唇上蓄了短短的胡须,开始着长衫,脸上有了些许的倦意,人的气质渐渐凝重起来。一看就是一位殚精竭虑的先生,一看就知他的内心蓄满了故事和一些说不出来的话。我们今天熟悉的那个自画像中的瘦削美髯公,与其说是他的画笔,不如说是生活把他慢慢变出来的。

在“阿波罗美术研究会”创建的次年,同行知己吴法鼎即于42岁的英年早逝了,再过一年,另一位美术大才陈师曾也在47岁的盛年离开人世,王悦之头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从更重要的层面上来说,这些同行知己的离去,包括后来他的挚友、文学家刘半农的早逝,使他在精神上遭受了深切的孤单,造成了他生命后期在实质上缺乏支持的局面。

照王悦之对救国与艺术关系的理解,觉得应该是将艺术教育在全国推广开去,将艺术的内部结构充实到更加的完整,将艺术的外延扩展至工艺设计领域。这些伟大的宏图与艺术主张,他不止是在脑中去勾勒,而是以实际的行动去践行。个人力所不及的,也曾向政府提交万言方案。

不过艺术的推进,文化的自觉,永远是少部分有情怀有才能的人才会顾及的事。何况当时的中国危机深重,关乎国家艺术建设的事,似乎永远只能存在于理想主义的理想中,他注定要遭受挫折与忽视,这不是他个人面对的现实,与他相似的有志青年如上海的陈抱一、杭州的林风眠、北京的徐悲鸿,大都遭遇过类似的痛苦命运。

 

到了1930年代前后,早年才华异人的骄傲少年,对现实终于已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的内心仍然拥有着对理想的赤诚,只是不再意气地用“二元论”去处理人生中的种种矛盾了。尽管他更多的时候在致力于艺术教育,但他的绘画在此时已有练达的笔力,人物慢慢偏重为写实的造型,画风亦从早期明亮的调子,变为了沉暗厚重的色彩,创作的主题也渐渐有了思乡的情绪,那是心中隐藏着的最复杂的情感。在一幅1930年代初完成的自画肖像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表达出的对现实的心绪:他的俊眉变成了竖眉,眉宇间似有愠色;曾经温润的眼眸,有了坚毅更带着质疑;他的嘴角是紧闭的,脸庞的轮廓是坚硬的;他的黑发黑须青衣,似乎是其艺术风格的一贯表现,但更为衬托他凌然的神情与独行的决心。

1931年起,规模庞大且历时长久的军阀混战的到来,以及九一八事变激化的中日矛盾,令民众颠沛流离,四处逃难,大批难民拥来北京,王悦之的生活也因之处在最迫在眉睫的现实之中了,经济上的压力令他越加意识到心中关于艺术的理想,恐怕是永远不能实现了,他因之将目光更多地投入到身边的日常生活与个人的内心世界中去,画出了极为柔情的《燕子双飞图》《七夕图》,表达内心苦闷的《芭蕉图》,以及十分有力量的《台湾遗民图》《亡命日记》《弃民图》等一批作品。在他写就的数卷《瑜瑕诗集》中,对他此时的种种困顿与感受,有更细致的描述与刻画。

如果我们将《燕子双飞图》这样的作品,理解为是王悦之个人情感上的翠堤春晓图,是在国难中守护他心中的爱情的价值,而爱情总是够不上更高的主题;《芭蕉图》在某种意义上描绘的只是他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彷徨心情,而个人在精神出路方面的思考往往也不足以构成宏大的主题叙事;那他在这段非常年月里绘出的亡命、遗民、弃民等等的主题,其闪光的才华与蕴含的现实主义的意义,真是由苦难来天成的神来之笔了。

 

从师承上来说,王悦之受到最深影响的是印象派的绘画,他也确实是第一个将印象绘画技法带到北平的画家。他的作品也本该光影绚烂,色彩纵横。但就我们今天看到的作品而言,除了他在杭州短暂教学的一年时间内,画过一些轻松写意的西湖水彩画,其余的油画,无论是以绢本施油彩,还是照正常的油画布来作画,绝大多数的作品既异于西方的印象主义,也异于传统的水墨写意,自然更少带有日本绘画的特征。或许是从根本上,他把这些特征以一种仅属于他的方式消解并融化在一起了。大胆平涂的沉暗色彩,石雕般的人物造型,毫无畏惧的黑线勾勒,使他的画面既冷静又炽热,是可以亲近的颟顸可爱,又是难以靠近的冷若冰霜。万般复杂的感受,令他的每一幅画面充满着难以言喻又引人入胜的魅力。对现代艺术了解越广、喜好越深的人,将越能通过他的画面感受到更为丰富的情感,加深着对他的理解与懂得。

对传统的中国人来说,仅好以黑色油彩来作画——此黑色区别于墨色,就该是最大的忌讳,何况他的线条还那么令人诧异。王悦之当时大概因此遭受过莫名的攻击与孤立。不过不少的艺术同行,都对王悦之表达过最为贴心与诚挚的理解。且不说徐悲鸿早年对他作品有过高评,认为他堪可将法国野兽派比下去。更有研究东方艺术史的常任侠懂得王悦之的心,认为他的画醇美酣畅,其生活里的君子风度,于他的画中处处有体现。这后一个诚恳的评价,曾使王悦之眼里沁出过泪花。

而曾被王悦之聘用为北平艺术科职业学校、后来成为美术教育家的王森然,对王悦之的理解该是同行中最为深切的。他曾在《记王悦之》一文中这样评价与铭记他的这位挚友:“(先生)……线描之超拔,墨色之韵致,盖完全脱离西画古典表现之气味,均而以现代主义自成一家之作也。尤在融汇西洋画法,反映当代现实生活方面,堪称先哲。”

 

爱一样事物,总是受难于此。

悦之先生在艺术的道路上,没能最后踩上更为清晰的脚印。他没有比当初的陈师曾活得更长,亦只比吴法鼎多活了两岁。他是走在生命的半道上,就忽然病殁了。是有一天他感到腹痛不止,遂去日华同仁医院就诊,被诊为急性盲肠炎,在进行手术救治中因身体过弱,而致心脏停止了跳动,时年44岁。

悦之先生离世后,他的妻子与他的孩子们经历的困苦与磨难,无法说尽。但即便如此,这一家人竟然不惜一切的代价,死死守护着王悦之的作品,在经历大半个世纪的战乱与内乱之后,让它们终于重见天日——总共41件作品,悉数捐赠给了中国美术馆。

在此,我们真要郑重地提到他的家人与后代。照悦之先生之意,他原是禁止孩子们沾染艺术的,因为他一生为此吃尽苦头。不过他天赋的基因还是在后辈的身上起了作用。我们今天能看见他的作品,就是他也从事了艺术工作的一个孩子,理解并珍爱了父亲的才华,将父亲介绍给这个世界的。

可见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亲人的惜爱,取决于后辈情感的浓度,更取决于其拥有的见识。仅有情感是无从表述一个人的满腔怀念的,唯有站在文化的高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才会有如此沉稳恒久的耐力,有这么恰当的表达方式。

早在1929年,林风眠所主持的《世界画报》曾对王悦之有过一次采访。悦之先生在对话中如实地陈述过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艺术家在现世中是难以生存的,其一生的困苦与付出,或许要在数百年后方能得到回报。

悦之先生确实被他自己的预言说中了,他短暂的一生,几乎没有从他的大爱中获得他想得到的。他逃离亲人所致的孤单,他生命后期所面临的困窘,他因艺术之前卫所遭受的歧视,今天的我们已经再难感同身受。它们已如渐渐发白的照片那般淡化下去了。而他对家国之爱意,对艺术之虔诚,以及他光辉的人品,在其作品中愈加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注: 原文为“力所不及的”,更为文中句子为妥。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1925
年夏,王悦之赴日考察美术教育,期间顺道回台湾考察时留影。前排左二为王悦之。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与太太郭淑敏和儿子在一起。这是他生活比较幸福时期的留影。太太则是他许多绘画作品中的模特儿,我们喜欢的《镜台》中的温柔女子,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燕子双飞图》(180cm×69cm 1929 中国美术馆藏)原画十分地惊艳,柳绿衣红,一派生机,令人徘徊难去。相较于王悦之后期的写实主义的作品,这样一些尝试与探索自我艺术语言的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更得艺术的真谛。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西湖风情》(油画 181cm×68cm  1920年代末),与另一幅《蕉荫奕棋图》(设色纸本 立轴 177cm×68cm)等比较抒情润目的作品,差不多绘于他在杭州教学时的那一年。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他没能继续服务于林风眠的学校,生活陷入困境,作品随之渐渐汇入写实的技法。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台湾遗民图》(布上油画 183.7cm×86.5cm 1934年 中国美术馆藏)创作于他的生活颠沛流离时。显然,他看待现实的心情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想家了。如果说他别的心情还能对亲人朋友诉说一二,但想念台湾家人的心情,只怕说不出来旁人也难以理解万一,只好在画中去表达了。

看到这类拥有完全个人风格的作品,总不由让人预想,假如他活到够长,他真正的大器晚成到来时,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宏伟景象?!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亡命日记》(双幅)(布上油画 185cm×44cm 1930-1934年)就是王悦之与家人流亡的局迫日子的写照,与其说它是一幅有政治喻意的作品,不如说那就是画家本人的不可逃避的日常生活。这时的作品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最有个人特征的那种风格。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在我看来,王悦之的《弃民图》(布上油画 122cm×52cm  1930-1934 中国美术馆藏)是有它的双重隐喻的。对他而言,逃离被殖民的台湾,无非是想追寻光明自由的生活。但选择后的生活是不是如此,就难以回答了。他的无可诉说的心情,在这样的题材中大概可见一斑。

类似的画面,也让我们想到另一位善于描绘底层人民生活的蒋兆和。

 

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下)
此期杂志的版面与往期的相比,显得宽松与错落有致。我对编辑说,排了8P的文章版面,或许给6P就可以了。编辑说,比较重要的文章会多放一两个P数,再说杂志的版式在进行新的调整,想做得更新颖轻松些。收到杂志一翻阅,果然有新思路,是我喜欢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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