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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沧浪亭苏州美专

 苏迷 2015-01-05

一九五一年初夏,我去私立苏州美专报考,考素描那天,我的位置被安排在墙角附近,看挂在墙上的石膏半面像完全是个侧面,而且是正面光,角度很差,不过那时对我也无所谓,角度再好我也画不出象样的素描,怎么打轮廓?衬明暗?我一窍不通,只会凭感觉看到什么画什么,画到自己实在画不下去了为止,结果整个考场数我第一个‘画完’ 提前交卷。

回家等消息,居然收到录取通知书。学校凭什么会录取我?不知道。象我这样的‘毛坯’, 如果放在今天与大批考生去竞争,要录取恐怕比上青天还难。

学校于九月初开学。我独自提着行李从上海乘火车奔向苏州,跨过沧浪亭大门外小河上的石板桥,踏进‘沧浪胜迹’, 开始了决定我这一辈子命运的生活。

当时我班上的同学有陆仰豪、刘挹秀、岳祖德、龚产兴、杨吉利、张光瑞等。

一年级男生的宿舍设在一个堂前有天井的老式厅堂里,总共十来人住在一起,倒也挺热闹。后来又搬到‘五百名贤祠’里住,周围墙上布满了上百块名贤的画像砖,有几块砖上已遭无知之徒用刀刻划过,很可惜。老式房子地气重,比较潮湿。记得有一夜睡下去不久突然感到下颔部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狠命咬了一口,跳起来一看,好家伙!一条足有半呎长的大蜈蚣在我帐子里!

结果闹得大家都起来帮我捉蜈蚣,直到把它打死了事。我在创口处赶紧涂些肥皂,但仍肿痛了好几天。

学校供住宿,伙食则由学生自行组织处理。老同学自办了一个伙食团,但入伙吃饭的人并不多,一个小厨房就够应付几桌。开始我在校内吃,要轮流到厨房值日。值日的任务不是去帮助劳动,而是掌握库房钥匙开门秤米之类,我认为规定这种做法明显是对厨工不信任。值日的有一点特殊待遇,午餐给加一个荷包蛋,不知这是谁定出来的?后来在校内吃的人越来越少,决定停伙不办。人都到校外吃‘包饭作’去了。离学校不远的饮马桥有几家小饭店,几乎都做苏州美专学生的包饭生意,交了钱到时去吃就是,并不贵,适合学生水平,有菜有汤,有荤有素,说得过去,饭还可以尽吃,不怕大肚子。这都是解放初期的规矩。

我们的教室在颜文梁校长特意为办学盖起来的那座罗马式建筑里。我看它与沧浪亭的中国传统建筑形式很不协调。所幸两座建筑之间隔了一垛墙,只开一个小门让人出入,似乎好一些。但若站在对岸解放军100医院门前隔河相望,不协调旳感觉仍免不了。

那座建筑的一楼是素描教室。一个大教室里陈列着许多颜校长煞费苦心从欧洲带回来的大型石膏像,包括美洛斯(Melos)出土的维纳斯(Venes)、坡留克来妥斯(Polykleitos)的持矛者、米隆(Myron)的掷铁饼者以及菲底亚斯(Pheidias)的伊利索斯(Ilissos)等等。二年级同学的素描课就在那里上,舒传熹、卢炳炎等都在那个班里,卢后来到中央美术学院改名卢沉了。我们的教室在另一头,只有大教室的三分之一面积,摆的对象就简单得多了,都是一些眼、耳、口、鼻、半面像、分面像、头像之类。隔壁则是动画科的教室。徐景达(阿达)、浦家祥、胡进庆、严定宪等同学,我都是在那时认识的。钱家骏当时是他们的专业老师。素描教室后面靠操场的一边是办公室。正门中间上楼梯迎面两边各有一幅壁画,听说是孙文林老师画的。楼上则是三年级的油画教室。楼底下的地下室则是理论课教室兼自修教室。

靠近沧浪亭的‘明道堂’ 里也陈列石膏像,有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大卫(David)头像、贝尔维廸利躯干像(Belvedere  Torso)以及安第诺乌斯(Antinous)等。二年级同学也有一部份在那里上素描课。

当时的沧浪亭子四周除了树木,假山上满是竹丛,充满野趣,引得同学经常在其周围写生。隔了几十年,我曾有机会旧地重游。那个通向罗马式建筑旳门已关闭,游客止步,倒也无妨。只是沧浪亭子周围的竹丛不问是否挡道尽被剃了个平头。从旅游景点方便游客行走的角度考虑,这个头剃得合理。但是否要剃得那么干净,以至野趣丧失殆尽,颇堪商榷。

一年级的素描由孙文林老师教,他是我正式踏进美术殿堂的启蒙老师,正是他一手提携着我入了门。孙老师在教学上循循善诱,一边示范,一边在谈心中使你受到启发,他是在一种非常祥和融洽的气氛中,让学生感到应该按他的要求去做,而毫无思想压力。一年级上学期的素描课时很多,包括速写训练。苏州美专有个好传统,不少二年级同学一到晚上就主动到大陈列室里依靠日光灯画石膏像速写,幅面不大,一个晩上画一幅,主要是抓大感觉。也有由同学轮流当模特儿互相画头像速写的。我们在白天都是画的自然光作业,看到他们的灯光作业,画面黑白对比强烈,效果特别好,无形中把我们一年级的新生也带动起来,照着模仿,很少有人把晚上时间白白浪费掉,所以大家进步都较快。

孙老师非常重视‘概括提炼’。 他强调画木炭画,认为木炭画‘粗细咸宜’, 还教我们如何自己用细柳条烧制木炭条(那时大家都还没有毁坏林木的概念);强调初学者处理画面构图要‘顶天立地’;强调初学者要画得‘黑白分明’,这样有利于观察和掌握明暗调子及层次;强调初学者一定要‘分块分面’,坚决反对画成‘皮球气泡’、擦笔画;他还特别强调‘景象’问题,也就是对象给人的总体感觉和印象的特点,要注重把握画面的气氛和意境。他这些教诲,给予我们刚入学者以极为深刻的印象,迄今难忘。

学校的图书馆里有好几册徐悲鸿素描集,是用珂罗版印在宣纸上的,兰封面,大开本,用线装书形式装订。我从中反复琢磨,获益匪浅。

到了一年级下学期,增开了水彩画课,也还是孙老师教。那时他只是单身住在学校里,家属都还在江阴。他的宿舍紧挨‘五百名贤祠’,与我们的宿舍是紧邻。有一次我与几位同学到他宿舍里看画,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画着一条用草绳穿着鱼嘴挂在墙上的鳜鱼。还有一幅画的是江南水乡石拱桥。他非常注重用笔简练,结构严谨又传神。他与我们谈起以前用水彩画过一幅螃蟹,是他得意之作,可惜后来失落了。以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却发现了那幅画的印刷品,并一直保存至今。

孙老师平时给人的印象很讲风度。他经常戴一顶法国帽,穿一件苏州美专标志性的宽松、及膝的画衣,路上见到我们向他致礼时总是点头含笑并半鞠躬,他这个动作已成定式。

黄觉寺老师给我们上素描理论课,教材就是他写的那本《素描画述要》。我在课外还读过他写的《欧洲名画采访录》一书。大家都说他为人和善,都很尊敬他。

颜校长平时住上海,学校不常来。我曾去上海他家里拜访过一次。他的客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堆得到处都是。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在欧洲画的小幅风景,画面很小,却色彩斑斓,精彩纷呈。他有个特点,谁去拜访他都要在他特制的签名簿上留下姓名。

至于其他的老师们,因为还没上我们的课,很少接触。我只去过朱士杰老师的家里一次,那时他也住在沧浪亭园子里,是唯一的一座很雅致的单独的二层小楼。

应该提到美专看校门的两位工人,他们是叔侄关系。大家管那位叔叔叫老耿叔;侄子耿瑞亭,大家则叫他老耿。老耿一直跟随着学校,几十年如一日地看大门,直看到在南京艺术学院去世。他们除了看好大门、上下课按时打铃,还管收发邮件,还出售INGRES牌木炭画纸,画纸的颜色有好多种:白的、浅灰、深灰、浅兰、奶黄、橙色的等等,品质甚佳。这批画纸陆续卖完后,几十年来我就再也没见到过。

逢星期日,我一般都是和几位同学一起去观前街买些学习用品,看场电影。那时苏州南门一带很荒凉,孔庙前杂草丛生,颓败不堪。沧浪亭到观前没有公共汽车,来回都凭两条腿。观前的小吃挺多,又便宜。一只鲜肉大包只要七分钱,包子大大的,塞满了肉,吃上口鲜汤直淌。一碗小馄饨最便宜的时候也是七分钱,那是结结实实的一碗鲜肉小馄饨,与现在比,一碗抵两,够当一顿点心。可见解放初期物价之低。

年富力强,逢假日曾有过一次真正的‘远足’,从沧浪亭走到灵岩、天平去玩。几位同学带好了面包之类的干粮,天蒙蒙亮出发,一路说说笑笑,欣赏自然风光,好不惬意。中途还凑价钱便宜乘了一段路的马车。灵岩好上,要爬上天平山顶就难一些,过了‘一线天’再要往上攀,顶上面积不大,真正是个尖顶。赶回学校已是月上树梢头了。脚底倒没打泡,说明尙有潜力。要换今天,往返、爬山,想也别想。

那一年,我先后参加过两次大游行。一次是国庆,我体力好,被分配抬领袖像。另一次是为‘三反、五反’ 运动上观前街游行示威喊口号。我们还奉命停课在苏州市博物馆参加绘制组画的工作,以供宣传展览之用。

一年级下学期结束前,传来院系调整的消息。校方决定此前举行一次校庆活动,这也是私立苏州美专最后一次校庆了。那天来了不少校友。晚上在罗马式建筑前的广场上举行交谊舞会,并在学校前的河面上放了许多荷花灯。后来听说受到对岸解放军100医院里正在治病的伤员们的非议。那些伤员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受了伤,有不少人被美国佬的火焰喷射器烧得面目全非。见到跳舞、放花灯,反感自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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