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愿意不愿意,我每天都会看到老魏。 只要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就能看到老魏牵着他的狗,守着一个冰糖葫芦摊位,在我办公室楼下的商业街上穷困潦倒地生存着。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教会这条狗识别矿泉水瓶子,靠着卖瓶子的补贴和冰糖葫芦的收入,老魏才能够将生活继续下去,并且去继续他那疯狂的举动。 路过这条街的大多数行人应该都见过老魏的请愿书。那是一张字迹潦草的牛皮纸,大意是说他和他的狗在一次打架中受伤了,老魏被送进医院,等他出院时狗已经死了。他申请为他的狗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并追认他的狗为烈士等等。 “请您签个名吧!”老魏对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脚步声絮絮不停地说起他和狗的遭遇,说这个人类的世界对他的狗是多么不公平。 “疯子。”这是老魏最常听到的回答,往往还伴随一个白眼,但老魏看不到。 请愿书上有很多我的签名,中文的、英文的、网名、笔名等等,每次经过老魏摊前,我都不忍心拒绝这个瞎子,或者疯子。想来,老魏的疯病怕是有些遗传因素的作用。 老魏的故事得从我姥姥所在的刘镇说起。镇上一个独身的货郎和一个疯颠的婆娘不知怎么走到一起,就有了老魏。 老魏的出生引起了整个刘镇的关注。 “我押疯子”,“我也押疯子”,“我就不信,我押正常!”老货郎在出来倒水时看到几个半大小子正围在一起押纸元宝,“做啥呢?”老货郎把桶往地上一墩,那几个小子看他黑着脸站在那儿,想也没想撒腿就跑。老货郎低头看见地上泾渭分明地写着,“疯子”、“正常”,散落的纸元宝显示刚才孩子们的较量是7:1。老货郎捡起“正常”那边孤零零的一个,轻轻拍掉上面的土,默默地揣进兜里,转身回屋。 但老魏“小疯子”的外号还是叫开了。后来老货郎结束了走街串巷的叫卖,在刘镇的中心街摆起了小摊儿。在镇里没有孩子跟老魏玩,老货郎怕他孤单,便弄来只狗跟他作伴。 一次路过老货郎的小摊儿,我注意到蹲在墙角的老魏和他的狗。 老魏慢条斯理地吃着一个散着肉香的包子,狗蹲在他对面,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断地摇着尾巴。老魏把剩了一半的包子凑到小狗鼻子上,“好好闻闻”,然后突然用力向远处扔去。手指向远方,学着八路军的样子喊:“大黄,冲啊!”小狗立刻像得令的士兵一样蹿了出去。 很快大黄叼着半拉包子,摇着尾巴跑回来。“好样的,吃吧!”老魏拍拍大黄的头,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大黄于是满心欢喜地埋头于它的战利品。 “老魏真威风,怪不得从小大家就叫他‘老魏’呢。”回家的路上我衷心说。 后来我才知道,老魏的威风和他的狗是不可分割的。 那天,老魏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蹭到学校门口,还没进校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说“看啊,那个疯子自己来了。” 老魏的头更低了,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可还是很快被追上来的学生给团团围住。“你的疯狗呢?”“被你疯妈给撕了吧?”“妈呀,吓死人了!” “没有,才不是,大黄下小崽儿了。”老魏辩驳道。 “听啊,那只疯狗又下了一窝小疯狗!” “这才是真正的疯子之家呀,哈哈……” “我们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老魏的脸涨得通红,和一个学生厮打起来。 “疯子咬人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这么一声,结果一帮男孩子一哄而上把老魏打在地上。 胜利者拍拍身上的土扬长而去,老魏还孤独地趴在地上呜呜的哭。 当大黄重新跟在老魏身后来上学的时候,老魏狠狠地威风了两天,那几个欺负他的小子吓得东逃西蹿。 可是很快学校颁布一条纪律,任何人上学不许带狗。 第二天老魏带着大黄来到校门口,伸手示意大黄坐在那里等他。 老魏转身走进校门,看门大爷拦住他说:“规定不许带狗,你咋回事?” “没带呀?”老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没带?你看那是啥!” 老魏回头一看,大黄早已起来,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他身后。老魏赶紧回身把大黄叫到墙角,重新吩咐一番,还象征性地打了它的头一下。可是老魏刚一起身,大黄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急得老魏坐在它对面直搔头皮。 突然老魏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着从书包里掏出橡皮,远远地扔了出去,然后对大黄说:“冲啊!”看大黄跑出去,老魏赶紧转身进了校门。 大黄很快就叼着橡皮跑回来。“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让我唬唬它。”看门的大爷拎起墙角的棍子,吆喝着驱赶大黄。大黄却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快上早操了,几位做准备活动的体育老师也凑过来助阵。眼看操场上学生越来越多,看门的大爷终于急了,抡起棍子向大黄砸去,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只听“哎唷”一声,老魏抱着腿坐在了地上。大黄终于见到亲人,跳到老魏怀里,把一直叼在嘴里的橡皮吐出来,用舌头慢慢舔着老魏腿上渐渐红肿的地方。大黄呜呜地叫着,眼睛里似乎渗出了泪水。 老魏站起来,一拐一瘸地走到看门大爷面前,“你下手忒狠了,你这么着能把它整死你知道不!”说着呜呜地哭了。 哭声很快被一片惊呼打断。一向温顺的大黄突然高高跃起,一口咬住看门大爷提着棍子的手。体育老师慌忙捡起来,向大黄狠狠地打去。老魏没有片刻犹豫,抱住体育老师的胳膊,张嘴咬了下去。 “疯子咬人了!”校园里喊声一片。 这个事件中大黄没有挨打,但是老魏被处以留校察看。
“叮……叮……”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把目光收了回来。 “您好,这里是刘晓玉心理咨询工作室,请问您有预约吗?”助手一边轻轻地问,一边向我投来征询地目光。我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电话。 “您好,我是刘老师。”我的声音温暖而稳定。 “您好,我想问问失眠怎么治疗。”听声音,对方是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女性,说话很慢,似乎有些顾虑。 “是这样,一般来说失眠分为两种,一种是功能性失眠,一种是精神性失眠。这两种失眠产生的原因和调理的方法有很大区别,所以我希望能够先判断失眠的类型。”我说得很专业,目的是打消患者对咨询师能力的顾虑。 “那么什么是功能性失眠,什么是精神性失眠呢?”对方的问话似乎更慢了,欲言又止地矜持着。那语气很像个领导。 “功能性失眠是由于我们机体的一些功能失调导致的,一般可以用药物调整,辅之以精神调节。比如更年期妇女的失眠就属于这一类。”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没有听见对方任何反应,就继续说:“精神性失眠的原因很复杂,但主要是由于承受过大的心理压力造成的。” “精神性失眠可以治好吗?要多长时间?”对方的语速明显加快了一点,看来她已经做出了判断。我并且注意到,她并没有咨询我治疗费用大概是多少,看来她更在乎治疗结果。对于这个年龄的妇女来说,这并不常见。最后我们约定下午在我办公室面谈。 “是抑郁症吧?”助手急切地询问。 “很有可能。”我简单地说,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病,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失眠。 “现在得抑郁症的人怎么这么多?”助手感叹道。 我喝了口茶,没有吱声。的确,在医疗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却越来越多地患上很难通过现代技术治愈的心理疾病。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到楼下的老魏。 我和老魏,这个城市中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和艰难度日的外乡残疾人,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老魏喜欢抬起头来感受太阳。当太阳照在他脸上,我分明看到那黢黑而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面部肌肉会稍稍放松,嘴角微微上扬。我也喜欢感受阳光,这是心理医生的必修课。其实长时间从事我们这个职业,健康的心里也会蒙上阴影,所以导师要求我们每天必须在阳光下静默10分钟,驱走内心的阴霾。 老魏的心里可有阴霾?应该是有的。老魏的父亲在他14岁的时候离开了他。 老货郎死后,姥姥叫我去给那对孤儿寡母送饺子。 门没有锁,推开门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老魏满脸是血,坐在地上。大黄趴在老魏身上,细细地舔着老魏的伤口。老魏和大黄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老魏抿着嘴不出声,大黄伸着脖子冲我叫个不停。 我想他们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询问我到来的初衷。我扬了扬手里的饺子。大黄赶紧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昵地蹭蹭我的裤腿,叼着我手里的饺子袋回到老魏身边。它把饺子袋轻轻放在老魏脚下,没有吃,又钻进老魏怀里,抬起头望着老魏,呜呜地小声叫着。 老魏拿出几个饺子,递给大黄,拍拍它的头,温柔地说:“吃吧,多吃点。”然后拿起剩下的饺子站起来向里屋走去。 “别过来,别杀我!”疯婆子尖利的声音突兀地从里屋传出来,我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妈,别怕,吃饺子了,你看,香喷喷的肉馅儿饺子。”老魏轻声细语地说着,拿起来一个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里屋没有动静。老魏像怕惊动谁似的悄悄地走进去。大黄站直了竖着耳朵,和我一样紧张地听着里边的动静。一声盘子落地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紧接着是一阵凄厉的尖叫:“我打死你,打死你。” 大黄迅速冲了进去。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叫,伴随着老魏凄惨的呻吟声。 一会老魏抱着大黄狼狈地退了出来,看见我还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爹死的时候她又受刺激了,”老魏嘟囔了一句:“过几天就好了。”像是说服谁似的,老魏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过几天一准儿能好。”看着老魏渴望的眼神,我强迫自己点了点头。老魏笑了一下,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他笑得很勉强。 疯婆子再也没有好起来。在那年最寒冷的一天,她凿开了哺育刘镇的那条恒河,把头伸了进去。当老魏找到她的时候,只看见冰面上倒立着着一个没有头的身子。 那一年,老魏15岁。 那以后,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老魏。
“老师,您预约的客人来了”助手礼貌地通报。 跟在助手身后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发梳得很整齐,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脸上的线条很硬朗,目光威严。衣着朴素大方,领口和袖口都很板生,裤线明显。手里拎了一个略显大点的公事坤包,足以放得下一本厚厚的书。另一只手拽进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姑娘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 “坐吧。”我微笑着把她们让进屋。 “请喝茶。”助手端着茶盘过来。 “不,她不能喝茶。”中年妇女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没关系,这是三七花茶,具有补气养血,安神镇定的功效。”我微笑着示意她们喝喝看。 中年妇女轻轻抿了一口,那个姑娘还保持着刚刚坐下的姿势,没有动。 我稍稍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我说:“睡眠状况不好的是这位姑娘吗?” 中年妇女点了点头。 “多长时间了?” “有一年多,开始没太注意。” “去过医院吗?” “是的,可是效果不明显。”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姑娘从进来就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出声。我柔声对姑娘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季冰倩。”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复又把头低下。 姑娘没有化妆,面色不好,微蹙着眉,眼眶有些发黑。眼神清澈,却有些散乱,有些迷茫。 “冰倩,很好听的名字。”我笑着说,“能配合我回答一些测试问题吗?” 冰倩侧头看了中年妇女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我示意助手带冰倩过去做测试。 “您是冰倩的母亲吗?” “是的”冰倩母亲点了点头,急切地问道“您看冰倩严重吗?” “还不好说,我要分析她的测试结果。不过根据她的言谈举止看,不是很严重。” 冰倩母亲轻轻呼了一口气。 “冰倩遭遇过什么事情或者说受过什么刺激吗?”我试探着问。 冰倩母亲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这对我确定调整方案有很大帮助。”我补充道。 “哦,是的,是受过一点,”冰倩母亲垂下眼帘,犹豫了一下说:“受过一点惊吓。” 我没有说话,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冰倩五年前曾经被流氓袭击。” “事后冰倩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失眠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那件事以后,冰倩就变得很孤僻,不爱说话,也不出去,有的时候还会偷偷地哭。”冰倩母亲喝口茶继续说:“最近我们见她总是精神恍惚,带她上医院,她跟医生说晚上总睡不着觉。” 这时候冰倩做完测试走进来,冰倩母亲止住了谈话。 我看了看冰倩的母亲,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提议道:“今天先谈到这里吧,等我整理一下冰倩的测试资料,然后再约你们,好吗?” 送走母女俩,我开始分析冰倩的情况。 “很明显的抑郁症早期症状。”助手自信地说,“可是我们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要是在她受到惊吓以后就马上治疗,事半功倍啊。” 我不以为然地说:“长期受惊吓困扰的人眼神和冰倩不一样,那种人的眼神是躲躲藏藏、游移不定的。可是冰倩不是,她的眼神迷茫、散乱,似乎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扰她,她却找不到答案。”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助手凑过来问。 “怎么会,我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怎么找答案。”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把头转向窗外。楼下的老魏正拦住一个行人絮絮不停地诉说着,行人甩掉老魏疾步走开了。我不禁黯然感叹,如果冰倩能像老魏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今天老魏的生意显然不好,冷风吹得人们只顾低头赶路,没有人停下来照顾这个摊位。老魏的狗似乎也很懂得行情,低头钻到摊位下面。我注意到那里铺了一层棉垫,是小狗休息的地方。小狗侧躺在棉垫上,头稍稍探出来一点。老魏挪过去,熟练地伸手轻轻挠着狗脖子下面毛厚的地方,小狗很受用地闭上眼睛。 一个光头走到老魏跟前。两只手插在兜里,撇了撇嘴,“多少钱?”“一块钱一串,随便挑。”老魏恭敬地回答。“拿一串,就那个!”光头朝插在上面的一支努了努嘴。老魏谦卑地说“麻烦您自己拿吧。”“他妈的!”光头看了看老魏的墨镜,甩下一句国骂,很不情愿地拿了糖葫芦,扭身就走。老魏的狗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咬住光头的裤脚。“哎,对不起,您忘给钱了吧。”老魏平静地说。“谁说我没给钱,谁他妈的证明我没给钱?”光头一边踢着脚边的狗,一边不耐烦地叫嚣着。回答他的是小狗有力的叫声。“您确实忘给钱了。”老魏仍然不紧不慢地回答。小狗站在老魏身边,虎视眈眈地瞪着光头。有几个过路的人听见动静围过来凑热闹。 “通常都是它收钱,您给没给钱它记得最清楚。”老魏指指小狗解释着。“哟嗬,你们家是狗说了算啊?见过狗仗人势的,没见过人仗狗势的。老子今天算开了眼!”老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那您就把钱付了吧。”周围的看客也纷纷谴责光头,光头一看不好,赶忙自找台阶地说:“不就一块钱嘛,至于吗。”说着掏出一个钢镚儿高高地抛了出去。老魏的狗叼住钢镚儿,扔进一个铁皮盒子里,然后跑回老魏身边,呜呜地蹭着老魏的身体。老魏抬起头,脸冲着太阳的方向,腾出一只手拍拍它的头,充满了怜爱。 今天的太阳并不灿烂,躲在云彩后面,没有给这寒冷的冬日增加多少温度。老魏和小狗重新回到他们的位置,老魏挠挠小狗的脖子,小狗蹭蹭老魏的膝盖,偎依在一起,没有受到光头的任何影响。 我突然很想探究老魏的心理。站起身来穿上大衣。走到门口又犹豫了。我与老魏算是故交,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他可能已经忘记我的声音了,但我还是觉得在他面前非常不自然。这大概也是我无法拒绝在请愿书上签名的原因之一。 “要出去吗?”助手好奇地看着我。 “噢,不!”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大衣重新挂到衣架上,坐了下来,“我还没想好。” 助手把头向窗外探了探,“你一直在看老魏还是在看他的狗?” “嗯,都在看。”我随口应了一声。 “你知道老魏的狗值多少钱吗?”助手饶有兴趣地问。 “值钱?老魏的狗?”我摇了摇头。 “听说有人出一万元买老魏的狗。” “道听途说吧,怎么可能?”我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老魏的狗。那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狗,黄白相间的毛色,略显瘦弱的骨架,尾巴短而不粗。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名贵品种。 “真的,据说它是烈士的后代。” “烈士的后代?胡说!” “老魏说的。”助手挺认真地说。 “你跟老魏聊过?”我来了些兴趣。 “听他瞎说呗,就当可怜他了。” 助手向我讲起了老魏的事。 离开刘镇时,老魏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为了生存,老魏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农民工进城队伍中。一同出来的人都找到了工作,只有老魏还在街头晃荡。后来有好心的工友指点他才知道,带着大黄出来打零工,无异于开着宝马去应聘,老板是不会要的。老魏只得把大黄带回刘镇,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趁大黄不注意的时候,老魏抹了一把眼泪,偷偷爬上火车跑了。 老魏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成为一名码头装卸工。为了生存,老魏干活从不惜力气。一百多斤重的麻袋扛上就跑,别人一天下来码一百多包,他愣能码到二百多包。别的工人都是走走停停,有时还坐在船边抽颗烟,聊聊天。可老魏总是一刻不停地装包、卸包,从不加入其他人,大家都取笑他“天生一个闷犊子”。老魏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多跑几趟,早日把埋爹娘的钱还上,等日子好了把大黄接出来,再给自己讨个俊俏媳妇。 每到领钱的日子,都是老魏最幸福的时候。他会把钱小心地装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跑到无人的码头上,冲着刘镇的方向大声喊:“大黄,等着我来接你。”有一回老魏喊完了就躺到甲板上痛痛快快地喘起粗气来,谁知眼皮一沉,竟睡了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老魏挣扎着爬回宿舍。第二天上工,老魏的脚就像踩在棉花地里一样软绵绵的,浑身无力,肌肉酸痛。他也没当回事,愣是一口气没歇,又码了二百多包。第三天老魏觉得不对劲了,扛包走得急了,总忍不住剧烈地咳嗽,有时像要把胸腔咳爆了一样。 老魏跟工友要了几片感冒药,早早睡了。天亮后坚持上船,麻袋扛在肩上,感觉像压了一座大山,脚下没跟、身子打晃,眼前一黑直接从甲板上栽到海里。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上来,送到医院。老魏得了急性肺炎。住了一个礼拜,他的口袋就空了,被医院轰出来的时候,还欠了两天的床位费。老魏狼狈地回到码头,工头把他的铺盖扔了出来,“不让你赔偿丢到海里的货钱已经够便宜了,还想要工钱?门儿都没有!”老魏想起同自己一起掉进海里的包裹,咽了咽唾沫,捡起行李走了。 老魏背起行李漫无目的地走着,天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废弃的工地,找到一个水泥管子,铺上被褥,暂时安了窝。一天水米未进的他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老魏梦到了大黄。大黄冲他汪汪地叫,不住地摇尾巴,老魏哭了。醒来后的老魏脸上湿湿的,睁开眼睛,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正趴在他跟前,用舌头舔着他脸上的泪。 大黄?真的是大黄!老魏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大黄亲了又亲,不敢相信大黄怎么能从刘镇找到这个只来过一次的城市。大黄太瘦了,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老魏真恨不得立刻割下自己的肉来喂给大黄吃。他蹲下去,轻轻把大黄楼在怀里,头埋进大黄的身体里,呜呜地哭了。从此,老魏和大黄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这座城市捡破烂的大军里又多了一个人和一条狗的影子。 “叮……叮……”电话铃声打断了助手的描述。 我随手拿起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刘老师吗?”对方的声音很急切,但不失温柔。我脑海中浮现出冰倩的模样。 “我是季冰倩,”担心我想不起来,她又补充了一句:“下午和我妈来过。”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有什么事情吗?”我预感到她有话对我说,怕惊扰了她,把声音放得很温柔,低低地问。 “没什么,就是想打个电话试试,没想到您还在这儿。”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问了一句“自己在家吗?” “是的。”冰倩停顿了一下,突然问道“我的测试结果您看了吧?” “是的,我看了。”我稍作考虑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是决定等她问我。我怕我表现太积极,反倒刺激她,让她刚刚冒出头的交流欲望又缩回去。 “我的问题严重吗?”她怯怯地问。 我笑了一下,“你的问题不大,只要找到症结,很快就可以调整过来。” “真的吗?”听得出,冰倩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可是……”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冰倩果然着急了。 “可我觉得你不像是惊吓所致啊。”我握着听筒,静静等待冰倩的反应。 “惊吓?”冰倩似乎欲言又止,“哦,我知道了。” 我预感到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果然冰倩说:“刘老师,您还会再约我们吧?” “是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打电话。” “那就定在明天下午,好吗?” “好的。” 挂上电话,我微微笑了一下,冰倩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姑娘。
第二天,走在上班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个不爱说话的姑娘,看来也有她坚强的一面。正想着,迎面过来一群人,走在中间的是老魏和他的狗。老魏的胸前捧着那份被很多人胡乱签上名的请愿书,在人群嘻嘻哈哈的簇拥下,向市政府走去。助手挤在人群里,冲我挥了挥手,从我身边走过时悄声说:“我们去市政府请愿,追认他的狗为烈士。”匆匆丢下这句话,眨眨眼,跟着人群跑了。 到了办公室,我把冰倩的测试情况调出来认真研究,试图找到她的症结所在。没一会儿,助手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你不是去请愿了吗?” “被轰出来了。”助手喝了口水,垂头丧气地说。 “第几次被轰出来了?”我不动声色地问。 助手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准,我只赶上过三次,听说老魏每月都去!” “老魏疯了,你也疯了?瞎胡闹什么!”我稍稍加重了语气。 “我看他可怜。”助手小声辩解道。 “看他可怜就跟着他胡闹?可怜他可以用别的方法帮他呀!” “那你说怎么帮他?”助手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一时语塞,脸微微有些发烫。好在助手也没有等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老魏的狗更可怜!” 这时有人敲门,助手打开门。 冰倩拘谨地站在门外。 “坐吧,”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来得正好,我也想跟你聊聊。”我在她对面坐下来。 冰倩坐下来说:“以前我在别的医院也看过,说我是抑郁症。您看呢?”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话题,如果我说“是”,会影响她治疗的信心;如果我说“不是”,又与事实不相符合。我喝了一口茶水,“其实从医学角度说,每个人都有患上抑郁症的可能,这不单取决于外部刺激,还跟人体内的各种激素水平有直接关系。” 冰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没有给她机会,我要把她带到我的轨道上来。“这里所说的外部刺激,也不一定是一次强烈的冲击或一个突发事件,有可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累加在一起,重复作用而成的。客观看来,每个抑郁症病例的形成都是内部和外部共同作用的结果,只是有的人内部因素占主要,有的人受外因影响更多。” 我观察着冰倩的表情,她皱着眉,似乎没有听懂,又似乎在考虑别的问题。 我接着说:“受外因影响的人,只要找到原因,并且让本人认识到困扰她的事情并不是那么严重,一般可以在较短时间内调整过来。” “一定要找到这个因素吗?”冰倩突兀地问,可能意识到了,她又补充道:“我是说,那个困扰着我的原因吗?” 我点点头,“如果不找到这个原因,很难对症,这样调整起来效果不好,还容易出现反复。” “哦。”冰倩应了一声,皱着眉坐在那里,好半天不出声。 我没有打扰她,轻轻走过去,给她的杯子续上水。 “能告诉我,你睡不着的时候都想什么吗?”过了一会儿,我柔声地打破沉默。 冰倩还是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又茫然地摇摇头,“说不清楚,乱七八糟,什么都想。” “哦,”我应了一声,“那么能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吗?” “刚才?”冰倩皱了皱眉,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 “没关系,慢慢想,刚才我们说到困扰你的原因,然后你想了什么?”我不紧不慢地启发道。 “然后……”冰倩想了想说:“然后我就回想起出事那天的晚上。” 我没有出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晚上回家,路过石河桥的时候被几个流氓给拦住。”冰倩闭了闭眼,继续说:“我吓坏了,大声喊救命,可是他们用手捂住我的嘴,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硬生生地被他们拖到桥下。” 冰倩的脸抽搐了一下,我知道这样的回忆对她是残忍的,没有出声,耐心等待她继续说,或者不说。 冰倩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看我。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哭着喊着挣扎了半天,可还是被强行脱光了。”冰倩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慌乱之中,我听见了厮打声,还有狗叫声和谩骂声。我感觉有个人和他们扭打在一起,顾不得多想,趁乱捡起衣服逃跑了。回到家,我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才出来。妈妈担心我想不开,天天看着我。” 冰倩稍稍停顿了一下,“我爸爸妈妈都是领导干部,平常没多少时间在家陪我,那几天却几乎是寸步不离。” “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失眠了吗?”我忍不住问道。 冰倩摇了摇头,“那时总做噩梦,但还能勉强睡得着。” “从什么时间开始睡不着觉了呢?” “搬家的时候,一年多以前。” 冰倩拘谨地端起杯子,若有所思地喝了口水。然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总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我平静地坐着,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 “搬家前我收拾东西,在妈妈的房间里发现了我以前的病例。可能是不想勾起我对以前的回忆吧,那个病例袋一直被妈妈压在柜子底部。我随手一扔,却从里面掉出一块被撕下来的报纸。那是一段寻人启事。” 我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预感到真正的原因出现了。 “上面说有一个捡破烂的,在石河桥下被人发现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当时他身旁还躺着一只满身是血的黄狗。那人被送到医院救治,他醒来后说是为了救一个姑娘被流氓打成重伤的。医院希望那个姑娘能够站出来为他作证,这样他就可以用市政府的见义勇为奖金来支付医疗费用。” 我没有出声,瞥了一眼助手,正好看见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冰倩没有抬头,继续说:“我去问妈妈,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说她问过医生了,那个人比我早住进来几天,所以肯定不是救我的人。” 冰倩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眼睛很清澈。“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一看到文字就会心惊肉跳,一躺下就会听见那天的扭打声和狗叫声。” 我试探着问:“你想找到那个救你的人,还是想验证一下这个寻人启事上的人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冰倩想了想说,“我想找到这个人,我觉得他就是救我的人。” “为什么这么觉得?”助手突兀地问。 “因为,”冰倩犹豫了一下,“因为那天妈妈很慌张,她好像有意在隐瞒我。” “知道是哪家医院吗?”我问道。 冰倩点了点头,“第一医院。” “还记得你出事的时间吗?” “ “我可以马上就查出来那个人住院的时间,你愿意吗?或许这正是困扰你的症结。” 冰倩微微吃了一惊,她瞪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僵硬,嘴微微张着,好半天,点了点头。 我把电话拨到第一医院,直接找了我那个做主任的同学,请求他帮我查一下五年前寻人启事上提到的那个人。 等电话的时候是漫长的,冰倩坐在那里,两只手夹在腿中间,肩膀微收,不住地抬头看表。助手则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手里的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要敲进谁的心里。 窗外,老魏和他的狗站在那里,请愿书不知被谁撕成两半,丢在一边。窗户关得很严,但我却觉得外面的风更冷了些。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 我拿起听筒,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手臂发沉。 “是同一天吗?”冰倩紧张地问。 我的喉咙很干,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平静地说:“那个人是 冰倩看着我,像是听不懂我的话。过了很长时间,她哑着声音问:“能找到他吗?” 我看了看助手,助手没有看我们,她还盯着窗外。 我艰难地点点头,“不过他现在过得很不好,你愿意去见他吗?” 冰倩没有动,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为什么,我被冰倩语气中透出的坚定征服了。 我带着冰倩来到楼下,指着对面的老魏说:“医院说那个人叫魏光荣,这个人也叫魏光荣。” 寒风吹起老魏的衣服,老魏的狗瑟缩着躲在他身后。老魏抬起头来,冲着太阳的方向,静静地站着。 冰倩缓缓地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停在老魏跟前,颤抖地拉住他的手,扑通跪了下去。我听见她哭着说:“大哥,你是个好人。” 老魏被这突然的事情惊扰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好像早料到有这样一天似的。他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搀起冰倩说:“你也是个好姑娘,一听你的声音我就知道。” 站在一旁的助手早已泪流满面。
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我转过身,顶着冬日里并不温暖的阳光,径直向市政府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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