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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唯有死亡可称永远

 村头月夜夏忠联 2015-01-08

  文/新浪读书专栏作者  李小丢

  如果《惜别》的作者不是止庵,我大概不会有翻开它的兴趣。一般说来,我不太喜欢读悼念亲人的文字,觉得那样的情绪太私人化,让我联想起幼时在医院看到死者家属悲泣的场景,混合着尴尬和难抑的心酸。再说,前人那么多珠玉在前,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或是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又或是纳兰容若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似乎所有亲人逝去的惆怅、思念、悔恨、淡然都已经被说尽,今人再如何表达也只是苍白的重复罢了。

《惜别》封面《惜别》封面

  然而止庵写出了另一种形式的悼文,他记叙的是自己在母亲离世后的岁月中,体会已经不存在了的她的感受、想法和心境,一点点感受自己在慢慢离开“母亲”的世界的过程。贯穿在对母亲生前死后的日常生活记忆中的,是博学的止庵对古今中外“悼亡”思想强烈的个体共鸣和思辨,无论是哲学的还是文学的,那些原本只是存在于书本上的文字,在母亲死后,才对他个人有了真切的情感意义。这种情绪,不独止庵有,对每个个体而言皆是如此,一如失恋的人听伤心的情歌会觉得里面说的是自己一样。

  卡夫卡说:“死亡的残忍之处在于,它带来了终结时真正的痛苦,但却没带来终结。”死亡不仅在死者离世那一刹那给生者以猝不及防的重击,更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一刀一刀地凌迟着生者的心灵,逼他们领悟永远的含义。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之后看到巴黎下雪了,痛苦难忍地想到:“她永远不会再待在这儿看雪了。”止庵在母亲去世之后去日本,遇到称心的小物,马上想到永远没法再买了送她,看见各处好的景致,也想到永远不能告诉她了。

  永远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词汇,但母亲去世了才使得止庵体会到,永远不过是有始无终的无底深渊,“永远如何”只是一种愿望,而“永远不能”才是真的——唯有死亡可称永远。

  死亡对止庵沉疴已久的母亲来说,也许不是死者的不幸,但对生者而言,却是真正的不幸。止庵的母亲和大多数人的母亲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留下足以流传万世的锦绣文章,她所拥有的,只是她的生活。那种有品位,有品质,又是平平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然而母亲的离世,对所有的子女而言象征着母亲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与母亲的肉身一并不复存在。

  母亲做的饭菜、母亲对家的布置、母亲的生活习惯等等,渐渐地对生者的影响越来越少,生者开始拥有了完全个人的生活,但这带来的却并不是喜悦;母亲追看的美剧和侦探小说还在更新,母亲常买菜的市场照旧车水马龙,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活不曾因死者而停滞依然往前,生者只能睹物思人、黯然神伤;母亲想出国游玩,想家人陪着看几场芭蕾舞和话剧,想给自己的收藏柜添置件锡制的古董烛台,可一切尚未实现,斯人已驾鹤而去,独留满腹悔恨给生者。止庵慨叹,“生死之间,与其说是界线,不如说是隔绝。无论‘给予’,还是‘接受’,都不再可能。无论已经去世的母亲,还是仍然活着的我,两方面的机会都被死亡剥夺了。”

  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死两次,一次是肉体的消亡,一次是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中的死亡。就像止庵的母亲患病后在日记中写的:“想着我的人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只有逝者消逝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才算是真正的死亡。对普通人来说,第二次的死亡多半建立在血缘至亲之间,当亲人、爱人和朋友的肉体消逝,记忆也就随之消亡,所有关于你之所以成为你的细节一并消散,只余坟茔上冰冷无情的名字;而创造者的第二次死亡来的慢些,因为他的创造物,或许是作品或许是声名,会被更多的人传颂下去,直到被历史的尘埃掩埋。

  止庵之所以将他这些极其私人化的悼亡文字公开,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天可怜见的私心吧,希望自己的创造物多少可以延缓母亲那命定的、第二次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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