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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6连载十一

 冬天惠铃 2015-01-12

第十章、大清朝在做什么

平心而论,在太平天国起事后,清朝在情报工作方面是很不得力的。

金田起义之初,北京的皇帝、军机处和内阁也好,广州的两广总督、桂林的广西巡抚和提督也罢,都把“会匪滋扰”(主要是天地会各堂口的起事)和“来土争斗”(广西土著称“土人”,从广东等地迁徙到广西的客家人称“来人”,他们在道光卅年至咸丰元年,即1850-1851年间曾爆发大规模械斗,战败后的来人大批投入当时已开始团营、主要领袖几乎都是“来人”的太平天国)当成最危险的敌人,并从湖南、四川、贵州、云南调遣绿营兵赴关系助剿,派林则徐、李星沅、周天爵、向荣等有能力的文武官员主持“剿抚事宜”,但如此大的阵仗却屡屡与周密准备“打江山”数年之久的“金田股匪”擦肩而过,视若无睹,等到终于惊觉这些“教匪”才是最大威胁时,对方却已成燎原之势,再难扑灭。

擒贼擒王,要“剿匪”,关键是捕捉住“首逆”;要捕捉“首逆”,首先要弄清“首逆”是谁,什么来历。可在这方面清廷君臣也是一塌糊涂:“长毛”起事一年多,他们还弄不清“大头目”究竟是韦正(韦昌辉)、冯云山、洪秀全还是胡以晄;好不容易知道首逆姓洪名秀全,却始终弄不清他原本姓什么,有说姓朱的,有说姓郑的,还有说姓焦的,就是没几个说他其实原本就姓洪的;有些情报明明是准确的,但清方官员也莫辩虚实,比如咸丰元年(1851年,太平天国辛开元年)十一月,清广东花县知县牟崇龄向两广总督徐广缙报告,说自己查明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祖坟就在花县,这个情报本来是对的,可接下来呢?这位县太爷率领县吏去刨洪秀全祖坟,抓捕洪氏族人,宣称“捕获洪逆亲父洪国游”,实际上洪国游是洪秀全的祖父而非父亲,且不论是祖父洪国游还是生父洪镜扬此时都已去世(洪镜扬死于道光廿八年底,即1848年底至1849年初之间),牟崇龄又何从“捕获”?

向荣恐怕是1856年之前和“长毛”打交道最久的一位清方高级官员,可这位从广西一路追到天京的钦差大臣,直到到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四月还信誓旦旦上奏咸丰皇帝奕詝,说“实无其人”,“或云已故”,是刻了个木偶充数;1854年夏,他又硬着头皮报告说“似有其人”。在当时颇有学问之名、曾追随钦差大臣赛尚阿幕府,以善于制造火炮火药名噪一时的山东人丁守存,则直到1856年还坚信洪秀全就是1852年(太平天国壬子二年,清咸丰二年)在永安州外被清军抓获,后被送往北京处死的“洪大全”(湖南兴宁天地会招军堂首领焦亮,按焦亮实有其人,丁守存认定焦亮身份并无问题,问题在于他为了给“老板”赛尚阿邀功,执拗地认为焦亮就是洪秀全,而一路打到天京的洪秀全是“真洪秀全”被抓后冒名顶替的傀儡)。

后来成就“中兴大业”的曾国藩非常重视情报工作,不仅随时随地搜集“长毛”信息,还专门成立了以六品衔湖北即补府经历县丞、甘泉(江宁府附郭县)人张德坚为首的情报汇总班底,“月支取银四十两”,编纂出一套用于分析“敌情”的情报总集《贼情汇纂》,这部情报总集对当时湘军和其它清军将帅而言,据说起到了“开卷了然”的积极作用,至少不会犯类似向荣把“两司马”当作“重要贼首”,在长江里捞到一面“两司马黄旗”会兴奋地上奏皇帝报捷这样的笑话(两司马管廿五人,约相当于现在的排长,是太平军中级别最低的军官)。但这部《贼情汇纂》充其量也就只能算作“扫盲级”的情报资料,普及一般“贼情”尚勉强胜任,作为军事将帅的战争指导书,就显得错误百出,别的不说,照该书咸丰四年(1854年,太平天国甲寅四年)的说法,“伪左军主将翼王石达开”是个“铜臭小儿,毫无知识”,“奉洪杨韦三贼如神明”的既胆小、又无能的窝囊废,之所以被“屡委以军事”是因为对杨秀清盲信盲从,这样的“情报”出炉后不到一年,张德坚的雇主曾国藩就被“毫无知识”的石达开打得两次跳河自杀,后来更被包围在南昌城里一筹莫展。这位尽心尽力的“情报局主管”后来一直没能获得提升,其煞费苦心维持的编纂班子,在江西期间也被解散,此后再未恢复过,很显然,对湘军的情报工作,曾国藩是不满意的——尽管相较友军,他们已算做得不错的了。

天京事变时也一样,如前文章节中所言,城内发生如此重大事件,城外却过了近一个月才知道个大概。德兴阿的那封最早奏报究竟发出于何日,目前已不得知,但奏报内容中提及的、开始知道“城里出事”的日起,是咸丰六年八月廿五(1856923,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八月十七日);九月初六日,浙江巡抚何桂清奏称“八月中旬后”开始探明,城中“贼首”于咸丰六年七月廿二日(1856822,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七月十六日)其开始“闭城自相戕害”,杨秀清及其属官被杀,“初闻之未敢深信,半月以来又接各营探报,皆称确有是事”。奕詝是咸丰六年九月十三日、十六日分别接到德兴阿、何桂清奏报的,九月十三日当天,他下达上谕给两江总督怡良,要求进一步“确探”,如果属实“正可乘此机会设法进兵”;十六日,他进一步催问怡良侦探情况,并称“倘有机会可乘时不可失”;九月廿四日,怡良等汇报了天京事变的进一步情报,并对下一步行动方案提出了一些建议,十月初三日奕詝作出答复。此后,奕詝又相继向江南和春、江西曾国藩、湖北官文和胡林翼等发布指示,称“虽探报情形不一,而贼匪内乱当属可信”,要求各路清军“乘其内乱,次第削平,兵饷可不加增,而成功庶几有望”。

很显然,清方情报工作往好了评价,也充其量算得差强人意,但到了1856年秋,也基本弄清了天京事变的脉络,皇帝也好,前方封疆大吏和将帅也罢,都认为“机不可失”,相信此时此刻“长毛发逆”已陷入混乱和危机,正是逆转战局、一举成功的好机会。和日后表功著作里吹嘘的“算无遗策”不同,在1856年后半年起的一段时间内,这种乐观情绪是普遍的,咸丰、官文、何桂清等不必说,就连向称稳重的曾国藩,也曾私下里流露出类似情绪。

但在谈论具体战法时,双方的反差就显得十分明显了。

皇帝此刻的想法,是趁热打铁,速战速决,尽快把恼人的“长毛股匪”剿平。为此他首先调整天京附近各战区的指挥体系,让曾长期担任向荣副手的和春南下,接掌丹阳一路清军主力(也就是原江南大营残部主力),让德兴阿接掌原江北大营指挥权,并同意怡良从上海租界设法购买外国火轮船“入江助剿”的计划,首先出其不意,夺取太平军设在金山的炮台,截断江南镇江和江北瓜洲两地间联系,然后再设法各个击破,夺取瓜洲、镇江,接下来,德兴阿部应堵住江北,怡良驻军常州,防遏“发逆”向京畿或江浙财赋区“旁窜”,和春部则先设法攻下天京城外围成掎角之势的两座要塞——句容、溧水县城,再从容围攻天京。

至于其余战场,他希望各地督抚、将帅能“各扫门前雪”,自行了结本辖区内的“贼氛”。当时除了天京及其周围句、溧、瓜、镇,牵扯原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及两江、闽浙两总督,江苏、浙江、安徽三巡抚的注意力,战区主要集中在湖北、江西、安徽三地。

对于湖北战区,他严辞斥责官文、胡林翼谎报战果,却“于进攻机宜仍复漫无把握”,要求两人“身膺督师重任,须当统筹大局,谋勇兼施”,而不能“以城坚贼悍为词,坐拥水陆重病日久无功”。对于官、胡“断绝接济以困贼”的方略,奕詝显得十分不耐烦,斥责为“不过借口耽延,掩其迁延之咎”,并质问既然这个方略如此巧妙,何以“为时已久尚未葳功”。他所希望的,是湖北诸军“设法进攻,迅将两城克复”,然后“分兵东下”参与对天京的围攻,认为惟有如此,“大局”才能有所转机,否则就可能师老力疲,别生变故。

对于江西战区,他要求曾国藩和江西巡抚文俊“乘此贼心涣散之时赶紧克复数城,使该逆退无所归,自不难穷蹙就擒”,并对曾国藩在石达开大军东进后“江西失陷各郡尚无一处克复”甚为不满。他还“风闻”石达开可能“投诚”,指示曾国藩预先考虑“处置之法”。

对于安徽战区,他最关注的是“发逆”盘踞最久的巢湖、无为等地,这些地方盛产粮食,是天京军需后勤的主要来源,1856年秋、冬,他一再严谕安徽巡抚福济、帮办安徽军务提督衔寿春镇总兵郑魁士加紧进攻,“激励诸军直捣江宁、复省垣(安庆)而擒逆首”,并抽调两千援军增援进攻安庆、太湖、潜山等地的清福建提督秦定三部。

不难看出,咸丰帝奕詝的战略,仍然是围绕着天京周围打转,且将最大希望寄托在自己所信赖的将帅、尤其和春、德兴阿、怡良等旗籍大臣身上,不仅天京周边各路将帅、疆臣几乎清一色旗人,甚至宁可从江北调旗人和春去丹阳接掌向荣留下的兵权,也不愿就近提拔更胜任的张国梁,或资历更合适的余万清两位汉人将帅。

对外围战区,他表现出“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矛盾态度,不停指责将帅们推诿、拖沓,将各种持久战、封锁战和围点打援、先外围后中间的战法一概指责为“借口耽延”,要求他们早日攻打核心城市,并最好能在完成本战区攻略后加入天京围攻战中,为此在天京城外围他不断要求进攻句容、溧水、瓜洲、镇江,在湖北催促攻打武昌,在江西要曾国藩尽快攻下几座城池,在安徽则索性将原本就不厚实的兵力分成两股,由彼此不睦的郑魁士、秦定三分别率领,去攻打太平军占领已久的皖北腹地。

之所以如此急躁,正如他本人所一再强调的,清朝财政出现严重危机,“饷糈日缺,调拨维艰”,他当然希望在“兵饷可不加增”的前提下早日“成功庶几有望”了。

然而各路将帅督抚却不能不考虑现实情况,对皇帝接二连三的上谕,他们一方面用“算无遗策”、“曷胜钦服”之类谀辞搪塞敷衍,一方面绞尽脑汁避重就轻,将自己的想法偷换“钦定”的“庙算堂谋”,好使肩上的压力稍稍轻一些。

先说江西,善写文章的曾国藩用大段文字渲染自己的部署、进兵,强调自己的确在遵照皇帝指示,“设法克复数城”,并具体强调吉安、袁州两路“大有振兴之机”,给皇帝先吃一颗定心丸;至于招抚石达开,和对方打了好几年交道的曾国藩自然不会像奕詝那样容易激动,他先是介绍了自己所了解的石达开情况(比奕詝精确但仍然有不少偏差,如奕詝以为石达开是“湖南拔贡”,而曾国藩说石是广西浔州府桂平县大梭村人,至少省、府无误),然后提出自己的分析,认为石达开和韦昌辉势必火拼,石达开只有火拼失败才有可能“投诚”,倘如此则必须先交出安庆、九江、瑞州、临江、吉安、抚州六座要塞中“一二座”以示诚意,才能相信和接受,“不敢贪招抚之虚名,驰防剿之实务”。很显然,曾国藩态度务实、稳重,且说话留有余地(比如袁州实际上已经收复但他只是一笔带过),既提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方略,又不扫皇帝的兴,还为可能的受挫留下了伏笔,对这样的“软钉子”咸丰虽然不满,却也只好吐出一句“好为之”而后听之任之。

再说湖北,官文和曾国藩兄弟关系紧张,但和善于搞人际关系的胡林翼却相得益彰,两人不断以“城坚贼悍”、“港汊纷岐”等“客观困难”为由,搪塞推托皇帝“速战速决”、尽快对武汉三镇发起总攻的要求。老谋深算的胡林翼让母亲认官文之妾为义女,通过次要方面的“低姿态”换取本就惰于军政事务的官文对自己“放手让权”,坚持先断接济、围点打援的“笨办法”。不仅如此,他们还抓住皇帝怕花钱、怕调兵增援的心理,不时要求增调“吉林、黑龙江索伦马队(鄂伦春骑兵)”——你不是要决战么?兵总得给我补足了吧。否则还是照我说的办吧。

安徽的疆吏、将帅也是如法炮制。接到奕詝要求分兵增援秦定三的上谕,福济、郑魁士视若无睹,一面上奏大谈“群盗如毛,不遑剿办”、“贼逸我劳”,甚至声称就算攻克一两座太平军占领的城市也于事无补,一面提出自己心目中的“最佳方案”——“裕饷增兵”,也就是多给钱,以便安徽省增募更多兵勇投入“剿办”,如果皇帝硬要速战速决,立竿见影,那么就请从外省增援吧:咸丰六年十月初一日(18561029,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九月廿三日),福济、郑魁士在上奏中狮子大张口,要求皇帝迅速调拨青州驻防八旗五百,绿营山东兖州镇营兵五百,直隶兵一千,察哈尔蒙古马队一千“星速来巢(巢湖)”,听候调遣,除此以外,驻扎芜湖一带、受和春节制的红单船水师吴全美部也要“准臣等随时调遣”。对这种“以攻为守”、反将一军式的要挟,奕詝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援兵不能不派,又舍不得多派(实话说也派不起),撒胡椒面般派去数百人敷衍,对方正好借口“要求未满足”而继续消极怠战。

平心而论,上游几大战区或太平军经营很久、根基深厚的巩固区,或是天京事变前太平军战果辉煌的地区,天京事变对这些地区的影响,相对天京战区要小得多,奕詝的乐观情绪和速胜方案,是建立在“石达开和洪秀全闹翻”、“因此两人会互不救应甚至互相拆台”的假定前提上,而这个前提甚至在天京事变过程中也并非都成立,如石达开从天京逃出后起兵“靖难”,中途会转救宁国,原本由秦日纲节制的陈玉成、李秀成等部进入皖南后,却服从石达开调遣参加了宁国会战,其中一部分后来又分赴苏南、皖北增援等。既然整个1856年里,石达开都打着洪秀全的旗号,而洪秀全也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清方速胜的前景除了在个别要点(如武昌,守城的是韦昌辉亲弟弟、国宗提掌军务韦俊,韦昌辉死后自然心中不安,而这里又是离太平天国中心区域最远的据点)尚有希望外,在大多数郡县的确前景黯淡,曾国藩、胡林翼、官文、福济、郑魁士等分属不同派系,却不约而同主张持重,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

甚至奕詝寄托最大希望,投入最多血本的天京战场,将帅们也同样在和皇帝打“太极拳”,怡良、和春、德兴阿甚至张国梁等抛出“若径捣金陵,恐该逆急则复合”的借口,提出“佯为不知”的“方略”(说白了就是“说不打天京就不打天京”),转而“从长计议”,攻打句容、溧水、瓜洲、镇江四处,“先剪枝叶以杜内犯”(先扫除外围据点,这样“发逆”就不会北上攻打北京,或窜去江浙财赋区捣乱了,陛下不是最担心这个么),至于天京,则“选派精细间谍”设法混进去“离间、散其党伙”,慢慢搞“看不见的战线”吧——至于啥时候能有成果,那可说不好,“俟有的实信息再行随机办理”吧。

就算明知是糊弄敷衍,既拿不出更多钱、也拿不出更多援兵的咸丰皇帝奕詝也只能咬牙忍着,硬着头皮称各路将帅“所见甚合机宜”,毕竟当前局面,也还得靠他们去支撑下去。当然,他仍忘不了不时发一道上谕,强调一下“朕”对“联络一气、迅奏肤功”的“不胜盼望”,要求和春等人“如有可乘之机即行驰奏”。

从旁观者、后来人的角度看,天京事变后咸丰帝的乐观、急躁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在“贼匪内乱”之前,整个战局是本方一败涂地、对方高歌猛进的被动态势;即便“贼匪内乱”之后,对方攻势有所顿挫,本方实力却几乎没有明显加强,他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又凭什么自己相信本方“胜利在望”,且逼着面面相觑的各路疆吏、将帅们去为自己圆这个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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