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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了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文野 2015-01-14

作者:喂小饱|微博:作者喂小饱


1

第一次见丁小柔的时候,她正哭着从剪辑室出来,把我电脑撞到了地上。回头看时她已下楼,我只瞥见长长的马尾甩来甩去,伴随着高跟鞋的脆响转眼消失在拐角。

推门进去时导演还在发飙,这都干不好你还能干嘛,月底奖金扣光!一旁的剪辑师小心给片子调色,战战兢兢。见是我,导演住口,淡淡打量一遍后邀我去隔壁面谈。

我是个小编剧,北漂四年,没拿得出手的作品。像其他年轻同行一样,两眼放光死命抓住任何一个机会。

办公室里,看着蓝屏的电脑,我只好现场把故事复述一遍。导演说等下,对着门外大声喊,丁小柔来录音!

丁小柔进来时已经换了副笑模样,打开录音笔,架好,又返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两杯咖啡。我不经意看过去,一下就卡壳了,完全忘记故事如何继续——我看到她熟练地在导演咖啡里涮了涮手指,表情欠揍又得意。

总之那天糟透了,导演对我的故事并不满意。临走时,丁小柔突然凑过来问我,能不能跟你合租呀,刚才搜附近的人时看到你微信签名了。

编剧跟导演助理住一起,开什么玩笑,我一口回绝。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跟朋友小聚后我冲去超市买醒酒饮料,将近九点半,超市就要关门。准备结账时,我看见不远处丁小柔正在蔬菜区逛游。一旁的超市小老板拿着喇叭吆喝,荷兰土豆,只要一块五!丁小柔说,一块我包圆儿了。小老板乐了,说真会过日子,然后又指着跟在她后面的我说,您真是好福气。

丁小柔转身看到我,说你好呀迟信。我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说,我帮你提土豆。

丁小柔说这个点儿菜价特便宜,有一回我五毛钱就买了一把芹菜,刚才那人是我萧山老乡,格外照顾。

看着一脸满足的丁小柔,我问她,房子找到了?她摇头,周末房子就到期了,我跟男朋友准备先去地下室住一段。我听的心里感慨,想起几年前毕业时住在负二层地下室,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赚钱搬到地面上,能够把泛潮的被褥晒出阳光的味道。

我说,愿意的话,就跟我合租吧。

2

丁小柔蛮漂亮,就是有些惹人烦。

当她一身是汗把大包小包扛进屋时,我觉得她比我更胜任汉子这个属性。作为室友,我象征性地帮她搬搬东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说你男朋友呢?丁小柔说,他忙,公司事情多。

直到晚上,我才见到她的男友许冠森,一个够帅的男生,进门就玩游戏。经过卧室门口,我看见丁小柔正擦地板,笑着跟男友说话,硬要对方学鸡叫。许冠森盯着电脑屏幕,对她待搭不理。回房后,我恶作剧地拔了网线,很快丁小柔来敲门。我躲在屋内装模作样假装给物业打电话,然后告诉丁小柔小区正在网络维护,明天才能恢复。

丁小柔把噩耗告诉了许冠森,我就听到许冠森天要亡我一般的哀嚎。

隔天早上六点多,我就被厨房里咣当咣当的做饭声吵醒。干编剧这行,熬夜是常态,这个时间被吵醒无异于蒙受酷刑。我挣扎着想要起床抗议,刚挪到门口,就听到许冠森训斥丁小柔的声音:这么大动静,还要不要我睡啦!狐狸你太自私了吧!

我没听到丁小柔的声音,她这样的女孩子,好像在谁面前都是没脾气的。

一直到外边没动静了,我决定下楼吃早餐。

丁小柔闻声从房间出来,说刚才给他做早餐吵到你了吧?又指着桌上的土豆饼,给你留的。

我说你叫狐狸?

丁小柔说怎么样,名字好听吧,高中那会儿传闻我有狐臭,搞半天原来是我同桌。

我顿觉兴味索然。开门下楼,听到她在屋里碎碎念,坏蛋,偷听狂!

导演约好十点半见面,这意味着丁小柔也要在那个时间前赶到。根据口头协议,不可以让导演知道我们合租。试想一下,自己的私人助理和合作编剧走得太近,许多秘密将不再是秘密,这是一种危险关系。

开车出小区的时候,我看见丁小柔正小跑着赶路。试了几次,我还是没停下来,后视镜里,我看见丁小柔的头低下去。

我觉得自己是个怪胎,抵达公司楼下时又躲在车里半小时,一直等到丁小柔跑进大厅,我才跟进去。

那天的剧本会开了许久,下午两点多还没结束的意思。我收到坐在对面丁小柔的微信,谢谢你在我之后进公司,不然又要被导演骂。我没回复,继续听导演说话。丁小柔又发来微信,说你饿不饿?接着从桌下递来一个东西,我暗中接过,是她做的土豆饼。

没忍住,我咬了一口。

丁小柔捂嘴看着我笑,好吧,我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惹人烦。

3

磨合一段日子后,合租生活步入正轨。我知她和许冠森常常入不敷出,水电杂费都是我来打理。丁小柔明事理,把这些记下来,月底发薪水时一并还上。

我对许冠森有两个记忆点,除了蹲在电脑前打游戏,就是像爷一样靠在沙发上喊老子要辞职。丁小柔会哄孩子般劝他不要任性,许冠森这时候会发火,讲些难听的话,大概是说丁小柔害他现在这个样子。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却每每觉得这份感情摇摇欲坠。

这样的吵架越来越多,许冠森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不固定。我能深深感受到丁小柔的惶恐,好几次都见她悄悄跟朋友打电话,询问许冠森的去向。

一天晚上,我正跟搭档和制片人在外面谈新电视剧,突然接到丁小柔的电话,让我去接喝醉的许冠森。我不客气挂了电话,很快又心下不忍,拨回去。丁小柔说,迟信,拜托你了,帮帮忙。

我在晚高峰中堵了一个小时,终于赶到那家位于后海的酒吧。许冠森正趴在栏杆上往湖面狂吐,身边是个同样大醉的女生,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引来旁人围观。我上前,拽着许冠森就走,却被他大叫着推开。我一拳过去,许冠森趴在地上,彻底老实了。

我没跟丁小柔说起那个女人的事,她也没打算跟我说点什么的意思,但我总觉得自己成了帮凶,帮着许冠森隐瞒了些什么,一起欺骗了丁小柔。

许冠森还是走了,他带丁小柔吃了大餐,还给她买了不便宜的礼物。丁小柔心平气和地赴约,还收了对方东西,然后老朋友一样目送他离开。接下来的日子我有观察丁小柔,她该干嘛干嘛,好像除了失恋,其他照旧。

直到有天晚上,她说发了工资,请我吃饭。我俩在小区外的酒楼碰面,丁小柔喝了不少,盯着我说,迟信,我是个小三。

我这才知道那天后海跟许冠森在一起的女生叫郑雅妮,丁小柔的大学同学。许冠森大一开始就追求郑雅妮,但是郑雅妮一直对许冠森时好时坏。作为郑雅妮的闺密,丁小柔只能默默喜欢许冠森。一直到去年毕业前的一次聚会上,对郑雅妮开涮许冠森的行为实在无法忍受的丁小柔终于发声,希望郑雅妮不要再这样下去。而感觉受辱的许冠森也突然吻了丁小柔,就这样,两人顺水推舟走到了一起。

我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备胎。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说,知道吗,我特喜欢的一个电视剧,男主角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学鸡叫,我觉得那就是爱,可是许冠森从来不肯,觉得傻而且丢人。

4

那段时间,丁小柔身心俱疲。导演打电话来说要开会,我都会说剧本没改好,延迟见面时间,这样丁小柔就可以多睡会儿。

我坚持要丁小柔坐我的车同去公司,她不肯,她说你已经很照顾我了。我说没关系,我们一前一后进公司,导演不会发现。丁小柔还是不答应,我只好说你上车,我给你减房租。话没说完,丁小柔已经坐进来,并系好了安全带。

我跟她讲,房东是我很好的朋友,因此房租可以少拿一点。一个编剧,这点烂梗还是可以编出来的。但丁小柔没见我撒过谎,信以为真,不停地阿弥陀佛,说些祝房东一生平安的话,我听得直想笑。

丁小柔问我有没有外号,我说容嬷嬷。见她想笑又忍着的样子,我说初中那会儿我很瘦小,班里有个男生老欺负我,有次我忍无可忍,拿圆规扎他,一边扎一边喊贱人贱人……后来大家就叫我容嬷嬷了。

丁小柔不停拍我胳膊,哈哈哈笑到岔气。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在北京有个家,有个让我安心的爱人,就像此刻的我们。

尽管,这些都是错觉。

丁小柔拿着手机,很郑重的在记事本上输入: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两点零七分。我问记这个干嘛,她说,秘密。

发现丁小柔的另一个秘密,事出偶然。擦房间陶罐上的灰尘时,我看到了压在罐底的卡片。是来自许冠森和郑雅妮的订婚仪式邀请函,还沾着蒜皮和废弃菜叶,想必是被丁小柔扔进垃圾袋又捡了回来。订婚仪式就在当天晚上,还有不到六个小时。

我把邀请函放回原处,如往常一样出门,跟制片人谈工作。制片人是个美丽的女人,说我不在状态,我突然起身问她,能不能借我一套珠宝,你的手包,还有你的车?

我把丁小柔从公司叫出来的时候,她看着那辆粉色路虎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发财了。我载着她去新光天地挑衣服,丁小柔确定我要给她买下那套衣服时,说你下个月不过了!然后拽着我离开。我又发挥编剧能力,说衣服是买给制片人的,你俩体型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开心,悄悄说,我很少来这种地方,以前就算是吃回冷饮都肉疼好久。

回到车上,我才把事情告诉丁小柔,她第一反应就是下车。我吼她,你这次不去就等着憋屈一辈子吧,他们凭什么欺负你,凭什么!

兴许是我嗓门儿太大,丁小柔呆了好久,才缓缓说,你开吧,我去。

那晚,丁小柔以她小半生以来最惊艳的形象出现在许冠森和郑雅妮的订婚宴上,我四下煽风点火,哟,这不是许冠森的前任嘛!郑雅妮气的五官都歪掉,用手使劲打许冠森,因为他看丁小柔时两眼放光。

我和丁小柔慢条斯理地吃完酒席,在众人瞩目中开车离开。

我说大仇已报,以后你要好好生活。

丁小柔点头,刚才我和许冠森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爱他了。

5

剧本定稿后的一天,丁小柔从公司打来电话,要我抓紧跟导演要钱,对方刚靠我的剧本从投资方手里圈到一大笔资金。我照做,很快就从导演那里要到应得的报酬。

这个圈子,能顺利拿到钱太不容易,尤其对新人来讲。我请丁小柔吃饭,还送她coach新款手袋。丁小柔无论如何不肯要,说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新人。我说,你就不怕导演发现了?丁小柔说,北京那么大,大不了走人。

我一激动说,真失业了,我养你啊。

丁小柔居然害羞了,喃喃着,谁要你养。临走时我把手袋塞给她,丁小柔追过来,大喊,前面那位容嬷嬷,请等一等!我在满餐厅人的注视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的担心终于还是发生了,丁小柔躲进厕所给我打的那通电话,被另一个女同事听到,随即告诉了导演。

导演找我们谈话那天北京正下着雪,我和丁小柔开车前往。临下车时丁小柔说,我已经准备走人了,你有这个机会,不容易。我抢先下车,整个人往雪堆里一趟,凹出人形,又用手在胸口的地方画了颗心。丁小柔朝公司走去,显而易见的开心,还差点滑倒。

导演并没追问合租的事,出乎意料还请我们吃了饭。其间,导演有意无意与丁小柔亲近,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眼神看我。

就在我快爆发的时候,导演把新项目的合作计划甩过来,事情急转直下,选择前途还是感情摆在面前。

这也是导演对我的报复,够狠够毒。

丁小柔的肩膀仍被导演死抓着,她在等我带她走。

可是我没有,手抖着拿起了计划书,我在北京所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不过是为了它。

丁小柔的身体瞬间软下去,陷在导演身上,没了丝毫的挣扎。

我知她有多绝望。

那天很快出了太阳,我印在雪地里的样子迅速消融,那颗心也早已模糊,北京的气候造就了这里特有的爱情,来去都匆匆。

6

丁小柔再没回来过,她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合租房里。

两个月后电影开机,我跟组到潭柘寺修改剧本。再见丁小柔时,她已经成了执行导演,在片场风风火火,不苟言笑。我坐在导演的监视器旁,看着她给演员们说戏。

有场感情戏,台湾来的演员无论如何达不到要求,丁小柔脾气上来,决定现场演示一遍。我环顾四下,鬼使神差地举了手,走到她跟前。

丁小柔盯着我看了几秒,抬手一巴掌甩过来,说了剧中台词,你混蛋!干脆的响声在清冷的空气里炸开,所有人都被震住,而后丁小柔转过身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跟组期间,我和丁小柔绝少交流,有时从宾馆的房间能看到她和制片主任说话,与我眼神触及时又转向别处。电影快杀青的一天,跟我同屋的剧务不小心点燃了一块烟饼,屋子里很快浓烟滚滚。不知道是谁大喊302着火了,我和剧务正开窗通风,就看到丁小柔慌张进来,看了到我,愣了一下转身就走。

我追出来时,丁小柔正跪倒在台阶上,右脚崴伤严重。我强行要背她下楼,却被丁小柔拒绝了,自己扶着楼梯一跛一跛往下走。我看得揪心,说小柔——

丁小柔头都没回,伸伸手,示意我把话打住。

这城市有太多类似的悲喜,那些依依不舍爱过的人,总是有缘没有分。

7

再过了两个月,电影粗剪,我去公司的时候只有剪辑师一个人在。

我装着无心地问,怎么不见丁小柔。剪辑师说,她呀,上个月就回杭州老家了。我问,那还回来吗?他笑,回来干嘛,人都快结婚了,好像是跟一个超市小老板。

我无言。这未尝不是好事,当两人没了在一起的意义,却至少还保留再爱别人的勇气。

临走时剪辑师塞给我一张光盘,说,里面是些剪掉的片场纪录,你可能想要。

我开车往新剧组所在的宾馆赶,行至八王坟路段遇到大拥堵。等待中我翻出那张碟,放进随身电脑里播放,里面居然都是关于丁小柔的影像。最后有个片段是在杀青宴上,投影仪轮番播放工作人员最新更新的微博,丁小柔的是:一直讨厌北京,这些年带给我的大都是疼痛疲惫,卑微地像虫子一样,看别人脸色生活的我痛恨这城市。但有那么一个时间里,我很想留下来,为一个人,死心塌地跟他过北漂的生活。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两点零七分,我爱过北京,还有身边那个人。

我下车,播电话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传来噪杂的声音,似乎人来人往。过了会儿丁小柔才说话,听得出她在尽量让自己平静,你好啊,迟信。

我多想回一句你好吗这样的话,喉咙却被卡住一般不能发声。

这时电话远远传来一个男人兴奋的声音,亲爱的,快来帮我清点一下!

丁小柔回复那边,知道啦!又低声对我,还要干活儿,再聊吧。

我知再没以后,迢迢人生,终将就此别过了,于是深呼吸,声音颤抖着说,你等等。

我突然将手机用脖子夹住,弯腰撅起屁股,两手朝身后展开围着车子转起圈来。

那天,许多人在拥挤车流里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模仿着鸡的动作,发出“咯咯咯”的叫声,一边泪流满面。

虽然那个人,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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