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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找地

 连砍三刀不过瘾 2015-01-19
文/胡金洲   

        
  那年,父亲查出肺癌。医生把X光片抖得脆响:回去吃好点!喝好点!想开点!父亲问,办法能不能再来点?医生一仰脖子:下一位。 

  父亲白天很挺拔很男人。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发现他的枕巾洇湿了一片。母亲瞪起眼睛,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死的时候学程咬金吗?你有人家那个样吗?皮影戏里程咬金是在金銮殿上活活笑死的。 

  我也安慰父亲,说我们单位有个叫李双河的科长,去年体检,医生抖着X光片说他患上鼻咽癌。来时活鲜鲜一个人,当场瘫倒在地。后来他上北京复查,医生撂下X光片说,你跟那个医生一定前世有冤后世有仇吧?他立马活蹦乱跳回了家。 

  父亲苦笑,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母亲说,信不信由你,要死要活就在你心里那一下子。翌日,父亲到另一家医院复查后,一个人到老家村里找地。 

  回来,母亲说,要找就找块有门牌号码的,把我也捎上。将来我卧左边,做一个响当当的死鬼。 

  父亲点名要去九峰山。我和两个妹妹陪行。九峰山在武昌近郊,两年前开辟出来一块公墓区,有门牌号码。中途转三趟公交,颠得屁股都肿了。父亲被我和大妹搀扶下车,直喘粗气。一进山垭,天!黑压压人头一片,摩肩接踵,都朝山里蠕动。山路两旁摆满了花摊,吊兰、水仙、百合、波斯菊。白绫、红绸、黄麻,纸房、纸车、纸马,逶迤着给人流镶上五颜六色两道彩带,前方一片香火阑珊处。 

  我挤在人流中左顾右盼,发现人们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倒似乎带有几分快乐。孩子们更显得兴奋异常。 

  父亲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嗨!来看死人也这样热闹非凡啊。幺妹说,你死以后,我们年年都让你这样热闹非凡。现在我们把你暂时寄存在这儿,将来再把你克隆出来,好不好啊?幺妹从小什么话都敢说,父亲倒也敢听。 

  那时候,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
 
  随便!

        两人掐了起来。 

  父亲说,这儿什么都好就是路不好,以后我的地在这儿,你们能来吗?
 
  到家,父亲海吃了一碗米饭。母亲看着看着,高兴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到汉阳扁担山。扁担山是成熟的公墓区,同活人的城市一样,有社区有街道有门牌号码,来这儿寻人一点不用犯难,物业管理很周全。据说父亲的初恋就埋在这儿,父亲每年偷偷来看她一次。走来一个个子高挑的管理员,父亲问,同志,这地方晚上清静吗?管理员看了看和他一般高的父亲,说,老同志,就我所知,到这地方休息的人没有一个吵得醒的。我说,老人家是问这地方干净不干净。管理员耸耸鼻子,深更半夜倒时不时听见有人哭泣。我的妈呀!我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调侃父亲,多美呀!你们生前不能做恩爱夫妻,死后可以结美满鸳鸯呢! 

  父亲脸一红说,我看没看她,孩子们可以作证! 

  幺妹说,中途你说上厕所,谁知道你上哪儿啦!母亲笑得饭都喷出来了。 

  这时,父亲也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上外地看看咋样? 

  母亲瞪起眼睛,你急着卧坟哪!
 
  父亲乖乖地在家歇了半个月。 

  父亲拿着地图,一个人到河南鸡公山去了。临行,母亲在父亲上衣口袋里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父亲的姓名、年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 

  母亲说,说不出话来了,就给别人指指右边这个荷包,听见没有?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连连点头。 

  父亲走后,幺妹晚上就同母亲睡在一起。半夜,母亲常常起来坐在床头发怔。 

  过了一个星期,那天黄昏,母亲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突然说,你爸回来了!我一愣——压根儿没听见门外有响动。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我逗母亲,您说老爷子这次能选好地吗?母亲说,我看不中。我不信。不信,这一个月就该你洗碗。果然,我洗了一个月的碗。 

  后来,父亲到山西吕梁山。用母亲的话说。不中。再后来。父亲到四川峨眉山,不中。一晃,五年过去了。父亲仍旧孜孜不倦地给自己找地。 

  我把父亲的故事写成一块豆腐块登到晚报上。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闻名遐迩的抗癌老英雄,屁股后面还跟了一群老粉丝。 

  从黑龙江漠河来的一对老夫妻,点名要见父亲。母亲告诉他们,父亲昨天带癌友去海南找地去了。老夫妻失望但不失态地说,那咱们就等等呗。老夫妻在我家附近一家小旅社住下来。直到父亲从海南红光满面地回来。晚上,三个人在小旅社里聊了几乎一宿。回来,父亲得意扬扬地对母亲说,他们跑了半个中国也是给自己找地的。他们说,今天咱就认定你了,你将来选哪儿咱就选哪儿。后来,这对老夫妻成了父亲的铁杆癌友兼驴友。 

  父亲先于母亲去世。遵照他的遗嘱,我们把骨灰撒到家乡的黄孝河。这是母亲同父亲商量的结果。父亲找来找去原是要人土的。母亲改变了主意,我不跟你,我入水,我们各走一方。父亲追问,母亲把我叫过去给她念我写的一首打油诗。我乐了。 

  原来,那天我随父亲上九峰山找地,看见一些墓碑前既无祭花又无彩带,几层浮土,十分清冷。路上腹写了这首《劝祭》:一年清明未逢雨,亡人思念亲人来。天寒冷峭春色在,莫使旧坟添新苔。于是,母亲借题发挥:人死了,谁都盼想子孙能年年来看看自己,可办不到哇。就是儿女办得到,孙子重孙可能也办不到。将来,他们北上京城,南下广州,有的留洋海外,小家都安在那里,能有时间年年回来给你扫墓吗?与其入土不如入水,我想见谁就流到谁那里见,还会有添新苔这一说吗? 

  母亲真是一个心宽达人,把自己的后事想得如此玲珑剔透,叫人真服了她了。后来,母亲的话不仅影响了父亲,而且影响着她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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