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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中国·星星年度诗人、诗评家奖获奖作品】
不敢轻易转过身去（组诗）
——华万里
华万里，男，1942年生，重庆人，1961年肄业于江津地区艺术师范美术班，其后做过工人、小学和师范教师、文工团编剧、杂志和报社编辑，重庆作协会员。
乌鸦不相信眼泪
那只乌鸦不相信眼泪，就像石头不相信眼泪
雪山不相信眼泪，红霞不相信眼泪
乌鸦的爪子，把自己
站立的地方抓紧。乌鸦的尖喙，比它盯住的方向
更为尖锐。乌鸦的眼睛，是黑暗中
比梦稍高的灯盏，虽然小
但很圆，直瞪瞪的，恰似3月30日晚上
我在夜间翻书
几粒文字像乌鸦身上的星斗，亮闪闪地，掉了下来
乌鸦知道春天比冬天难以对付
就如爱情，虽然万紫千红
你却很难嗅准它的香气。乌鸦认为
墓中并不存在的云彩
依然飘浮在它幻想的天空，虽然伤痕累累
乌云密布。乌鸦不喜欢
那只飞不好就抱怨翅膀的鸟，同时
还把天空和风骂了
乌鸦讨厌那条小溪总是日夜流着泪水，汩汩地
夹杂着哀乐。乌鸦不相信眼泪
就像战争不相信眼泪，女人不相信眼泪。乌鸦
只相信晴朗的瞳仁，眼珠边的阳光
乌鸦只相信铁的灵魂，钉子中流出的水声
虽然它很湿润，内心
装着草尖的露水，刺尖的露水，山尖的露水
乌鸦看到红色山丘上穿白衣的人
像一团站立的雪
乌鸦感到苍茫的鹰不是翱翔在天上，而是在它的身体里
盘旋。乌鸦要坚持黑到底，黑成黑的棺木
黑的旗帜。乌鸦
要坚决与白对立，让白衬得更黑，让白
节节败退。乌鸦要用祖传的黑
黑得闪电弯曲，雷声粉碎。乌鸦
要用叛逆者的黑
黑得我长久凝视，不敢轻易转过身去……
一个人死了
一个人死了，他仰望过的天空死了
飞鸟死了，闪电、白云和乌云死了。一个人死了
他抚摸过的河流死了
浪花死了，险滩和暗礁死了
连鱼群的眼睛也死了。一个人死了，他看见的青山死了
瀑布死了，松树死了，以及
藏在洞穴深处的蛇和水都死了
一个人死了，他热爱的花卉死了，小情人一样的蝴蝶死了
指尖的露水全死了。一个人死了
他走过的路死了
他扛过的落日死了，他缩小过的大海死了
一个人死了，唯有他坐过的椅子
活着，他看过的书活着
一个人死了，不死的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几段诗句
比如：“我想在天空写字，水
流过的时候我的想法完全湿了”比如：“闻到
花香的人，依然五瓣”
比如：“为了打击我，雷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比如：“风吹花落
我在做梦”……
整架紫藤
整架紫藤，紫得这个下午不完全属于伞形
包括它身边的红芍药
白丁香，和我身上的蓝格子衬衣。虬结的藤
穿插的阳光，大挂大挂的花串
像一些悬垂得很好的紫色小故事，或者紫色小诗句
风吹过，我突然感到红的来临
蓝的渗入，骨头和肉里
有一种紫在慢慢调合、浸润，且悄悄扩散
这种时候，我才知道
把天空折起来的不是风，把紫藤吹紫的不是梦
白云很白，鸟从天而降，紫藤毫不惊诧
只在微风中轻轻地摇荡。这种时候
我把红和蓝团结起来
成为紫藤的花，成为自己的紫。从此，我不惊呼
红太猛烈，蓝太深沉。从此
我了解到红的一半和蓝的一半相加，就成为紫色
就成为自己最好的态度
不多一会儿，整架紫藤，紫得无声
几只僧人一样的蜜蜂
携着几钵紫色的花光，返回，念经去了……
重伤的夜
这重伤的我，这鲫鱼状的夜，让我回到水里去
回到梦里去。我把白色的下游
认成了红色的上游
我将轰鸣的险滩，当作了灌满涛声的棺材
我回忆着我的春天
我清楚我得到了多少花朵
我明白我的每朵花中，有着三滴泪水
一滴是爱，一滴是恨
一滴是谅解。痛苦总是与我抢先，我处处晚于
幸福一步。但花要开，冷风
也挡不住。水要流
那怕曲折多。鸟雀在体内喊，我被自己惊醒
人夹在两岸中，我想澎湃
这重伤的夜，这鲫鱼状的我，认同了
重振旗鼓的鳃
学会了，像那只鸟一样，以新的方式撞击天空……
星星在夜空出现的时候
星星在夜空出现的时候
我的诗句，刚好一个字一个字地亮了起来
它们有的亮出痛苦
有的亮出忧郁，有的亮出心脏边的激流，有的亮出
回忆里的细浪。它们很少
亮出幸福，亮出蔚蓝的晴空，亮出花心
嫩黄的细蕊。而亮得
最亮的是偏北的那七个星斗
它们又大，又亮
又带着光芒，且在尖声呼叫。而亮得最久的
恰恰是眼中泪水洗亮的那一颗
因为，我在那颗星中
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它沉默着
照耀着，呼吸着
可以融化冰雪，可以融化钢铁，但决不
融化花香
决不融化黎明……
关于1989年的记忆
1989年这个春天，桃花开成背叛
蝴蝶成为敌人
一只燕子哭泣之后，突然变色，改换了热爱的方向
给我冰雪。刀子出现，惊雷来临
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
一枝花，选择了凋零。这枝花
记得我说过：“要开，就同时开；要红，就一起红
要爱，就抱成花苞爱！”
这枝花，太大意了，在这温暖的春天
让自己下了一场大雪
这枝花，绝望了，它真希望那些香气快点过去
朴朴实实地静坐一会儿
这枝花，顿生白发
缺了的一瓣并不是最深最深的悔恨
我曾经假装拥抱过春天
但这一次，是真的
我曾经把燕子认作最好的情人，但这次，是假的
几十年来，也就是说，几十个春天
我都是只是在用眼睛
看燕子，盯住的，只是燕子的形状和颜色
而忘了，深入它的内心
看清楚里面的毒雾和乌云，识别出
其中的虚伪和诱惑
而痛入骨髓的是它的那把大剪刀，剪碎了我的爱情
剪断了我的行程。它像闪电
一闪，就让我的红花
轰然倒塌。它像利刃一挥，就削去了
我长长的花茎
千山的杜鹃，都是我红红的花血在啼叫
满河的激浪，都是我
滚滚的痛苦在呼啸。我感到白昼很长
欢乐极短。我感到
黑夜很黑，噩梦亮着。独立回顾
一片苍茫，那只燕子
不见了。从此，我经常失眠。从此，在梦中，失去的
总共有50吨泪水。在梦外
得到的，岂止1000行关于伤春的诗句……
不要靠近我
不要靠近我，我身上的刺太多
而且，很尖，很烫，很毒。但它们不刺向爱情
不刺向光荣。它们不刺向朋友
不刺向星辰。它们
不刺向高山，不刺向河流。它们只提防着侵犯
它们只维护尊严。有时
它们软如棉花，友好的风，吹得
它们一阵阵沉醉
有时，它们让我像一只刺猬，躲在月光下
躲在自己的诗句中，恰似
一团锋芒收敛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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