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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线上 - 印尼华侨集中营回忆 黑婴(张又君)遗作

 梭罗河 2015-01-26

  
 

黑婴(张又君),归国进步华文作家,一九一五年三月五號生于印度尼西亞棉蘭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被日寇以“抗日”罪名捕入印尼爪哇华侨集中营,过了近四年牢狱生活。1945年9月15日出狱后,與進步華僑創辦《生活報》,任總編輯。本文是黑婴(张又君)出狱后在印尼《生活报》连载的回忆文章,文中详述了他在集中营的悲惨生活。

 

死亡线上 - 华侨集中营回忆之一

黑婴(张又君)遗作

原载 - 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0月24日

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之下,我们和各种各样的疾病斗争着。

饥饿是可怕的名词,每一个人听到了都要战抖的。可是,在惨酷的战争时代,我们翻开历史,这又是多么熟悉的名词啊!饥饿 —— 在战场上,在广大的后方,人民都受着饥饿的威胁。

而集中营,这又是一个可怕的名词,我们被送进去,和父母妻儿隔开了,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在我们面前等着的是敌人的凶恶的面孔,枪杆和长剑,暗无天日的囚室和整天的劳动和饥饿……

爪哇是“鱼米之乡”,几百年来没有饥饿,这生疏的名词现在和战争一起来了!我们每天只吃一次饭,是用天秤称了过来的,每天每人得到二百“加蓝”。很久以来我们已经不知道肉味了,连椰子油也没有。最坏的时候,我们得吃木瓜汤,许多年老的人,吃了就不能够抵抗,晚上泻肚子、痢疾马上就来了。

早上我们吃四百CC的“浆糊”,用“三亚粉”做的,中午一块重量不到二百“加蓝”的面包。但是我们要做八个钟头以上的工。在烈日之下种菜、浇水、挑肥料,掘防空壕,背米包,开山路……。这样的生活,有的人咬紧牙忍耐着…..“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那个时候应该轮到他们来尝这种日子了”!有的却没有这种自信:“三年了,我实在不能再等待了”!可是不能等待也得等待,咬紧牙根,束紧裤带,一天又一天。我们的同伴病了,痢疾是那么流行,最高纪录达一千人,病院挤满了痢疾患者。后来的连床位也没有了。苍蝇在病人的脸上、手上、身上爬着,他们连动一动的气力都没有,颜色是那么苍白,苍蝇也欺负人了。

“前天才进来,怎么就不行啦?”

“没有药,只吃一点茶”…

“本来就饿坏啦,现在再饿下去吗?”

“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天,我们都看见一副以上的棺材静悄悄地由死者的同伴用两轮车推出去,有的时候一天八九个。为什么死去的?营养不足、肺痨……可是百分之九十是痢疾。还有连医生也诊断不出的疾病。一个好好的人莫名其妙的就死去了,像狗一样地死去了。

我们把同伴的尸首放在棺木里,看他安静地躺着,就像对于这个世界一些留恋也没有,两只眼睛全闭上了。棺木是那么薄,两边还是用竹做的,涂着墨水。我们用一块黑色的布盖上了,还放上一两个花圈。棺木绥慢地向营门行进。路旁的人都站起来,有帽子的就脱了帽。

坟场是那样的荒凉,草是青色的,椰子树竖立着,在我们的头顶蔚蓝色的天。世界仿佛是一个安乐的世界,可是我们的同伴……他被泥土掩埋着,从此不再与我们相见了!而他还有一个家,家里的妻子和儿女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回去……在灰黑色的泥土上,看坟人插起一个号数,连名字也没有……我对着这坟墓的行列,觉得在这样的时代,人的存在真是渺小,多少人死去,连名姓也没有留下来.

战争的残酷,不上战场的人也感到了,人类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消灭战争呢?

老人们——集中营回忆之二

原载 - 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0月27日

在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的集中营,我们可以遇到许多老者,有的鬓发俱白,有的秃着发光的头顶,有的眼睛已经不能够看出十步以外的东西了,有的耳朵半聋,还有苍老瘦弱,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吹倒似的……

他们最先和我们住在一起,受同样的待遇,后来另外划出一列房子,把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搬过去,大家叫那个地方为“老人院”。我们中国老人三四十位,合起来住一间,老人们每天多得两百CC的“浆糊”,免一切服役,这就是 “皇军”的恩惠了。

我常常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拖着沉重的脚步到老人院的面前,看他们散步或坐着谈天。我看见他们皱纹满脸,没有一点欢容,但是我看见他们很严肃,很坚定,他们都有中华民族必胜的信心。这些老人们为什么被捕?因为他们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参加革命,信仰孙中山先生,满清的专制政权被推翻了,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北伐大功告成,全国统一,他们是更加的快慰。可是,日本侵略的威胁没有解除,而且日益加厉,他们虽然是老了,却不肯卸下国民一份子应尽的责任,继续出钱,要帮助我们的抗战胜利。就为了这样的缘故,这些老人们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践踏,压迫,然而他们不怨天尤人,不懊悔已经做了的工作。

“我是罪有应得呵”一位老人幽默地说。我们当然明白,救国何罪?他不过是这样讽“皇军”的无理。

“老伯,你只有光荣,有罪的是发动侵略的法西斯军人。”我回答着。他含笑地点头。

现在,我们已经回复自由,而敌人却一个个被搜捕出来,当作战争罪犯来审判了。历史是残酷的,所有违反时代,企图用暴力来统治世界的罪犯,一个也逃不了的得到了报应,只有他们才是罪有应得。

在饥饿的状态下,老人的抵抗力最差,这是使人最担心的。如果不必送入集中营,他们都有儿孙,都有一个舒服的家,他们可以得到充足的营养,可以享老年的清福。可是,处在这样的时代,民族的危亡使他们不能放弃做国民的责任,而现在,他们在风烛残年,遭受着敌人的迫害……

老人们一天天老了,瘦了!

和恶劣的环境战斗着,他们有的是光明的希望。有一个老人病了,被送进医院,他笔直地躺在破旧的椅子上面,眼睛没有一点神,说话的声音抖悸着:

“我的年纪已经不少,我是不怕死的。不过,我要亲眼看到敌人的屈膝,那么,我死也瞑目!”

说到敌人,他的脸上,泛起两条青筋,这个老人没有能够等待敌人的屈膝,在一个风雨的早晨,悄悄地离开了这个还是漫天烽火的世界,两个月以后,敌人果然卑怯地向我们投降,中华民族已经完全获得了胜利。老人呵,在九泉之下,你也可以含笑瞑目了!你的儿孙已经不再是次殖民地的人民,而将是自由,光辉的三民主义新中国的人民了。

铁窗的忧郁 ——集中营回忆之三

原载 - 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0月31

我不能够忘记被抓去的劈头几天,给关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狱卒用两重门把我们从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去除了一套身上的衣服,鞋袜之外,一无所有,而这狱房又是那么阴沉,冷森,使人毛骨悚然。人是不能够不说话的,在家里你可以和父母妻子说话,在外面你可以和朋友说话,可是,在这静寂无声的牢房,你向谁去说话呢?

我睁着眼睛,望着比人高出一倍以上的铁窗,黄昏的幽暗的光从窗格子那里射进来。夜晚我躺在士敏土结成的床上,我们只得到一张粗草席子和稻草做成的枕头,我对着高高吊在当中的一盏淡黄电灯,我不能想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忽然记不起自己多少年纪了,有没有妻子和儿女,曾经做过什么事……四月二十七日的晚上,牢狱的每一个房间都关着人,但是我们是被隔开了的,不知道隔壁的人在哭泣呢,还是和我一样的平静?我也不知道对面房的是什么人,我们相识不相识?仿佛全世界的人类都没有了,只留下我孤独地在这狭小的笼子里——情绪的真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朦胧地睡去了,在牢房里是没有时间的,我们只能看见晨光熹微,判断现在是早上。电灯亮了,应该是晚上了。而晚上是最寂寞的时候,睡眠是寂寞唯一的救生。睡着,而且还会做起梦来:仿佛还是自由的世界,我们每天可以任意谈论,从报纸上看到反法西斯的文章,战争的消息,无线电收音机播送着我国庄严和平的国歌,还有慷慨激昂的《满江红》。在梦里,我还是在我的小小的家里,抱着出岁才八个月的可爱的女儿,但是,沉重的钥匙声响起来了,那样的刺耳,我给铁的声音唤醒过来,世界已经变了样,我的女儿呢?我的朋友呢?国歌,《满江红》,这庄严的歌声离开我们远了,远了!

我由僵硬的床上跳下来,开门的声音继续着,我穿好了鞋子,房门已经被狱卒打开来了。

在很长的走廊上,老的,中年的,青年的都出现了。相识的和不相识的都在一起了,有的绷着一幅失眠的脸,有的非常兴奋,抓住了相识的人就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早上就来了!”

“哈,哈!那个可不是老×?”

马上就追上去,向老×的背上用力一拍:

“怎么,你没有逃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倒以为你早就逃啦!”

于是,声音嘈杂起来,谈话是很容易打断的。大家都不习惯监牢的窒闷,想到外面去呼吸一点空气。

“我们到外边去谈吧!”

要谈的话是这么多,像离别了十年以上的朋友似的,其实前几天还在一起商量要不要躲开一下,因为有抓人的传说。可是白盐红米饭来了,饿得耐不住的就争着去吃;有的是拿来了一口也吃不下;养尊处优惯了的连拿也不拿……

我们又被锁在狭小的房间里了,现在我们知道日本人抓了我们许多朋友,我们都是“敌性华侨”。这一批“敌性华侨”的命运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想象的,我们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要把这些人怎么处置。我们就是这样地给闷起来用白盐,红米,菜汤来喂我们,好几天以后,我们的生活稍稍自由一点,白天可以出去走走,只有晚上,铁门才给关上,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西冷的黄昏 ——集中营回忆之四

原载 - 印尼《生活周报》 1945年11月7日

在西冷,我们被送进爪哇最旧式的监狱,一切设备都是一百年以前的,进去一看,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失了自由的人是不会忘记自己的地位的,一年多的囚禁生活使性情最暴躁的人,也学会了忍耐。于是,大家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给关了起来。

从爪哇各地来的[敌性华侨]全部集中在这里,五百多个人囚禁在铁的笼内,吃井水还不要紧,洗澡是在露天的大水池旁边,水是沟渠里来的,浑黄而且污浊。西冷的天气那么热,房子又挤了那么许多人,不洗澡是不行的。因此,大家只好顺其自然了,问医生,说是这种水洗了于身体有益,信不信由你,在西冷的五个多月中,用沟水洗澡无碍身体,却是事实。

“不过我总不很相信”,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真的有益,医生自己要拿井水洗澡?”

我对说话的人笑了一笑,不知怎样回答。

西冷监狱看守的日本人,对于我们的精神上都给予相当的自由。逢到新年、节日、甚至我们的国庆日,我们都被允许自由娱乐。于是,在黄昏的阴影下,人们慢慢聚拢来了。节目不能说精彩,而且很杂乱,然而只要一想到我们是在狱中,有这样一点娱乐的机会,大家都觉得愉快了。

歌曲是陈旧了的,也有夏威夷凤的“吉打”,中国的洞箫。这些音乐器具,有的是随身带进来的,有的是在监狱里自己做的。这里集合了爪哇华侨的”敌性分子”,包括各种各样的人才,会唱歌的,会拉胡琴的,说笑话的,会跳草裙舞的……

在音乐的气氛里,我们很容易想到这是节日,“每逢佳节倍思亲”,出外的人,逢到节日都会想家,思亲,而我们这一群有家归不得的人,抬起头看见月正团园,世界仿佛是那么平静,心是想着家了。

“家啊,你在哪里呢?”

我悄悄地离开了那歌声还没有停止的地方,一个人走进牢房。我听见有啜泣的声音,是谁,在大家都陶醉在歌声里的黄昏,孤零地在牢房的一角呢?我走过去,找到那个哭泣的人,拍拍他的肩膀,,我问他:

“什么事啊!”

“一年多了,我今天第一次抑制不住感情的刺激,我念着家。”

“是的,人是有感情的,我也想着家 —— 不过我是不留泪的。”

那个哭着的人抬起头,向我望着。我看见他的眼角还留着泪痕,他坐得笔直地,倒抽了一口气。

“哭有什么用?”他忽然大声地说,“要给敌人耻笑的,我们要永远不屈服!”

外面广场上,不知谁在唱歌,歌声吹进我们的耳朵,我说:“再去听听吧。”便两个人一同站起来,重新投向四方形的广场,享受我们难得的聚会去了。


苦役 —— 集中营回忆之五

原载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1月10日

在那挨饥的,被损害的漫长的日子里,我们还得像牛马般地工作,这些工作都不是营养不足的人所能够担负的,可是我们都给迫着做了。我们曾经在强烈的太阳下,一连做八个小时以上的园工;也曾给载重车送到七八公里远的上山开路;谁也不曾忘记拖车,背米的粗重的苦役吧,这被奴役的记忆,是那么沉重地压着我的心……。

我们照例起得很早,日本时间还是六点钟,天色还滞留在黑暗中,但是,在天亮前后,我们就得把脸洗好,浆糊吃完,准备必要携带的东西。八点钟我们就得排队了。因为日本兵一来,就咆哮如雷,我们慢一点出去,难免就有人要遭打。我们就这样被押出营门。芝马圩的天气,清早是凉快的,不够强健的,衣服又穿得不够,难免要打寒噤。我们五个人一排,混杂着中国人,荷兰人,英国人,美国人……一道到种菜的地方去。这些人穿得那么破旧,又那么肮脏,常常引起路上的行人投来怜悯的眼光。

菜地是一望无际的,多么辽阔的爪哇原野啊!我们这些失了自由的人,走进大自然的怀抱来了,我站在青绿一片的菜地上,深深呼吸了一会,日本兵和兵補们就来监督我们做工了。

我们不懂得菜是怎样种的,一点植物学的知识也没有。我和几个年轻人常常被派到的工作不是挑水浇菜,就是锄地,从上午到下午,一连挑一百桶以上的水,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遇到凶恶的日本兵巡查,我们还有被殴打的危险。中午我们得到一个钟头的休息,吃一块面包,还可以用钱买一包白米饭,这白米饭是营里面的人吃不到的。

有的人被强迫的工作中,得到了许多耕种的知识。有的人却把身体锻炼得更壮强了。

“尝尝这种生活的滋味,对于我们也是有益的啊!”

“是的,吃这一点点苦算得什么?想想我们祖国前线浴血的将士吧,我们今天的遭遇,还比不上他们所受的苦呢。”

我们一面做工,一面这样地交谈,一说到胜利,很容易会连想到我们的恢复自由,和敌人的变成俘虏。于是在汗珠迸流的赤黑色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雨季是可怕的,大家都给雨水淋得落汤鸡似地,还有人这样就伤风起来。集中营里面的药是稀罕的,病了只得挨下去,一切听天由命。旱季呢,我们整天向干燥的泥土上面浇水,一桶又一桶,从早上到黄昏,还怕下了的菜种不肯发芽,发了芽又怕它不肯长大,菜地里的工作者是疲倦了,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拖着满是泥土的破鞋,沉重地在石屑路上向营门走去,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疲倦,大家都想倒下去了。

可是,第二天的工作又派到了。我们又照例在天还没有亮之前就起来,一直工作到薄暮降临的时候,才能真正得到休息。日本人是不管你的死活的,一切都得听命,否则就是鞭挞,甚至把你送进暗房。我们失却了自由,过着吃不饱的日子,还要负担起各种各样的苦役,而三年也不知怎样地挨过去了。今天我在马路上看见日本俘虏在印度兵驶向海口的车上,风尘仆仆地驶过,想到我们在菜地上的预言,果然实现了,我不觉笑着:“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山中 —— 集中营回忆之六

原载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1月17日

我们被载重汽车送到了山上,太阳是酷热的,一点风也没有,真是“炎炎夏日当头”。离开我们不远虽然有竹林,在竹林里是多么阴凉啊——这样地想着,却一步也不敢离开工作的地方,怕给看守的日本兵瞧见,会招来两拳或者几记耳光,锄头一下接着一下地向泥土上面锄去,黄泥带着韧性,不用力是锄不动的,用力又无力可用,我们是饥饿的一群呀!

一早我们就动身,日本制造的载重车,不知道本来就那么蹩脚还是用的时间久了,走起来东摇西摆地,而且走到半路就坏了,一辆车要装五十多个人,连押送的兵補在内,像沙丁鱼挤在罐子里似的,你碰我,我碰你,有的人却碰着锄头或者别的铁器,脚碰伤了,血流出来,叫苦连天。

在山上,我们做过两种工作:开路和挖壕沟。敌人在环绕芝马圩郊外一座小山上,开了一条新路,又在离开芝马圩八九里外的交通线两旁,隔不远就挖一个洞,似乎是准备在空袭时,给汽车躲避的。这些工作都是我们所不愿意做的,我们甚至向集中营管理处提过抗议,回答是:上级的命令,一定要服从。

于是我们就被迫着上山去,还不一定有车来接,有的地方是要步行的。

“我们开的如果是滇缅公路,那就好极了!”

一个伙伴停一停工作,用破旧的毛巾揩着额上的汗,对我这样的说。

我向他苦笑。

两个日本兵指手画脚地说着,走向我们这里来了。我们便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动几动锄头。

我们一早起来,要傍晚才能够回营里去,中午就在竹林里休息,吃营里带出来的番薯。但是,几个胆子大的,却趁休息的机会,偷偷溜向近处的印度尼西亚人的住屋,买点食物。我们如果有钱,可以买到白饭,鱼,鸭蛋和香蕉。看守的日本兵这个时候找他们的休息地方去了,兵補对我们比较同情,因为经过三年,他们渐渐认识日本帝国主义的面目了,有的时候,他们还替我们买东西来,大家一起吃。

“我们还不是一样吃苦,没有自由”?一个兵補向我们这样地说:“但是不会久了,你们可以回家,我也可以回家了。”

“你也想回家吗?”我们中的一个问他。

“我离开家已经一年了,只回去过一次。我看见他们比我离开时更穷了”

“是谁使他们受苦的呢?”

他的脸立即沉下去,咬了咬牙,一时没有回答。那两个看守的日本兵,又来叫上工了。

他们吃饱了午餐,一边还用牙签挑着牙齿,只有我们这一群,带着半饥饿的肚子,给迫着拿起锄头来,替敌人开路。

午后的太阳更毒辣了,颈部给晒得发红,而且有点痛。我们流着汗,几乎筋疲力尽地劳动着,忍耐着,一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

我的大学——集中营回忆之七

原载 - 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2月5日

在芝马墟的集中营,有一个中央图书馆,和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图书馆,从这两个地方,我们取得精神的食粮。

但是,我们是失去了自由的人啊,要得到一点精神的食粮也不是容易的,当我们从西冷移到芝马墟以后,碰到一个叫中村的家伙在那里,真是凶得很!他不许我们读书。中央图书馆给封闭起来,又下令所有各“班”的书,以及私人的书都要交去审查。大家都以为审查了总可以发回来的,所以差不多全数都规规矩矩地交了出去,连圣经和字典也交出去了。

住着八九千人的集中营的书真不可少啊!一车又一车的推出去了,然后一堆一堆地丢进了一间阴暗的房间。我当时心就想:“这么多的书,果真要检查的话,要多少日子才查的完?”于是我也绝望了,同时后悔自己真笨,连一本英汉字典也交出去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中村睁着凶狠的眼睛站在那里,嘴巴露出狰笑。

我又想:“这里有那么多的书,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荷兰文的,德文的……从哪里去找这么多的人来检查这些?干脆不给我们看书就是了,骗人的家伙,我们上当了,我应当大胆放开一二本,现在已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一房间都是书堆得比人头还高。然后,怒叫一声,把我们这些推车的赶走了,中村用一把锁匙把那两扇门锁了起来。

我们这些被拘留的人,连书也不许看。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有强迫我们做苦工,每天,我是那么渴望着书本啊!因为日子是那么长,如果有一本我所爱读得的书,不是可以把时光在书本上消磨吗?现在我是每天都彳彳在路上,或者找朋友谈天,这样枯燥地打发了日子的。

有一些偷偷把一二本书藏起来的,便偷偷地在僻静的地方去读,但给中村那坏蛋遇见,就当场给殴打,一点理也不讲的,这疯狗。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点纸和笔,便叫别人写一点东西在上面,偷偷地捧着读。

中村去了以后,才慢慢想出办法,把中央图书馆的门打开,同时各人的书也领了回来,大家都欢喜得了不得,可是,后来也经过二三次的风波,地理,历史,科学类的书又给搜去了,只许读文学书。“聊胜于无,比较中村总好一点。”我们都这样说。做俘虏的人,事事都不能不退一步想了。

于是,每天的早晨,在温暖的阳光下,人们捧着书在读着。有一些生长在爪哇的,过去没有受过中国教育,现在就热心地学起祖国的文字来了。对于这样的难友,任谁也愿意做个义务教师。而在集中营内学印度尼西亚文,英文,荷文,法文的也有其人,各人以自己所好,学习,不断地学习。

这是多么好的风气!我们利用这些时间替个人的学问上找寻更多的,或者是新的滋养,我们的物质虽然这么缺乏,每一个人都瘦了,但是,却有不少从精神上得到补偿,我们年青的,虽然要花大部分的时间服务,也都珍惜着清晨或黄昏的时光,来增进我们的知识。

“因为 ——”一个年青人说了。“在这里像一个大学,什么样的教授都不缺。昨天我才听完了一位神父的演讲,今天我们又请了一位去过苏联的外国人给我们讲莫斯科印象记。也许明天我们可以请个莎士比亚专家,后天请个农林学博士……”

说话的年青人,并没有夸张。日本人把所有的联合国侨民都拘禁起来了,在成万的人里面,真是十八般武艺齐全,著名医生在这里,第一流音乐家也在这里学习,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才,这是网罗了丰富人才的一个大学,只要你愿意学习,你可以得到不少新的知识……。


我们的秘密——集中营回忆之八

原载 -印尼《生活周报》1945年12月12日

“你们在外边的人,是不可能想象集中营里的情形的,尤其是走私一类的秘密。”我这样地告诉一个来访的朋友。

他抽着一枝兴亚牌,聚精会神地听我的叙述。

“我们最初抓进去,是完全和外界隔绝了,但是,日子一久,情形就有点不同,有人偷偷地经过狱卒的手,递出消息给外边的家属,而且家里的信也回来了。……再进一步,食物也运进来,鸡呀鸭呀,还有海参和鱼丸!”

“哦,”朋友吐了一口气,“这些东西我们在外边的,都不容易吃到哩。”

“关于吃,到底是有钱人才能办得到,其实我们最值得做的,还是报纸的输入,使消息不会完全隔断,后来在芝马墟,人多了,各种人才也多了,消息的来源就不单靠报纸,同时也从无线电 —— 这是后来的事,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我说着,看见朋友更留神地听我说的话了。“我们是从一个高级的狱卒方面下手,用钱向他取得报纸,自然是《共荣报》,没有什么内容,但聊胜于无,有的我们也不难从字里行间,找出时局的动向来。”

“你们人那么多,能够每个人都看到报纸吗?”

我告诉他:“不,日本人不是不允许我们看报的。为了避免危险,不能不秘密。报纸是由一个至二三个人负责看,然后指定一个时间,向一小部份人报告之后,再由听过的了报告的人,回到各房间向更多的人再报告,在报告新闻的时候,我们先行“放哨”,如果有日本人来了,马上通知,大家就用迅速的行动分散,三年多中,日本人有时似乎也知道营里传着消息,可是总找不出消息的来源,真是无可奈何!”

“你们真勇敢。”

“要知道,没有报看,是最痛苦的事,简直比吃饭还重要。三四年失去自由,大家的精神依然那么好,是什么缘故呢?很简单:我们有胜利的信心,每一个都知道日本法西斯一定崩溃的。不过,由于消息灵通,日寇在所罗门群岛失败了,山本元帅阵亡了。菲律宾克服了,台湾又起了大海战……这些消息,我们都明瞭。等到冲绳战事一起,日本本土天天被炸得七零八落,我们就断定:我们恢复自由的日子快到了!”

“无线电呢?”

“无线电消息是完全由欧洲人方面传来的。他们的收音机放在非常秘密的地方,不单日本人不知道,营内八九千人中恐怕也只有几个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方面有联络员跟他们联络,一有消息,就很快地传出来了,我们从日本文的报纸上得到消息,也交换给他们。这些负责人都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干的,你说我们真勇敢,应该是指的这些人。”

我说了,看他又抽起第二枝香烟来了。

“日本投降的消息,集中营内八月十六日就盛传着,有人还不相信哩,”我接着又说了。

“为了走私,带报纸而受到日军的酷刑的,在芝马墟有好几个,有些生死不明。不过无论日本人的刑法如何厉害,勇敢的人还有,这是法西斯主义者最没办法的事。现在我们都出来了,想起那些做秘密工作的人,谁不佩服呢?如果没有他们,恐怕日本人屈膝了,我们还以为在菲律宾打仗呢?”

朋友不禁笑了,我也笑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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