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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那个伟大的诗人朋友圈(牛人写得很有意思的一篇文章)

 踏士英雄 2015-01-28

■六神磊磊  

  公元719年,大唐开元七年,是一个平静的年头。

  这一年里,唯一值得一记的事,似乎就是五月发生了一次日食。在一番象征性的厉行节约、清理诉讼后,皇帝唐玄宗百无聊赖,在朋友圈里刷了条微信——“今年无事”。

  要真是无事才怪。

  其实,在这一年的诗歌圈子里,发生了许多将会震动天下的大事。

  在广西,有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出生了,后来叫做杨玉环。

  在湖南,有一座壮观的大楼修好了,主持工程的是大文豪张说,这座大楼后来定名岳阳楼。

  在河南,一个七岁的孩子开始尝试作诗,他的作文题目是凤凰,他叫做杜甫……

  当然,此刻的诗歌江湖,还轮不到杜甫亮相。就在他咿咿呀呀念诗的时候,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走来了。他摸了摸杜甫的头:

  “你还小,先不忙出场。这诗的盛世,且先让我来开启吧。”

  这一年,在繁华的京城长安,有一场名叫“大唐好声音”的娱乐节目正在隆重上演。

  导师席上,四个大腕评委一字排开,正襟危坐。鉴于这个阵容实在太豪华了,我不得不说一下他们的名字:

  NO1,叫做玉真公主李持盈。她是大唐文艺女青年俱乐部名誉主席,有说法称她是整个唐王朝霸气排前三的公主。什么?排第一的是谁?当然是此时已经挂了的太平公主。

  NO2,叫做岐王李范,大唐诗歌俱乐部名誉主席。没错,就是后来杜甫“岐王宅里寻常见”的那个岐王。他喜欢和诗人们混,常在家里搞文学party。他的豪宅也很有品位,据说是“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环境优雅如斯。

  NO3,是老同志张说,著名大笔杆子,大唐诗歌俱乐部主席。人家6年前就封了公爵,把唐朝重要的大官几乎当了个遍,大名鼎鼎的岳阳楼就是他老人家这一年修好的。

  NO4,是大文豪张九龄,宰相后备人选,兼任大唐诗歌俱乐部常务副主席。当时虽然官不大,但是岗位很重要,在组织部专门管考试选人,你说要命不要命。

  选秀节目正进入高潮。掌声中,一个年轻英俊的选手上台了,他叫做张九皋,人送外号“才子”,不但诗写得好,还有一个很硬的后台:导师张九龄的亲弟弟。

  张九皋闪耀登台,毫不怯场,开始朗声吟诗:“摩擦摩擦是魔鬼的步伐……”

  他不愧是才子,果然字正腔圆、声气优美。就听“砰”“砰”连响,导师们纷纷转身,不住鼓掌。玉真公主拍着桌子激动地承诺:“太有才了!我保送你当第一名!”

  后面的选手心都凉了,这还比个什么啊?他们纷纷要求退赛。

  “让我来!”忽然间,一个19岁的白衣少年站了出来。他分开众人,大踏步走向舞台,手里提着一把梨形的美丽乐器——琵琶。

  少年走上台,才拨响了第一个音,玉真公主已耸然动容。

  要知道,那时候的琵琶只有四个音位,远没有现在表现力强,但那又怎样呢?少年一曲弹完,玉真公主已激动得站起来:

  “这……这是什么曲子!居然比摩擦摩擦还好听!”

  旁边的导师岐王捻须微笑:“此乃《郁轮袍》也!”

  “那他会写诗吗?”公主追问。

  岐王淡淡地说:“也写过那么几首,比如什么‘红豆生南国’之类啊……”

  公主激动得脸都变形了。她再不犹豫,一拍桌子,说出了改变少年命运的话:I want you!

  这个少年,叫做王维。

  有了公主当后台,王维顺利拿了京兆府试的头名,两年后又一鼓作气中了进士。不管他后来如何命运沉浮,王维已经堪称是少年得志的典型。

  顺便说一句,那个被王维黑掉的才子张九皋,后来虽然也当了大官,但在文坛上一辈子都没抬起头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的第N代重孙子里才终于出了一个猛人,拿到了“大元好声音”的冠军,算是给先人争了口气。那位孙子的代表作,就是那一首“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他的名字叫张养浩。

  话说,王维在春风得意之下,激动地更新了一条朋友圈:“都来吧,长安有戏!”

  后来的故事证明,这真是一条很错误的消息。

  当王维在帝都出人头地的时候,同龄人李白还在不务正业,玩剑、玩神仙术、玩纵横术,什么都玩。

  手机忽然响起,李白看到了王维的更新,却只傲然笑了笑:得意什么?你上大学还要考试,看我将来考都不考,直接保送。

  他依然东游西逛。在四川,他走访司马相如的琴台,写下了不少诗赋,和这位800年前的大才子较劲。

  在江陵,他还写文章把自己比作一种骄傲的巨鸟——大鹏。这个比喻后来被他沿用了终生。

  27岁那年,李白游逛到了襄阳,认识了当地大名鼎鼎的一个猛人——不是郭靖,是孟浩然。

  孟浩然比李白大12岁。一说起这个人,我们总想到恬淡、洒脱,然而当时的孟浩然未必那么超脱。他有心事。

或许有那么一次,他和李白闷声不响地喝了很多酒,忍不住说:“兄弟,告诉你个事儿——我有个朋友刚刚考上了。”

  “是谁?是王维么?”

  “不是。如果是他,我心里倒也平衡了。是王昌龄。”孟浩然叹息着说,“他是个苦哈哈出身,小时候干过农活的,现在都成秘书省校书郎了。我好歹还是个书香门第,却……唉!”

  他看着李白,眼里射出热切的光:“兄弟,我也想试一试,去趟长安。我觉得自己有戏。”

  李白举杯祝福:“大哥,你一定行的。”

  两人依依惜别。青年李白满怀惆怅,为敬爱的兄长孟浩然送行。请记住这次送别的时间和地点——开元十六年三月,黄鹤楼,因为那一首绝美无匹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那年冬天,孟浩然带着一颗雄心,向长安进发了。

  飞舞的雪花中,他形单影只,但却踌躇满志,长吟道:“洛川方罢雪,嵩嶂有残云”“聊题一时兴,因寄卢征君”,诗歌中充满信心。

  到了长安已是早春。考完后他感觉不错,更觉得大有希望。发布成绩那天,孟浩然兴冲冲跑到网吧,登录官网去查成绩。

  网速很慢。他刷了又刷,成绩终于出来了——400分,落第。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考不上。那些年里,有多少诗人及第啊,王昌龄、崔颢、储光羲、刘长卿、颜真卿、李颀……但这个长长的名单里,容不下孟浩然。

  愤懑,痛苦,失望……孟浩然滞留在苦雨的京城,觉得没脸面回家乡。他在这段日子里写的诗,总让我不忍卒读。

  唯一的安慰,来自于王维。实在苦闷的时候,孟浩然就拉王维喝酒。

  顺便说一句,两人当时大概还预料不到他们未来竟会齐名,被并尊为“王孟”。要知道,当时和王维齐名的可是崔颢,就是那个写出“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家伙。

  王维宽慰孟浩然:“放宽心回家吧,去痛饮田家的酒,去读些有趣的书,何必为功名所困呢!”

  孟浩然淡淡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给王维留下了一首诗,作为最后的告别:

  “当权者谁肯真正提携我?

  知音在这世间实在稀微。

  我应该独守着这份寂寞,

  关上柴门与这人世隔离。”

  吟罢,他放下酒杯,飘然而去,留下王维喃喃自语:“又是我埋单……”

  孟浩然飘然远去了。在朋友圈的另一边,李白的活动越发频繁。

  他没有鲁莽地直奔京城。李白还年轻,还有时间。他的策略是——先取外围。

  他结交了五花八门的朋友,有前辈大腕贺知章,有当朝权贵玉真公主、崔宗之、韩朝宗,还有一些搞不清楚来历的怪人,比如一位号称是“相门之子”的岑勋,以及一个神神道道的隐士元丹丘。

  这两人可大大沾了李白的光。他俩生前籍籍无名,却因为稀里糊涂地被李白写了一笔,从此名留千古、妇孺皆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天宝元年秋,李白积攒的人脉起作用了。在朋友的推荐下,他被唐玄宗召唤入京,供奉翰林。

  他一度受到超高规格的待遇。据说皇帝“御手调羹以饭之”,几乎要亲自给他喂饭——要知道,目前我还没见任何资料证明唐玄宗给杨贵妃喂过饭。

  李白十分开心,写了不少诗炫耀,这其中还隐藏着一段八卦——他念念不忘地冲着一个女人发牢骚:“绿茶啊绿茶,你过去嫌弃我,现在我牛叉了,你后悔了吧?”

  据说这个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姓刘。李白曾说她“淫昏”,看来诗仙也曾有过一段被深深刺伤的感情。

  然而,缺乏官场工作经验的文人,在帝都很难呆下去。李白也一样。因为权贵们的谗言,他很快被玄宗嫌弃了,被买断工龄,遭到了体面的解雇。

  我们未必就要为他伤心——这一年他虽然失业,却收获了两样更珍贵的东西——友谊和爱情。

  他遇到了一位姓宗的姑娘,有了第三次婚姻。两人后来患难相依,成就了一段完满姻缘。此外,他的微信朋友圈里还多了两个人——杜甫和高适。

  这三个大龄青年相遇时,混得都不太好。李白刚刚下岗;杜甫还在苦苦找门路求职;高适虽然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渤海高氏”,早年却种过庄稼,没少吃苦,跑到长安考试又落第,到四十岁仍然没个着落,是标准的“四零五零人员”。

  朋友圈里,王维还能时不时刷个屏,给名声臭大街的宰相李林甫写马屁诗,夸奖李林甫文章好、谋略高,而李、杜、高三个层次实在太低,压根就够不着李林甫,想点赞都不好意思。

  这三个无业老男孩,在大梁、宋中一带痛饮狂歌,骑马打猎,“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如果没有今后发生的事,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段友谊。

  光阴似箭。渐渐地,在盛唐诗人的朋友圈里,一些年长的大V纷纷故去了。

  张说去了,张九龄去了,贺知章去了,孟浩然去了。他们留下伟大的“海上生明月”“春风似剪刀”“波撼岳阳城”,而那些未竟的诗歌事业,将由更卓越的后继者完成。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从东北滚滚而来。大唐分裂成好几个政治集团,几个诗人也被战争和政治的巨浪抛到四面八方。

  他们分道扬镳了:高适投奔了老皇帝玄宗,杜甫投奔了新皇帝肃宗,李白投奔了永王李璘,王维则被迫加入伪军,变成了“唐奸”。

  当时叛军正到处抓人。他们先抓住了一个,喝问:“你叫什么?”

  “报告长官……我叫杜甫……”

  “呸!是个屌丝。滚吧!”

  杜甫就这样跑了。他一路狂奔到新唐肃宗面前,蓬头垢面,破鞋洞里露着脚丫子,让人心酸。年轻的皇帝一看他这凄惨样儿,大为感动:惨成这样都来投奔我啊?忠诚!立刻封了他一个官儿——左拾遗。

  话说叛军继续抓人,很快又抓到一个:“站住!你叫什么?”

  “报告长官,我叫王维……”

  “哟呵!大官儿!大诗人!别让他跑了!”

  那些放掉了杜甫的叛军,把王维当宝贝押回了洛阳,逼着他当官。被逼无奈之下,王维只好当了个叛军的官儿“给事中”。这也难怪,人家宰相陈希烈都当了伪军的中书令呢。

  这时候的李白,本来应该最幸福的一个,好端端在庐山隐居,游个仙人洞什么的就完了。偏偏他是个热血老男孩,不愿辜负了这个时代,一心想杀敌报国。

  恰巧庐山接近另一个政治集团——永王李璘的势力范围。李璘拉起了一支部队,正想搞创业上市呢,几次派人来庐山猎头,邀李白加入团队。

  李白以为杀敌报国的机会到了,豪情满怀,高调宣布加盟。你加盟也就算了,还一口气白纸黑字地写了十首《永王东巡歌》。

  然后……他们一起打败了叛军?错。正确答案是,李璘马上就被亲哥哥唐肃宗李亨给灭掉了。

  大唐公司只有一家,你李璘搞什么创业,闹什么上市?

  更讽刺的是,代表朝廷来攻打李白老板永王的那位大人物、新上任的淮南节度使,居然是老朋友——高适。

  几年不见,高适发达了。靠着在政治上的敏锐眼光,高适先投奔玄宗,又辅佐肃宗,一路升官,做到了节度使。

  在崩溃的永王队伍中,李白显得非常刺眼。谁让你是大文豪来着?

  作为逆贼、叛乱分子,李白彷徨无地,只好自首,被投入监狱。

  而另一位错误比李白更严重的大诗人——王维,反而没事了。面对这个“唐奸”,肃宗正打算砍了他,然而王维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冤枉啊!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证据呢?”唐肃宗板着脸问。

  王维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来,上面有两句旧诗,是他当“唐奸”的时候偷偷写的。

  这两句诗是:“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肃宗反复读了几遍,气儿顿时消了:“讨厌,不早说。”

  就这样,投靠敌人的“唐奸”王维平稳过关,而投靠肃宗亲弟弟的李白则要坐牢甚至杀头,这是否印证了一个道理:人们对于竞争者的仇恨,往往甚于对反对者?

  难怪在那首著名的《上留田行》里,李白感叹说:“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什么叫“尺布之谣”?那是汉朝的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监狱中的李白痛苦不堪,只能用诗歌抒写满腔悲愤。

  “我的血和泪啊,坠在地上徒然化为泥土;那冰冷的监狱啊,即使到了春天,也生不出半根草来。”

  他想起了老朋友高适,写信向他求救。这首泣血的求援诗,叫做《送张秀才遏高中丞》。

  在这首诗里,李白豁出去了。他大大赞颂高适的功绩,把他吹成是一个安邦定国、经天纬地的英雄,最后含蓄地提醒高适:我们曾经是朋友。

  信的结果是石沉大海。

  幸亏他还有夫人宗氏和一帮朋友。靠着他们的努力奔走,李白没有杀头,被判了个流放。高适自始至终一声也没出。

  过去的那个老男孩高适已经远去,如今的他是一个成熟老练的政客。对于李白这样一个被打上政治错误标签的人,他作出了理智的选择。

  和李白不同,此时的杜甫则度过了人生中最体面、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和王维、岑参等一殿为臣,有了一个共同的小圈子。大家经常写诗刷朋友圈,互相点赞。

  特别是那一次关于“早朝大明宫”的著名唱和,把小圈子的快乐氛围推向了高潮。找出这几首诗一对比就能发现,王维的诗大开大阖、辞藻华丽,而杜甫作为新加入圈子的成员,他的诗明显多了几分小心,着意恭维。

  这个其乐融融的小圈子,是盛唐诗人朋友圈最后的回光返照。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这样愉快的相聚了。

  很快地,圈子里的骨干成员杜甫、贾至、严武等接连得罪皇帝被贬,朋友星散,杜甫也日渐穷困潦倒。

  一般人都关注杜甫晚年的贫困,其实在精神上,他承受的痛苦更重、更深。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不断接到一个又一个朋友的死讯:

  761年王维离世;762年李白故去;763年,和他交情深厚的房琯辞世;764年轮到了画家郑虔和诗人苏源明,而后者甚至是饿死的;接着死去的是好朋友高适、严武、韦之晋……

  他想念朋友们,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心中的悲伤: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这诗貌似是写给郑虔的,但又何尝不是对那凋零的朋友们的哀哀挽歌。

  770年,在飘荡于湘江的一叶小舟上,杜甫又收到了老友岑参故去的消息。他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流淌。在手机的朋友圈里,唯有他自己的头像还亮着了。

  是年冬天,孤独的杜甫在舟上死去了,终年59岁。盛唐诗人朋友圈,至此终于彻底停止了更新。

  对于这个朋友圈,我实在找不到一首合适的唐诗来总结,万幸想起了《水浒传》结尾的一首诗:“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这些朋友们,相互间的关系纠结复杂。和我等俗人一样,他们有一见如故,也有久别重逢;有点赞之交,也有死生契阔;有贫贱时的知遇,也有富贵后的相忘。

  然而他们又和我们不同。这个朋友圈里的每一位,都像座座耸立云天的高山,他们的才华就像汩汩清流,沿着各自的路线狂奔。

  他们互相之间是友爱也好、疏远也好、隔膜也好、仇恨也罢,都不重要了。他们的诗情都化作滔滔江河,汇入了伟大诗国的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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