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泥工的儿子 一天一百块,就是一颗吐着成熟芳香的红桔 诱得这个十五岁的孩子 心儿难忍
于是,每天跟我一起 迎着黑夜这块砸来的巨石出门 扛着疲惫这座高山归家
水泥就是命运不断排泄出的粪便 他不怕它们飞舞着,争先恐后 落在他头上,额上,脸上,鼻尖上,甚至嘴唇边 他只怕出错时,我扇来的苦涩的吼声
学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常常忍不住 丢下手中的活儿,转身 望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岁月,发愣
春节还在工地那边的山外遥遥张望 他就急着回家了 挣再多的钱,也抵不住 帮爷爷卖甘蔗时,那一小截一小截的快乐
◎你走后 你走后,我们用木板围成的小小的家 一下子就被可怕的寂静围住了 你与妈妈大声争执的声音,不知慌忙中 滚落到了哪里 你不洗澡,就裹着一身的水泥 一弓身,就钻进被窝的情形 也不知逃到了何方 墙上挂着的青枣、红桔、香梨 盘里猪蹄肉的喷香,呆望着我 不肯步入我的胃,让我越发消瘦 此刻,你逗留在屋中的臭味 竟摇曳着醉人的芬芳,让我 不再发怒,反而向生活递出了微笑的名片 是的,我多么渴望你能回来 和我这个老父亲一道 为幸福,并肩战斗
◎与儿书 儿子,请原谅我 你刚越过十五岁的山岗,我就任由你 丢掉背上的书包,梦想,和未来 在工地上,成了一个“吭哧吭哧”卖力的机器 瞧着你全身落满水泥的狼狈 因马虎而被老板骂得抬不起头的尴尬 我心的工棚,就挤满了那么多疼痛和后悔 儿子,请原谅我 生活这辆重型卡车,那么多年了,一直 压在我的腿上,让我无法动弹 我多么渴望你能帮我抬起它,让我 从它的身下钻出来 儿子,请原谅我 是的,我变得多么自私、卑鄙 呵,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罪孽啊 自责的风,吹折了内心田野的稻禾、高粱、麦子 我知道,原来的我,多像一株慈祥得 令人忍不住仰望的树,已在风中 倒下了,倒下了......
◎故乡的坏消息 五十多岁的表叔担着刚打上坎的稻谷 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扑通”一声 倒在田埂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陈贵泉还未走过五十岁的田埂 就被肝癌狠狠拽进了坟墓里 汤大侠那只有四十几岁的女人 被乳腺癌绑架了 如今已几天未吃饭了 ...... 每次打电话回家,瞎眼的姐姐 总是向我讲述类似的事件 原本兴奋的我,欲要与她长谈的我 突然就被沉默封住了嘴巴 我不知道,患乙肝十多年的我 才四十二岁的我 被生活拳打脚踢得遍体鳞伤的我 不知哪一天,也会成为 他们中的一个
◎照全家福 年初一挥舞着鞭子,将在城市森林里 筑巢而居的幺叔、哥哥、弟弟,以及 在贵阳等薪等了十多天终于拿到薪水的姐夫 都赶回来了.“来,照一张全家福吧” 哥哥拿起相机,大声倡议 大家纷纷赞同,像一棵棵兴高采烈的树 跑到镜头前.只有瞎眼的姐姐,站在 屋内的窗前,手紧紧抓住窗棂,久久不愿出来 是啊,在工地上一个顶二个的她,如今 连照相的勇气也被疾病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瞧着她被疾病扭得比东施还丑的脸 无形的切割机突然伸进我的兴奋里,将它切得粉碎 但我想,既然是照全家福,再丑 也得照呀。我急忙跑进屋里 将姐姐的固执,小心翼翼劝出来 当照相机一闪的一刹那 我扭头望着她那张如魔鬼的脸 我泪水的泉眼,一下子就被打开了, 泪水,喷薄而出.我不知道 我们寻觅那么多年的福啊,究竟躲到了哪里
◎回乡 我多想碰见那些日思夜想的乡亲 我多怕撞见那些朝思梦想的亲人 我多怕,我那只膨胀的喜悦 被他们尖锐的苍老,我锋利的窘迫 一戳,就“嘭”一声,破碎
躺在多年前属于我 这副一米六八的身体的床上 我竟夜夜失眠 故乡啊,故乡 你是不是要我救活 那些已死去多年的诗句?
◎寂静 停电了,工地走入 一片寂静 吊笼呆在半空,望着穿白裙的云 静静想着离别的老婆 搅拌机这只猛兽,终于 停止了嚎叫,学起了 猫的安静、温顺
“安逸了,安逸了......” 有人在脚手架上一边大声吼着 一边走了下来
我终于可以松弛一下 我这根紧绷的弦了 趁着这大好时光 我要给瞎眼的故乡打一个电话 聊一聊家常和人生 我要静下来,想想 在另一个地方打工的 还年幼的儿子,想想 父母被苍老日渐覆盖的脸
◎再见沱江 激情不再,青春不再 管驿嘴这只属于你的船已不是船了 它无法向前再航一步了 滩涂裸露,多像 脚印,那是你曾经的,也是我 曾经的。我们又喝茶,聊天 涨的越来越汹的,不是工资 是房价,是焦灼,是忧愁 你的脸上漂着那么多无奈 我们只好用诗歌浇愁 漂泊在外多年,我未遇到过真的友人 只有故乡的你才是我真的友人 叹息是真的,流泪是真的,歪着头 一不小心,吐在裤脚上的痰,也是真的 亲爱的沱江,亲爱的友人 为生活,我们终将离别 请让我握痛你的手吧,因为 我们只有多年以后,才能 再 见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落在了广东的广州、中山、河源 落在了贵阳的贵州、安顺 落在了河南的洛阳、郑州 落在了福建的漳州、厦门、泉州 我乳汁样,喂养了 一栋又一栋高楼饥饿的渴望 让它们葱翠、蓬勃,然后 我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不想落,但还是落在了 每年回去一次的故乡 天空迷茫,大地湿漉 仿佛是在流泪 幸福踉踉跄跄 未来阴冷刺骨,让父亲的脸上 挂满冰凉的沉默 是的,在外打工多年的我 依旧被贫穷撕咬,我不能为故乡 带来一丁点欢乐,只能带来 无限的悲伤和哭泣,让故乡相信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现实生活
◎乡亲戏班 雨,接连扫荡了几日 扫走了太阳,扫走了温暖 人们纷纷穿起厚厚的盔甲抵御 而那些戏班中的女子,一个个 穿着单薄、裸露,止不住颤抖 我看见一个女子用披风 捂紧了自己的身体 但她们还是咬着牙,忍住 就要一下子哭出来的冲动 用糖果样的歌声 用性感漂亮的身体舞出的靓丽青春 用滑稽幽默的相声 甚至用挑战生命极限的动作 为乡村献上一顿精神美餐 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是打工者 不同的是,她们在乡下打工,我是在城里打工 她们也要养家糊口,也要在城里买房 要过幸福生活。和我一样 即便遭受欺负,也要举起微笑面对
◎我爱故乡 我爱故乡 我爱风吟咏的一页页金黄诗篇 我爱高粱的红唇吻过的大地 我爱白鹤的闪电擦洗过的天空 我爱泥瓦老屋,那沧桑瓦片漏下的 光线,雨滴,颤栗的爱情 我爱颤巍巍的炊烟 我爱炊烟下的母亲,我爱她为我煮饭 而被柴火熏花的脸和眼,以及泪水
当我不再在异乡流浪 我要在故乡渡过余生 我要拿起父亲早已不用的锄头 走进田野,与久违的庄稼 交谈别后的思念 我要折下阳光作笔,扯下白云当纸 写下千古绝句 当我老了,我要走进那朵山岗的泥土 化成其中一粒 永远守护风中的故乡
◎笑容 来自于一下雨就满是泥泞的乡村 来自于乡村一个小小舞台 来自于舞台上两个十二岁小姑娘 她们穿着荷叶的裙裾,油菜的衣服 躺在舞台上,举起脚 耍着一个鼓,或一个红色的圆木桶 她们的脚不停翻动着 鼓或桶在她们脚上快速转动着 始终不能落下来 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让我惊讶于她们的技术 而她们的嘴上,一直 举起微笑的灯盏,即便失败了 也举着,一下子 就照亮了我黑暗的心 那么多年了,我在异乡奔走 一直没有笑过,甚至有不争气的泪水 从我眼眶里,冲锋而出 从此,我要丢弃黑暗,不要泪水 我要像她们那样举起笑容 四处奔走,照亮别人 也照亮自己
◎等薪 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煎熬啊 一天又一天的好时光飞掠而去了 我们的钞票仍旧像无价的宝贝一样 紧紧攥在开发商的手中,死也不肯拿出
春节的特快列车就要越过年底的大站了 母亲在电话中一次又一次催促回家的声音 让我无言哽噎,让我的泪水 不停冲撞着眼眶 血在奔突,咆哮,仿佛就要 冲垮我瘦弱不堪的身体 突然,却又被雪花的无奈,冻成 溪流的平静
谁也不逛街了,不打牌了,不看电视了 工友们像土坷垃一样,散落在 老板常出没的路上,聊的话题 也有气无力 一只小道消息窜过,却会立即 将我们煮沸
当我们终于扔下了耐心,冲向 财务室。“谁叫--你们--来的?” 老板看见我们,板着脸,一声大吼 哦,我们多像一群被命运追赶的鸭子, 匆匆而回
他的其他诗 ◎偷偷煮饭的妻子 深夜两点十分 妻子就翻身而起 跨过我身体的恍惚 走下床来
她要趁着管理员还在梦见桃花的芬芳 煮好午餐,带到工地上 以节约一粒时间,为幸福 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她必须小心翼翼,以防声音 刺破工友们薄得似乎目光也能一瞥就破的梦 但洗碗时,还是一不小心 “哐当”一声,碗掉在了地上 将辽阔的寂静,击得 粉碎
请宽恕她吧,工友们 你们知道食堂的一日三餐 多像一根筷子,让我们难以下咽 一旦被逮住就罚款五千,就会像狰狞的洪水 将她一月的劳作,冲得杳无踪影 你们看,她的身体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小了 小得多像一粒骨灰,一粒泥土
◎失眠 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失眠了 失眠这两个字,多像一根绳子 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 无法呼吸
此刻,身体的网站 已被痛的黑客,攻陷了 只剩下一双求救的眼睛,呆望着 这个黑屏的夜
施工员带刺的目光,仿佛又刺过来了 老板的吼声,仿佛又炸下来了 罚款单,仿佛又飘下来了 ......
蓦地,雨敲在工棚顶上 啪啪声乳汁一样 落下来,落进被伤痕累累绑架的心 多么温暖,香甜 只有它才是我异乡的亲人啊
◎万达广场 每天我都会匆匆来到这里 舞台上歌声的高亢与我无关 轿车的高档与我无关 车模的高挑美貌与我无关
戴着与水泥纠缠不清的安全帽 穿着被砂浆痴迷的衣服和鞋 我迅速穿过 来来往往的玉腿和亮鞋 顺着电梯,向下,向下,向下 走进永辉超市 翻来翻去,在肉摊前 只为了找一小块别人不想要的廉价肉 有时,会迟疑着 将一不小心过了秤的高价菜 在服务员提高嗓门的声音里 红着脸,退回去
很多时候,我会嚼着如药的目光 低着头,灰溜溜而去 但有时,我会高仰着头 因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这张脸 这张脸被自己的双手紧紧掩盖 但一小股黑,还是从指间,渗出 流进,我平静如水的眼眸 真是太黑了,太黑了...... 让我误以为是一块煤
这张脸在地底不停挖掘着煤 挖掘出人们的一块块幸福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阳光光明的爱抚与他无缘 以至于洗净时,泄露了苍白的秘密
这张脸滚过了多少轰隆隆的生与死 总是喃喃低语:"一个人刚与我交谈 就瞬间没了......”
这张脸多么渴望从地底下走出 永远回到地面,离危险远一点,再远一点 却如今依然在地底面对漆黑的生活
这是采煤工任正齐的脸 这是千千万万采煤工的脸 这是几亿个在底层打工的脸 多么触目惊心啊 让我的诗句颤抖着,呼喊着 “我的兄弟”,忍不住抖下了 一群同情的泪花
◎在漳浦打工的日子里 夜晚,是一只打开的水龙头 哗哗地不断涌出回忆......
漳浦金仕顿旁边的工地上 我的青春在陡峭的日子上攀爬 汗水是我身体的血 晃动在我额头 然后轻轻落下来 就无声消逝了,消逝了
而老板的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吞没了我们的渴望与未来 我们的工资被他紧紧攥在他手里 像宝贝一样,到了年底也不肯拿出 我们只有等,等,等......
我多么渴望我瘦骨嶙峋的工资 能快一点进入我饥饿的口袋啊 并从中抽取几张 在人头茂盛的火车站售票窗前 换回一张回家的车票
每天都是光明,每天都是黑暗 全身仿佛都裂开了伤口 疼痛这条疯狗,撕咬着心,一阵,又一阵
十多年了,我到过许多地方 我的脚印里,爬着蚂蚁一样小的痛 但只有福建漳浦的痛 压得我,难以呼吸
而我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将她回忆 就是要让我那死去的伤口重新复活 让这带血的嘴巴,张开着,翕动着,呐喊着 向她追讨,被她抢去的幸福
◎打桩机 来了,来了 不断吐出黑烟 抱着一根又粗又沉的水泥桩 铆着劲,不停 向脚下的大地,撞击 仿佛大地就是他的仇敌 咚,咚咚,咚咚咚...... 我看见我的出租屋、我的床,以及 床上躺着的梦 在颤抖、呻吟
还是清晨,露珠们 就无法呆在叶尖的家里了 纷纷走出,传递 湿漉漉的消息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 望着它,一言不发 镜片后的雾越聚越多 仿佛就要把他淹没 就要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白鹤突然从草丛中窜出 一串惊慌失措的悲鸣 仿佛是在向人们哭诉 不管它逃向何方 也逃不过生活的追击
投稿邮箱:dgsg2001@126.com 随时欢迎广大打工诗人来稿,一起收录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打工印象吧!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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