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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空】◎学泥工的儿子(组诗)

 haosunzhe 2015-01-29


商希恒简介

打工者。四川泸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工人日报》《北京文学》《诗选刊》《扬子江》《飞天》《诗潮》《绿风》《中国诗歌》《中国诗人》《青年作家》《上海诗人》《文学与人生》《火花》《珠江》《黄金时代》《现代青年》《意文》《南方工报》《人民代表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诗文三百多篇(首)。诗作《红薯》被20097期《语文教学与研究》转载。组诗《彭山行》获2011年四川省作协主办的“彭山诗歌散文征文”优秀奖。诗作入选《2009--2010中国打工诗歌精选》》《2011--2012中国打工诗歌精选》《2009——2010中国新诗年鉴》《汉语新诗鉴赏》《西部诗风暴》《洛水之阳》。出版诗集《怀乡的琴》《逝水流香》(与人合著)。深入现场写诗的事迹被《南方工报》采访报道。目前在厦门打工搞建筑。


◎学泥工的儿子

一天一百块,就是一颗吐着成熟芳香的红桔

  诱得这个十五岁的孩子

  心儿难忍


  于是,每天跟我一起

  迎着黑夜这块砸来的巨石出门

  扛着疲惫这座高山归家


  水泥就是命运不断排泄出的粪便

  他不怕它们飞舞着,争先恐后

  落在他头上,额上,脸上,鼻尖上,甚至嘴唇边

  他只怕出错时,我扇来的苦涩的吼声


  学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常常忍不住

  丢下手中的活儿,转身

  望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岁月,发愣


  春节还在工地那边的山外遥遥张望

  他就急着回家了

  挣再多的钱,也抵不住

  帮爷爷卖甘蔗时,那一小截一小截的快乐


你走后

  你走后,我们用木板围成的小小的家

  一下子就被可怕的寂静围住了

  你与妈妈大声争执的声音,不知慌忙中

  滚落到了哪里

  你不洗澡,就裹着一身的水泥

  一弓身,就钻进被窝的情形

  也不知逃到了何方

  墙上挂着的青枣、红桔、香梨

  盘里猪蹄肉的喷香,呆望着我

  不肯步入我的胃,让我越发消瘦

  此刻,你逗留在屋中的臭味

  竟摇曳着醉人的芬芳,让我

  不再发怒,反而向生活递出了微笑的名片

  是的,我多么渴望你能回来

  和我这个老父亲一道

  为幸福,并肩战斗


与儿书

  儿子,请原谅我

  你刚越过十五岁的山岗,我就任由你

  丢掉背上的书包,梦想,和未来

  在工地上,成了一个“吭哧吭哧卖力的机器

  瞧着你全身落满水泥的狼狈

  因马虎而被老板骂得抬不起头的尴尬

  我心的工棚,就挤满了那么多疼痛和后悔

  儿子,请原谅我

  生活这辆重型卡车,那么多年了,一直

  压在我的腿上,让我无法动弹

  我多么渴望你能帮我抬起它,让我

  从它的身下钻出来

  儿子,请原谅我

  是的,我变得多么自私、卑鄙

  呵,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罪孽啊

  自责的风,吹折了内心田野的稻禾、高粱、麦子

  我知道,原来的我,多像一株慈祥得

  令人忍不住仰望的树,已在风中

  倒下了,倒下了......


故乡的坏消息

  五十多岁的表叔担着刚打上坎的稻谷

  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扑通一声

  倒在田埂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陈贵泉还未走过五十岁的田埂

  就被肝癌狠狠拽进了坟墓里

  汤大侠那只有四十几岁的女人

  被乳腺癌绑架了

  如今已几天未吃饭了

  ......

  每次打电话回家,瞎眼的姐姐

  总是向我讲述类似的事件

  原本兴奋的我,欲要与她长谈的我

  突然就被沉默封住了嘴巴

  我不知道,患乙肝十多年的我

  才四十二岁的我

  被生活拳打脚踢得遍体鳞伤的我

  不知哪一天,也会成为

  他们中的一个


照全家福

  年初一挥舞着鞭子,将在城市森林里

  筑巢而居的幺叔、哥哥、弟弟,以及

  在贵阳等薪等了十多天终于拿到薪水的姐夫

  都赶回来了.“来,照一张全家福吧

  哥哥拿起相机,大声倡议

  大家纷纷赞同,像一棵棵兴高采烈的树

  跑到镜头前.只有瞎眼的姐姐,站在

  屋内的窗前,手紧紧抓住窗棂,久久不愿出来

  是啊,在工地上一个顶二个的她,如今

  连照相的勇气也被疾病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瞧着她被疾病扭得比东施还丑的脸

  无形的切割机突然伸进我的兴奋里,将它切得粉碎

  但我想,既然是照全家福,再丑

  也得照呀。我急忙跑进屋里

  将姐姐的固执,小心翼翼劝出来

  当照相机一闪的一刹那

  我扭头望着她那张如魔鬼的脸

  我泪水的泉眼,一下子就被打开了,

  泪水,喷薄而出.我不知道

  我们寻觅那么多年的福啊,究竟躲到了哪里


回乡

  我多想碰见那些日思夜想的乡亲

  我多怕撞见那些朝思梦想的亲人

  我多怕,我那只膨胀的喜悦

  被他们尖锐的苍老,我锋利的窘迫

  一戳,就“一声,破碎


  躺在多年前属于我

  这副一米六八的身体的床上

  我竟夜夜失眠

  故乡啊,故乡

  你是不是要我救活

  那些已死去多年的诗句?


寂静

  停电了,工地走入

  一片寂静

  吊笼呆在半空,望着穿白裙的云

  静静想着离别的老婆

  搅拌机这只猛兽,终于

  停止了嚎叫,学起了

  猫的安静、温顺


  “安逸了,安逸了......”

  有人在脚手架上一边大声吼着

  一边走了下来


  我终于可以松弛一下

  我这根紧绷的弦了

  趁着这大好时光

  我要给瞎眼的故乡打一个电话

  聊一聊家常和人生

  我要静下来,想想

  在另一个地方打工的

  还年幼的儿子,想想

  父母被苍老日渐覆盖的脸


再见沱江

  激情不再,青春不再

  管驿嘴这只属于你的船已不是船了

  它无法向前再航一步了

  滩涂裸露,多像

  脚印,那是你曾经的,也是我

  曾经的。我们又喝茶,聊天

  涨的越来越汹的,不是工资

  是房价,是焦灼,是忧愁

  你的脸上漂着那么多无奈

  我们只好用诗歌浇愁

  漂泊在外多年,我未遇到过真的友人

  只有故乡的你才是我真的友人

  叹息是真的,流泪是真的,歪着头

  一不小心,吐在裤脚上的痰,也是真的

  亲爱的沱江,亲爱的友人

  为生活,我们终将离别

  请让我握痛你的手吧,因为

  我们只有多年以后,才能

  再

  见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落在了广东的广州、中山、河源

  落在了贵阳的贵州、安顺

  落在了河南的洛阳、郑州

  落在了福建的漳州、厦门、泉州

  我乳汁样,喂养了

  一栋又一栋高楼饥饿的渴望

  让它们葱翠、蓬勃,然后

  我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年,我多像一场雨

  不想落,但还是落在了

  每年回去一次的故乡

  天空迷茫,大地湿漉

  仿佛是在流泪

  幸福踉踉跄跄

  未来阴冷刺骨,让父亲的脸上

  挂满冰凉的沉默

  是的,在外打工多年的我

  依旧被贫穷撕咬,我不能为故乡

  带来一丁点欢乐,只能带来

  无限的悲伤和哭泣,让故乡相信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现实生活


乡亲戏班

  雨,接连扫荡了几日

  扫走了太阳,扫走了温暖

  人们纷纷穿起厚厚的盔甲抵御

  而那些戏班中的女子,一个个

  穿着单薄、裸露,止不住颤抖

  我看见一个女子用披风

  捂紧了自己的身体

  但她们还是咬着牙,忍住

  就要一下子哭出来的冲动

  用糖果样的歌声

  用性感漂亮的身体舞出的靓丽青春

  用滑稽幽默的相声

  甚至用挑战生命极限的动作

  为乡村献上一顿精神美餐

  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是打工者

  不同的是,她们在乡下打工,我是在城里打工

  她们也要养家糊口,也要在城里买房

  要过幸福生活。和我一样

  即便遭受欺负,也要举起微笑面对


我爱故乡

  我爱故乡

  我爱风吟咏的一页页金黄诗篇

  我爱高粱的红唇吻过的大地

  我爱白鹤的闪电擦洗过的天空

  我爱泥瓦老屋,那沧桑瓦片漏下的

  光线,雨滴,颤栗的爱情

  我爱颤巍巍的炊烟

  我爱炊烟下的母亲,我爱她为我煮饭

  而被柴火熏花的脸和眼,以及泪水


  当我不再在异乡流浪

  我要在故乡渡过余生

  我要拿起父亲早已不用的锄头

  走进田野,与久违的庄稼

  交谈别后的思念

  我要折下阳光作笔,扯下白云当纸

  写下千古绝句

  当我老了,我要走进那朵山岗的泥土

  化成其中一粒

  永远守护风中的故乡


笑容

  来自于一下雨就满是泥泞的乡村

  来自于乡村一个小小舞台

  来自于舞台上两个十二岁小姑娘

  她们穿着荷叶的裙裾,油菜的衣服

  躺在舞台上,举起脚

  耍着一个鼓,或一个红色的圆木桶

  她们的脚不停翻动着

  鼓或桶在她们脚上快速转动着

  始终不能落下来

  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让我惊讶于她们的技术

  而她们的嘴上,一直

  举起微笑的灯盏,即便失败了

  也举着,一下子

  就照亮了我黑暗的心

  那么多年了,我在异乡奔走

  一直没有笑过,甚至有不争气的泪水

  从我眼眶里,冲锋而出

  从此,我要丢弃黑暗,不要泪水

  我要像她们那样举起笑容

  四处奔走,照亮别人

  也照亮自己




等薪

  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煎熬啊

  一天又一天的好时光飞掠而去了

  我们的钞票仍旧像无价的宝贝一样

  紧紧攥在开发商的手中,死也不肯拿出


  春节的特快列车就要越过年底的大站了

  母亲在电话中一次又一次催促回家的声音

  让我无言哽噎,让我的泪水

  不停冲撞着眼眶

  血在奔突,咆哮,仿佛就要

  冲垮我瘦弱不堪的身体

  突然,却又被雪花的无奈,冻成

  溪流的平静


  谁也不逛街了,不打牌了,不看电视了

  工友们像土坷垃一样,散落在

  老板常出没的路上,聊的话题

  也有气无力

  一只小道消息窜过,却会立即

  将我们煮沸


  当我们终于扔下了耐心,冲向

  财务室。“谁叫--你们--来的?”

  老板看见我们,板着脸,一声大吼

  哦,我们多像一群被命运追赶的鸭子,

  匆匆而回


他的其他诗

◎偷偷煮饭的妻子

  深夜两点十分

  妻子就翻身而起

  跨过我身体的恍惚

  走下床来


  她要趁着管理员还在梦见桃花的芬芳

  煮好午餐,带到工地上

  以节约一粒时间,为幸福

  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她必须小心翼翼,以防声音

  刺破工友们薄得似乎目光也能一瞥就破的梦

  但洗碗时,还是一不小心

  “哐当”一声,碗掉在了地上

  将辽阔的寂静,击得

  粉碎


  请宽恕她吧,工友们

  你们知道食堂的一日三餐

  多像一根筷子,让我们难以下咽

  一旦被逮住就罚款五千,就会像狰狞的洪水

  将她一月的劳作,冲得杳无踪影

  你们看,她的身体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小了

  小得多像一粒骨灰,一粒泥土


◎失眠

  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失眠了

  失眠这两个字,多像一根绳子

  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

  无法呼吸


  此刻,身体的网站

  已被痛的黑客,攻陷了

  只剩下一双求救的眼睛,呆望着

  这个黑屏的夜


  施工员带刺的目光,仿佛又刺过来了

  老板的吼声,仿佛又炸下来了

  罚款单,仿佛又飘下来了

  ......


  蓦地,雨敲在工棚顶上

  啪啪声乳汁一样

  落下来,落进被伤痕累累绑架的心

  多么温暖,香甜

  只有它才是我异乡的亲人啊


◎万达广场

  每天我都会匆匆来到这里

  舞台上歌声的高亢与我无关

  轿车的高档与我无关

  车模的高挑美貌与我无关


  戴着与水泥纠缠不清的安全帽

  穿着被砂浆痴迷的衣服和鞋

  我迅速穿过

  来来往往的玉腿和亮鞋

  顺着电梯,向下,向下,向下

  走进永辉超市

  翻来翻去,在肉摊前

  只为了找一小块别人不想要的廉价肉

  有时,会迟疑着

  将一不小心过了秤的高价菜

  在服务员提高嗓门的声音里

  红着脸,退回去


  很多时候,我会嚼着如药的目光

  低着头,灰溜溜而去

  但有时,我会高仰着头

  因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这张脸

  这张脸被自己的双手紧紧掩盖

  但一小股黑,还是从指间,渗出

  流进,我平静如水的眼眸

  真是太黑了,太黑了......

  让我误以为是一块煤


  这张脸在地底不停挖掘着煤

  挖掘出人们的一块块幸福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阳光光明的爱抚与他无缘

  以至于洗净时,泄露了苍白的秘密


  这张脸滚过了多少轰隆隆的生与死

  总是喃喃低语:"一个人刚与我交谈

  就瞬间没了......


  这张脸多么渴望从地底下走出

  永远回到地面,离危险远一点,再远一点

  却如今依然在地底面对漆黑的生活


  这是采煤工任正齐的脸

  这是千千万万采煤工的脸

  这是几亿个在底层打工的脸

  多么触目惊心啊

  让我的诗句颤抖着,呼喊着

  “我的兄弟”,忍不住抖下了

  一群同情的泪花


◎在漳浦打工的日子里

  夜晚,是一只打开的水龙头

  哗哗地不断涌出回忆......


  漳浦金仕顿旁边的工地上

  我的青春在陡峭的日子上攀爬

  汗水是我身体的血

  晃动在我额头

  然后轻轻落下来

  就无声消逝了,消逝了


  而老板的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吞没了我们的渴望与未来

  我们的工资被他紧紧攥在他手里

  像宝贝一样,到了年底也不肯拿出

  我们只有等,等,等......


  我多么渴望我瘦骨嶙峋的工资

  能快一点进入我饥饿的口袋啊

  并从中抽取几张

  在人头茂盛的火车站售票窗前

  换回一张回家的车票


  每天都是光明,每天都是黑暗

  全身仿佛都裂开了伤口

  疼痛这条疯狗,撕咬着心,一阵,又一阵


  十多年了,我到过许多地方

  我的脚印里,爬着蚂蚁一样小的痛

  但只有福建漳浦的痛

  压得我,难以呼吸


  而我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将她回忆

  就是要让我那死去的伤口重新复活

  让这带血的嘴巴,张开着,翕动着,呐喊着

  向她追讨,被她抢去的幸福


◎打桩机

  来了,来了

  不断吐出黑烟

  抱着一根又粗又沉的水泥桩

  铆着劲,不停

  向脚下的大地,撞击

  仿佛大地就是他的仇敌

  咚,咚咚,咚咚咚......

  我看见我的出租屋、我的床,以及

  床上躺着的梦

  在颤抖、呻吟


  还是清晨,露珠们

  就无法呆在叶尖的家里了

  纷纷走出,传递

  湿漉漉的消息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

  望着它,一言不发

  镜片后的雾越聚越多

  仿佛就要把他淹没

  就要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白鹤突然从草丛中窜出

  一串惊慌失措的悲鸣

  仿佛是在向人们哭诉

  不管它逃向何方

  也逃不过生活的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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