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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庞麦郎到余秀华我们对底层的两种想象

 昵称4473340 2015-02-01

从庞麦郎到余秀华 我们对底层的两种想象

2015-01-17 李壮 诗刊社
诗刊社

庞麦郎大概是写出了“神曲”而未能跻身广场舞歌手单的唯一的人。

在《我的滑板鞋》甫一问世之时,庞麦郎曾狠狠火过一把。但这首注定无法传唱的“神曲”很快便被公众遗忘,甚至当后来第二版(也就是所谓“正式版”)MV推出之后,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关注。这几天《人物》那篇风格之神奇不亚于《我的滑板鞋》的专访再次使庞麦郎走入公众的视野,然而可以想象,不久之后,他便将重新回到更为漫长(如果不是永远)的遗忘中去。

大家争论的焦点多集中在《人物》那篇奇特的专访上,我却觉得《我的滑板鞋》本身更值得一谈。因为这首歌实在是非常特殊——与大多数神曲以朗朗上口到烂俗的词曲进行洗脑的策略相反,《我的滑板鞋》之“神”在于其登峰造极的“混乱”。雷得发焦的无厘头词曲搭配上近乎爆表的山寨气息,经由五音不全的歌喉演绎出来,堪称一种前无古人的“审丑”体验。“我的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板上,在这美丽的月光下,摩擦”……一遍遍单曲循环,你会产生一种把自己在地板上擦死的冲动。尤其配上第一版MV,猥琐胖子身着大汗衫手持人字拖在都市的霓虹灯下弯下身来用力摩擦,我只能说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另外,歌手独特的节奏感也使得这首神曲全然无法模仿:我曾试着模仿原唱,结果发现庞麦郎的咬词节奏全无规律可言,几经努力终于作罢。对此,我本以为原唱是出于对后现代风格的迷恋有意为之,但据《人物》那篇专访说,原唱者自己每次唱这首歌的效果都完全不同。原来庞麦郎才货真价实的原创歌手:每唱一遍都是原创。

值得玩味之处在于,令大众兴奋的似乎正是这种混乱。在猎奇心态和感官惊愕之后,一种“这尼玛也能叫歌?”的声音被越发凸显出来,进而“摩擦摩擦”变成了我们抒情表意时的流行话语配置。无疑,在视听奇观已很难引起观者兴趣的今天,如何激起大众的话语狂欢将变成一件越来越重要的事。

在这种话语狂欢之中,歌曲原本试图承载的文化内涵被无限期地搁置了起来:农村背景与魅力之都、土鳖青年与迈克尔·杰克逊、象征生产的日光与象征消费的月光、对“面朝黄土”身姿的抵抗与太空步滑板鞋……这些元素饶有深意,它们在正式版的MV中也被格外凸现出来,然而,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包装商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在他们心中,似乎第一版的猥琐胖子才是“正式版”,后面的那一版倒更像是一种敷衍了事的“交代”,就像请个人来给尸体草草化妆,然后埋了了事。对他们而言,值得花重金包装的本来就是那个充满看点与槽点的笑料——如果我们足够厚道而不称之为小丑的话。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庞麦郎的“混乱”折射的正是我们自己的精神处境,就像几乎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那双“滑板鞋”,又都在五光十色的“魅力之都”面前感到一种无从进入的巨大隔膜。对有心者而言,这首歌在“雷音”、“乱音”背后还可以听出悲音不同之处在于,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在形式上表达混乱的能力,相反,我们还各自练就了一套置身纠结却淡定自若的绝世武功。借用福柯的一个概念,我们都被“规训”了。唯独庞麦郎把它唱了出来,他触发了我们潜意识中的G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听到“时尚时尚最时尚”这种近乎丧心病狂的嚎叫时会如此兴奋。然而我们不愿意去正视它。这种掺杂着荒诞与绝望的混乱感如果以更有序、更精妙的方式表达出来便是现代主义文学,比如卡夫卡。但卡夫卡的作品我们今天是不愿去看的。因为我们已经足够害怕、足够焦虑,何必再去自找不快呢?只有当它穿上一件神经怪诞的外衣时我们才感到舒适和安全:我们大笑大骂,把积郁的情绪统统释放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今天,又有了一位被大肆刷屏的人物:“脑瘫诗人”余秀华。那篇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被四处转发,在“极限”、“唯一”、“绝对”等猛词和一个骇人听闻的题目的护航下,有人已经将余秀华称为“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

坦白说,余秀华的作品温暖、抒情、可读,但在本质上更像心灵鸡汤。她的走红,是因为满足了人们对底层人群的另一种想象:如果说那个口口声声台湾血统却分不清基隆与台北的庞麦郎是一个笑话,那么余秀华则更像一个童话。一方面,“脑瘫”、“底层”之类的概念吸引我们,别人的伤疤揭给你看:瞧,她比你们惨多啦!与此同时,又用治愈系的语言构造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人生在她的笔下都能这么温暖,何况是你们?在“干净”、“洁白”、“人间情事”、“提心吊胆的春天”之类的意象之中,命运强加的种种苦涩都变成了中药食材,统统扔到锅里煮成了鸡汤一碗。不仅如此,我们一遍遍地沉醉于“越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爱情想象之中,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意淫?就像《甄嬛传》里的皇帝,面对一个备受委屈的答应,笑着翻了她的牌子。

在文章中作者说,“凡是不打动我的诗歌,都不是好诗歌”。问题在于,个人被打动本是一个十分暧昧的标准。打动了我们的究竟是余秀华的苦难,还是她的诗歌?如果这些诗歌的作者并非身有残疾,我们是否会同样喜欢?

《人物》那篇专访之所以触犯众怒,是因为冒犯了我们的想象;《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之所以被接受,道理相反相成。我们围观《滑板鞋》,是因为庞麦郎的癫狂顺应了某种发泄;我们为余秀华感动,是因为把她的诗歌当成了一次的疗伤。庞麦郎是对“混乱”的畸形放大,余秀华则是对“混乱”的收束与遮掩。

房价在上涨、车牌难摇号、领导爱发火、年奖要取消……其实,谁的人生不是如此的不堪而廉价?像一碗熬夜的方便面,软塌塌、乱糟糟、吃不下、扯不清。这又回到了庞麦郎,有一款方便面的名字正与他的艺名近似,它叫“今麦郎”。当然,即便是泡面,我们也都把它乖乖地装在饭盒里。独独是庞麦郎没钱而又任性,愣是把自己的那碗今麦郎甩得满街都是,所以他火了一夜。但仅此一夜。现实版的“北京一夜”。明天一早,环卫工人就要上班了,带着他们无往而不胜的大扫帚。余秀华把自己的苦痛冲成了鸡汤,我们拿来,泡了自己的那碗面,吃完以后,各回各家。


来源:北青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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