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赵珩说北京】我祖父接济和资助过张君秋

 真友书屋 2015-02-03

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


我祖父很喜欢张君秋,张君秋成名跟我祖父有很密切的关系,包括当时对他生活上的接济和资助,他甚至一度住在我们家。祖父给他写剧本如《凤双栖》等,在他身上花了很大的工夫。


我家的堂会演出


上一期我们讲到京剧的堂会,有一个堂会被说得很多,这就是张伯驹过40岁生日举办的一场堂会。大轴是《空城计》,张伯驹自演诸葛亮,当时是杨小楼配演马谡,余叔岩配演王平,程继先配演马岱,王凤卿配赵云,所以被称之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杨小楼、余叔岩、程继仙、王凤卿等都是平常单挑班的了不起的大佬,或是息影舞台多年的名角儿,这四个人给张伯驹配演四将,都是因为和张伯驹的交情,是绝无仅有的盛况。当时张伯驹用8毫米的胶片录了影,后来他将胶片捐献给艺术研究院,结果艺术研究院在“文革”中给毁掉了,非常可惜。虽然张伯驹自己只是玩儿票,但是实际上这场堂会确是可以载入戏曲史册的。很多堂会,老一辈演员身体不好不经常演出的,为了给主人面子也会出来露演一次,可能成为他一生中的绝响。


京剧演员参加一些票友的演出,这种情况也有。堂会演出里面贴戏报;或者是有些票友参加堂会演出,戏报上名字就多加一个“君”字,比方说余叔岩演某个角色,张伯驹也参加这个堂会,就不能写“张伯驹”,而写“张君伯驹”,在姓氏下加“君”字。


我家里在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也搞过几次堂会演出,自家人参与粉墨登场。我所知道那时演过《四郎探母》,我祖父好像并没有参加,只是积极的组织者。我家的帐房管事先生叫郭采章,他老生唱得很不错,他演《见弟》、《见娘》里的杨四郎,张君秋因为是祖父的义子而演前部的铁镜公主,我的祖母演回令的铁镜公主,姑父演六郎,老祖母演《四郎探母·巡营》的杨宗保,她的那个“杨宗保在马上”的西皮扯四门非常高亢,颇得好评,直到她晚年,我还听过她唱。当时也请了很多亲友和专业演员一起演出。


当时堂会在北京非常盛行,包括一些票友和外国人参与的堂会也很多,有时也在一些外国在华机构举办堂会,比如说梅兰芳在比利时公会俱乐部的演出,也是堂会性质,外国人懂戏的也非常起劲而跟着看。北京50年代以后就再没有堂会演出了,也是因为当时社会政治背景的原因,北京的最后一场堂会演出是在1949年底,那是名医萧龙友过70大寿时举办的。

袁寒云(克文)二十年代剧装照。


京剧票友


票友也是京剧里很重要的问题。票友实际上就是非专业的戏曲爱好者的活动,为什么叫票友?在清代,旗人和包括汉人在内的官员是不允许粉墨登场的,后来为了让他们可以在一些特定时间玩玩儿,就发一个凭证,叫“龙票”,有龙票以后才能够去唱戏。当时票友也分很多类。一类属于高门贵第里面的官宦人家,甭管是知识分子、做官的还是政府职员,都是爱戏如命,自己置办行头,找老师,找场面,然后自己出钱租场地演出,当时有一句话叫“耗财买脸”,就是所指。票友远不止张伯驹等,更早的如袁寒云、红豆馆主溥侗、贝勒载涛、夏山楼主韩慎先等,都属这一类。还有一类就是很洋派的人,像协和医院、清华大学、燕京大学都有票社,水平相当高,许多留过洋的医学专家,内科、外科的大夫都有参加。有些票友很有天赋,又得过一些名师指点,水平不在专业演员之下。但是票友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坐过科,缺乏基本功的训练,所以票友身上的功夫就不行了,有句行话叫“趟水”,趟水就是指身法手眼步都不对,一看就是外行在台上,也就是说身上的功夫不行,唱功虽能超出某些专业演员,但是一看身上就不灵了。


还有一类,票友票戏非常好,也接近专业演员了。后来由于生活所迫等各方面的原因,从业余演员变成了专业演员,这就叫做“票友下海”。这样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说前“四大须生”里面的言菊朋,就是票友下海。言菊朋是言慧珠的父亲,原来是蒙藏院的职员,他是蒙族,不是满族,后来一方面是出于爱好,一方面也是生活比较困难,就干脆“下海”了,这就是很典型的。被誉为“汉口梅兰芳”的南铁生也是票友下海的青衣。


像老生、青衣这些行当都有票友下海的,唯独武生很难有票友下海的,因为没有从小的这种锻炼。但是也有人确实功夫了得,卻不屑于或不能下海的,比方说贝勒载涛。这位涛七爷会的武戏极多,且文武昆乱不挡。当时杨小楼演《安天会》(即《大闹天宫》),虽是猴戏,也是武生戏,杨小楼演这出戏时很多地方都要请教涛贝勒。


也有的人从来不喜欢“票友”之称,比方说朱家溍朱先生,朱先生特别反感“票友”这名字,他是一个真正的京剧研究家,但是也能够粉墨登场。他的武生是学杨小楼的,作为一个票友能唱武生的很少,朱先生算是一个。他看的戏太多了,跟名演员的接触也多,他曾经在范福泰开蒙,虽然没能直接向杨老板问艺,但是跟杨小楼的女婿刘砚芳学过杨派。杨小楼的一些上下手如迟月亭、王福山、钱宝森等,他都曾得到过指导,所以后来不少行内人都程门立雪去向朱先生请教。但朱先生就不赞成别人叫他票友。此外还有刘曾复先生,刘曾复先生的老生戏韵味非常好,但是由于嗓子和其他条件的限制,也不能达到专业演员的水平,今天很多中年演员嗓子天赋非常好,扮相也不差,但是从韵味来说真是远不及刘曾复先生那样炉火纯青。

朱家溍


我祖父接济和资助过张君秋


小时候我对旦角戏兴趣不是太大,如果说我真正主动去看旦角戏,那就是看尚小云的戏。因为尚小云的武戏多,多演巾帼英雄,带开打,对这个我有兴趣。一般来说,我家不看尚派戏,像他的《双阳公主》等,都是我自己独自去的。我家从我的七伯祖、我祖父到我两个祖母都是“梅党”。当时“梅党”很多,主要支持者有人们现在常常提到的齐如山,其实除了齐如山之外,真正给予梅兰芳经济财力、文化见识各方面支持最力的则是中国银行总裁冯耿光先生,冯耿光字幼伟,我祖母她们不叫他冯耿光,都叫他冯幼伟或冯六爷。尤其是我的七伯祖和祖父,与梅兰芳、冯耿光的交谊都很深厚。


梅兰芳先生最后一次演出是在1960年,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我最后一次看他的戏是《穆桂英挂帅》。《穆桂英挂帅》是他在1959年从马金凤的豫剧演出本移植过来的,也是他的最后一场戏。


程砚秋到晚年胖得不得了,演旦角,一上台下面都乐,甚至是哄堂大笑,十分钟以后整个剧场就静了,通过他那委婉的唱腔、漂亮的身段,完全抓住了观众,让人忘了他舞台上的形象和年龄,这就是一种艺术魅力。程砚秋在1949年之后演出不算太多,但是50年代初到50年代中叶还是有些演出的,也拍过电影《荒山泪》。但因为我家是“梅党”,因此看程戏很少。而且那时候我年纪小,需要家人带着去看戏,所以很可惜,四大名旦里唯一没有看过程砚秋的戏。


梅先生在我祖父去世以后来往很少了,但直到五六十年代,张君秋每排新戏,比如说《望江亭》、《赵氏孤儿》、《状元媒》的首场演出都要送票来,请全家人都去观看。


我祖父很喜欢张君秋,张君秋成名跟我祖父有很密切的关系,包括当时对他生活上的接济和资助,他甚至一度住在我们家。祖父给他写剧本如《凤双栖》等,在他身上花了很大的工夫。张君秋拜过很多人为师,博采众长,最早开蒙的老师是李凌枫,后来拜过王瑶卿,也拜过梅兰芳,他能兼收并蓄,创造了很多新的唱腔。我听我父亲说过,张君秋就曾对我祖父说:“干爹啊,我就老想着这么件事儿,您看我能不能够把很多流行歌曲的腔糅到京剧里边去。”30年代初流行歌曲非常盛行,这对张君秋很有启发,于是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我的祖父很传统,当然是不以为然,持反对意见了。但张君秋脑筋很灵活,总是喜欢创出新腔,因此后来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一直在创新、改良也就不奇怪了。

京剧张派创始人张君秋


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是很赞成男旦的,男旦也称乾旦,是历史形成的,却是京剧艺术的特色,完全不同于现在某些歌星忸怩作态,用假嗓模仿女声的表演。男旦的音域宽广醇厚,高低音区都很美,甚至超过坤旦。除了“四大名旦”,像徐碧云、黄桂秋、筱翠花、芙蓉草这些男旦也都有自己的艺术风格,只是我们这几十年抑制男旦的发展,许多男旦得不到演出的机会,像张派大弟子吴吟秋和温如华等在盛年时就已经凋谢了,殊为可惜。这些年我们有像王佩瑜这样的优秀坤生,为什么就不能有乾旦的一席之地?


那时候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团联合演出的时候也有,最著名的一次是演《赤壁之战》,就是将原来的《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合编为一出,里面加了很多戏,比如说叶少兰和裘盛戎合演的《壮别》是原来所没有的。也加了几个原来没有的人物,像刘备、张昭等,所以使用了当时很多名老生,像马连良、谭富英、李少春、李和曾等,但是原来“群借华”的精华也都保存了下来。


这出合作戏当时票价是3块钱,我那时候上小学吧,当时家里说得考好了才能去看戏,后来为看这出戏我还真考得很好。但是天公不作美,票买了以后突然发高烧,我为了看这场戏,偷偷吃了4片A PC,吃得浑身打哆嗦、冒冷汗,愣告诉我爸妈说是不发烧了。临去看戏之前还拿体温表夹着试了一下,一看才36度,实际上在那之前早上可能还38度多、39度呢,为了看这场演出顾不得了。说也奇怪,这场《赤壁之战》4个小时,看下来以后一身冷汗居然好了,小时候就有那么大戏瘾!


小戏迷碰上老戏迷


当时也有一些义务戏与合作戏,印象最深的是我刚刚开始看戏时,赶上的一次盛会,就是1956年北京市戏剧工作者联合会成立,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一场大型合作戏。前面是《锁五龙》,后面是《大四郎探母》,有五个“杨四郎”。前头《坐宫》的杨四郎是李和曾,《过关》的杨四郎是陈少霖,《见弟》的杨四郎是奚啸伯,《见娘》的杨四郎是谭富英,《回令》的杨四郎是马连良;前头的铁镜公主是张君秋,后头的铁镜公主是吴素秋,佘太君是李多奎,萧太后是尚小云,杨宗保是姜妙香,两个国舅分别是萧长华和马富禄。我当时只有8岁多,是跟家里人一起去的,那次真是演出4个半小时,结束时都快12点了,可谓是盛况空前。


说到陈少霖,我很喜欢他,陈少霖是号称“老夫子”陈德霖的公子,也是余叔岩的内弟,从前皮黄戏里的次要老生叫“里子老生”,或者叫“二路老生”,属于唱配角的老生,或者是在主要演员歇工的时候,他也主演一些正戏。严格说陈少霖就属于这样的演员,他也能主演一些戏,例如他和李毓芳合演的《红鬃烈马》,他演整出的薛平贵,也非常出彩。陈少霖的老生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基本功极好,能戏颇多,人缘也很好,他可以说是一辈子从来没火过,但是确是真正的“硬里子”,现在要是找这样的好须生也已经不多了。陈少霖演《过关》之后,演《见弟》的就是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当时四大须生中除了杨宝森在天津,其他几个都参与了。当时这种义务戏能集中很多好角,因为好角都在一个台上同台献艺,所以也都会“铆上”。

陈少霖


那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差不多有戏可看,反正下午放学也比较早,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学习太紧张,我那时候什么也都没耽误,我的功课虽然数学一直不算好,但是语文还是不错的,下午把功课做完,晚上就看戏。一年365天得有将近200天晚上会看戏的,50年代以前的舞台我没有经历过,但是听家人说的很多,那时候很多演员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是都听过他们的唱片,高亭、蓓开、胜利、百代、长城几家公司都灌过他们的唱段。


那时候没事儿在家里就开戏单子,就是这些已经不在了的演员,我也把他们都凑在一起去编一出戏,上课的时候不好好听讲,也干这个。有一次上英语课,我们当时的英语老师发现我不认真听课在那里开戏单,他当时什么也不说,就把我开的戏单子给没收了。下课以后找我到教研室去,我想这回捅篓子了,上课不认真听讲,准得挨骂了。结果他居然关于上课不认真听讲的事儿一句没提,却把我开的这张戏报拿出来,指着上面道:“这写得不对,这俩人碰不到一块,岁数还差十几年呢!这俩人没同时搭过班,就不能凑一出戏。还有,这位从来没唱过双出(就是一个人在同一个晚上唱两出戏),这两出老生戏不能挨在一块儿,你总得让人歇歇吧?中间得垫一出青衣戏,你这就外行了。再有,这个戏码排得也有问题,前后位置不对。”敢情小戏迷碰上一个老戏迷!        

口述:赵珩 采写:李昶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