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乡刘夏
方益昉
上海人晓得青浦有赵巷，别墅名声响亮，但未必知道赵巷的乡村刘夏。它位于淀浦河南岸，小小一片飞地插进闵行区与松江区中间，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农田未开发，环境原生态。秋收辰光，附近熟客寻到村办碾米坊，专挑产量有限的本地新米，结果香糯大米出了名。 本来，村里最该出名的，应是刘夏古文化遗址。但村民不懂忽悠文化，可发横财，竟将遗址纪念碑圈进桥脚下憋屈的鸡笼里晾着。村路七拐八扭，有好心人贴上“转弯当心”的警示，“弯”字还错成“湾”。所幸此类质朴又愚钝的民风，反倒一直维持着古文化的安宁。 上世纪70年代，村民老刘开挖自家水井，意外掏出黝黑溜滑的大石斧。本地土质淤泥沉积，石块出土非同寻常，不识宝贝的乡民编出闲话：此石来自彗星，恐怕法力无边。消息传到县文管会，上门征集石斧后，还奖励一枚那个年代的标志性搪瓷杯。可见专家认可远古石器，可惜附近始终未见石犁。 刘夏文化距离地表两米上下，灰黑色的人工堆积由灰烬、红烧土、动物残骨和古陶片构成。出土遗物包括，夏商时代马桥文化的叶脉纹圜底内凹硬陶罐，大方格纹灰陶瓿和鹿角锄形器。春秋战国时代的席纹、绳纹、回字纹、弦纹等硬陶片，以及原始瓷杯、碗和青铜刀等。不难看出，2500年前的刘夏原住民生活，含有农耕特征模糊的采集狩猎特征。问题是，刘夏及其周边的江南大地，何时起才称得上稻米之乡？ 华夏大地上出现稻谷的遗址，有距今8000-9000年的江西万年仙人洞、浙江萧山跨湖桥，以后还有河姆渡文化，以及前后连续的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一直以来，这些前后相距几千年的遗迹，被学者视作华夏多中心起源的理论依据。所谓多中心，实际蕴藏一点无奈，因为难以证明远古文化之间的上下传承与横向交流，技术上无法确认家谱血缘一脉相承。即使地理空间重叠的良渚人和刘夏人，遗迹中看不见良渚文化的基因遗传，刘夏人不是前者的直属后裔。相反，刘夏遗物含有闽北浙南的肩头弄文化、豫鲁地区的二里头文化等殷商马桥文化特征，工艺水准比起千年前的良渚文化，明显倒退了许多。 这样看来，有关良渚文化在历史上突然消失的千古奇案，恐怕是刘夏社会不如先前发达的关键成因。西出虹桥，访古侦探的重要线索是，一条纵贯现今柘林、马桥、诸翟的南北远古海岸线，曾在一千年间远近升降，导致天翻地覆，沧桑巨变。内陆生态动荡又牵动人群、部落、酋邦相应变更，此兴彼落的文化重组，冲击早期文明消失又再生。文明的多次重建，是本地区自然又合理的演绎结局。 事实上，即使那些曾经拥有稻作萌芽技术的族群，也未必自动迈入规模化的农耕时代，产生农业文明，称得上稻米之乡。稻作的起源和农技的实施，分别隶属技术进步与社会发展两个概念，取决于生存压力、社会动力和人类意识等多方面因素的协同整合。学界有竞争宴享理论，主张农业只能在各方条件非常富饶的环境里，才有余暇被人尝试缓慢而悠闲的植物改良，探索收成可疑的栽培实验。这种农业起源理论，倒是符合良渚文化特征，他们拥有作物改良、酿酒祭祀、细玉慢工的自然条件。但历经生态巨变的刘夏居民未必如此幸运，洪荒之后，落脚定居已属侥幸，但物质、技能得归零重建，再次等待文明进化的综合机缘。 推算江南规模化盛产稻米的起点，时髦一点可借助许靖华教授“气候改变历史”计算模型。公元前数百年，中原以北地区，年平均温度比现在高2摄氏度左右，气候适宜农耕、放牧和人居。长江流域及其南蛮之地气温炎热，灌木丛生，瘴气四溢。但公元前29年起，九月份开始下雪，类似的冬季提前年份，一直持续到公元前18年，以致十年间中原农事不利。华夏文字记载中的小冰川，也集中发生在公元二世纪，如164年和183年冬季极其寒冷，193年夏季还吹着西北寒风。电脑搜索结果对酷爱文字，讨厌数据的读者极不友善，却符合反复求证的精准要求。 可以理解，异族杂居的南方荒野，要到战国末期才被北方移民关注，他们拥有先进的坚韧铁器，易于攻克石器、角器难以开垦深耕的南方淤泥，从此规模化农耕成为可能。积极地看，如果不是气候变寒导致北方连年歉收、社会动荡、战事绵延，逼迫人群大规模南迁，长江流域的农业文明社会，可能还要迟到一些。公元前后，寒流、干旱、饥荒、迁移和战争等负面因素，意外促进技术与文明的成功传播。 汉唐之间，中原农耕技术，尤其是铁质农具的应用，更是逐步流向华夏最南端。广州象山岗南越王共陪葬铜兵器519件，但只有几件铁制兵器位于棺内，铁剑紧贴主人腰间，凸显主人对铁器的珍惜。该墓共出土铁器246件，大部分是修船狩猎和农耕种植工具。生存理性胜过杀戮冲动，铁器为之作证。 作为旁证，广西平乐银山岭共出土铜兵器299件，铁兵器仅4件。大量铁质工具则包括鼎、釜、镰、锄、斧、锛、刀、削、凿等。贵县罗泊湾出土的汉代《东阳田器志》，光一张清单就记载了从中原引进起土、除草、开荒和割稻的铁质农具五百多件。刘邦死后，吕后下旨“禁南越关市金铁器、马牛羊”，以制裁南方王国的独立，但帝皇权威阻断不了社会进程。 淀浦河畔的淤泥终于疏清了，刘夏该出更多的新米罢。吃饱了撑着想想，将秦汉以降的江南，唤作鱼米之乡，其实才名副其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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