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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很小就看父亲作画

 汉青的马甲 2015-02-05

我父亲是油画、水粉画家。我从很小就看父亲作画。

上世纪的中国,拥有自己画室的画家是不多的,在从前的许多年里,父亲的画架常常随意支在家中的某个角落。我在油画颜料清苦的气味中看父亲怎样把空白的画布铺满颜色。当父亲擦笔的废纸撒满地板如一地怪异的花时,我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张新作。在文化萧条的年代,父亲的油画大都背朝外靠在墙角,而水粉、水彩则被平铺在褥子底下。至今我还记得,当有人前来看画时,母亲是怎样协助父亲掀开厚厚的褥子,再由父亲小心翼翼地抽出他的一叠叠小画和大画。那时父亲的一双大手托着他的作品,脸上满是宁静的疼爱之情。或许正是父亲的这种表情最初启迪了我的心智,当我对绘画一无所知时,就忽然明白了艺术的魅力。

我想,假若一个人找到了他面对世界的表达方式,便不会轻易舍弃,因为这种表达本身即是他生命形式的一部分。父亲无疑将绘画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每一画面,又好比他的生命派生出的许多永恒的瞬间。

父亲的画,就因此弥漫着一种可以触摸的激情。即使面对着他的静物,我也会生出快乐的不安。于是我想,什么是静物呢?照字面的解释,静物就是安静的东西。但是山川树木也不安静着么?它们进入画家的视野,可被称作风景,静物实际也是风景的一种啊!在画家的笔下,一只花瓶的呼吸与一条河流的沉默原本无须界定,它们都是有形的生命。还有人,人在父亲笔下也不是静穆着的自然么?作为观众的我,才会在雨后的村边读出许多北方的故事;才会在被薄雾打湿的无数花瓣上感应到世界的庄重和俏皮;才会在娇艳欲滴的红土堆上发现令人惊惧的美丽;才会在蓬勃茁壮的人体上领受到自然的恩赐;才会在黑的山白的树身上悟出喜悦人生的明媚。

记得有一年5月,当父亲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他的个人画展时,像过去的每次画展一样,许多新画被堂皇地排列起来,但父亲依旧不忘他的老画。他把它们一张张托出来,老画好像还带着棉花的气味和人的体温,父亲已有了白发。有些老画虽小,可它们并不羞涩,因为父亲几十年的劳作人生和他的梦想,仿佛都被挤压在那些画面之上了,它们永远有资格和父亲的新画一同面对观众。面对从前这些被棉花和人体焐过的画,我很想放声大哭。父亲这一代人,经历了战乱、饥荒和文化浩劫,经历了那么多悲凉和孤寂的时光,是什么使他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贞?在父亲的画里,最少有的便是世故。他固守着自己的灵魂所感知的世界,他又用颜色和笔触为观众创造出充满动感的新奇,使我每每温习生命的韧性和光彩。假如人生犹如一幅幅风景,父亲的风景线上则处处是烂漫的真情。

并不是每一位人过中年的艺术家都能挽留住这一份烂漫的童贞,这童贞的冶炼,是始于艺术家在他的作品被压在褥子底下几十年之后,对日子依然的不倦。

我是父亲的孩子,从此更加渴望理解父亲的风景。当我到了父亲的年龄,在我的风景线上能够挽留住什么呢?

让我将父亲的朋友、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潘世勋先生在父亲画册的序言中的一段话抄录如下作为本文的结束:

“日前,铁扬又有近百幅油画、水粉画新作奉出,题材更加‘凡俗’单纯,画面却尤为高贵丰润。北方的河,北方的山,北方的馒头和北方的女人,铁扬在其中以非他莫属的特殊能力和才情,创造、传达出了养育他心灵的这一文化环境中的那种特殊的壮丽。他在对题材严谨和苛刻的限制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心和笔的自由;他在反复描写上述几种单纯的媒体时,用娴熟的西画技法和中国画技法以一当十的得寸进尺力表现出充满暖意的东方精神。他的描写语言愈来愈瞬间万变,为所欲为,在他的画面上却看不到来自任何一方形式的快速移植。你无法将他归入任何一个流派,就好像你无法为他那个永远活跃着的灵魂归类。在人类艺术的浩瀚海洋里,这或许正是他的独立价值所在。他笔下那些对象,深邃而又纯真地寄托着他对人类的、对永恒的自然的宽厚和体贴,在本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刻,铁扬无疑是一个有力量影响一个时代的情绪的艺术家之一,他并且以自己诚实的劳动,有效地抚慰着世纪末的喧嚣浮躁和被无限夸张了的疑惑与冷漠。他使我们渴望感恩自然,回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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