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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影评:原罪无因,沉疴遍地

 无聊的虫洞 2015-02-07

天注定影评:原罪无因,沉疴遍地

博客天下

本文刊发于2014年3月15日《博客天下》第154期。

博客天下微信号:bktx2012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大部分导演,其实终生拍的只是一部电影,贾樟柯的《天注定》,就叫“中国式奇观下的小人物”,他试图解决小人物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一点并未随着他走出家乡思维、视角不断阔大而改变。

《天注定》取材于胡文海案、周克华案、邓玉娇案以及富士康跳楼的社会新闻,贾樟柯在发布会上抖包袱说“想拍一部武侠片”,承袭张彻、胡金铨的暴力美学,镜头之暴戾直逼观众底线,话题噱头十足。

对于导演加入公共讨论,我有隐隐的担心。此类事件承载了社会舆论过多的成见,分寸极难拿捏。如果试图加以一种平视的理解,套一个官逼民反的逻辑上交,或者将其中“中国式奇观”进行夸大渲染,前者很容易造成价值观偏离挑衅公众感情,后者则难逃对底层切片掠夺式消费诟病。无论哪一种角度,都太讨巧太轻飘,既无法析出事件背后的精神内核,也渲染不出我们身处的浓郁、荒寒的时代气象。

如本片的英文名“A Touch Of Sin”所示,贾樟柯试图为底层小人物为何与暴力犯罪发生关系给出解释,他说“他拍的是暴力的产生、正义的坚持以及侠的重生”,但我很怀疑这套说辞是出于发行宣传的需要,它适合写成主题明确的新闻稿,却未必在影像中有露头的机会。一个优秀的导演,支配其创作过程的不完全是表达的初衷,还有经验的直觉、艺术的规律加以制衡,最终的画面语言很可能已与创作之始相去甚远,这也决定了《天注定》的社会写实气质并不是线条锋利的唱腔。电影中,你得不到暴力产生的来龙去脉,正义更是稀薄无凭,自然也看不到怒犯天条的侠之大者。

焦总享受国家元首的接待形式,小混混模仿周润发,这是《世界》的仿像;王宝强杀人后返乡的码头,赵涛信步的江岸,这是《三峡好人》的记忆;工厂车间的镜头可以看到《无用》……演员们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十数年如一日地“扮演”着自己,正确地呼吸、生长、完成、老去。

大海拿起双管猎枪,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地和会计唠着他那些来回话,而后者也根本没把他的逞勇斗狠当回事,指着头一个劲挑衅“你打,你打,你照这儿打”,话音未落,一声轰响,会计的脑袋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半个,闻讯而来的会计老婆则被一枪轰飞了出去,接下去的杀戮则顺理成章……观众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迸出的那声尖叫。可是,生活本身永远要高于艺术地模仿生活。大海的原型胡文海在连续枪杀14人(大部分人都和他无直接冲突)后,真实的剧本是这样的:

警察:知道为什么逮你吗?

胡:知道,杀了点人。

警察:杀了一点?你杀了14个!

胡:不止14个吧?

警察:那你说多少?

胡:我记着是17个。

警察:死了14个!

胡:我不记得还有活的,我都拨拉过,看谁像没死的,就再给两枪。那就是没杀净。

在法庭宣判后,胡笑容满面,连连拱手:我先走一步。

如果说大海、小玉作为暴力压迫的受害者,借由极端的暴力手段完成了侠的身份升华,那么因果之间的逻辑关系是难以无缝结合的,尽管大海和小玉用林冲夜奔、苏三起解的掌故崇高化、悲情化了自己的行为动机,达到的戏剧效果却反讽而辛辣。而周克华案披露出的细节也显示,影片中三儿“听到枪声才觉得不无聊”正是周无动机杀人的忠实反映。着墨于侠者的内心,其行为动机显然经不起拷问,反而会因为耽溺于暴力本身而丧失了对人的悲悯。贾樟柯的电影向来致力于让我们于任何流畅的秩序中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但是《天注定》里他又试图建立起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结论只能是:为什么他们会为恶?因为恶就在那里!这也许是本片最让人感到软弱无力、难以自洽的地方。

当为恶的逻辑被普遍接受时,道德的成本会因为过于高昂而乏人问津。于是我们看到,村民们私下诅咒着村长和焦总,又为了一袋白面踊跃加入欢迎队伍。为民请命的大海,就像《正午》中的警长,身前身后,只有自己的影子,永远得不到任何的反馈。村民凑趣让他当村长,连他自己都说“我要当了村长,会更狠更坏”。谁是受害者?谁是加害者?说到底,大家都是暴力的“同谋者”。

贾樟柯让4个故事中的动物和人物产生了对应关系,从而完成了他对暴力的双线叙事—人对人的显性暴力,以及人对自然的隐性暴力。那匹被不断抽打也不肯挪动脚步的马,是一个比喻句,让人很容易想到尼采为之发疯的都灵之马。被宰杀的鸭子、放生的鱼和神秘游弋的灵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罪”这个充满基督教精神的字眼,已经不是盲山、盲井中人类文明荒野中的奇观,在贾樟柯的解释系统中,它是每个人血液中携带的DNA,并且需要以暴易暴地完成对正义的自我实现。

这种意指也在本片的场景转换中得到暗示,同样是贾樟柯擅长的片段式叙事,又一次从山西出发,再到重庆湖北广东,视觉结构纵贯中国南北,意在拼贴风格中呈现全景观照:第一幕,王宝强扮演三儿率先夺命三人,并和姜武扮演的大海擦肩而过,大海工友韩三明回到重庆,向三儿借了个火;第二幕,三儿街头劫金后搭乘大巴,他中途下车后,镜头移到了同车的张嘉译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上;第三幕张要求小玉和他去广州当外室,小玉拒绝后他独自返穗,小玉到山西找工作,徘徊在大海当初经过的城墙下;第四幕,原来张是小辉所在工厂的厂头……

中国目前社会阶层间的结构性紧张,每个缝隙间都埋伏着会随时倾圮的危险,或许可以为这种无因的原罪提供一个诠释的角度。对现实和底层社会的深切关注,使贾樟柯特别善于把握一种近乎于纪录片质地的真实表达,这让他的影像具有了文献价值。

起用专业演员能看出贾樟柯对于传达自身批判意识的倚重态度,更见他对票房的企图心。然而,影片纪录片般的写实力量,也被这些专业级别的表演所消解,观众透过贾樟柯的眼睛看到的这个三儿,是无法解释周克华的非常罪的。

另外,小玉杀人案一幕更有瑕疵。作为贾樟柯的唯一女主角,赵涛身上有一种国内女演员少有的能随时豁得出去的、大开大阖的草莽气息,贾樟柯大约对此非常着迷,总是想在上面做点文章出来,以至于贾群像模式电影中,赵涛的部分总是跳戏之感强烈:《三峡好人》构图似舞台剧,两人遥遥相望,走向对方,动作缓慢甚至有点机械,相拥起舞的片断,几乎是刻意地表现出生硬;《24城记》中赵涛的故事情绪起伏最为浓烈,煽情的表演痕迹也使它疏离于整部电影。《天注定》里,小玉杀人的身法颇似戏剧亮相,一身白衣、鲜血染面的造型更是直接向胡金铨《侠女》中手刃仇人的名场面致敬。小玉杀人后,奔跑到马路上,追光与构图完全是舞台剧的,她草木皆兵地一转身,竟然是一群牛从黑暗中走出。贾老板自己也小小过了一把“作者电影”的瘾,出演了一个到东莞买春的土大款,这些充满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趣味点并没有为电影增益,毕竟这是一部在任何方面都无法让人轻松起来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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