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材识“趣”,其实就是从现实生活中、从各地的民风民俗中、从各族的文化积淀中,慧眼辨识良莠,挖掘值得歌唱、值得颂扬、值得保留或必须抨击、必须围堵又或均非前两类但可以长见识、得奇趣的题材。世象纷纭,色彩斑斓,能感动我的,也必能感动他人;民风溯源,习俗追远,能给我震撼的,也必能震撼他人;时令节俗,世事迁异,能让我觉得有趣的,于他人也一定能知其趣。 清代光绪元年,广州搞过一次以“羊城竹枝词”为题的征诗活动,参加者有142人,共得诗400多首。咏羊城,少不得写珠江,写白云山,写西关十三行,写荔枝,写龙眼,写艇上人家,写D歌咸水调,其中也多有佳作,但人人都写,便多有相似之貌。独有几首写美食的竹枝词便读之有趣,给人印象深刻。如莲船女史的这一首:
响螺脆不及蚝鲜,最好嘉鱼二月天。 冬至鱼生夏至狗,一年佳味几登筵。
这莲船女史究为何人,也不太清楚,大抵是一位女诗人的化名,相当于如今的网名。那时人还没有身份证,也就没有人去查核她的真实姓名。这女诗人对广州地区的美食了如指掌,吃海鲜河鲜,吃生蚝鱼生,连那个季节吃什么最流行都透彻得无二话可说,只凭这“冬至鱼生夏至狗”一句,便知这闺秀当为地道的广东人。夏至酷暑到,大热天吃狗肉,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狗肉比羊肉火气更大,而广东人却喜欢以热攻热,偏拣大热天炖狗肉吃。 比狗肉更美味的是禾花雀。请读胡鹤这一首:
野芋山姜杂土薯,田螺坦蚬软虾菹。 只须一味禾花雀,不数珠江马鲚鱼。
这诗一口气列出了芋、姜、薯、螺、蚬、虾、马鲚鱼这些广东人爱吃的食物,然后特别指出禾花雀胜过一切。禾花雀,为珠江三角洲的特产,每逢水稻扬花时,禾花雀便大量出现,此时烤吃禾花雀,真是天赐美味。
EW]DzL 3 比禾花雀更富营养价值的是禾虫。禾虫,更是广东独有的特色佳美食品。每年清明过后,禾虫开始上市。彭干材的这首羊城竹枝词写道:
黄鳝乌鱼满钓船,芦花深处▓炊烟。 明朝又有禾虫出,傍晚红云散碧天。
此诗后二句是倒装句。因看到傍晚天空满布红云,便知道第二天会有大量禾虫上市。当地俗语有“天红红,买禾虫”。如黎箕垣这首竹枝词所唱: ^
梅花风到楝花风,水母王瓜入市中。 笑指天红云色艳,明朝相约买禾虫。
禾虫这种美食,相信也只有广东人敢吃。那长相丑陋,身上随时交替变换着红、黄、青、绿、蓝、紫等颜色,怪吓人的,这往往让那些初见禾虫的食客望而生畏,断然不敢下箸。但一旦食过禾虫,便都纷纷对其特别的美味,一试难忘。更有甚者,一吃乃欲罢不能,直到痴迷的地步。听羊城的老食客介绍,禾虫一年有两造。在农历三四月出水的叫“荔枝虫”,这时期的禾虫体型小,吃时略带点腥味。而在农历八月以后出水的“金花虫”,不但数量多,而且体肥质佳。但据说禾虫还是一种不能人工养殖的水产,只能生长在没有污染的滩涂地里,靠吸食禾苗的根茎繁殖。而现今生态环境恶化,有禾虫出产的地方是越来越少了。中山、番禺、顺德,是禾虫的原产地,以中山的神湾镇最多,目前大约尚有3600亩禾虫滩。 从上引清人所写的《羊城竹枝词》佳作可见,有“趣”者必定是诗人自己所熟悉者,自己喜欢而了解透切,有情趣兼有真知灼见,写出来便能以“趣”娱人。不久前读过今人曾建开(网名天山一剑、孤帆远影)的《竹枝词》集,感觉最有“趣”的是那些写乡村习俗的诗作。比如这《民俗竹枝词八首》。这里我们也录几首略作点评,先看《打天斋》:
天明曙色鸟鸣霞,鞭炮声中撒米粑。 家有病人求庇佑,天斋一打便驱邪。
这首竹枝词写的是作者熟悉的农村旧时迷信习俗,家有病人久治不愈时,便用大米磨成粉再做成米粑,待天蒙蒙亮时,在自家门口放一挂鞭炮引人注意,待有人来时便将做好的米粑散给众人吃,认为这样做便可以消灾去难。正是:“鞭炮声中撒米粑”,不因慈善济人家。但求庇佑能除病,晓打天斋信有邪。诗人只是客观的叙述“打天斋”仪式的内容和动机,至于能否达到目的,无须再说。即使偶尔病人果然因此而病好了,那也决非撒了米粑的缘故。这习俗无非借故教人多行善事罢了。诗人虽然只是客观叙述而未加评判,但诗作中已含有轻微的讥讽之意,毕竟是群众的愚昧行为,无须过分地指责或抨击。
手握狼毫笔一支,喃喃咒语是何辞? 突然顿足高声吼,点墨驱邪上额时。
同样是用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方式用于治病的旧习俗。据作者注解说,他小时候因肚子痛也曾被退过一次犯。难怪描述得如此形象生动而有趣。他说,旧时,乡村中小孩突然间哭闹不止或眼瞳往上翻,大人们多认为是“闯了犯”,即以为小孩是在什么地方受到“煞气”的侵袭造成的,故请地方上的方士或道士来驱邪,其方法是方士磨一小碗墨水,然后口中念一阵咒语,突然间在一顿足的同时大吼一声,用蘸了浓墨的毛笔在这小孩的额头上一点,便完成了这个“退犯”的全部程序。看来,这种瞎折腾,在落后而闭塞尚未有任何医疗条件的偏僻乡村或许还有生存的空间。但愿只是一种永远逝去而留下的记忆而已。 曾建开描述的类似的迷信习俗还有很多,如《揩惊》:
娃儿惊恐罩乌云,昼夜高啼到五更。 衫盖酒瓯装大米,全身揩遍盼天晴。
这是说,小儿受了惊吓而啼哭不止,闹得大人不得安宁,吃药打针也不见效,于是按老人们的建议,用一小的酒杯盛满米粒,用这小孩的内衣包扎好,待小孩哭疲倦入睡时用这杯从这小孩头部至脚揩一遍,之后将这杯放在小孩枕边。待小孩睡醒后,将那杯的杯口向上,小心翼翼地除去盖在上面的衣服,仔细察看杯中米粒的状态,将那些竖立的米粒夹去扔掉,同时口中还得道一声“呸!”。据说这样一来小孩便不再会哭闹不止了。 有趣吧,还有这《“叫儿郎”广告》:
谣书红纸保儿郎,路口村头贴上墙。 “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作者说,这也是旧传一种民间用来治疗小孩惊吓哭闹的方式之一。小儿长期哭闹,家无宁日,于是请人用毛笔在红纸上书写十余张“叫儿郎”广告,在路口、村头或电线杆上四处张贴,让过路的人看到念一遍那红纸上面的歌谣,其谣辞为:“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叫夜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用红纸写是为了吸引路人的眼球。这种习俗,倒好像在先前那些描写旧农村的小说中读过,大抵是在很多地方都流行过,歌谣都基本相同。 或许有些诗友会有这样的疑问,写这种题材的竹枝词,有趣是有趣,但有意义吗?让人读后能从中获得美的感受吗? 问得好。因为总是有人给诗词附加了本不该有的意义功能、教育功能。孔子也只是说“兴观群怨”嘛。观,就是多看,广泛地看,形成自己的识见。记录乡村习俗、风土人情,这总比“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更有用的吧。何况,“歌咏风俗人情,稍涉俳调者,乃是竹枝正宗。”(周作人语)更何况,记录乡村习俗、风土人情,还有“保存丰富之社会史料”(唐圭璋语)的作用呢。至于美的感受,读之有趣,便是心灵的一种愉悦,还要舍本求末么? 曾建开的竹枝词,取材广泛,犹重风土人情,无论新时尚还是旧习俗,选材均能涉“趣”。如此吟下的作品,善于展现新时代乡村市镇丰富多彩的生活画面,时代感很强。例如:
《采 菱》 南山烟霭北山云,湖面澄波起皱纹。 万朵红荷似侬面,轻衫只怕雨纷纷。 《挖春笋》 锄头把断为黄芽,寻遍竹林运气佳。 向晚归来装满袋,鞋沾泥土汗粘纱。 《挖冬笋》 一把蔸锄短又勾,南山挖过北山搜。 成群结队掏冬笋,春节花钱不用愁。
《拾田螺》 四面蛙声似赛歌,斜阳一抹挂山阿。 手提塑桶田间走,弓背弯腰正捡螺。 《打板栗》 脱下双鞋树上爬,猛摇板栗响沙沙。- 长篙打落孩童抢,都是邻居掌上花。 《编竹凉席》 裁条钻孔几台机,手捏银针不制衣。 姐妹朝朝穿竹片,编成凉席御炎威。
《采禾泡子》 邀伴呼邻上远山,穿陇过坳路弯弯。 山边贪采禾泡子,雨湿衣衫不肯还。
《采酸筒管》 一谷鸟鸣一谷歌,满山葱翠绕藤萝。 采茶还折酸筒管,捧饮山泉淌小河。
形象生动的劳动场面,多姿多彩的生活情景,勤劳乐观的情绪心声,交织在茂密的竹林、弯弯的山路、葱翠的山影、轻幽的鸟鸣之画卷中。浓郁的山乡气息,清新的生活姿态,让人读之有趣而无不向往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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