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山水诗概论 |
来源:网路 浏览:730 2011-5-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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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明代初期山水诗可以胡应麟《诗薮》按地域别为吴派、越派、闽派、岭南派、江右派五个创作群体。越派与吴派的山水诗成就高于其它三派,刘基、高启分别是其代表。明兴盛时期的“台阁体”其山水诗无明显政治目的,以冲淡闲雅为宗。明代中叶的复古派也不乏好的山水作品。明代晚期,人与自然的关系比以前愈益亲密,人们的山水审美意识更进一步深化。遗憾的是此时的山水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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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明代
山水诗 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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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诗歌总体水平不高,山水诗的成就当然不能与唐宋并比,但大体上可以与元代相颉颃。
- 初明诗的作者大都是由元入明的东南文人,胡应麟《诗薮》曾把他们按照地域的不同分成五大创作群体,一是吴派,以高启为首;二是越派,以刘基为首;三是闽派,以林鸿为首;四是岭南派,以孙贲为首;五是江右派,以刘崧为首。
- 江右派的山水诗较少,风格一般以平易朴素见长,如刘崧《水口田家》,取材趋向与元季山水诗相同,而笔法却朴素很多。闽派山水诗比江右派稍多,又标法盛唐,故构境较为阔大,高木秉《峤屿春潮》:“瀛州见海色,潮来如风雨。初日照寒潮,春声在孤屿。飞帆落镜中,望入桃花去”,堪称代表。岭南派的山水诗更多一些,孙贲长于用歌行体表现山水题材,成就较为突出,其《湖州乐》描绘“四月五月南风来,出门处处芰荷开”、“鲤鱼风起燕子斜,菱歌声入鸳鸯渚”的湖州水乡风情,笔致秀丽流转,颇有民间竹枝词之活泼情趣。
- 越派与吴派的山水诗成就高于以上三派。刘基与高启分别是其代表。作为元明鼎革之际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刘基山水诗的内涵比较丰富,思想比较深厚。他的山水诗往往把描绘自然景物与对时代政治的关心结合一体,如《晚泊海宁州舟中作》:“春雾今宵气稍轻,空江一舸客心惊。东流浊浪冲山动,西望长庚似月明。不有龚、黄为郡县,徒令耒耜化戈兵。溥天何处非王土,无处安身愧此生。”《普济寺》:“江上西风一叶黄,莎鸡络纬满丛篁。物华乘兴看都好,时序逢愁连不妨。露下星河光潋艳,月明岩谷气清凉。愿闻四海销兵甲,早种桐柏待凤凰。”前者表现对和平社会的渴望,后者表现对元季干戈不息战乱频仍的忧伤,与杜甫后期山水诗的情调比较接近。《冬至日泊舟戈溪》、《登卧龙山写怀二十八韵》等也属这类作品。苏州是古吴国都城,又是元末江南群雄割据形势下张士诚部的大本营,士诚败亡后,刘基途经苏州,写下《过苏州九首》,有云:“姑苏台下垂杨柳,曾为张王护禁城。今日淡烟芳草里,暮蝉犹作管弦声”(其一),“龙丘山下月朦胧,闾阖门前动地风。子夜一声琴一阕,杜鹃声在碧云中”(其四),在山水描写中融入由古而今的历史兴亡的感慨,“今日”两句、“子夜”两句,构思精切,直逼中晚唐同类作品之魂。刘基山水诗还善于把描写自然景物与吟咏个人情怀有机地结合一体,在手法上则主要吸收了汉魏六朝诗人的艺术精神,代表作为大型组诗《旅兴》。其中有学张协的,如“初秋积雨过,众绿光如濡。莎鸡啼高树,蟋蟀鸣阶除。时物已改故,芳年从此徂。”与景阳《杂诗》何其相似,可谓异代同声。有追踪汉末古诗的,如“江上积风急,天寒雁南归。客子倦长途,中心一何悲。顾瞻望四方,有怀当告谁。霜露日夜零,百卉厌其枝。衰谢不待期,荣盛安可追。太息复太息,怆忄良涕沾衣。”但作者高明之处在于吸收古人的真精神,取其神不尽袭其貌,如上引学汉末古诗一首,神气与之无异,而形貌却不尽相同,这样,才能在古今离合之际,以现自我面目,以示自我艺术个性。又如“雨来群山暗,雨过群山明。山明猿鸟喜,山暗猿鸟惊。风暮阴风起,白日西南倾。寒蝉枝上号,阜螽草间鸣。人生非草木,能无感中情。”诗摄取了魏晋感物类写景抒情诗的灵魂,但在形貌上又能自创格局,“雨来”四句,连类而起,正反交错,离前人的框式远矣。再如《早发建宁至兴田驿》:“鸡鸣戒晨装,上马见初日。露泫叶尚俯,雾重山未出。客途得霁景,缓步非纵佚。矧兹岁有秋,高下俱颖栗。牛羊散原野,鹅鸭满阡术。怀抱既夷旷,神情自情谧。寒花蔓篱落,候虫响蒙密。霞标青枫林,雪绽乌柏实。幽览虽云遽,佳趣领已悉。我行固无期,况乃尘事毕。”诗的精神旨趣及体格都颇接近谢灵运山水诗,但遗去了大谢诗连缀玄理的习惯,并广罗灵运诗不屑一顾的诸如“牛羊”、“鹅鸭”、“篱落”之类的世俗意象,自我的特色还是比较明显的。刘基此类山水诗,越晚唐而上溯汉魏六朝,兼综众家的艺术精华,对于拓宽诗歌的艺术取径,无疑是一种积极的尝试。沈德潜《明诗别裁集》称伯温诗“独标高古”,自是允当之评。刘基一些比较纯粹的山水诗篇,也有不少能摆脱元季诗纤细绮浓之作风的,如《春日杂兴五首》:“日自西驰水自东,落花飞絮总随风。旧巢燕子今何处?烟雨庭台似梦中”(其二);“日出江空晓气柔,白频风起渚烟收。夜来一饷三更雨,送尽飞花入海流”(其五);《江上曲四首》:“月出前山青黛寒,雁声遥下碧云端。草根错认骊珠吐,自是西风白露团”(其二);“红蓼丹枫一色秋,楚云吴水共悠悠。人间万事西风过,惟有沧江日夜流”(其四),并不像元季不少诗那样拘泥于局部的山村水乡的小景,而是从整体性的景象入手,大笔勾勒,显得局面十分开阔,语言也比较本色素朴。再如《古戍》:“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诗描写一个古代戍所周围的景色,但笔触颇为开阔,诗人先自古戍山火,笳角震荡,引出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一元末时代动荡的现实气氛,构境不可谓不宽广,“天迥”两句的境界也不能说不旷远,“野梅”两句化用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前面乱象隐然、江天空寂的氛围外,开出一片不可毁灭的生机,寄托了对未来的美好希望及坚强信念,情涵深沉,风骨凛然,格调高迈,元季的一般文人是难与其比肩的。
- 较之刘基,高启对政治相对要淡漠一些,更多文人气息,一曲《青丘子歌》充满了对自由人生的渴望与追求,便是他自我精神气质的绝好写照。放浪山水,自谢灵运以来,就是广大文人表现个性同自由精神之观念的一种外化形式,高启正属其中的一个典型。他酷爱游览山水,自谓“我性好游观,夙负云水债”(《太湖》)、“应知他夜梦,犹在山水间”(《登竹竿岭》),游便“竞逐幽胜”(《游太平山记》),写作了大量的山水诗,且众体皆备,为有明一代诗人所罕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禾农缛丽之习,而返之于古”、“特其摹仿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与刘基一样,高启的一些山水诗也打上了时代动乱的印迹,如《过奉口战场》:“路回荒山开,如出古塞门。惊沙四边起,寒目惨欲昏。上有饥鸢声,下有枯蓬根。白骨横马前,贵贱宁复论。”《登西城门》:“登城望神州,风尘暗淮楚。江山带睥睨,烽火接楼橹。并吞何时休,百骨易过土。向来禾黍地,雨露长榛莽。”有的诗也善于将写景与吊古论今结合一体,如《九日与客登虎丘至夕放舟过天平山》、《姑苏台》、《百花洲》,而最著名者系《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奈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在山川形胜长存,六代豪华歇尽的写景吊古之意外,篇末又生出颂今一层意思,表现了作者对朱明王朝定天下之进步作用的肯定。
- 高启自称为诗“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1就山水诗而言,他转益多师,尤长于取径六朝及唐人的艺术。《吴越纪游十五首》、《渡吴淞江》、《陪临川公游天池三十韵》诸作,时兼取大小谢及鲍照江淹,如《渡吴淞江》:“稍离城敦喧,远适沧洲趣。乘潮动旅榜,雾散寒江曙。苞蒹靡靡出,白鸟翻翻下。不识野人村,舟中望高树”,颇有谢月兆《之宣城郡山新林浦向板桥》、《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诸作的影像。《独游白莲寺池看雨》逼肖池雨小景,细致工巧,又似齐梁山水小诗的面目。《五坞山》诸作,清远疏淡,接近王孟韦柳。《登阳山绝顶》个性突出,风神浪漫,接近李白:“我登此山巅,不知此山高。但觉群山总在下,坐抚其顶同儿曹。又见太湖动我前,汹涌三十万顷烟波涛。长风吹入度层嶂,不用仙翁赤城杖。……古来名贤总何有,只有此山长不朽。欲呼明月海上来,照把长生一瓢酒。浮丘醉枕肱,洪崖笑开口。天风吹落浩歌声,地上行人尽回首。”又,《游龙门》骨坚力劲,是学杜甫;《太湖》、《天平山》、《游城西》诸作,长篇强韵,层出不穷,无一懈笔,是学韩愈。《中秋玩月张校理宅》,似李商隐2;青丘学古并非亦步亦趋,而是以古为新,表现自己的山水审美体验、感受和个性,所以能“学唐而不为唐所囿”3,在“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
- 吴派的另一健将杨基,山水诗也有一些佳作。他的诗虽没有高启那样众体纷纭,但多神韵天然、不可凑泊之致,尤长于江南湖光山色、烟树芳华之旖旎景色的描绘,如《天平山中》:“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计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岳阳楼》:“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
- 明成祖永乐至宪宗成化数十年间,朱氏王朝进入兴盛时期,此时国政相对稳定,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等台阁大臣主盟文坛,以讴歌太平粉饰现实为旨趣,诗文“大都词气安闲、首尾停稳”5,“典质和平”6,朝中文士相率仿效,沿为流派,号“台阁体”。其山水诗以冲澹闲雅为宗。杨士奇《三十六湾》、《同蔡尚远等游东山》,杨荣《蓟门烟树》、陈敬宗《南溪草堂》、王直《游万岁山》等皆为有代表性的作品。兹举《蓟门烟树》以窥一斑:“蓟门春雨散浮埃,烟树溟蒙霁欲开。十里青云连紫陌,半空翠影接金台。东风叶暗留莺语,落日林声看鸟回。记得清明携酒处,碧桃花底坐徘徊。”于写景中透现的是盛世文人的和顺闲雅气息,虽则平正纡徐,但“缺乏深湛幽渺之思想与纵横驰骤之气度”7,初明刘基、高启山水诗中沛然的神气风骨已不复存在。盛明尚有一些不属于“台阁”派的作家,他们不专在朝廷供职,生活经历较为丰富,山水诗的题材比较广泛,个性及情感也有较多的流露。这批作家中,有徙迁游宦的文人,也有尽职军旅的武将,较有特色的是名将于谦。他的诗“风格遒上,兴象深远,虽志存开济,未尝于吟咏求工,而品格乃转出文士上”8,其山水诗中往往显现自我“今朝太行南,明日太行北。风雪敝貂裘,尘沙暗金勒。寒暑互侵凌,凋我好颜色”(《自叹》)的戎马倥偬、恪尽职守的形象。
- 明代中叶是复古主义文学思潮昌盛的时期。这个时期,为反对和矫正盛明“台阁体”的平庸文风,一批文人以复古为号召,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自救运动。作为先驱人物的李东阳,承初明闽派诗人标法盛唐的取向,疾呼以古人为风范;李梦阳、何景明等继之,正式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并大力进行实践,复古从此成为风起云从的文学主潮;李、何退出文坛以后,接着又出现以王世贞、李攀龙为首的复古派主盟文坛的局面。总之,明中叶近百年间,大体说来,文坛几是复古派的天下。复古派妄图以复古为号召扭转台阁体的平庸,并不错。但他们的致命缺点是不能上继唐宋韩、柳、欧、苏所倡导与实践的以复古为口号行革新之实的真精神,重在形貌的摹拟,缺乏自我风格气象的熔铸与创造,以至写出不少假古董,招来优孟衣冠之诮;再就是他们忽视了转益多师的重要性,专主盛唐,蹊径狭窄。
- 当然,这是从总体价值而言的,就具体情况看,复古派也不乏好的山水作品。如李梦阳《秋望》描写边塞景象,风格雄浑苍凉;何景明《秋江词》描写江左秋江,意境杳渺;李攀龙《杪秋登太华山绝顶》刻划华山风光,壮阔沉著;王世懋《庐山寻》描绘庐山雪景,空灵雅秀。
- 在前后七子诗风弥漫之际,也有一些不盲目追随其后的作家,他们的山水诗往往能突越专尚盛唐的门坎,眼界趋宽,较多自由挥发的精神。借鉴中晚唐诗风是其一个显著特点,而将写景与怀古吊古融为一体的作品尤多,谢肇氵制《题吴兴海天阁》、王好问《来江亭晚眺》、敖英《雨花台》之类作品堪称代表。兹录《雨花台》以窥一斑:“雨花台上无雨花,此日登临踏古苔。清梵不闻重说法,乱山依旧对衔杯。六朝蔓草无边去,万里江流席下来。回首长干笳鼓动,城南灯火映楼台。”成化以后,主昏臣佞,中枢溃烂,朝政黑暗,党争日甚,民不聊生,乱象豁然,无疑是这类诗歌大量涌现的现实土壤。有的山水诗则多在写景中流露浓浓的旅愁乡情,王慎中《登江东城楼》、归有光《初发白河》皆是。后者云:“边风刮地起黄沙,三月长安不见花。却忆故乡风景好,樱花初熟正还家。”有的则抒发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壮志,如戚继光《盘山绝顶》:“霜角一声草木衰,云头对起石门开。朔风卤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但使雕弓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俞大猷《秋日山行》:“溪涨巨鱼出,山幽好鸟鸣。丈夫不逆旅,何以及苍生。”《题七星岩》:“胡然北斗宿,化石落人间。天不生奇石,谁擎万古天。”皆可谓自铸伟词,骨节不凡的作品。明中时尤以独立门户著称的诗人是杨慎,胡应麟《诗薮》称他“在弘正后,嘉隆前,挺出崛起,无复依傍,自是一时之杰。”其山水佳制首推《元夕桐梓驿》:“载石孤峰古驿门,清羌吹笛报黄昏。三家村里无灯火,千树梅花作上元。”诗写桐梓驿正月十五夜与内陆迥然不同的景象,它没有灯火如潮的游人,却有早春时千树万树绽开的梅花。作者巧妙地把梅花拟人化,它似乎有意在元夕之夜盛开,犹如点点灯火,使这冥寂的古驿有了光亮度,有了人情味。
- 万历以降,明王朝迈入国势阽危、行将崩溃的晚期,文人的思想随之发生急剧变化,离经叛道,批判理学,突破封建正统枷锁,肯定人欲,呼唤自由,认同市民意识,追求个性解放成为引人注目的一股洪流。在文学观念上,反对复古,鄙诋摹拟,求变追新,重情贵真,趋俗尚趣,一变为典型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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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为契机,人与自然的关系比以前愈益亲密了,人们的山水审美意识更进一步地深化了。先看时人对山水如醉如痴之好的自白。袁宏道说:“宁作西湖奴,不作吴宫主”(《湖上别同方公子赋》)、“十载青山约,今番始赴期。如云投旧岭,似鸟含高枝”(《当阳僧来遨游青溪紫盖诸胜》)、“梦里别杭州,一枕杭州泪”(《德州舟中清明》)、“始知真愈病者,无逾山水”(《游惠山记》)、“算来百尺清泉死,胜似儿啼女唤时”(《千尺幢至百人峡》),宁可常伴西湖,作一个奴隶,也不去宫里当皇帝,即使是在游赏山水时掉到深泉淹死,也比老死在床上好……对山水是何等一往情深!罗孚尹说:“对大江而饭,胃气达目,眼山川则腹溪谷,饭比常加倍。古人以乐侑食,能有此江光、石韵、松声、竹响耶”(《箨壁稿》),登山临水,目览大自然的光色气韵声响,可大开胃口,食量倍增,这表白又是多么真率!袁中道说:“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游青溪记》)山水成为晚明人生活中最钟情的内容,纵游山水成为普遍风尚。公安三袁自是典型,竟陵人物也耽游成癖,钟惺“所至名山川必游,游必逐日渊渺,极升降萦缭之美。使巴蜀,分三峡;入东鲁,观日出;较闽土,陟武夷。东南之久客如家,吴越之一游忘返。”9江盈科、陶望龄、黄辉、张岱等著名文人无不如斯,至于徐霞客,更是公认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旅游家。重视主观精神与自然山水的内在吻合,在一丘一壑的描写中投射自我的情趣个性,把大自然灵化入情化是时人的共识。黄辉倡言山水形象与人的“韵趣”相合;山水与主体韵趣相离,便写不出好的作品。江勇科云:“中郎所叙佳山水,并其喜怒动静之性,无不描画如生。”10指出袁宏道山水纪游作品的特点是能冲破传统作法,融入“喜怒动静之性”,因而“无不描画如生”,达到物我无间的妙境。晚明人山水审美意识的深化还表现在他们往往能以鉴赏家独有的敏锐眼光评山水景物的特点,选择观赏时间角度。如袁宏道游天目山,经过细致观察体验,概括出它之所以美的“七绝”即七个特点11:他认为欣赏杭州西湖之美,最好是春天月夜,而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为朝烟,为夕岚”,因为“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12他又认为观赏杭州西湖应选择合适的角度,西湖面积有限,宜平视不宜俯视13。他对山由物色不同而显现的缺憾也辩析深微,云:“凡山深僻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14这些现象前人也许有过朦胧认识,但像袁中郎这样心领神会自觉抉发的当属首见。
- 遗憾的是,晚明文人山水纪游创作的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方面。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无愧为空前绝后之作,自不必说;公安三袁及其羽翼,竟陵诸家以及张岱,大都是以游记著称;诗歌的成就却小得多,没有足称大家者。相对而言,公安派的山水诗以浅易灵动见长,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多著以人化的色彩,并长于袒露自我的个性情趣。如袁宏道《竹枝词,时阻风安乡河中》:“一溪才顺一溪湾,一尺才过一丈还。船子已愁箭括水,儿童又指帽儿山”;《寒食高梁桥》:“薄领送春光,须眉分外苍,僧犹怜我老,水亦怪人忙。雨作青山色,风吹翠袖香”;《暮春偕同署诸君子饮郭外》:“滑滑春流泻觳纹,岚光映照石榴裙。今朝止许谈风月,何日何从问水云。细雨乍收山鸟喜,乱畦行尽草花薰”;《白鹿泉》:“方池二尺余,池复深无几。一双金鲫鱼,旷若游海底。山骨冻秋云,波面香石髓。但论活不活,安问浅深水”;《游高梁桥》:“花时晴色酿芳原,出郭犹如出槛猿……耳听碧流心翠岭,闲谈恰已到山门”;《初晴》:“暾日迟迟影,和风淡淡新。山微舒态度,柳小足精神……”语言平浅,几若白话;山水鸟树都有鲜活的情愫;郊游妇女的石榴裙、翠袖的香味,也入诗中;出郭而游,心情无比畅快,犹如脱槛之猿猴……一言以蔽之,浅俗率真,是公安派山水诗的主要特色。他们的诗大多缺乏壮阔的气势,雄奇的风姿,清远的神韵,作风过于草率随便,产量高而精品少。
- 天启以降,内忧外患骤起,各种社会矛盾剧烈激化,明王朝气数已尽,终于走向了崩溃的末路。这三四十年间,一部分关心国事反对腐败的进步文人,纷起结社,评说政治,鞭挞丑类,砥砺气节。在文学创作上,公安派文人的那种“新诗日日千余言,诗中无一忧民字,旁人道我真目贵目贵,口不能答指山翠”15的闲适风度已不合时宜,失去时代意义;指陈时事,慷慨悲歌一度成为重要的主题情调。山水诗自不例外,也深深打上了时代的印迹。孙承宗《山海关》、张煌言《北还入浙》、吴易《东湖杂咏》、夏完淳《杨柳怨》、杨文聪《朱雀船》、孙临《江上曲》、张家玉《舟中月夜》、邢日方《九日大别山登高》诸作,在描绘山水景物的同时,或写报国壮志,或抒神州沉沦之慨,或吊古伤今……皆是代表作品。而被称作明诗殿军的陈子龙,成就尤为突出。子龙早期山水诗多取径六朝,出入三谢(灵运,惠连,月兆)以及鲍照,如《九日昆山道中》、《初入剡中》、《过天台望赤城作》、《陟桐岩岭》、《晓发诸暨大雾不见宁萝》、《富春渚》、《兰溪》、《吴兴道中》、《临海道中》、《雨中行建德江》、《舟次七里濑》等,都表现了对先贤名作神会入微的艺术工力。他后期的山水诗则多融入对时事的感慨,风格苍凉悲壮,接近杜甫晚期的登临之作。至此,明代山水诗几经嬗变,终于走完了它的漫漫旅程。
- 注 释:
- ⑴ 《独庵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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⑵ 赵翼《瓯北诗话》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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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卷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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⑷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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⑸ 陈田《明诗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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⑹ 李日刚《中国诗歌流变史》下册。
- ⑺
《四库全书总目》卷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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⑻ 谭友夏《退谷先生墓志铭》。
- ⑼
《解脱集序》。
- ⑽
《天目山》。
- ⑾
《西湖》。
- ⑿
《御教场》。
- ⒀
《天目》一。
- ⒁
袁宏道《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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