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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生命里,你无处不在

 jnsljc 2015-02-13

1

坐在客车上,读小松知佳的《父亲》,不管不顾地涌泪。


转向窗外,晨光熹微,秋色漫天。稀疏的杨树叶子黄绿相间,衬以空阔的高天,益显鲜亮夺目。银杏已是一色的金了,在秋天的旷野里,灿烂成一树一树无声的欢呼。


季节远了,远到可以审美。


从不曾留意,秋天原是这样的绚烂与朗丽。就像从未曾察觉,我原是这样深爱着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孤独的人。他对自己的兄弟和孩子们都异常的严厉与苛求,为此,家人都尽力地躲避着他。我们愁见父亲严肃得近乎僵硬的脸,怕听他古板枯燥有时甚至有些危言耸听的思想教育。我们兄妹仿佛心有默契,以一种无言的约定,为逃离父亲的管束和冷厉的目光而共同默默勤奋读书。终于,我们各自在学业里找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一个远飞。弟弟不幸掉队,没有考上大学,毕业后却也硬是携妻儿举家远迁,宁愿去四千公里之外讨生活。每思及此,我总是纠结不已,难以断论,我的父亲,究竟是一位成功的父亲,还是一位失败的父亲。


父亲渐渐年迈,神色也渐渐缓和了些许。我开始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对我们的想念,但为了勉强维持一位父亲和男人的威严,他坚决不肯吐露半个字。去年春末,我们离家之际,他低声说,有时间打电话回来。那一刻,偷眼父亲有些羞涩而寂寞的脸,我平生第一次腾起胜利的得意,在这场持久的“较量”里,强大的父亲终于绷不住了,最终滑向了溃败的边缘。我觉得呼吸都一下子顺畅起来,心里敞亮得要涌出泪来。


我没有遵从父亲的叮嘱——常打电话回家,却常常风一样突然旋回故乡的小院,若无其事地推门出现在父亲的面前。一样的,不肯吐露半句牵念。只轻轻问一声:妈呢?


我一直以为,我与父亲无声的“斗争”之路还迢遥得很,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纠缠。大约是因为他的管束让我时常觉得自己还只是一个读初中的孩子。


然而,九月,父亲的猝然离世,在我的波平浪稳的生命里投下一枚炸弹,让我无比错愕和悲恸。从生病入院到轻轻撒开我的手,不到四十个小时,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最紧要的关口竟那样匆匆妥协了。一切仓促得失却了过程,眼前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安静得像个乖顺的小孩,昼夜之间将我的心疼干了。我徒握两手虚空,看着父亲轻轻地睡熟了。我知道,在这一站,他从此停住了,而时光的洪流仍将从容不迫,湍湍不息地将我涌向远方。一时间,巨大的遗憾和悲伤排山倒海,让我深悔而无补。——我还从没有好好与父亲深谈过一次,还从没有和父亲开怀地大笑过一次,还没能以女儿的贴心彻底消融父女间的羞涩和拘谨……我总是忙啊忙,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搀扶着父亲享受过哪怕一小段温暖而缓慢的时光……我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这场永恒的阻隔便骤然横亘在了我的面前。


他走不动了,在生命的征途中,我不得不永远把他留在这里。从此,渐行渐远,天各一方!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忽然而已!我失声痛哭。


2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总是仰视着他不可违抗的庄严的神情,敬畏着他,躲避着他。如今,父亲去了,呼啸而过的岁月舒缓流转,给了我大量的悲伤和愧悔的时机,那些年内心积郁的泪水、委屈,在平静的容颜下汹涌。


父亲入土之后,我很少讲话,也很少流泪。工作日,轻轻做事,暖暖微笑,默默行路。休息日,或于寂静的夜里,点开《大宅门》,听胡晓晴苍凉而幽远的声音似一声裂帛,划开夜幕,让情绪恣意漫进无边的黑暗……或在如酒的黄昏里,静静面窗而坐,让黑暗一点一点将身形淹没,再一点一点被晨光洗出来,任由光阴在心灵的世界里汩汩流转,将所有生活的场景和细节一一回放……平静地做着那些看来毫无主题的事情,放纵自己的内心于悲伤中一再陷落。


黄昏,斜阳如酒,我在厨房里淘米做饭,想起父亲。父亲最痛恨饭里吃出沙子,每每必怒目投箸,雷霆大作。最奇怪的是,每次饭里即使只有一粒沙子,也会被父亲吃了去。小时候我们一桌围坐,大家静默无声,低头吃饭,我总是紧张地支棱着耳朵,只要听到“咯吱”一声,总是条件反射似地揽罪上身:“米是我淘的!”父亲便会顿一下,愤怒之色稍减,虽然仍旧恨恨的,但不会再发作。只是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在仰仗父亲对我的偏爱。成家之后,每次淘米做饭,父亲的样子总是那样自然地浮现在我的意识里,我也总是习惯性地将米淘了又淘,拣了又拣。


一天,快客进了站,下了车,秋天清亮的晨阳亲昵地扑满全身。习惯性地将自己喝粥留下的杯子提下来,顺手扔进了站内的垃圾桶。一辆往返于宁连之间的快客上,一位中年男子当门站着。他跷起大拇指朗声向我说:“还是你好!如果每个乘客都像你这样那就好了!”他赞赏的神情和善意及闪亮的笑容让我愉快而羞涩。淡淡笑了一下,轻轻点头致意,匆匆走开了。其实,每天早晨我都会重复这个相同的动作。每每离开一个地方,我总会本能地将它清理干净。这是从我懂事的时候起,父亲一点一点教给我的。他总是一脸严肃地说,一个人走到哪里,要把自己的教养带到哪里,尤其是一个女孩子。父亲的示范和教育,让我从来觉得,一切本该如此。


每个夜晚,我必在灯下翻闲书,写日记,以此迎来每一个心无挂碍的安眠。那一晚,读张爱玲,偶逢一句:“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立时手心冒汗——怎么可以!我确信,如果这话不幸被父亲读到,他一定会如同溽暑饮了冰水,意识一下十二分清明,果断拉我做替身,瞬间集结所有的人生经验,罗列一长串佐证,郑重说理三小时。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一再地教育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凡事须理智,慎思而后慎行。那时,每每垂手而立,低眉顺眼,一副恭听的姿势,心,却叛逆地翱翔于万里长空,似乎只有这样方可抵消父亲对我内心那些小得意小任性的冷酷斩杀。在他的威压面前,我最擅长的便是不动声色地鄙夷和腹诽:世故!


尽管我无数次对他的教导嗤之以鼻、顽固抵抗,但却终究经不起他日积月累滴水穿石的打磨与渗透:凡事总要不自觉地问上三遍“为什么?”总要给万事的发生发展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近于强迫地从繁花似锦中拎出万物生长的根源。因此一路熄灭了我许许多多的幻梦,遏止了我许许多多的冲动,让我的人生少了许多“犯二”的率性与快意,也因此丧失了许多天真的乐趣与亲历的深刻……这,常常令我欣慰不已,又沮丧不已。


我有点累了,总也逃不开父亲的影子。深秋,我索性什么也不想,只恹恹地立于窗前看雨。朋友问我:“梅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特别的优雅?”我默然无语,想起从小被父亲无数次提醒和教训的情景。父亲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以致我在空荡无人的屋子里也不敢有丝毫侥幸,坐卧立行,循规蹈矩,片刻不敢懈怠。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管教于我的一切早已存在于浑然无觉之中。


朋友还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隔世相逢,依然会循着自己的理想,把女儿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女人。


的确。连母亲也说,四个孩子中,我的脾性最像父亲。


听了朋友的话,我在心里轻轻叹息,父亲,你成功了。


许多年来,我怨恨着你的强硬和苛责,倔强地踢腾,用心地变换姿势,矫正步伐,想要摆脱你的“阴影”,可是一迈步,我依然走成了你的样子。


今天,我终于恍然大悟,生命中,你早已无处不在。


——我一边怨着你,一边成了你。


3

十一小长假,我陪母亲聊天。母亲领我去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走走。那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儿了。


母亲以新的小学校址为参照,指给我老家旧居的位置。我不禁安静地笑了。幼年搬家的时候我还没有读小学,那时我觉得仿佛从一个村庄搬到了另一个村庄,“过去”一夜之间遥不可及。一切都是陌生的,以致我一两年内都没有玩伴儿(不过,说实在的,在父亲的管束下,我很少走出院门儿,似乎一生也没有找到一个亲密无间的玩伴儿。以后的岁月里,始终喜欢一种适可而止的距离,我总以为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儿,耿耿于怀)。今天才明白,其实新家和旧家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在我的印象里,家的南边有一片菜园,围满枯朽而温暖的篱笆,给人一种朴素的年代感。在园子东北的不远处有一口老水井。通往菜园和水井的是一条黄泥路,路边长满野草,春夏季节零星的开着各种野花。父亲常常一大早去那口老井挑水,一缸水挑满,父亲的裤脚便是湿漉漉的了。那时,我特别羡慕赵大家的狼狗,父亲挑水洗菜或是浇园的时候,它总是跟来跟去。母亲和我们兄妹,包括我的叔叔们,见到父亲都毕恭毕敬大气儿不敢出,只有赵大家的狗可以对着父亲肆无忌惮地撒欢儿。


妈妈问我,还记不记得左右的邻居?小佐你还记得?二玉呢?你小时候他们最喜欢逗你了。我迟钝地摇摇头,周围的一切都记不得了。只有那座老屋,那片园子,那条土路,在飞逝的光阴中,一直如同一座虚幻而美丽的乌托邦,无处生根,无处降落,找不到来龙去脉,就那样清晰而孤立地悬浮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苍翠的园子,顶着露珠的的花草,欢乐而自由的狗,还有父亲挑水的青葱的身影,永远如同黎明一样清新、生动,任凭一切漠漠于疾驰的岁月中老去,依然从容不迫地明亮在一颗寻找阳光的心灵里。


4

眉月一弯夜三更,画屏深处宝鸭篆烟青。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秋虫绕砌鸣。小簟凉多睡味清。


今夜,我躺在母亲的身边。石英钟的秒针踮着脚尖,一寸一寸分割着我长夜的追忆。一只蛐蛐儿在窗下清唱。那么近,仿佛就在我枕边,或者躲在我衣袂的皱褶间。一声,一声,冷静而幽闲,足以唤醒夜的浓黑,驱净所有的睡意。在这样的夜里,李叔同的《秋夜》油然应境展开于心际。


我本以为,在“解放”的轻松与自由里,我会很快淡化父亲离去带来的悲痛和不适。事实却并非如此。每每片刻的闲暇,那些散去的日子总会无孔不入,弥合心灵所有的罅隙……忘却了父亲的种种严厉,总是想起他临终握着我的手,那副虚弱而乖顺的样子;想起他默默扛起生活的艰辛,给予我他所能给予的长远的爱;想起我俯身于他的面前,轻轻叫一声爸,他已不能说话,只会吃力地睁开眼睛,努力对我点点头……


我确信,父亲真的走远了,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父亲确也是回来了,循着我的记忆和思念,日夜兼程,寸寸回到了我心的最暖,最软处。


你近时,那样远。你远了,却那样近。


爸爸,我爱你。生前,我从没有对你说出口,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5

百花凋零,万木萧疏。


我孤独地伫立在奔流不息的岁月里。


我不想哭,却泪如泉涌。


我不想悲伤,却振作不起来。


文|梅子 图|邬烈威

本期编辑|侯俊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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