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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即地狱
程予东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别人在听课，他无聊地翻阅一本杂志，不经意间捕捉到这句话，按捺不住兴奋。他觉得一个哲学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内心。他操起笔来摊开本子罗列地狱中的对象。
父母不就是地狱吗？他不眨眼地下了结论。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捞金，一年半载也不见人影。美其名曰为我好，好什么啊，别人每天回家，和父母有说有笑，自己只能寄宿到远房亲戚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一个人冷冷清清过。父母只会寄钱回来，只会对他翻来覆去说一样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他们给他的就是这些，渐渐的，他变得有些沉默了，上课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成绩自是一步步跌落下来。
同学家长也是地狱。原来他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成绩下降后，那几个同学的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和他走得近，怕成绩掉下来，提醒他离他们孩子远一点。这样他更加沉默了。
组内同学能说不是地狱？这学期班级实行了小组建设，班主任把四十号人分成六个小组。每次单元考后，每个组算分，评分，排名，他的分数总是在尾巴处徘徊，他所在的小组也跟着在尾巴处徘徊。班主任规定，前三名的小组成员可以享受活动课的权利，别的小组要加劲利用课余时间把成绩搞上去。他所在的小组因为他的缘故活动课消失了。组内成员对他很有意见。没有人主动帮他什么，见他没有交作业，只管把名字记下来交给班主任。有几个人恨不得把他从组内开除出去。他知道这些人的想法。
任课老师也逃不开。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一言堂，奇怪，好几个老师像是一个模子里捯饬出来的。三分钟还能撑持，四十分钟都是那个嘴脸，下课铃响了，聋子一般，扯着喉咙再把讲过的东西总结了又总结，内急不得了，欲起身，他们就会死盯着你，淡定地讽刺道：“某某同学啊，你像一个学生吗？老师辛辛苦苦在上面讲课，你还不耐烦了你。”他白了老师一眼，拍着屁股走人，很多人咬着笔头做出惊诧状，几声嘀咕传来，好样的。他心里涨满了被欣赏的快意。“你有种，算你有种。”他看见老师眼镜快跌落下来了。有种真好，他窃喜道。上课这样的情境，布置作业呢，一个赛一个狠，尤其理科老师为了把成绩翻上去，试卷哗啦哗啦往头上咂，非要你做个昏天黑地，第二天画着熊猫眼来上课不可。他烦透了，自从抵抗以来，他想做两道就做，不想做就撂一边。
班主任算是地狱吗？算，可又不完全是。对着班主任这三个字，他的心里有了颇为复杂的感受。刚打了一会儿篮球，一群小喽啰火急火燎地来到操场冲他叫唤：班主任叫你去一趟。愤愤地把球往腿间一夹，抬手抹了一把脸，从篮球架上把校服拽下来，大模大样地来到办公室，班主任已经摆出一副卫道者面孔候着他了，他想尽快离开，索性配合着也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垂首聆听老班的教诲。“咋又没有交作业啊，好几个老师来告状了，你们小组因为你天天量化考核垫底儿，大家都埋怨着，你不知道咋地？你说你每天不读书不学习干耗着到底有什么劲儿？你父母辛辛苦苦在外打拼，不是为着你将来有个好前程吗？”
班主任声调因为激动而有点发颤，一个矮壮的男人生就一腔尖细的声音本来就够扰民的了，现在又发着颤音，像是一枚钢针抛向空中再一头戳到水泥地上的感觉。他忍不住想笑，笑的波浪刚刚卷起还没有倾泼出来，又觉得有些无聊，应他作甚？他的眼神飘过几缕不屑。班主任戴着酒瓶底子厚的眼镜瞧见了，扯着尖细的喉咙对他嚷，喊你父母来学校一趟。来什么来，他们在千里之外打工，根本不会回来。他轻声细语地对班主任说道。班主任没奈何了。他知道自己胜算，于是紧紧喉咙，咽下一口唾液，喉结往下一滚，把笑噎下去了。
班主任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平和的模样，他缓了缓脸上僵硬的肌肉，舒了一口气，“明天，争取把落下的作业补上来，啊，别再忘了。”有点乞求的味道，他的心闪电般抽搐了一下。班主任又伸出他肥短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办公室出来回到教室，他不太清楚班主任的变化，压低声音问消息灵通的那个女孩，女孩对他说，班主任是一个孤儿。他咂了咂舌，内心漫上一层柔软。
一瞬间，他想把作业补上一些，支着胳膊审视了一下桌面，横陈着各学科的作业本，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空白的试卷中夹着一片火红叉叉燎原的试卷，呆愣片刻，他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了刺猬，不知从何入手。捡了本语文练习，捅了捅前桌的脊背，“没空。”头也不回，甩过一句话。什么玩意儿啊，还没问你呢，就说没空。前天还夸我有种呢，今天就是这德行，他终究觉得自己不过是别人眼里的跳梁小丑。想到这里，倏然间心里一阵疼痛，悲哀涌上心头。抖了抖肩膀，掀开桌子，呼啦一声把桌子上的书本练习全扫到了课桌里。
这次，没有人夸他有种，他也觉得自己没有种。刚想要萌出自己的芽来，围剿上一顿拳脚，把他生生地往下闷着，闷着。
他合上本子，抬了抬眼，发现教室里就剩三两个人，原来已经放学了。那个女孩还没有走，她住校的，和自己差多少呢。此时她那么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耕耘着，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两门成绩排名一百五十名以后，现在她的成绩飞升到年级十多名。每一门学科的老师表扬她，很多同学笔下写到她，善良，执著，认真，她静静地劳作，但是却像激情的闪电一般掠过人们的心头。埋在小事里，埋着埋着人就出头了。那是刘亮程说的话吧。她埋在自己的世界里，埋在她小小的城堡一般的世界里，她出来了。我是什么呢？把别人当作地狱，自己难道不是自己的地狱吗？自助者，天助之。我要助自己一把，无论如何，他定定地想到。
他人即地狱，再次看到这个句子，他冷笑着，决然将之弃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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