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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玻璃罩,看天堂鸟起飞

 菇行天下 2015-02-14

隔着玻璃罩,看天堂鸟起飞

云也退

余生也晚,前一段才读到伊凡·克里玛的随笔集《布拉格精神》,方知此书曾在中国读书界有过不小的影响。书中的文章,除了读卡夫卡的两篇心得外,基本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在的社会有多么黑暗”,另一种是“就算一直黑暗下去,问题也不大”。所谓“布拉格精神”,主要是指一种容忍强权的文化,自知国小民弱,厮斗不过,便藏身于幽默自嘲之中,把万千失落付诸冷冷一笑。

“犬儒”一词在中国是很有分量的,哪个知识分子被称为犬儒,会感到相当大的压力,就是普通人也能掂量出这两个字包含的道德谴责意味。然而在捷克,几个最闪亮的文学人物——卡夫卡、塞弗尔特、昆德拉和赫拉巴尔——名片上都没有“反抗”二字。卡夫卡总结约瑟夫·K的人生教训:“反抗是毫无用处的。他即使反抗,给他的同行者制造些困难,靠搏斗来夺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称不上是英雄。”后半句尤其重要,可以说,昆德拉最有名的作品就是在标举这一点,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什拒绝在请愿书上签名,以示自己不愿受胁迫的独立态度。反抗的无用性,因为对“非英雄”的颠覆性识别,而带上了洞察力和超脱感,与犬儒的负面意义拉远了。

赫拉巴尔则另有一功,政治暴力在他的笔下是一种醉人的氛围,已经从调情取笑的对象上升到欢乐的来源。《过于喧嚣的孤独》通篇是废品站工人汉嘉的呓语,他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与从各地收缴而来的哲学书结成了友好,进而,他可以和佛陀、苏格拉底、孔子、耶稣、海德格尔对话。牢狱化的生存状态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凸显出思想的光辉闪亮,相反,那些伟大的思想也被一同拖下水,到赫拉巴尔最喜欢的小酒馆里,跟他举酒对酌。

这都是“布拉格精神”的体现,然而“精神”二字仍然会误导我们,似乎捷克人不鼓吹反抗,只用心于妥协。事实上,反抗或妥协,追求自由或甘受奴役,都不是他们在意的,至少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必刻意高扬这些东西,他们在乎的是生活之美与醉。爱尔兰小说家约翰·班维尔曾在《布拉格:幽暗城市》中写道,如果熟悉布拉格反复沦陷的历史,就会明白“布拉格之春”真算不上这座城市的伟大时刻,它的重要性远远不及1600年,开普勒和鲁道夫二世的御用数学家第谷·布拉赫的握手,前者从后者手中得到了一批宝贵的研究资料,象征着天文学史上的一次权力移交。

克里玛也是一位追求美甚于一切的捷克作家,在他的小说集《一日情人》的封底上,捷克笔会中心主席斯特朗斯基是这样说的:克里玛“近乎孤立无援地在为捷克语的美和纯粹而抗争”。这本书收入了作者在人生的三个时期写下的十二篇作品,如果愿意,也有时间,你可以一口气读完它们,因为每一篇都没有复杂曲折的情节,贯穿始末的主题也相当单调,你也很难从中文版里看到捷克语的美。你所看到的只是承载“布拉格精神”的又一种信念:爱情带来希望。

在《我的故土》,这篇早期的克里玛小说里,严重的生死大事,不堪忍受的苦难,和唯美纯真、无边无界的爱情始终在交错出现、并置、叠合——不单是爱情,还有饮食起居、舞蹈奏乐、点头寒暄之类日常小事。故事中的“我”是一位少年,两眼仿佛蒙着一层鲜亮的彩翳,看到的任何人间悲欢都虚幻不实,如在童话之中。小说一开头,他就坦白了自己那种超现实的人生观:

“我们在丛林中央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母亲显出一副疲惫不堪、久经磨难的神情。父亲一边拽着两只大箱子,一边竭力用微笑打消我们心中的疑虑。弟弟和我也各自提着一只箱子。我们满心好奇,想要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满心好奇”,兄弟俩完全不知这场举家迁移,是二战结束后东欧政治大变局落到个体头上的命运,但是父亲“竭力用微笑打消我们心中的疑虑”,而“我”真的相信了他的表情。这部小说集里的很多故事都会让深味黑暗、渴望了解冷战时期捷克现实的读者感到费解:为什么有那么多阳光,为什么“我”永远那么乐观?

因为他待在一群时刻不忘娱乐和喜庆的人之间。这种氛围让他渴望“生活本身”,再大的悲剧也无法压过一个人的当下,而当下是值得享受和庆贺的。一家人很快找到了一所农场住下,周围都是些自来熟的邻居,“我”坐到了一间散发着榅桲树和肥皂味的卧室里,半米高的木床上鼓出了饱满的羽绒被子,在餐厅,有人拿给兄弟柠檬水,各色各样的陌生人进来,像是前来参加一场狂欢派对,“我”埋头读着随身带着的文学名著:高尔基、莫泊桑、司汤达,目光在这些大师描写女人身体和情爱的段落上盘桓流连,依依不去。在一场餐厅闲谈里。一位什捷克巴尔先生谈论起了严酷的现实:干旱,说干旱如果继续下去,国家的情况将比战时更糟。这时,“我”想到的是:“当人们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当我逐步意识到生存所需是那么少时,为何还有人这么害怕饥饿?”

这个少年,就像《闪电狗》里的那只仓鼠一样,总是隔着玻璃罩在看外界,“我无需分担他们的忧虑,因为在我面前展开的恰恰是无边无垠的自由。”他自由地读书,寻找女孩,而女孩就像雨后困在泥潭里肥硕的鱼儿一样,一找一个准。在这个不知名的、住着很多流亡者的小镇里,少年可以看到的典型景观,是墙这边,瓦莱什先生深陷肺疾之苦,垂垂欲死,墙那边,什捷克巴尔先生已经同酒友们拉起了手风琴,唱起了生活之歌;成年人在酒馆里畅饮,打牌,高谈阔论,女孩子们在幽暗的树林里、清澈的溪河边轻轻地行走,两颊始终驻留着《布拉格之恋》里朱莉娅·比诺什脸上的那种羞怯的粉红,带着几滴惹人怜爱的小雀斑。

坚持活在梦里、没心没肺地过日子的人必将受到惩罚。然而,在克里玛的中期小说——那时冷战渐入佳境,共产主义已彻底改变捷克的面貌与人心——里,《我的故土》里那种纯粹的梦幻感,换了一个形式延续下去,在《天空、地狱、天堂》里,一对年轻男女躲在出租屋中做爱:女子问起男子,同第一个女孩幽会时是在怎样的房间,吃了怎样的食物,是否做了爱,男子有些局促,大概生怕掠了女友的兴致,就用“我不知道,我想是吧”来搪塞。女子却莞尔应道:“不过事情本就该反复重演。”

俯拾皆是、召之即来的爱情,在克里玛小说里“反复重演”,还有些重复的套路堪称直白而笨拙,例如,他经常让“我”在情欲勃发的时候,眼前出现某些幻境:在《真话游戏》里,“我”思念女人时“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荒原”,当他在纠结之下来到海边,忽见一条亮晶晶的鱼从海底浮起,化作一只衔着金戒指的天堂鸟,他顿时感到“我所有的恐惧都不是真实的”。不过,中期克里玛小说里,成熟男女对于“反复重演”的性爱的接受,暗示了这是属于一个群体的确信:我们的命运其实就像恋爱和性交一样去了又回,既不光荣,也不耻辱。

《纽约客》杂志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期间刊登了约瑟夫·魏希伯格的一篇特稿,其中写道,在纳粹军队和斯大林主义的相继奴役之后,布拉格人一朝醒来,忽有今夕何夕之感。某市民对魏希伯格说:“当我在我们的收音机里听到客观的新闻报道,看到电视里措辞出格的讨论,我觉得我还在做梦。”

标准的“布拉格心态”就是这样的:人们盼望着自由,但决不会因感受到一缕清风,就欢呼自由降临了,他们习惯性地认为,历史又“反复重演”了,我族存亡循环的老套之中溅起了又一朵小小的波澜。饮酒,赌博,唱歌,结束一段恋爱,开启另一段恋爱,上床又下床——捷克的过去教会了他们沉浸在周而复始的循环里。《我的故土》里的那位少年特别害怕幻梦破灭,宁愿相信每一天都能看见海浪里飞起的天堂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将幻梦与现实彼此混淆:梦想无法取代现实,也损不了它的一根毫毛。

在共产时代,有许多东西提醒他们,现实将延续下去,无穷无尽,例如收音机,它在克里玛中期的小说里频频出现,男女主角把它开得很大,用以掩盖性行为发出的声响。在《天空、地狱、天堂》的末尾,主人公隔着门听走廊上的脚步声,这时读者才知道,他们是在一家廉价旅馆里私会,顾虑着隔墙有耳,两人凭靠谈话和交欢为自己制造一个玻璃罩,将肃杀的空气,以及收音机制造的声音掩护,即十年如一日送出的内容、尺寸和音量一模一样的话语挡在外边。这声音摧残着人们,而人们又借它来掩盖更严重的罪行——生活在异常的社会制度下,一个人总免不了同它共谋。

我把“布拉格精神”改为“布拉格心态”,好让它看起来客观一点,持这心态的人,在平庸乏味的环境里相拥在平庸乏味的床上。同赫拉巴尔和昆德拉相比,克里玛只能算是一位二流作家,他的文笔常常缺少控制,情节直来直去,写到兴头上,任意涂抹对女性与青春的丰沛热情——这种热情让他本人青春常驻,直到高寿。不过,他确实揭示了捷克人作为一个民族的成熟,他们不是单纯的“逆来顺受”,而是始终坚信生活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容易的,人皆脆弱,人人都是受害者。

冷战结束后,巴尔干地区陷入民族主义战乱,两个德国虽然合二而一,至今心结难解,常常无法共融,只有捷克人开开心心地说:嘿,我们和斯洛伐克分家了,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解体后的捷克迅速修复自身,几乎没有民间的自我整肃,也没有民主斗士叫嚣要谁谁忏悔;很多年后,昆德拉曾被爆出有过告密丑闻,不过捷克人并未向这位早早跑去法国、并在那里成名的大作家发起道德讨伐。布拉格心态,当让那些惯以大义责人的人们反省,他们都该去读读克里玛,更该读读赫拉巴尔和塞弗尔特。这都是些胸襟宽广的人。在散文忆旧集《世界美如斯》里,一生坎坷的塞弗尔特从未愤怒地谴责任何一个体制内的同行,说他们良心败落,把灵魂卖给魔鬼云云。他感激故乡、人与城市,和所有捷克作家一样,感叹生而与一种美的语言相伴,并用这种语言,向童话一样的小教堂、小书店、小广场、斯拉维亚咖啡馆和紫罗兰盛放的佩特馨山献上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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