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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的创造和影响

 率我真 2015-02-17
偶翻读画记录,发现一个以“不见倪迂”开端的七言绝句系列:
不见倪迂二百年,风流文雅至今传;
偶然点笔山窗下,古木寒烟在眼前。
——文征明
不见倪迂二百年,相思每在研池边;
疏林写就饶寒色,要与先生一并传。
——龚贤
不见倪迂三百年,故山乔木嶺苍烟;
晴窗展轴观图画,淡墨依然见古贤。
——王翚
上述三首诗,分别出自明清两代三位画坛流派领袖,展示了江南山水画风数百年间的传统长流。诗中所说的“倪迂”即倪瓒(1301—1374),“元四家”之一。元代是中国山水画史上一个大变革的时期,文人画艺术成熟并兴盛起来。作为这一时期画坛最杰出的人物之一的倪瓒,六百年来,一直戴着“高士”的光环,被视为文人画家的典范。他对于逸气的阐述,对于山水画简逸一路的开拓,无不表现出极大的创造性。并且深深影响明清两代画家,延续了整整六个世纪。
(一)
倪瓒绘画思想的核心,可以用"逸气"说来概括。他说:“予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是与非,叶不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又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清閟阁全集》)在这里,绘画的重点不再在于助人伦、成教化,也不再在于客体的似与非,而在于“写胸中逸气”式的主观抒情,在于自娱的畅神。这就是倪瓒绘画思想的历史意义。
回顾中国古代绘画思想的发展,我们可以发现倪瓒的“逸气”说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苏轼“画以适吾意”(<<书朱象先画后>>)的基础上,对中国文人画思想所作的最彻底的表白。
   中国古代的绘画思想,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偏重于绘画反映现实,第二阶段讲究画家主观意绪的抒发(这种划分只相对的,取其主流而已)。前一阶段从东晋肇始,到北宋达其极。以客体形似为似,强调形神兼备,注重传神。例如顾恺之的"以行写神"、宗炳的“神栖于形”、张彦远的“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以及宋人提出“合理”、“造理”、“得意”、“写心”等观点,其重点都在如何从形神两个方面更好地反映客观现实。后一阶段是从苏轼开始的。苏轼的绘画思想,其重点已不在客观对象上,他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书鄢陵王主薄所画折枝》)他强调:“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 (《书朱象先画后》)在他眼里书画的意义在于借用笔墨和物象来抒发主观情感。他在一首题为《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作诗为谢》的诗中说道:“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搓丫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这画在墙上的是竹石,而吐出的却是自家的“搓丫”的“肝肺”,是自家胸中的“芳角”。这样当然不必再以是否形似来论画了。
倪瓒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写胸中逸气”的观点,无疑来源于苏轼。对此,倪瓒的朋友徐达左曾有诗云:“永怀眉山学,气逸鹦鹉洲。” (《谢倪云林高士见访》)诗中的“眉山”即是苏轼。倪瓒不仅继承了苏轼的思想,而且还把它发挥到了极至。由于苏轼生活在—个重“理趣”的绘画环境中,所以他虽然最先提出了“画以适吾意”的观点,并也能付诸实践,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还强调客体的“理趣”。他在《净因院画记》中说:“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对其理不可不谨也。”我们可以这样说:苏轼是中国绘画思想发展两阶段中的过渡人物。他具有第一阶段重视审美客体的思想,同时也开启了第二阶段强调审美主观意绪的思想。苏轼所开启的这种思想,只有到了倪瓒才做了最彻底的表白。倪瓒的“逸气”说,不再强调“形”不再强调“理”(不是“不要”,而是不再“强调”)强调的只是心中的“逸气”。绘画的目的,也从再现客观现实,变为表现主观主意绪。所以他作画只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也不再“较其是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甚至别人视其竹“为麻为芦”也无所谓的,只要能写山“胸中逸气”即可称心。
这样,以苏轼肇其端的以表现主观意绪为目的的中国古代文人画思想,在倪瓒手中得以最终确定。
倪瓒的“逸气”说,确立了文人画的基本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品格,性情、书卷、笔墨的一致性。这是倪氏“逸气”说的根和本。因为逸气发自作者的主观意绪,就必然紧密联系着作者的品格、性情、阅历和修养。这一观点苏轼曾经述及:“与可(文同)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苏轼《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倪氏在题苏轼墨迹卷中称:“盖其才德文章,溢而为此。”(《清閟阁全集》卷八)更明确了这一论点。清初六家之一的王原祁,说得更白了:“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画法与诗文相通,必有书卷气而后可以言画”读书修养变成了作画的先决条件。看来,非先具书卷气(指“读破万卷书”——文学修养),才有产生胸中逸气的可能。这是最典型的文人画理论。
二、强调绘画的抒情性和文学性格。倪瓒的 “写胸中逸气”强调抒发主观意绪,显然带有明显的诗歌性格。说他带有诗歌性格,并非指画的内容是诗歌性的(这是宋画的风格),而是指主观意绪的抒发方式是诗歌性的。他在一首诗里说:“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间咏,非在象与声”。风林和丘壑使他产生意和情,作图写诗,不在形象也不在声音,只在于情怀的抒发而已!就如诗歌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声一样,绘画中的形象也仅是一种托物。虽然早有“诗是不形画,画是不声诗”的说法,但是仔细分析体味,便会发现,宋以及宋以前的画,和以倪瓒为代表的元画,以及元以后的文人画相比,其中所表现出的诗味是不同的。前者如同六朝时谢灵运的山水诗;而后者则有中唐韦、柳的诗——带有强烈的主观抒情意味。正是倪云林画中所表现出来的抒情诗式的文学色彩。
三、强调“率意”与“自娱”。因为目的在于抒胸中真情,所以文人画最忌做作。明清以来所强调的“率意”、“平淡天真”、“自娱”,莫不从倪瓒“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这段话引伸而出。 “逸笔草草”,即是率意,即是天真。而只有以“自娱”的态度来从事绘画,方可不为外物所囿,内心真情才能流出,因为“自娱”不带有任何功利色彩。文征明说过:“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墨以自娱。”他儿子文嘉说他:“明窗净几,笔砚精良,得佳纸弄笔作小幅以适清兴。” (《寓意编》)李日华曾在一题画诗中说:“课书眼易暗,登山脚易疲,不如弄笔墨,写出胸中奇。即含古人意,亦备幽艳姿,切莫计工拙,聊以自娱真。” (《竹懒画媵》)在元代以后文人画的题跋中,“适意”、“遣兴”之类的语言,出现的频率是极高的。这也反映出倪瓒对后世绘画观的影响。
(二)
倪瓒的绘画理论,从观念上推进了中国文人画的发展,而他的绘画实践,则更充实了文人画的宝库,更直接地影响着后世画家。
倪瓒极为鲜明的绘画风格,从其传世真迹分析,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1、墨笔平远小景。用黄公望的论点,则属于阔远。这是其最为常见也最具特色的一种,是他绘画风格的代表。一般为这样的程式:前景坡石杂木、丛篁茅亭;中景空白象征水面;远景沙脚山峦,或—重或数重,或平缓或高耸。可简称“一河(湖)两岸”。传世真迹中,如《紫芝山房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秋亭嘉树图》(北京故宫博物馆藏,与前图甚相似,远景尤类)。《六君子图》、《渔庄秋霁图》、《赠周伯昂溪山图》(三图均为上海博物馆藏)等均属此类。
2、 墨笔枯木竹石。亦为倪氏常见之体裁,往往作两株幽木,配以坡石、丛竹,都在一个层次中,简洁疏秀。传世之作中,如《古林幽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树石幽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丛篁古木》(南京博物院藏)、《苔痕树影》(无锡博物馆藏)、《竹石乔柯》(上海博物馆藏)等均属这一类。
3、 设色山水。倪氏甚少作设色之作,这是他的性格和意趣所决定的。他甚至很少在自己的作品上钤印,大约是怕鲜明的朱红破坏了水墨的清逸气。
关于倪瓒设色山水,《六砚斋笔诀》载有李日华的一段话:“倪云林着色山水,余见五、六幅各有意态。戊辰三月在金陵,王越石示余一幅,乃为周南老作者云岚霞霭,尤极鲜丽。所写松皆枯毫渴笔,就意为之,而天趣溢出,周南老题云:云林小景,著色者甚少,尝客寒斋,间作一、二,观共绘染,深得古法,殊不易也。”周南老为倪瓒好友,倪氏墓志铭即他所撰。该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作于戊中,倪氏年六十八岁。纸本淡设色,以赭色为主,略敷植绿、花青。诗塘上尚有董其昌的跋语:“云林设色山水,平生惟两幅,一在娄水王敬美家,后归乌程潘氏,余未之邮;其二即此幅”可见,倪云林甚少设色画,是人所共知的。笔者所见,除上图外,尚有现藏于北京国家博物馆的《水竹居图》青绿设色,笔致轩润浑厚,有董巨遗意。该画作于癸末,倪氏四十三岁。两幅设色之中,一为中年,一为晚年,一为青绿,一为淡彩,可大体想见倪氏这类作品的风神。王原祁对“元四家中黄、倪两家研习颇深,他在—幅拟设色云林小幅中题曰:“学画至云林,用不著一点工力,有意无意之间,与古人气运相为合撰而已。至设色更深一层不在取色,而在取气,点染精神,皆借用也,”所谓“用不著一点工力”,是指纯任自然,平淡天真而言,属于文人画的高级阶段。“不在取色,而在取气”,则是一个新鲜的论点,比之“六法”中“随类敷彩”说有了很大的进展,而且十分吻合倪氏“聊写胸中逸气”的说法,只可惜倪氏现存设色作品太少,这一新论点不能得到充分的印证。但是,王原祁自己的设色画,却颇具说服力,很有借色取气的样子,应该是倪氏设色法启示的结果。
4、别体,属于不同寻常或偶尔为之的。大约有如下四种情况。
(1)类乎高远的较为充满的图式。如《怪石丛篁图》(上海博物馆藏),为倪氏六十岁所作。前景为大石、小亭、杂木、丛篁,后山高耸重叠且有飞泉直下,皴法在折带、披麻间,颇具苍秀雄健气概。
(2)类乎董、巨式的长披麻皴法。如《江岸望山图》,倪氏六十三岁所作。前景坡石、丛树、茅亭,法同寻常:隔水之后山,圆浑高耸,全用长披麻皴,甚为少见。然正可说明倪氏与董、巨的师承关系。吴历曾说:“云林吴淞山色,层叠高岩,磅礴之气,直逼巨然,非平远手笔也。”(《墨井画跋》)可见这一种情况时与上述第一种情况相合,画家信笔写来,并没有什么界线的。
(3)笔偏雄阔,墨近湿重的情况。如《梧竹秀石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写湖石、梧桐、丛竹,笔法雄阔,墨气湿重,是其变体之作。
(4)极晚年之作《春山图》(纸本、小横幅),写于壬子,为明洪武五年,倪氏七十二岁。图中山石纯用枯笔勾皴,云亦线以线描空勾,苍老遒劲,颇为特别。
上述四类中,一、二两类是倪云林的基本面目,也是其独立画林的风神所在,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倪氏的创造性。倪氏的创造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简格。简洁的风格,是倪氏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自宋至元,画风偏于简略的画家有惠崇、马远、夏珪、梁楷等。惠祟有“小景”之称,马远称“马一角”,夏硅以“夏半边”名,梁楷则以“减笔”著称。或简于章法,或略于笔墨,清新爽洁,各有妙处。而倪氏简不类于上述各家。从师法上说,他是以董源、巨然为根本的,这与师法巨然的惠崇相一致,但最终的风格却大不相同。倪氏的简略,发于深厚的文化渊源,属于文人画(亦即所谓“士气画” )的简,境虽简而意愈深,笔虽简而韵愈远。加上他的诗书,更有弦外之音,画外之境,令人玩味,发人深省。 
   关于这个简字,前人于倪画有研究者,多有议论。晚明之恽向,擅山水,师董、巨,晚乃专笔倪、黄,于倪特有心得。其云:“画家以简洁为上,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简之至者缛之至也。笔则抹尽云雾,独存孤迥,翠黛烟鬓敛容而退矣,而或者以洁之寡少为简,非也。”所谓“抹尽云雾”,借以去形容除琐屑把握本质,其实倪画笔笔皆含烟云气。恽寿平说得对:“笔墨简洁处,用意最微,运具神气于人所不见之地,尤为惨淡。”又说:“云林画天真淡简,一木一石,自有千岩万壑之趣,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几失云林矣?”文征明云,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见南山论画)。此语似可为“千岩万壑之趣”作一注。恽寿平为清初六家之一,花卉特精,自有派系。山水秀逸,于倪氏研究颇深,故其论述,系从实践得来。“迂老幽淡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习之,至老尚不得其无心淡泊处,世乃轻言迂老乎,”这也是恽寿平论画中的一段。他不但讲了自己研思倪氏艺术的甘苦,还引用了其前辈恽向(香山)的话,少学至老而未得,看似容易却很艰辛啊!明末清初画坛仿倪之风已盛,恽氏的感叹,包含着对视倪氏画风简单而袭其形骸者的抨击。
   2、逸格。董其昌说:“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唯张志和、庐鸿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之能者虽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 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 (《画禅室随笔》)董氏的这段话,对倪瓒的逸格作了极高的评价,其中有三层意思:第一肯定了倪画为逸品,第二置逸品于神品上,第三说倪是米痴后独步逸品的唯一者。董氏的后继者王原祁进一少对此作了阐发:“宋元诸家,各山机杼,惟高士(指倪瓒)—洗陈迹,空诸所有,为逸品中第一。非创为是法也。于不用工力之中,为善用工力者所莫能及,故能独臻其妙耳。董宗伯(其昌)题倪画云,江南士大夫家,以有无为清俗。余迩来苦心揣摩,终未能得其神理,有无清俗之言,洵上虚也。”(《麓台画跋》)这里已明确倪画为“逸品中第一”,并以有无为清俗之别,可见当时倪氏在士大夫眼里的至高地位。
   关于这个“逸”字,早在一千四百年前,南朝粱的皇帝萧绎就在论画中谈及:“格高而思逸”(《山水松石格》),其意义就与“格高”联系在一起了。而它的准确含义,人们只能意会。恽寿平曾作过一些解释,兹录于下:“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称其笔墨,则以逸宕为上,咀其风味,则以幽淡为工。” “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习气,淡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均见(《南田论画》)“清六家”中的另一画家吴历,从另一角度言及于此:“古人以文,不求荐举;善画,不求知赏。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草衣藿食,不肯向人。”又说:“晋宋人物,意不在酒,托于酒以免时艰。元季人士,亦借绘事以逃名,悠悠自适,老于林泉矣。” (均见《墨井画跋》) 综上所说,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概念,逸是一个多角度和多层面的问题,包括人生态度、 作画目的、性格修养和笔墨技法等方面。而从狭义的观点看,倪瓒自己的话:“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就是对“逸格”的最好解释。
  简格和逸格,在前人的论述中,多少带有神秘的色彩,然最终是要落实到倪氏的作品上的,我们不妨作些实在的分析。
   简格反映在倪氏的构图上,主要为一河(湖)两岸的平远(阔远)程式的形成。大面积的空白(水面及天空),是其特点。在笔墨中,则表现为一减二侧。简省笔划,以疏求密。如画树木,多取秋林,疏其枝叶,或仅作枯枝。多用侧笔,皴多擦少,侧笔宽阔,故能以少胜多,又几乎不作晕染,所以画面十分简洁。又因为侧擦的笔触,枯枯淡淡的,感觉很丰富,所以虽简犹繁。这是以虚取实的手法。
逸格在倪氏作品上,反映为不落畦径,不入时趋。恽寿平说:“元代名家,无不宗北苑矣,迂老倔强,故作荆关,欲立异以傲诸公耳。”其实,他也不作荆浩、关同状,仅略作借鉴,信手拈来,自成文章。他对于关同的取法,大约仅在于山石皴划和揩擦的结合,这就既有别于董巨和同代名流,又合于简逸的情味。这样的技法,渐渐演绎为“折带皴”变成了他的创造。
   在笔墨的追求上,倪氏取超然游戏的态度。如吴历所说:“画之游戏枯淡,乃士夫之脉,游戏者,不遗法度;枯淡者,一树一石,无不腴润。”细细玩味其笔,确有一种随意超脱之趣。不紧不近,悠悠写来,而自有松紧、节拍,如在作书,或则笔拖刮,或中锋勾划,意到则一笔了之,趣未尽则复之改之,全无定形,而又不遗法度。至于章法构图,也随机趣而定,所谓“山无定形,画不问树,高卑定位,而机趣生,皴染合宜而精神现,自然平淡天真,如篆如籀,萧疏宕逸,无些子尘俗气,岂笔墨章程所能量其浅深耶。”(《麓台画跋》)
    董其昌说:“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炒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画旨》)这是指元季文人画而言的,如李日华所言:“惟元人重气而轻位置。”气由笔墨而生,所以这里所说的气亦即笔墨。元人对笔墨的讲究是头等的,而在元人中;倪氏又是头等的。他的乍看简淡的风貌,寓藏精妙入微的神采。如王原祁所说:“笔不用烦,要取烦中之简;墨须用淡;要取淡中之浓。”又如恽寿平所说:“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摸不得,又如美人横波微盼,光彩四射,观者神惊意丧,不知其所以然也。”笔墨到了这样的地步,什么位置、境界;以及物象的似与不似,都不重要了。笔墨的本身,就蕴含着情趣、气韵和意境,这是元人的独到,更是倪氏的独到。
分析倪氏的简逸之格,当然离不开前代的启示。笔者以为下列因素对他起着作用:
   1、 董源的平远山水。董源以其平淡天真的风格,开创了“江南画派”,倪画则是这一传统的延续和开拓,这是就整体风格而言的。董的平远一路山水,对倪更有直接启示和借鉴作用,可用《潇湘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作一对照比较。
   2、 米芾、米友仁父子云山墨戏。米芾擅书,为宋代四大家之一,兼善画,多作云山雨景,独出一格。他说:“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作之,多以烟云掩映,树石不取工细,意似便已。”其长子米友仁,更自称“墨戏”。这种力求“出尘格”,“信笔作之”,“不取工细,意似便巳”的“墨戏”。给倪氏的启示极大。倪对于二米的取法,仅在于意,甚至在形貌“反其道”,所以形成一白一墨的对照。恽寿平说得好:“云林道乎南宫(米芾),此真寂寞之境。”(《南田论画》)王原祁也说:“宋元各家,俱于实处取气,惟米家于虚中取气,然虚中有实,节节有呼吸,有照应,灵机活泼,全要于笔墨之外有余不尽……”,倪氏取于米氏的正是“寂寞不境”和“虚中取气。”
   3、 赵孟畹钠诩蛞莸纳剿凸拍局袷U杂垲是宋末元初画坛复古运动的主要人物,这一运动是苏轼对于文人画倡导的继续。他的艺术实践为元季四家黄、王、倪、吴为代表的山水画变革奠定了基础。赵孟畈呕鲋冢榛约眩胰寺怼⑸剿⒒ā⒅瘢匏痪>退纳剿邸⒁灿惺置婷玻话闼担直鹪从诹礁鎏逑担皇嵌⒕抟宦罚是李成、郭熙一路。都已有所变化,但两路还是分明的。董、巨一派,《鹊华秋色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水村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和《洞庭东山图轴》(上海博物馆藏)可作代表。李成一路,有《双松平远图卷》(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和《重江叠嶂图卷》(上海博物馆藏)等。这些图中。有繁有简,意趣有同有异。倪氏所取法的正是其偏于简逸的江南平远山水。如《水村图卷》、《双松平远图卷》等,而愈加减省之。“元四家”中的另一家王蒙,则多取赵氏偏于繁密的一路,如《鹊华秋色卷》、《洞庭东山图轴》等,又更加繁密之。这种同源—体,同为一派(“江南画派”)而以简繁分道的例子,颇有相映成趣的味道。董其昌说:“幽淡而言,则赵吴兴(盂钣萄酚匚(倪瓒)。其胸次自别也,”就简逸而言,倪寻于赵,确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古木竹石一类的画,赵、倪间的距离则更近些。当然,都是源于文同和苏轼,但就古木竹石这一专门体裁而言,则是赵孟盍⒌囊桓鲎ㄏ睿菇璐苏故臼榛宓墓叵怠!笆绶砂啄救玺Γ粗窕褂诎朔ㄍǎ粢灿腥四芑岽耍街榛纠赐!闭獗闶钦允咸庠谄涔拍局袷忌系拿洹D呤显谔饪戮粗俚幕袷币残聪铝耍骸凹煸舷粝羧似废担牖胧榉ň恪钡氖洌胝允细┭龊粲Α
    关于倪氏的师承,除了上述三个方面外,还包括关同和李成等。如董其昌所说:“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邱(李成)寒林,山行宗关同,皴似北苑,而各在变局。”一个画家的成功,绝不是单一的师承可以实现的。
   倪瓒的画,在明清画坛上,有着极大的影响。可以这样说,明清山水画领域就是倪、黄(公望)的天下,而倪、黄是元代山水画最典型的代表,标志着“元四家”的最高成就。
    倪瓒卒于明洪武七年,他的影响,首先反映在比他小六十一岁的同乡画家王绂的作品上。沈周说:“云林在胜国时,人品高逸……笔简思洁,至今传者,一纸百金,后虽有王舍人孟端学为之,力不能就简而致繁劲,亦自可爱。” (《寓意编》)可见,王绂学倪,并没有得到他的简逸,而走向偏于繁劲的一路。
其后,就要轮到吴门画派了。该派的两大支柱——沈周、文征明,都曾潜心于倪瓒。董其昌《画旨》说:“沈石田第学迂翁画,其师赵同鲁见之辄呼曰,又过矣,又过矣。”这虽是则逸事,但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沈周于倪画确实下过功夫;二是沈周属笔墨雄迈沉厚的一路,不易取得倪氏简逸的情趣。这些,在沈氏的部分仿倪作品中都可以得到验证。文征明曾师事沈周,但他的画风略偏于细秀,与倪氏靠得近一些。他有一路萧疏苍凉的墨笔画,从倪氏取法甚多,他的仿倪山水,也颇能接近,但趣似乎减淡了。其他吴派高手,学倪者亦不少,如陆治,山水全用侧峰折带皴,构图、境界也有仿佛处。
晚明,倡导、学习倪瓒最力且成就最著者,当推董其昌。董氏对倪云林的继承,首先表现在画学思想上的一致。他的“以画为寄,以画为乐”的自娱观,完全是倪氏“聊以自娱”的再版。他对倪氏的评价,某些重要方面甚至超过黄公望,如他所说:“张伯雨题元镇(倪)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这一观点表现在董氏作品中的,即是对“稚拙美”、“柔美”、“静美”的追求,这些在很大程度上是倪云林影响的结果。董氏偏于简洁一路的山水,很多都取“一河两岸”的形式,即情趣也颇有合于倪氏者。
由于董其昌在画坛的突出地位,他的倡导,终于形成了一个时代的艺术气候,那就是明末清初之际兴起的,山水画的渴笔勾皴的简逸风尚。这一问题,傅申先生曾有专文论及,笔者仅作一简述。这—风尚的倡导者是董,而传统渊源是倪、黄。主要画家有:程嘉燧、恽向、邹之麟、马士英、龚贤、程邃、程正揆、萧云从、梅清等。不论在朝在野,也不论什么派别,几乎无一例外。
   与上述风尚相关的画家组合和派别还有:被确认为正统派代表的“清六家”——“四王吴恽”,皆以“元四家”筑基,在他们的传世品中,几乎都有仿倪之作。王时敏、王原祁祖孙和恽寿平对倪氏研究颇深,前面已引过原祁和恽氏的文句。王时敏仿倪,偏于文秀;王原祁则显得苍厚而略带拙趣;恽寿平的山水画,每每融入了倪氏疏简清逸的风神。
与“六家”同时的“四大画僧”——八大山人、弘仁、髡残、石涛,也受到倪瓒的影响。八大山人的山水,简略形象,重于情趣的画路,无疑来源于倪。1992年春,美国纳尔逊博物馆《董其昌大展》图录中,印有一幅八大山人临摹的董其昌仿倪山水小品,这是—个很好的实例,说明八大山人往往是通过董氏取法倪云林的,所以他的山水作品,既有倪的影响,又有董的影子。髡残取法黄公望和王蒙较多,但也偶有师倪之作,如《松风溪响图》。程正揆题云“石公指石谿,即髡残,笔墨得香光(董其昌)神髓,此忽作迂态,在《师林》、《鹤林》之间……”“迂”即指倪,《师林》、《鹤林》均为倪氏名作。主张“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的石涛,也对倪云林表示出莫大的兴趣,他在题画中写道:“倪高士画如浪沙谿石,随转随立,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石涛论画》)“倪高士有秋林图,余今写画,亦复有此。淋漓高下,各自性情。今海内笔墨去古远矣。”石涛是很少仿古的,他对倪氏的推崇,在于“各自性情”、“出乎自然”,更在那“冷冷逼人”的气。考察石涛的作品,还可以发现,他早期枯笔简略作品,也是通过董其昌进入倪氏的境界的。他的“拖泥带水皴”,山是从倪瓒的“折带皴”中变化出来的。
   “四僧”中的弘仁,笔者特别要把他提出来作一议论,因为他是明清两代中与倪瓒最为神似的—家。而且,由于他的带动,以他为旗帜的“新安画派”,大都趋向倪瓒的风范,使倪氏艺术焕发出新的光彩。弘仁因以黄山为画本,故与以太湖为画本的倪氏有所差别,尤其在构图上不同。但是,笔墨和意趣甚为投合。弘仁画山石,几乎纯用折带皴,他把倪氏的折带格外明确起来,甚至把揩擦的部分减弱到不能再简的地步,变成了转折分明的线条组合。倪氏作品中的那种秀峭而清冷的气息也完完全全被弘仁所承袭,造就了弘仁挺劲而冷峻的艺术风神。弘仁和尚诗中有这样两句:“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他对倪氏的崇敬是无以复加的。
    新安画家中,查士标、孙逸、汪之瑞等,均取法倪氏。查土标的墨笔山水,尤其是偏于简略平远的一类,也常取“—河两岸”式,行笔草草,笔法也甚似倪云林,但有时笔墨偏湿,情趣被冲淡了。
   比弘仁晚三十七年出生的姜实节,是一位不入城市,布衣终老的隐者。其山水、书法无不师法倪瓒,简淡萧疏,备极清旷之致,形神皆能肖似。肖似中又有不同的是,姜氏更偏于荒率,是其短,亦是其长。
清代宫廷画家,也有不少人深受倪、黄的影响,如董邦达、张宗苍等,他们都是通过王原祁认识倪、黄的,所以面貌甚类王原祁。倪瓒的冷逸意境,在他们的作品里已无可寻觅。清代宫廷山水画,是文人山水画的异化。
   清代中晚期的山水画中,仍然可以找到倪氏的踪影,但已无出色者可言。直到近代,虚谷、任伯年、陈师曾、黄宾虹等也曾从倪氏的艺术中吸收营养。今秋,北京嘉德拍卖会中,笔者见到一幅清中期方士庶仿学弘仁的山水作品。弘仁的画风生发于倪瓒艺术,他依然可以自立门户,并为后世名家所仿效。这一现象在中国传统绘画历史上普遍存在,它是中国画承传发展的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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