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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地理考据得失论(下)

 汉青的马甲 2015-02-18

三 顾氏之失


千虑一失,顾炎武也有不足之处,学者们已指正不少(57),今另举两例。


《日知录》卷八“属县”条云:“自古郡县之制,惟唐为得其中。今考《地理志》属县之数,京兆、河南二府各二十,河中、太原二府各十三,魏州十四,广州十三,镇州、桂州各十一,其他虽大,无过十县者。”今按:此说不尽然。据《旧唐书·地理志》,京兆府“天宝领县二十三”,河南府“天宝领县二十六”,河中府“天宝领县八”,太原府“天宝领县十三”,魏州“天宝领县十”,广州“天宝领县十三”,镇州“天宝领县九”,桂州只领十县。除太原府与广州外,各府州领县数均与顾氏异。并且,《旧唐书·地理志》豫、兖、相、沧四州下俱云“天宝领县十一”,定州实际领县也是11个,而幽州则领有12县,此六州所领均已超过10县之数,却为顾氏所脱(详见表1)。顾炎武仅以《新唐书·地理志》所载数字为据,故差失如此。

又,《日知录》卷八“府”条叙唐代府制云:“唐初止京兆、河南二府,武后以并州为太原府,玄宗以蒲州为河中府、益州为成都府,肃宗以岐州为凤翔府、荆州为江陵府,德宗以梁州为兴元府。惟兴元以德宗行幸于此,其余皆建都之地也。”今按:这段叙述,有四处疏误:


(1)京兆、河南二府始置于玄宗开元元年十二月庚寅(公元712年12月22日),时距李渊建国已近百年,不得谓为“唐初”;并且,此二府与河中府、成都府同为玄宗所置而又分书,误置于武后之前。


(2)太原府始置于开元十一年,见于典籍记载(见表2)。


可见,《通典》、《元和郡县志》、两《唐书·本纪》及《地理志》、《太平寰宇记》、《资治通鉴》均无异辞。顾氏以为太原府为武后所置是错的,其错误来源于误信《唐会要》卷六十八太原尹之记载:“长寿元年九月,置北都,改为太原府,都督为长史,以崔神庆为之”。此条《唐会要》为孤证,实际上武后时只置北都、未改太原府,且《旧唐书》卷七十七、《新唐书》卷一百○九崔神庆本传未见太原尹之说。据郁贤皓《唐刺史考》,接任崔神庆而主政太原者是韦安石,而《旧唐书》卷九十二韦安石本传则载其约于证圣元年前后“拜并州刺史”,并非太原尹,《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二本传未及之,故《唐会要》此条记载不可信。


(3)顾氏“肃宗以岐州为凤翔府”一语亦不甚确切。据《元和郡县志》卷二、《旧唐书·地理志》、《新唐书·地理志》、《太平寰宇记》卷三○载,天宝元年改岐州为扶风郡,至德元年改郡名为凤翔,至德二年年末十二月(或作乾元元年)改凤翔郡为凤翔府,《唐会要》卷六十八《凤翔府尹》条的记载最为完整:“武德元年六月十九日,改隋扶风郡为岐州;天宝元年正月,改为扶风郡,刺史为太守;至德元年七月,改为凤翔郡;二年十二月,改为凤翔府,称西京,李晔为尹;元年建卯月,改为西都;上元二年九月,停西都之号”。可见,岐州于天宝元年改名扶风郡,至德元年改名凤翔郡,至德二年十二月始改凤翔郡为凤翔府,非若顾氏所云直接改岐州为凤翔府也。


(4)唐末,乾宁四年升华州为兴德府、天祐元年升陕州为兴唐府,均见于《旧唐书·本纪》、《新唐书·地理志》及《资治通鉴》著录,俱为皇帝出狩而置,顾氏失书。


上文辨析了顾炎武“武后以并州为太原府”之言有误,其实在《日知录》卷八《府》条内,“玄宗以蒲州为河中府”也属语焉不详。唐代置河中府,经历了一个反复的过程。先是,玄宗开元初置,当年即罢;肃宗乾元三年复置,直至唐亡。关于前一次设置河中府的时间,顾炎武既没说清楚,学术界也一直没引起重视,对此笔者已有考证(58)。

四 结语


考据学是清代学术的主要特征,地理考据蔚为大宗。本来,“地理之学,炎武素所长也”(59),然而意想不到竟然会发生上述那些并不高深的失误。由此想到,今天如何评价清儒考据的地理成就?愚以为,应该深入到他们熟稔的学术领域中去,一一检验其考证之是或非,从而得出可信的实在结论,以免浮在表面。清代地理学家群星璀璨,治沿革地理者除了顾炎武之外,还有顾祖禹、全祖望、阎若璩、高士奇、胡渭、钱大昕、王鸣盛、洪亮吉、梁份、赵绍祖、吴卓信、徐松、张穆、何秋涛、沈垚、李兆洛、焦循、沈钦韩、汪士铎、阮惟和、施世杰、丁谦、杨守敬等,还有一些虽非专门、但也兼治沿革地理的学者如刘献廷、齐召南、王昶、江永、戴震、赵翼、洪颐煊、刘文淇、陈澧、李慈铭、俞正燮、曹廷杰等。与此同时,清代还有一批专门从事地理典籍辑佚、校勘、诠注的学者群,如王谟、孙星衍、张澍、陈运溶、黄奭、马国翰、缪荃孙、王锡祺等。因此,清代地理考据的研究,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学术界十分推崇顾炎武,研究顾氏论著丰富,年谱、传记、著作很多(60),论文也不少(61),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评价非常的高,鲜有指陈其谬误者(62)。笔者认为,顾炎武在地理考据方面的贡献在于开创风气,试图扭转明末“游根无谈”的习气,并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是主流。但不容否认的是,他对于具体地理考据不是很深入,有些地方还发生了错误,因而不足也是很明显的。因此,他的示范意义大于实际成就。作为今人,评价既不可过于苛求,但也不可拔高。


①章学诚《文史通义》卷5“浙东学术篇”。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


②《四库全书总目》卷67《〈昌平山水记〉提要》。(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7年。


③《四库全书总目》卷70《〈营平二州地名记〉提要》。


④《四库全书总目》卷68《〈历代帝王宅京记〉提要》。


⑤顾炎武著,于杰点校:《历代宅京记》,中华书局,1984年。


⑥《四库全书总目》卷70《〈营平二州地名记〉提要》。


⑦《四库全书总目》卷77《〈京东考古录〉提要》:“旧本题国朝顾炎武撰,载吴震方《说铃》中,其文皆见炎武所撰《日知录》及《昌平山水记》,殆震方剿取别行,伪立此名也”。朱莎莎:《顾亭林〈山东考古录〉考释》,《鲁东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⑧《日知录之余》4卷,没有地理考据的内容。


⑨《亭林文集》卷3《与友人论门人书》(四部备要本)。


⑩《四库全书总目》卷119《〈日知录〉提要》。


(11)此说颇得全祖望肯定,见其《奉冯茗园前辈论姑苏姑胥地名帖》《鲒埼亭集外编》卷45,收入《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2)《日知录》卷31“潍水”条。所据《日知录》为陈垣校注本,见《陈垣全集》第14~16册(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其中,《陈垣全集》第14册为《日知录校注》卷1—9,《陈垣全集》第15册为《日知录校注》卷10—22,《陈垣全集》第16册为《日知录校注》卷23—32。下同。


(13)王先谦:《水经注》合校本,卷7《济水注》已正作“山阳东缗司马登”,并云:“官本曰:案缗,近刻讹作昬。案:朱讹,赵改”。赵一清所改系据《日知录》此条,见其《水经注笺刊误卷三》。王氏合校本从之。《水经注》合校本,系巴蜀书社于1985年据光绪二十三年新化三味书室刊本影印。


(14)《日知录》卷31“四川”条。


(15)向,故地在今山东苍山县西的向城镇。今地以2012年底的政区为准。


(16)按:今为河北大厂回族自治县西北夏垫镇。


(17)指故绛,在今山西襄汾县西南。


(18)今山西翼城县。


(19)《日知录》卷31“劳山”条。


(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6“清代经学之建设”。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


(21)查《大明一统志》原文,只是在卷22济南府下将李白列入了“流寓”而已,并注明“李白,蜀人”。《大明一统志》版本为三秦出版社,据天顺五年原刊本于1990年3月影印。又,清编四库全书时去掉了“大”字,故本文中的《明一统志》、《大明一统志》是指同一部书。


(22)对此,王世贞有异议,认为:“此山东乃关东,非今之山东也。《一统志》固已俗,然用修亦所谓得其一、未得其二者也”。说见其撰《弇州四部稿》卷163《说部·宛委余编八》。《四库全书总目》也有异议。


(23)《四库全书总目》卷72《〈皇舆考〉提要》。


(24)《四库全书总目》卷126《〈读史订疑〉提要》。


(25)[明]徐弘祖等著:《徐霞客游记》卷4下《黔游日记》,象鼻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永宁州安笼菁山,见《大明一统志》卷88,(西安)三秦出版社据天顺五年原刊本于1990年3月影印,下册,第1358页上。普安卫安笼守御千户所,见《大明一统志》卷88,三秦出版社影印本下册,第1357页下。


(26)[明]徐弘祖等著:《徐霞客游记》卷5上、第690页,滇游日记。广福寺,见《大明一统志》卷87,下册、1328页下。


(27)[清]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总序一,(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28)下文前八处见《日知录》卷31“《大明一统志》”条,后两处分别见同卷“柳城”、“石城”二条。


(29)见《大明一统志》卷1,上册、第3页下。


(30)《辽史·地理志》:“三河县,本汉临泃县地”。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83指出:“临泃,唐县,非汉县明矣。《明一统志》又承《辽志》”。厉鹗指出《明一统志》之误,亦沿袭《辽史》耳,说见《辽史拾遗》卷14“三河”,可供参考。


(31)见《大明一统志》卷1,上册、第5—6页。


(32)见《大明一统志》卷1,上册、第14页上。


(33)见《大明一统志》卷1,上册、第14页上。


(34)见《大明一统志》卷1,上册、第14页上。


(35)今辽宁义县北。


(36)今河北迁安市东北。


(37)按:永平府,治今河北卢龙县。查《明一统志》卷5永平府,原话为:朝鲜城“在府境内,相传箕子受封之地。后魏置县,属北平郡,北齐省入新昌县”见上册、第97页下。


(38)见《大明一统志》卷25,上册、第416页上。


(39)原文见《大明一统志》卷58,上册、第886页上。按: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7早已指出,此误实始于南宋王象之,见《舆地纪胜》卷32《赣州》;祝穆因之,见《方舆胜览》卷20《赣州》。


(40)《大明一统志》废柳城县引文见卷5永平府“土产”、“古迹”,上册、第97页下。《唐书》引文见《新唐书·地理志三》,(北京)中华书局,第1023页。


(41)《大明一统志》此处引文见卷5永平府“古迹”,上册、第97页下。辽之石城县,始置于武则天时,治所在今河北滦县西北榛子镇,元初废。汉石城县,则在今安徽贵池市西南;即使是后燕所置之石城县,治所也在今辽宁建昌县西,其余十多个石城县与此无关。


(42)《四库全书总目》卷68《明一统志》。


(43)《大明一统志》上册、第354页下。


(44)[清]胡渭著,邹逸麟编:《禹贡锥指》卷3“浮于济漯达于河”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86页。按:《明一统志》原文作“章丘县东北”,胡渭引作“章丘县北”。


(45)《大明一统志》上册、第209页上。


(46)[清]胡渭著,邹逸麟编:《禹贡锥指》卷5“蒙羽其艺”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1页。


(47)即把蔡山指实为在雅州东五里,以漳县西北西倾山当《禹贡》之西倾,将无考之太史河臆说在南皮县北。


(48)《大明一统志》卷12,上册,第194页下。


(49)《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55页。


(50)阎若璩:《潜邱札记》卷6《与刘颂眉书》第4。


(51)见《大明一统志》卷14安庆府宫室,上册,第231页上。


(52)见《嘉庆重修一统志》卷119安庆府古迹“三至堂”条。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册6、页4743。


(53)见《大明一统志》卷82,下册,第1250页下。


(54)见《嘉庆重修一统志》卷450廉州府山川“西灵山”条。册29、页23033~23034。


(55)雍正《畿辅通志》卷40“山海关”条,雍正《广西通志》卷44《古迹》“汉丁郎墓”,雍正《浙江通志》卷6武义县“九里潭”条,乾隆《江南通志》卷200《杂类志(辨讹》“相人入下相辨”,叶圭绶撰《续山东考古录》卷32“《一统志》山东古迹辨误东昌府平恩故城”等。


(56)叶圭绶所引的《一统志》,究竟是哪一部?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之标点本《续山东考古录》第847页第1条注释认为是乾隆时所编的《大清一统志》。今按:乾隆初年编成了《大清一统志》初修本,乾隆四十八年编成了《大清一统志》续修本,故所指不明。《大明一统志》尚无“统部”一说,沿革亦无如此细致的分目,可以排除。今查阅叶圭绶所引《一统志》,于山东省级有《统部沿革表》,于各府均有沿革表,各府沿革表与《大清一统志》续修本、重修本有出入,反而与初修本吻合(中国人民大学庋藏乾隆九年武英殿刊初修本之东昌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后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青州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刘宋、后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泰安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宋、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曹州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宋、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登州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后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莱州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宋、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武定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宋、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沂州府表,列目有两汉、魏晋、宋、魏、齐周、隋、唐、五代宋、金、元、明),证明叶圭绶所引为《大清一统志》的初修本。初修始于康熙年间,成书于乾隆初年。


(57)阎若璩:《潜邱札记》、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0《跋金石文字记》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6述及古北口杨业祠一事,谓炎武“必执后代传闻以驳当年之目见,亦过泥史传之失也”。又,安介生:《“山西”源流新探》(载《晋阳学刊》1997年第2期)指出顾氏“河东、山西,一地也”之说也不确切。


(58)《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4期。


(59)《四库全书总目》卷86《〈历代帝王宅京记〉提要》。


(60)赵俪生著:《顾亭林与王山史》,(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赵俪生著《顾炎武新传》,收入《赵俪生文集》第3册,(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周可真撰:《顾炎武年谱》,(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陈祖武等著:《旷世大儒——顾炎武》,(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许苏民著《顾炎武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另外,陈祖武著:《清代学术源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5章还专门研究了顾炎武《日知录》。


(61)赵俪生:《顾炎武〈日知录〉研究——为纪念顾炎武诞生350周年而作》,载《兰州大学学报》1964年第1期;施丁:《顾炎武的史学成就》,载《史学史研究》1991年第2期;郝润华:《顾炎武与清代考据学》,载《西北师大学报》1989年第2期;董平:《顾炎武与清代学术之转向》,载《学海》2010年第2期;赵旸:《论顾炎武的史学思想》,载《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吴长庚:《清代经典考据学之祖——顾炎武》,载《湖南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62)笔者孤陋寡闻,仅见一篇,即陈智超:《陈垣与史源学及〈日知录〉研究—〈日知录校注〉》,《编者前言》,载《安徽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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