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名字这事,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跟全世界掰手腕。以至于哪个人不经我指点就写对了我的名字,我几乎是抱着感恩的心情马上把他引为知己。但是这样的知己,太少了。
要说这倒霉名字的由来,还要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说起。
要按我妈的说法呢,从小我就是个令人扫兴的孩子。我想这和我生在四月五号清明节这天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系。有时候也琢磨,为什么不早不晚,忙于此时来到这个世界,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时隔久远,实在记不得了。但是,反省一下,这倒确实挺像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有些人呢,紧着这一生里,净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些不合时宜的事,一脑子坏灵感,说干就干,特别拦不住,特别劝不住自己。比如像专门赶着鬼节来世间报到。什么叫来自骨子里的不讨喜?这就是。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是产房里的模范。当时一个大病房,并排躺着着很多大圆肚,呻吟声此起彼伏。那时候剖腹产是很特别的待遇,一般叫唤个一天一夜生不下来也是常事。我就是在那间产房里两个小时就滚了出来的奇迹。后来跟做医生的朋友聊天,人家说,两个小时就顺产,对于头胎,几乎不可能。更加奇迹的是,在整个生产的过程里,我妈几乎不吭一声。不是因为坚强,好像确实不怎么疼,按老太太的话说就是,可以不呼天抢地。护士看我妈一个人躺在角落的产床上,安静的不像话。跑过去问:怎么样?还行。想吃蛋糕么?想。于是吃了一块蛋糕。想喝水么?想。又喝了半碗凉白开。还想吃蛋糕么?想。于是,又吃了一块。护士乐坏了,临时把我妈树了典型:你们看人三床,不哭不叫,又吃又喝,人这是攒劲儿呢,瞧瞧你们。。。正夸着,我妈突然间大叫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大夫跑过来一看,不得了,开了七指了,一边叫我妈提着气提着气,一边推着产床向着接生室飞奔而去。不大一会儿,我就滚了出来。说滚,是因为,我是圆胎。老百姓俗语西瓜胎,包衣很厚。当时母亲恍惚听到大夫说不行太厚,剪开吧,我妈吓得要命,大叫:别剪别剪。大夫说没事没事啊,不疼。我妈只听咔吃一声,咕噜一下,我就落生了。人家是呱呱坠地,我是咕噜坠地。
生了出来,洗干净了,大夫把我抱给我妈看,一边说着吉利话,大胖闺女,长得挺俊的,像你。据老太太后来无数次回忆的那样,一看小包袱卷里的我,我妈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您确定这个小怪物像我么?”这个模样,按我妈的描述,也确实太碜了:红红的小鼓脸,硕大的脑门。眼睛还没睁开,水汪汪的大眼泡,肉呼呼的。大长胳膊大长腿,无力的达拉着。两个腮帮子几乎无肉,所以就显得脸是格外长,还有中间那只硕大无比的大鼻子。。。我妈当时大概表达了某种你真觉得这像我么?肯定不是抱错了之类的顾虑,大夫指着我安慰说,这叫高鼻梁,这叫杏核眼,手长脚长准长大个子。之后又补充说,我们看多了,你们孩子真不算太难看的。听了这话,我妈终于哭出了声。
我妈强忍眼泪,一边像所有妈妈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孩子那样,开始掰着我数脚趾头,手指头。结果发现除了两个小拇指微微往里弯了一截,其他还算齐全。当然,鉴于脸已是这样,对于长得略显潦草的小手指头,也就无心吐槽,只有照单全收了。
后来,据说,我当时还挺玉树临风的爸爸看到了我的尊荣,什么话也没说,转头跑我舅舅家蒙头大睡去了。估计在梦里还想不通,我这长得孙道临似的,他妈得多暗使反劲,才能给我生出这么个东东来。当我爸鼓足勇气再次出现,已是几天之后接我妈出院那天了。
基于对我多年的了解,我妈曾经给我下过一个断语:“你这孩子啊,能给人多大惊吓,也能给人多大惊喜。”就比如我的长相。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差不多出生三个月之后,我妈我爸最大的乐趣竟然成了享受我每天带给他们面目一新的惊喜。按老太太的话说:“那真是一天一个模样,突然间就跟年画里的大头娃娃似的长得那么体面。”据说,我长到半岁的时候已经像吉祥物般受到整条胡同的街坊们的热烈追捧了。当然,事态还在不停地向好。可能是不断的受到正能量的感召吧,等我长到30多岁的时候,某一天下了节目,没有卸妆就回到家,老太太坐在一旁看着我,突然咯咯乐了起来。我说您怎么了,我妈悠悠的说:“人家现在都流行整形整成金喜善。你妈牛吧,直接生了一金喜善。”
所以说,是有女大十八变这回事的。当然这是后话。回到想当初。。。
话说我妈抱着小包袱卷里的我,后头跟着老大不乐意的我爸,回家了。上户口也不顺,主要耽误在起名字的问题上,家里人一分为三派,发生了重大分歧。爷爷重视传承,按照胡家族谱,我这一辈应该序永字。就叫个永红,再生老二也想好了,叫永欣。我妈对这名字保留意见,长得本来就难看,再起这么个形同虚设的名字,就像其他成百上千的永红永欣一样混迹于人群更没有辨识度了?爸爸也有主意。只是趣味足够小众,觉得起个女了吧唧的名字不大气。不如叫世序。世界的序幕,多么有意义。估计我妈当场就翻脸了,胡世序,您还能起得更老八股一点么。
女人总是这样的,否决权使用得非常利索,建设性上却为了难。别人的主意都不好,那到底该叫个啥?拿捏不定。踌躇着,眼看着我已经生了两周多,转眼就到了公元1970年4月24号那天的上午。就在这一天,我妈终于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了,拿出了所有中国人在给孩子起名上的杀手锏——翻字典。翻一翻二皆不中,事不过三,翻了一个紫出来。紫,紫什么呢?啊。紫微:星座名。古时代表帝王的星座,诸星之首。嗯,胡紫微,听上去挺神气啊。就这么定了。估计当时24岁的家母,为自己翻字典得来的名字感到相当得意,于是一个人欣欣然跑去薛家湾派出所上了名字。从此,在落生19天的时候,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有名份的人。
故事还没有完。晚上,虚长几岁年届三十的家父办事回来,发现我妈已经自作主张给我上了户口,而且户口上竟然起了胡紫微这个名字,大惊失色。你你你,还不如给她起名叫胡皇上呢。要造反那你。赶紧给我改了去。在那个狠批封资修的年代,这话算是很重的了。两人为此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场因我而起的冲突。当谨小慎微的父亲遇上了神经大条的母亲,结果是可以想象的:不改,就这样。爱谁谁吧。
就这件事的细节,后来问过老两口,我妈说,刚上了户口就改名字,太丢人了。必须死扛。我爸说,幸亏红卫兵没文化,算是逃过一劫。
故事还没有完。就在我妈决定我这辈子就叫胡紫微了而且一意孤行给我上了户口的那天晚上,老辈子的人应该还有印象,也就是1970年4月24日半夜,发生了件轰动全国的大事——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了。那个晚上,锣鼓齐鸣,口号应天。多少北京市民跑到院子里看星星。我妈把我从小床上抱起来,隔着大门看热闹,一边俯在我耳边说:宝贝,国家造的星星上天了,咱家的星星降临了。“这也真是太巧了呀。”相信老太太当时为自己翻字典翻到了这样配合形势的名字,内心里曾一度感到过深深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