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初年宗王海都为争夺帝位而与中央政府进行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疑是元朝历史中的一件大事。中外史籍均称海都起兵为叛乱。现在看来,并不惬当。 一、问题的提出 (一)海都太子令旨碑 长生天底气力里(下空十字) (二)太清宫执照碑 宣差顺天府河南等路□□□上司文字,统领各万户军□□□起立亳州,其间有(下空六字)掌教李真人,为亳州西有圣祖太清宫观,经值兵革叁拾余年,殿宇崩塌,圣像损坏。此上差隐真大师提点石志玉等前来,已蒙宣差万户将周迥应有碑铭、砖石、园果、桑枣一切等物,施与本宫为常主,及出榜禁约诸色人等,普不得非理骚扰侵犯外,有北京张真人等钦依(下空七字)海都太子令旨前来重修,见行般运木植,准备兴工。所有已施为主,执照未蒙给降,乞照验事。准告使府相度。太清宫观古迹钦依太子令旨,将已施(下空七字)。太清宫地面每壹面宽壹拾里,肆面计肆拾里,于内应有底园果树木、养种田地一切等物尽行施与,为赡宫常主。南北宫以会仙桥为界,诸人并不得争理。所有执照合行出给者。 顺天曲阳黄岩端刊
二、海都是谁
第一,从太子的角度考察。 按照惯例,封建社会的嗣君才能称太子,但太子之称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周代天子及诸候的嫡长子或称太子,或称世子,起初并无严格轸域,列国国王之子亦可称太子。迨至汉代,被立为嗣君的嫡子始称太子,后成定制。但少数民族国家对此不甚计较,如《大金国志》中称阿骨打的第二子斡离不为二太子,第四子兀术为四太子即是一例。称之为太子,并不意味着他是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蒙元时期最早出现太子称号的,是宋朝人徐霆疏证的《黑鞑事略》一书,其中说成吉思汗把河西dǎi@①(窝阔台)立为伪太子”。《蒙古秘史》中也有捏坤太子、合答安太子的称呼,但并无嗣君的含意。《圣武亲征录》曾多次出现太子一词,何秋涛注云:“斡歌歹(窝阔台)称三太子,即太宗也。太祖此时已定以太宗为嗣,故令大太子、二太子皆听其节制。”达表明术赤与察合台虽已明确不是嗣君,但可与窝阔台一样称为太子。《元史》卷107《宗室世系表》中,成吉思汗6子除拖雷称睿宗外,其余皆称太子;太宗窝阔台7子中,长子贵由袭位是为定宗,二子阔端、三子阔出称太子,余皆称大王;定宗3子中,次子脑忽称太子,余皆称大王;宪宗5子均称大王,世祖10子中除皇太子真金外,无称太子者。蒙古人以前从不预立皇储,每汗之立,必经诸王百官集议,然后定策,谓之忽里勒台。尽管如此,定宗、宪宗之立,都引发过一场争端,“忽必烈鉴于前事,知汉法立储,实宗社至计,乃定策立真金为皇太子。”从此成为定制。
第二,从寺观碑文本身的角度考察。 元代免除寺观赋税差役的碑文,分作圣旨、懿旨、令旨三种。圣旨碑无须多说,懿旨碑是指以皇后名义发布的碑文,多半发生在皇后摄政时期。如卫州汲县(河南卫辉市)的《北极观懿旨碑》、赵州(河北赵县)的《太清观懿旨碑》[⑥],均是以窝阔台皇后脱列哥那的名义发布的。《北极观懿旨碑》发布的时间是乙巳年,即1245年,当时太宗窝阔台已殁,乃马真(即脱列哥那)皇后称制;《太清观懿旨碑》则发布于丁未年,即1247年,当时“帝(定宗贵由)虽御极,而朝政犹出于六皇后(指脱列哥那)云。”[⑦] 令旨碑是太子、诸王为免除寺观差役税粮而刊布的碑文。这类碑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太子可以无远弗届,向全国各地发布令旨,诸王则只能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布令旨,无一例外。出镇宗王虽然拥有征税、统率军队、使用驿站、招降谕叛、更张政事、参议行省事等特权,但“就实质而言,出镇宗王只是以皇室成员的特殊身份,代表朝廷执行某些军政权力和任务。其镇戍区,则是他们征伐镇戍、监督军政的活动范围。”[⑧]如至元十四年(1277)以忽必烈之子安西王忙哥剌名义发布的《@②zhì@③(陕西周至)重阳万寿宫令旨碑》便是一例。忙哥剌于至元九年(1272)被封为安西王,出镇陕、甘、川等地,冬驻京兆,夏驻六盘山,陕西为其势力范围。再如壬子年(1252)以忽必烈大王名义发布的卫州(河南卫辉市)《太一广福万寿宫令旨碑》。忽必烈当时虽非太子,但1251年宪宗即位后,“同母弟惟帝(指忽必烈)最长且贤,故宪宗尽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遂南驻爪忽都之地。”[⑨]迨至“1252年,蒙古帝(指宪宗)以中原之地封宗属,以河南、陕西之地畀忽必烈。”[⑩]卫州在忽必烈的封地之内,因此忽必烈在这里发布令旨是顺理成章的事。马儿年(大德十年,1306)以海山太子名义发布的山西霍县《霍岳庙令旨碑》是又一个例子。海山即元武宗,是成宗次兄答剌麻八剌长子,成宗时受命镇守漠北、驻军安台山(阿尔泰山)一带,曾与海都作过战。原来成宗只有一子,即皇太子德寿,他于大德九年(1305)十二月亡故。成宗弟兄三人,但其长兄晋王甘麻刺与成宗并非一母所生[①①],因此甘麻刺之子不得与海山比肩,于情于理,都该由海山继承帝位。因此在皇太子德寿亡故至十德十一年(1307)正月成宗崩逝前的一段时间里,海山有权以皇太子的名义向全国各地发布令旨。同时海山因佩有皇太子宝,具有代大汗亲征和以皇太子兼枢密使节制天下兵马的双重意义,在出镇诸王中,权势尤为显赫。 海都的情况与海山近似,只是世祖以前的太子权柄没有这样大。河南行省本不是海都的势力范围,他却能以太子名义对鹿邑县太清宫发布令旨,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他是确凿无疑的汗位继承人,因为除了天子、皇后、太子外,谁都无权向全国发布令旨。
三、海都何以能当上太子 海都本是一宗王之子,之所以能当上太子,当然和蒙元时期的忽里勒台制度有关。世祖忽必烈之前,蒙古人不预立储君,要嗣位为汗必须有两个前提:一是有大汗生前的推荐,二是必须经忽里勒台的同意,这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1246年出使蒙古的西方学者柏朗嘉宾谈到这一制度时说,成吉思汗远征中亚,“回到本土之后,并在那里制订了鞑靼人所必须严格遵守各种各样的法律和敕令。我们仅仅引证其中的两条。据其中一条规定,无论任何人,如他骄傲自大,以至于未经宗王们的推选而主动提出想成为皇帝,就应该毫不留情地处决之。”[①②]太宗窝阔台殁后,贵由即位前,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惕赤斤擅自问鼎汗位,贵由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即追究此事,由蒙哥和斡儿答进行审讯,“审判结束后,一些异密们把斡惕赤斤处死了。”[①③]《瓦撒夫书》记载,武宗海山即位后,追究世祖孙安西王阿难答(忙哥剌之子)擅立之罪,“以其违背成吉思汗法令,无皇族诸王之同意,谋夺大位,罚处死刑。”[①④]这二人一是成吉思汗的幼弟,一是忽必烈的嫡孙,均因擅自觊觎帝位而丢了性命,处罚之严,令人咋舌! 海都出自窝阔台家族,成吉思汗在世时曾下令皇位保持在窝阔台家系内,中外史籍对此均有明确记载。《瓦撒夫书》中写道:“世界征服者皇帝成吉思汗曾在他的法律书扎撒中……明确而毫不隐晦地命令道:只要窝阔台还有一个吃奶的后代存在,他在继承祖先的皇位、国家的旗帜和军队的统帅权方面,就优于其他[各支]的儿孙。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宗王和为数众多的军队……聚集在他(指海都)的保护旗下。”[①⑤]《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的话说:“我也使一子承继汗位。对于我的圣旨,不要更改,不要间断,不要贻误,不要失错,凛遵奉行。斡歌歹(窝阔台)的后代,如果虽然包着草,但是牛也不吃;虽然包着油,但是狗也不吃,难道我的后代子孙中连一个好的也不会有吗?”[①⑥]蒙哥之立距贵由即位不过五年光景,当时拥立贵由为汗并立下誓言要将汗位传于贵由子孙的诸王多数还健在,言犹在耳,誓约已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汗位由窝阔台系转往拖雷系,良心上受到的谴责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当拔都以宗王之长的身份邀集全体宗王举行忽里勒台,推戴蒙哥即位时,遭到窝阔台、贵由、察合台诸系后王的抵制,也是很自然的事。 汗位为什么由窝阔台系转向拖雷系,有很多原因。 一是家族矛盾。术赤“与他的兄弟察合台、窝阔台总是拌嘴、争吵、不和睦……在他与拖雷及双方家族间,开辟了一条诚挚团结之路。”[①⑦]术赤与两个弟弟不和,是因为成吉思汗之妻孛儿帖被蔑儿乞惕人俘虏过,有孕归来,生下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怀疑术赤不是乃父的骨血,这一芥蒂和隔阂影响到了后世。尤其是1248年贵由以赴叶密立(新疆额敏东南)养疴为名,准备讨伐不肯翊戴他即位的拔都时,拔都接到了拖雷遗孀唆鲁禾帖尼的情报,也拔刀相向,整军来迎。旋因贵由死于横相乙儿(新疆青河东南),战争的阴霾才烟消云散。但拔都耿耿于怀,决心废黜窝阔台的后裔。当他以得天独厚的条件成为蒙古全体宗王之长时,便要提携拖雷系,压抑窝阔台系了。 二是贵由皇后行为乖戾,失去人心。贵由殁后,斡兀立海迷失皇后在她摄政的三年中,“除了与商人作交易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斡兀立海迷失却大部分时间单独与珊蛮们在一起,沉溺于他们的胡言乱语中,而不认真治理国家。”[①⑧]13世纪法国旅行家鲁布鲁克说,蒙哥曾亲口告诉他:“海迷失是最坏的巫婆,她用她的巫术毁了她的全家。”[①⑨]蒙哥是斡兀立海迷失的政敌,自然要不遗余力地诋毁她,其说虽未尽可据,但说斡兀立海迷失是最坏的巫婆,并不冤枉她。志费尼也说:“斡兀立海迷失整天跟珊蛮策划于密室,以实现他们的妄念和狂想。[其子]忽察与脑忽呢,他们在其母对面各据一宫,这样就在一个地方有了三个统治者。”[②⑩]《多桑蒙古史》也有类似记载,兹不具引。她母子因为行为乖戾而失掉人心,而人心的向背就可能改变宗王们在忽里勒台的态度。同时脱列哥那皇后违背窝阔台立失烈门为嗣君的遗言,改立己子贵由为汗,客观上也给拔都拥立蒙哥提供了口实。 三是拖雷遗孀唆鲁禾帖尼善于纵横捭阖,折冲樽俎,赢得了人们的赞誉。拖雷亡后,她循规蹈矩,体恤百姓,御下有方,纪律严明,从不违犯法令。当拔都以宗王之长的身份召集忽里勒台,遭到诸王反对时,她把儿子蒙哥派到拔都那里去联络感情,加深了术赤系与拖雷系的关系,“以至贵由汗死时,大部分人对于把汗国的权柄交给她的儿子蒙哥可汗,一致赞同,同心翊戴。”[②①] 无可奈何花落去。由于以上三点原因,汗位终于从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 尽管拔都用武力完成了汗位的转移,但他并不具有成吉思汗、窝阔台那样的权威,擅自更改窝阔台的遗命,也不能使诸王心悦诚服。脱列哥那虽然也没有遵奉窝阔台的遗旨,但汗位并未跳出窝阔台系,拔都的做法未免走得太远。他可以用武力拥戴蒙哥,但为什么要蓄意违反窝阔台的遗命,却作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因此当蒙哥登临汗位时,窝阔台的大将额勒只带反对说:“你们(指拥立蒙哥的诸王)曾全体一致议决并说道:直到那时,只要从窝阔台合罕诸子出来的,哪怕是一块[臭]肉,如果将他包上草,牛不会去吃那草,如果将他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我们[仍然]要接受他为汗,任何其他人都不得登上宝位。你们为什么另搞一套呢?”[②②] 这实在是鞭辟入里的质问,在座的忽必烈只能以窝阔台遗命立失烈门,你们为什么又立了贵由来搪塞。这一辩解未免强词夺理,既然脱列哥那不遵窝阔台遗命,蒙哥又何必效尤呢?当蒙哥的使者要求贵由的遗孀斡兀立海迷失参加对失烈门等人的审讯时,她也提出了质问:“你们这些宗王曾经允诺并作出过保证:大位将永远属于窝阔台合罕家,任何人也不得与他的儿子们对抗,现在你们却不守信用。”[②③]蒙哥对她的回答,就是把她抓来,赤身露体地审讯,然后沉入水中淹死。 可能是这些抗争产生了效果,也可能是蒙哥、拔都与宗王们在忽里勒台上达成了妥协,立窝阔台的后裔为太子,以平息窝阔台系后王的不满。而海都适逢其会,在这时脱颖而出。中外史籍对海都的才干都一致肯定。《史集》说他“是一个很聪明能干而又狡猾的人,他对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奸诈而又狡猾。”[②④]《多桑蒙古史》说他“为人足智多谋,交结术赤后王。”[②⑤]屠寄的《蒙兀儿史记》说:“海都宽仁有勇,深为西部蒙兀人所爱,建号漠北,右手宗王胥附之。”[②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海都才横空出世,得以太子之名向全国各地发布令旨,于是离海都封地山水迢递的河南江北行省亳州太清宫才有了《海都太子令旨碑》、《太清宫执照碑》,王鹗才能在《宫观碑志》中称他为太子。 当蒙哥1251年即位时,海都才17岁,尚不到弱冠之年,显然还不具备治理一个广mào@④帝国所必需的才干和能力。迨到1259年蒙哥易箦时,25岁的海都奋发淬砺,羽翼已丰,正当他踌躇满志,要君临天下时,突然忽必烈从斜刺里杀出,于1260年抢先攘夺了帝位,海都的愤懑与不平是可以想见的。不平则鸣。他大声疾呼,奋力抗争,以图改变这种结局,而当这一切都无效时,出兵便是他唯一的选择了。这就是海都起兵对抗中央政府的真实动机。 遗憾的是,元代统治者从汉文史籍中删削了海都被忽里勒台立为汗位继承人的事实,使得这一事件晦而不彰。亳州太清宫的《海都太子令旨碑》、《太清宫执照碑》和王鹗的《重修亳州太清宫太极殿碑》因嵌于墙壁内,才得以躲过浩劫,保存至今,为我们研究元代初年北方诸王之乱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史料。海都从至元五年(1268年)起兵,到成宗大德五年(1301)受伤死去,同元朝中央政府周旋了近三十年,除了海都的个人才能外,应该说宗王们对这位落难王孙的同情和支持,是他能支撑这么久的一个重要因素。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海都起兵不是叛乱,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应该为海都正名。 (原文作者任崇岳 河南省社科院历史所) ①④《元史》卷3《宪宗本纪》。 字库未存字注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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