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裘山山:美人卧(短篇小说)

 非人磨墨墨磨人 2015-03-02
山山山


作者:裘山山

(2014-11-21 21:30:54)

很久没贴小说了。也很久没写中短篇了。上半年全力以赴完成了新长篇,下半年才写了一个中篇一个短篇。中篇《死亡设置》在《长江文艺》发表后,被四家选刊选载,我就不贴了。这个短篇(发表在《芒种》杂志)受了冷落,一家选刊都没选,我就贴一下吧,辛辛苦苦写出来,总希望多一些的读者看到。再说我自己还蛮喜欢的。

 

 

醒来已经快中午了,阳光透过雾霾还是洒了半个床。这一觉睡的,真是够长了。可叶晚云丝毫没有神清气爽的感觉,反而有些头疼,身子发沉,好像一夜没睡似的。这样的状况,只在十几年前公司新开业时出现过,那一次她连续三天没睡。这一次她天天都睡了,只是睡得不踏实而已,竟然如此疲惫不堪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身子,两腿错开侧卧着,脸贴着枕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姿势,分明就是美人卧。三十年前她做舞蹈演员时,曾多次跳过这个动作,最后一下颇有些高难度。只是那时的脸颊,是贴着舞台脏兮兮的地板。

真是老了,不经折腾了。叶晚云暗自叹息。

折腾她的是前夫。昨天上午,她送走了他,不是送上飞机送上火车,是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尽管是前夫,尽管已经“前”了十年,但毕竟是孩子他爸,毕竟是个朝夕相处八年的人。八年,即使是一个保姆也会建立感情的。自从知道他罹患绝症后,叶晚云去医院看过数次。看一次难过一。昨天火化时,更是忍不住大放悲声。人的感情实在是难以说清。

叶晚云的现任老公,三天前就出差去了。叶晚云怀疑他是有意离开的。对这一举动,叶晚云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不满?想了想,还是感谢吧。换作自己,又能怎样?

昏沉沉的脑袋引导着昏沉沉的身体,叶晚云走到镜子前,立即看到一个憔悴不堪的中年女人。这样的状态可真不能见人,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哪儿都不去了,在家宅一天

 

那么,首先得把赵姐的聚会拒绝了。以她现在的心情,要强装笑颜和几个女人应酬一晚上,实在是一种折磨。似乎对前夫也不太公平。所以昨天接到邀请起,叶晚云就没打算去。可是拒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请她的人和参加的人,都是些重量级的朋友。放在过去,她是断断不会拒绝的,还生怕人家把她落下了。

叶晚云拿起手机,打算用短信来婉拒盛情。很多时候,用短信说“不”比用电话更方便,撒个谎也不至于不自在。

“赵姐,谢谢你的盛情邀请。非常抱歉,今晚我不能来参加聚会了,家里来了几位亲戚,实在走不开。过两天我来请你们吧。祝你们玩儿得开心!”

叶晚云看了一遍,有些不自在。家里的确是来了亲戚,不算撒谎,问题是,亲戚已经走了亲戚是前夫家的亲戚,来奔丧的。前夫离婚后没有再婚,后事便由他兄妹操办。哥哥姐姐妹妹加嫂子姐夫妹夫计7人,全都从老家赶过来了,尽管叶晚云是前妻,还是主动担当了接待任务,把他们安排在离家不远的小宾馆,并且让公司的两个车保障出行。昨天上午火化,今天一早,亲戚们就抱着骨灰盒回老家去了。

管它呢,就这样吧。遇到这样的事,撒个小谎上帝也不会计较的。叶晚云又看了一遍短信,在结尾加处了一个“哈”字:“祝你们玩儿得开心哈!”这个“哈”字相当有亲和力,只要一用它语气立马亲切随意,是叶晚云的常用词。

 

叶晚云正要点发送时,一个电话插了进来。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小细节改写大情节

电话是她的好友,也算是闺蜜晓晶打来的晓晶上来就说,心情好点儿没有?她懒懒地回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什么都不想干晓晶说,看来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今晚我请你吃饭叶晚云说,不想出去。刚刚才把一个聚会推了。晓晶说,不行,你这样不行,必须振作起来。今天晚上你听我的安排吧

晓晶开始不由分说地纠缠她,对她进行说服教育,猛灌心灵鸡汤,还问她是吃西餐还是寿司还是韩国料理,反正不能在家窝着,要走出去。如果她非要在家的话,她就到家来陪她。晓晶虽然比她小8岁,但每每心情不好时,她就跟大姐似的安抚她。

叶晚云知道摆脱晓晶比摆脱赵姐困难多了,她对她门儿清,没法撒谎,她也没法跟她使性子,因为这些日子全靠她帮她接待亲戚打理杂事晓晶的游说到“人一定要学会放下”这一段时,叶晚云突然说,好吧好吧我出门就是了,你就陪我参加赵姐的聚会吧。

 

车到海陵阁,门口的侍应生立即走过来问,需要帮你泊车吗?

叶晚云点头,把钥匙交给他。然后拿出手机看短信:海陵阁333包房。这里她来过很多次了,本市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刀子很快。如果不是重要的生意她不会来这里。反之,请她来这里的,也都是些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大上”朋友。

晓晶已经先到了,在大厅等她,一看到她就点赞:美女就是美女,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叶晚云今天穿的是宝蓝色蜀绣旗袍,当然是改良过的款式,配了双新买的黑网纱鱼嘴高跟鞋。脖子上的饰件,前夫送她的珍珠项链,二十年前的东西了,资格货,至今依然润泽光亮。戴上它,也算是对他的纪念吧。

叶晚云听到夸奖心里有了几分愉快,但还是及时反馈道:你才靓呢,年轻到底不一样,穿个休闲装都那么漂亮。

晓晶穿的是玫瑰红长裤,黑色的缀亮片儿的蝙蝠宽松T恤,挂了条红琥珀项链。她还是第一次跟叶晚云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没什么感觉,跟平日里穿的差不多。

两个资深美女被年轻小姑娘引领着上了三楼,来到333包房。里面已经有笑声谈话声了。

 

推开门,做东的赵姐首先迎上来,赵姐还是一身传统着装,像个大姐大的样子,稳重而温和。她笑容满面,哇,叶晚云,又见到你了,太好了!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立即侧身将她指给今晚的主客,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孙雁

叶晚云看到孙雁的一瞬间,心里咯噔一下,天,她怎么变化那么大?是哪里不对劲儿?眼睛吗?还是皮肤?容不得她细想,孙雁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也来了个西式拥抱,还贴了下脸。

孙雁盯着她,顿了顿说,叶晚云你瘦了!叶晚云心里又一个咯噔,这个咯噔是给自己的。孙雁是出了名的嘴甜,她说自己瘦了,其实就是老了,以前她总是说,你怎么还那么漂亮啊!

两个“咯噔”之后,叶晚云开始其他几位一一握手,满面笑容。她们分别是,跟赵姐一起来的她弟媳妇(名字没听清),孙雁的闺蜜曹莎莎,钱总的夫人黄莉芳,谭总的夫人姐,丁总的夫人韩姐,加上她和晓晶,计9个女人。总的来说,都见老了,即使是黄莉芳,走路的样子,也显出了年纪。

 

大家分别落座,赵姐正中,弟媳妇在她左边,孙雁在她边。叶晚云挨着孙雁晓晶挨着叶晚云,孙雁的闺蜜曹莎莎挨着晓晶左边呢,韩姐挨着赵姐的弟媳妇,秦姐挨着韩姐黄莉芳挨着韩姐以前这样的聚会,通常是叶晚云挨着赵姐的,她是这个圈子的发起人啊。但今天冒出来个弟媳妇,跟大家都不熟悉,就挨着赵姐坐了。

叶晚云一圈儿看过来,气色最好的,就是曹莎莎晓晶了,毕竟她俩要年轻些,没上五十岁。黄莉芳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已经没有活力了。其他6位,含自己,虽然个个穿着讲究,妆容仔细,配饰昂贵,一看都是在努力撑着的。倘若除去这外包装,松懒下来,恐怕和街上的婆婆妈妈差不多了。尤其赵姐,虽然还保持着官太太的气质,但也松弛了不少,尤其是脖颈,特别明显。

 

前些年,叶晚云在商界努力打拼时,和一些公司老总常有来往,且都是男老总。为了生意,讨好他们是必须的。但为了不让老总的夫人们吃醋,当然也是为了自身安全,叶晚云更注重讨好的,是老总的夫人们。她有意无意的,经常和夫人们聚会,有时请她们打高尔夫,有时请她们去美容院,有时请她们喝茶打麻将。夫人们在家无聊,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很乐意。加上个个都不缺钱,便又回请叶晚云以及酒桌上认识的诸位,一来二去,便形成一个轮流坐东的女人圈儿,被她们戏称为“美人聚”。差不多十天半月的就会聚一聚,推介新买的时装,交流美容心得,互相欣赏珠宝,加上编排各自的老公还真是其乐融融。直到5年前孙雁跟老公一起移民澳大利亚,韩姐和丁总离婚,跑到一个古镇去做客栈谭总的夫人做了外婆天天带外孙,这才不了了之。这几年,每逢孙雁回国,或者韩姐回省城,或者其他诸位有重要喜庆之事,她们才聚一下,已经很稀疏了。

 

这一次聚,是因为孙雁回国。她来参加丈夫与前妻的儿子的婚礼,听上去挺复杂,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她继子结婚了孙雁回来后给她们几个女人都发了短信,叶晚云肯定无暇顾及,其他人也没不知怎么了没动静,最后还是赵姐,也就是当年许局长的夫人,承担起了领导责任,召集女人们再聚。

 

众美女一一坐定后,赵姐举杯,祝酒词开篇就说,各位姐妹,好久不见了。真是很想念大家啊。

叶晚云闻之,略有些羞愧,赶紧以热情的语气跟上:确实是好久不见了,我也很想念大家,谢谢赵姐今晚召集我们那,谢谢孙雁又回国来看我们那

众人纷纷附和,频频碰杯。晓晶趁机在她旁边轻语:我对面那个女的,怎么看着有点儿别扭?叶晚云没有抬头,马上知道她说的是黄莉芳,便以更小的声音说:她的脸盘不是原装的。晓晶恍然大悟的样子,伸了下舌头。

孙雁干了杯中酒,颇有些动情地说,我特别想念你们,我和你们远隔重洋,想见也见不到。每次一个人坐在咖啡屋发呆,看到那些当地女人聚会,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能把你们请到那边去聚会就好了,就算是我实现中国梦了!

大家笑,满桌子哈哈声荡漾,看上去不是花枝乱颤,是硕果乱颤孙雁接着说,所以这次我本来不想参加这个婚礼的,但是想到可以见你们,还是下决心回来了。

大家鼓掌,虽然半信半疑也还是满面笑容,或者说满面笑容之下将信将疑。叶晚云知道,孙雁这个继子,很厉害的,做翡翠生意。这次不仅仅是结婚,还是他的翡翠店开业典礼。叶晚云还指望着,什么时候去他的店里买点儿打折翡翠。没折扣,她实在下不了手。等会儿得找个机会要个联系方式,免得孙雁一走又搭不上了。

 

接下来,大家轮番敬酒。叶晚云也端杯子,去围着桌子“打一圈儿”。

按惯例,她们的“美女聚”总是喝红酒,做东的也得负责供酒。这次的酒,肯定是赵姐带来的,一箱,六瓶装,应该差不多够了。叶晚云清楚,这9个女人里有6酒量不错,含她自己。那位弟媳妇情况不明,晓晶今晚的任务是开车不能喝,还有一个从来不沾酒的就是黄莉芳了,每次她都端着酸奶或果汁跟大家碰杯,作小女儿态,让叶晚云很是不顺眼,加上她那张越来越僵硬的脸,每每见到总免不了腹诽几句何必呢,有什么用?

不料当她转到黄莉芳跟前时,发现黄莉芳居然端起了红酒,而且那张精致的脸也微微泛红了,让她大为意外。今天这是怎么了?

黄莉芳主动说,来,叶姐,我敬你!

叶晚云说,我敬你我敬你,本来就该我敬你的。

黄莉芳说,叶姐你真是天生丽质让人嫉妒啊。

叶晚云嘴上说,哪里啊你才是大美人啊,心里还是蛮开心的,同时暗暗同情着黄莉芳。她知道黄莉芳说的是真话。为了那张脸,她已经动过四五次刀子了。眼睛,鼻子,嘴唇,双颊,甚至额头,都不是原来的了,连胸也是隆过的。虽然猛一看,她们这一桌最漂亮的就是她。但细细看,那张脸由于垫高拉皮的缘故,绷得死死的,笑起来很僵硬,漂亮却不美丽,精致却不生动。实在是看着难受。

最让叶晚云同情的,还不是她为了美丽吃尽皮肉之苦,而是纯属白吃。她老公钱总是个资深花花公子,从结婚后就一直没消停过。不管黄莉芳怎么严防死守,依然是个闻名江湖的采花大盗。有几次姐妹们都看不过去了,劝她离婚,黄莉芳却无论如何不肯,只是拼命在自己身上下苦功夫。反正她一不缺钱,二不缺时间。但依然收效甚微。

上周末,叶晚云去市大剧院看演出,忽然发现前面两排的中间有个熟悉的秃头,定睛一看,正是钱总,叶晚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就看到了他身边的女人,很年轻很时尚,两人头挨头细细低语。年轻女人侧头的一瞬间,叶晚云看到一张陌生面孔,说陌生,是因为钱总原先那朵“野花”她是见过的。叶晚云期盼着演出赶快开始,灯全部灭掉,大家都好藏进黑暗里。

叶晚云无法判断,黄莉芳是否知道新出现的这个女人?不过知道了她也无奈吧?叶晚云真不理解,黄莉芳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折腾自己对他老公完全无效啊。

黄莉芳跟她碰杯后,居然一饮而尽,这更让叶晚云吃惊了。也许她是有酒量的,只是不愿喝而已。

 

第一冲击波过去,一桌的女人个个脸颊都红了,没有红的也开始话多了,兴奋了。连做了外婆的秦姐,都跟孙雁斗起酒来。唯有召集人赵姐保持着清醒,一直在跟弟媳妇窃窃私语,没有融入到她们闹哄哄的氛围里。叶晚云注意到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刚才她给赵姐弟媳妇敬酒时,赵姐在一旁加了句,我弟媳妇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我把她拉出来散散心。

为嘛心情不好?难道老公也出轨了?叶晚云心里揣度着,嘴上打着哈哈:呀,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呢。

赵姐说,是我老公的弟弟。

叶晚云说,哦,那你们是妯娌了。你这个大嫂可真好。

赵姐的弟媳妇跟叶晚云碰了下杯,勉强笑了笑,叶晚云发现她眼里全是愁云。看来真的是心情不好,用小品里的话说,难道是“摊上大事儿了”?但叶晚云依然作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热情洋溢地再次向赵姐表达感谢,不仅仅是感谢今晚的聚会,还感谢当年许局长对她生意上的支持。孙姐摆摆手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他也没做什么。

叶晚云有些意外,以前赵姐不这样。以前她感谢许局长的时候,赵姐会说,应该的应该的,有什么事你就说。一脸大姐大的样子。看来真的是退休了,没那个心劲儿了。

她回到座位上,孙雁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凑过来耳语道:知道吗,赵姐老公的弟弟,牵扯到案子里了。叶晚云小声问,哪个案子?孙雁说,就是市里最大那个案子啊,我昨天一回来就听说,已经被纪委带走了,目前说是协助调查。下一步有可能双规。叶晚云问,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什么官儿啊?孙雁说,好像是副秘书长。

哦。哦。原来如此。叶晚云有些意外。她只知道赵姐的老公已退休,算是安全着陆了,却没想到老公的弟弟出事。他们家居然出了两个官员。没出事的时候一定很风光。

 

叶晚云正想再问点儿什么,却被韩姐打断了。韩姐走过来敬酒。叶晚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道:哎呀韩姐,我发现你越来越漂亮了。叶晚云的话不完全是奉承,今晚这一桌女人里,韩姐应该是心情最好的,眼波流动,笑意盈盈。跟丁总离婚后,她把自己从丁总夫人变成了韩总,拿着分到的钱,在距离省城两百公里的祥云古镇开了个旅店,据说生意很好,还据说有了心上人。所以整个晚上她一直翻来覆去地说,来嘛,到我们祥云来耍嘛,安逸得很。

韩姐果然又说,晚云,欢迎来我们祥云耍哈,我免费招待。我们这些姐妹我都免费招待。

叶晚云说,那哪儿行啊,我要去肯定是为了支持你。

韩姐说,你们去是给我增光,我哪能要你们花钱哦。

叶晚云说,好啊,哪天我周末过去,住两天散散心。

韩姐说,叫上你老公,度个小蜜月。

叶晚云忽然愣了,想再回一句什么,却一句合适的话也没有。

 

叶晚云瞥了一眼墙角的柜子,酒只剩一瓶了。今天下得快啊,这才一个多小时。一般来说,酒喝完了她们就结束战斗。很少另外添加。

叶晚云感觉有点儿晕,她虽然有点儿酒量,但今天喝猛了,情绪被搅合起来,在心里使劲儿翻涌。她克制不住地想表达点儿什么,于是又主动敬身边的孙雁。

孙雁,来,再次向你表示祝贺!大喜事啊。

孙雁说了声谢谢,然后夸奖道,晚云,你这旗袍加珍珠项链,真是绝了。叶晚云低头抚摸了一下项链,说,这是我前夫二十年前送我的,那个时候就三千呢。孙雁略感诧异,因为在以往的聚会里,她是不提前夫的,总是夸现在的老公对她如何好,正不知如何表态时,她又说,没想到成遗物了!

这一句,声音很大,好几个人都听见了,有些愕然。

叶晚云索性大声说道,姐妹们,坦率地说吧,我今天差点儿不想来,因为心情很糟,我女儿她爸爸走了,昨天上午火化的。

曹莎莎问,是癌症吗?

叶晚云说,是的,胰腺癌。

曹莎莎说,那是很痛苦的,也没法手术。

曹莎莎说话的语气很笃定,很有发言权的样子。因为她自己就是癌症患者,乳腺癌,已经六七年了。从孙雁第一次把她带入这个圈子起,大家就知道。幸好她很乐观,很坚强,一直在练瑜珈,还开了瑜伽馆。孙雁就是去学瑜珈时认识她的,并且成为了好朋友。

叶晚云说,我好难过,我觉得他得癌症就是因为长期心情不好导致的。据说大部分癌症患者都是太压抑。肯定和我们离婚有关……

曹莎莎说,不要信这些,我就不压抑,心情一直好好的,在公司的时候人家都叫我开心果。还不是得了癌。这是命。

晓晶也连忙说,就是,那是他的命,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叶晚云的眼泪还是哗啦哗啦涌出来。几天来一直控制着的情绪在酒精的作用下崩溃了:他不想离婚,是我非要离的,还带走了女儿。离婚后他始终一个人,生活很落魄。不管怎么说,我感觉我是有责任的。我好难过……

晓晶拿出纸巾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肩。

 

叶晚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难道对前夫的感情,真的还藏在心里吗?那个时候他们一起在歌舞团做舞蹈演员,她跳女一号他跳男一号,传统剧目革命剧目都一起搭档。起初还恪守领导和师傅的谆谆教导,坚决不谈恋爱。可毕竟是青春男女啊,毕竟是你靓我帅啊,毕竟是天天耳鬓厮磨啊,想不相爱太难。记得有一日排练间隙,前夫忽然对她耳语:每次看到你凌空跃起又轻盈落下,脸颊紧贴舞台时,我真的爱死你了,恨不得将你覆盖。

后来。后来他们双双退出舞台,结婚生子,过平凡生活。可王子和灰姑娘哪里是平凡生活的主角?舞剧变成了话剧,而且是无场次多幕剧,天天吵架。吵到离婚。离婚时已经有个女儿了,跟了叶晚云。三十三岁的叶晚云另起炉灶,而且一下子两个:一个事业,一个家庭。凭着聪明,凭着漂亮,更凭着舞蹈演员那种什么苦都能吃的劲头,叶晚云终于把日子过顺当了。在她50岁生日的时候,她无比感慨地对现任老公说,退后二十年,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有今天,我今天所拥有的已经超过了我想要的。

照理说,是应该感谢现任老公才是。可是,为什么她一想起前夫,就那么难过呢?就那么酸楚呢?也许是因为,前夫是和她的美好青春年华连在一起的,而太匆忙的青春,最让人感伤。

 

孙雁放下酒杯,站到叶晚云身后,两手扶着她的肩,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她说,晚云,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难过。老实说,这个年龄了,谁心里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伤害过别人或者被别人伤害过?

曹莎莎说,你怎么了孙姐?

孙雁说,我也不想瞒各位姐妹了,我这次回来,非常非常不愉快,甚至可以说,很后悔。

曹莎莎似乎知情,连忙说,孙姐,别说那些不愉快的。

孙雁还是往下说:你们知道的,我是回来参加我老公那个大儿子的婚礼的,可是,我那么远跑回来,他竟然不让我出席婚礼!他只让她母亲出席!我们那位,居然也不反对,默许了,还说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自己找朋友玩儿去。你们说,我这是什么心情?真的可以用上那四个字了,自取其辱!他的婚礼,他的珠宝店开业典礼,都不让我出现!我已经嫁给他父亲十几年了啊,我嫁到他家的时候他才读初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竟然这么不尊重我。

孙雁没有眼泪,但声音是嘶哑的,哽咽的。能感觉出她在努力克制。曹莎莎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你就当没这个儿子,反正你有自己的女儿。

大家也都帮着劝,指责那儿子太不懂事,指责老公不体谅。

叶晚云也搁下自己的事,劝孙雁超脱些,“你不看开,只有自己受折磨”。

孙雁还是有承受努力的,眼泪楞是没下来。笑着说,就是,不参加就不参加。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封了个大红包,这下可以留着给自己买衣服了。

大家都笑,但有些勉强。

 

忽然,一直没吭声的黄莉芳举起了杯子,对众人道,来,我敬各位姐姐一杯。各位姐姐都是我的好榜样。

大家虽不是很明白话从何起,还是纷纷站起来回应。

韩姐说,咦黄莉芳,你怎么喝起酒来了?你不是不能喝的吗?

这一说孙雁也叫起来:真的黄莉芳,你怎么喝酒了?

黄莉芳手上拿着的不但是酒,而且是喝饮料的大杯子,她笑嘻嘻地说,今天我就是想喝,没事儿!各位姐姐,无论是对婚姻的态度,还是对事业的态度,你们都很棒。最差劲儿的是我。哈哈。严防死守,还落了个四处漏水。哈哈哈……

叶晚云问孙雁,她真的不能喝酒啊?

孙雁说,可不是,她酒精过敏。厉害起来,不光是皮肤过敏,体内器官也会过敏。孙雁边说边走过去想抢下黄莉芳手上的酒杯,可是抢不下来,黄莉芳死死握着,硬夺怕会伤到手。

叶晚云发现,黄莉芳的脸色的确已经不正常了,有些发紫,她也紧张起来,仿佛听人说过,真的可怕的过敏是体内过敏,到时候会喘不上气来的。她也连忙走过去帮着劝阻。但黄莉芳已经喝多了,坚决不松手,用力推开她们嚷嚷: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突然之间,不知是地上滑还是怎么搞的,黄莉芳一屁股坐到了地下,还碰倒了椅子和酒瓶,一阵乒呤乓啷的,大家都吓一跳,纷纷起身围了过来。黄莉芳坐到地下后,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喝光了,然后开始呼哧呼哧大喘气。真的要出问题!

叶晚云和孙雁一起蹲下去拉她,非但没拉起来,黄莉芳反而整个人躺了下去,横在地板上了。

众人大惊。赵姐说,打电话叫救护车吧?曹莎莎连忙说,对对,赶紧叫救护车。打120黄莉芳喘着粗气大声嚷嚷说,不要叫救护车,给我老公打电话!给我老公打电话!

孙雁连忙说,好好你别急。谁有她老公电话?

叶晚云说,我来找找。

黄莉芳继续嚷嚷说,给我老公打电话,就说我要死了……我知道他今天晚上和谁在一起,看他过来不过来……

她侧卧着,脸贴着地板,湿乎乎的嘴角还带了几分笑意,仿佛终于达到了目的。

叶晚云打开手机,紧张的半天找不到钱总的电话,她感觉自己胸口发闷,发紧,一时间,竟不知道躺在地下的是黄莉芳还是自己?瞬间凌乱了。

 

                                   201466

                                   完稿于杭州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