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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28 23:10:06 小年夜的前一天，办公室还在紧张的计算200多人的年终奖。头头停了停和我说，明天没什么事了，回家吧，这里有我们顶着。 奇怪的是，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是长辈对晚辈，而不是上级对下属的。 然后我打开计算自己整年收入的excel工作簿，2011年求总和，再回看2008、2009、2010，关电脑，回家。 小年夜这天，我一直在睡觉，回家路上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两个小时。没天没地，仿佛一年终于完满的结束了。 迷糊中想起爷爷元旦时说节气，“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就在四九”——于是大雪纷纷扬扬来了，像每年过年一样。 我们回乡，看到路上苍黄的土地、广袤的山林、湖水的宁静，那些贴着黄色对联的家门，意味着一年一年都有些过不了年关的人们，骨灰深葬乡土。而若在一家人的院子里，晒一下午的太阳，听着一年来的故事，都怕土地太沉默，是听了太多复刻版所以才如此平静。 农村里的人不怕谈死，说起许多人的死，都像轻描淡写。比如前年，我听爸爸说他的一个同学得了肌肉萎缩症，人渐渐的缩掉，最后只剩一副骨架。是多么残忍，听者有悸，说者已无意。 又比如，我打开电脑，翻给爸妈看去年清明时回老家拍的照片，妈妈说，奶奶旁边站的这个奶奶，就在我离开后不久死了。她身体强健，却在某天收稻子时，猝死在田里。 还有临近死的事，比如进赌档和借高利贷的亲戚，被锁在宾馆里，筹不来几十万便要被砍手。家人能一夜白头，毫无尊严的四处跪地借钱把人从火堆里救出。 家中若有一个人死去，连小孩都会瞬间长大十岁。 而更奇怪的是，农村的人们不止对死无所畏惧，更对人来人往云淡风轻。即使不云淡风轻，仇嫉一辈子，最后还是会云淡风轻。 于是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奶奶和舅奶奶不相往来四十年，居然同时出现在了哪一年的年夜饭上，年轻的时候必是吵到不可开交，再重归于好已是这把年纪，互相看着说老老老。 二伯和四叔家因为造房分田闹到互相拆房子，根本不顾及兄弟之情，无法同时出现在家族聚会上，可是像我带了对象回家，他们都会给面，坐到一桌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姨爹和表舅舅因为家中拆迁的问题吵翻，表舅舅说你从此不要来我家拜年。外婆总想一家人坐一桌上吃饭，于是拾掇了东西，回到老家办酒，这样大家都会来。外婆果然聪明，大家也都高高兴兴的来了。 …… 兄弟姐妹们也许年少时情比金坚（这词是否可以这样用？），可是如果各自成了家，感情便会脆弱得薄如一张纸。年少轻狂时想，一家人做生意也许会合力办大事，可是经济上的问题不好说，吵翻了打起官司也会法庭上见。 而令人苦恼的是，这不是你在公司里，和一个同事或者领导结下梁子，不是你走就是他走。恰恰因为是兄弟姐妹，或者是长辈晚辈里起码连带的血缘关系，无法一辈子都避而不见，总得由自己或者旁人，找出什么方法来应付那么多的家族聚会时。 这也是农村里的人们牛逼的地方。他们昨天还在吵架，今天就在饭桌上一起喝酒，哪怕敬酒词里句句藏着刀。——不过，像吴老师这样的家族新人就无法懂得，像爷爷奶奶就会推作感冒发烧或者喝多了酒不舒服，委婉离席。我看着一桌饭的吃法，分明是活生生的《饮食男女》。 那么理解一个国家最深不可测的人际关系哲学的地方，其实是在农村吧，这广袤而深沉的土地。 大年夜的晚上吃完饭，大人们在赌牌、洗碗、聊事情，小孩们在抢频道、玩手机游戏。爷爷在我旁边坐下，几乎是二十年来头一次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我，和我聊心事。他八十多岁了，每一句话都说得有理有据。 而二十多岁的我，除了在大年夜稍微懂事点给他一个大红包，还有没有想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真的震惊了。 他和我算了一年来的收入，每一笔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里发了二百块，那里一百块一个月，奶奶六十块钱一个月。 他和我说奶奶怕冷，懒得起床，更懒得洗脸洗脚。他除了忙自己的，还得伺候她洗脸，每天给她洗脚。（他虽带着抱怨的口气，可是这几天他看着奶奶感冒发烧自己也担心得吃不下，抱怨中明明是带着记挂的。） 他说我的两个堂姐，结了婚从来不看他们。前几天带了小孩空手上门，自己无奈塞给小孩红包。可是平日里无来无往，你们待我不好，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挣的钱给你们呢？人总是，你对我好一些，我才对你好一些吧。 他说我二伯和四叔不懂事，还抱怨两老一锅水端不平。你让人怎么端平呢，你们平常连问都不问一声。 他说现在的菜价怎么这么贵，给了姐姐一千块钱置办年夜饭都还不够，又添了两百块，钱一下就没了。 …… 他不停的说了大概有半小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和你说这半个小时的话，比我二十多年来和他开玩笑听他说其他的事说的话都要重，沉甸甸的，让我不明白。——我甚至觉得，生命太沉重了。 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我们来拜年，爷爷和奶奶精神都好了些。他给我们泡了糖水，又塞给晓毅一个400块的红包。——大年夜爸爸给了他1000，我给了他500，他说一定要还给晓毅。 之后我便一直在想，压岁钱这件事，小孩应是永远无法懂，其中费事却有感情的来往甚至借贷关系。 比如前年晓毅和我回老家，那时爸妈已经和二姨家闹翻了，因为生意上的事。可是二姨爹过年时给了晓毅一个红包，令我爸妈心中沉甸甸。今年我们依然见到，但是他也不会再给了，不过是来了就走，连饭都没有吃。 比如自从工作以后，我每年都在大年夜给父母钱。第一年甚至是借钱给他们钱（人就是这样奇怪），一年比一年光景好，今年给了6000，竟让妈妈承受不起。因为同时的，我掏出红包时，爸妈也掏出红包给我和晓毅。他们一看，给少了，便要再加一些。妈妈说不好意思拿我的钱，我甚至要哭出来，作为子女的永远会嫌自己给的不够吧。其实算起来，有差多少呢，不过2000块。 亲戚间往往纠结的几分田几栋房子和几万块钱甚至几十万块钱……晓毅说，其实有多少啊，为什么要争来争去呢？ 一年拿十几万的外人自然看得荒唐，可是农村里的一分田就是一年的收成，一栋房子就是一辈子的收成。 一年拿几百万的亲戚也会看我家里荒唐，亏了百万的生意何至于搞得亲姐妹做不成。 那么推而广之……赌王家里的几房姨太也在斗一辈子啊，不过是大家心中价值的衡量标准不一样罢了。 于是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是非，为什么人的感情脆弱得薄如一张纸。 …… 所以人们过年，并非过那几天。 谈生死，不过一个年关；谈感情，何止一个饭局；谈钱，怎单凭加减乘除。 小年夜我还在得意的计算整年的收入，好像能“衣锦还乡”的在长辈面前汇报一年的丰硕成果……可是当你面对家族、村庄、土地、和那么多人一年来的是是非非时，自己努力得来突飞猛涨的收入谈资不过是稻草堆上的一块雪，太阳一出，就是新的一年，就化了。 一想到那么多亲人，在多年以后都会归为饭桌上的一炷香，怎承受得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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