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魅力,有时只单单一个字,浑身散发出久远的气息,一笔一划都有古人的趣味在里面。
豳同邠,现在又改为彬。《诗》里的“豳”字,是两头猪被安置在各自的圈里,紧挨着,抬头望天,相伴无语。不知是西周的猪生猛,需要分室而居,还是猪太多了,各有安排。反正,猪被圈,人亦安。旁边的草舍内,可是一翁一媪一狗娃,月光从门外泻进来,土墙上悬着半点星光。“咿呀”一声,那一个推门而出的麻衣粗布汉子,扫一眼猪圈,望一眼天际,若有所欢,若有所思……
《豳风》的“豳”后人改为“邠”,看不出有何意味。再改为“彬”,倒是有点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样。只是字越来越雅,诗意却越来越淡了。
再说那两头坐井观天的猪,萌萌的望着天上的星宿,喃喃自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看天际,心宿星偏西而行了,天要转凉了。接下来,到了农历九月里,姑娘婆子都躲在屋里做衣过冬了。转眼就要过年了,不如咱也念念嫦娥,许个愿吧,我不跟唐僧去取经……”
这第一幕场景,由外而内,由遥远的天际缓缓移至室内,烛光隐隐,笑声阵阵。妇人们飞针走线,围炉缝衣,温馨备至。
夏末商初,有古国豳,后迁都至陕西境内。古豳国,农耕社会,想来那时物质匮乏,生活不易。不过,一曲《豳风》,几首小诗, 告诉你穷乡僻壤也有盛世年景。细细读下去,更有些感动,每一块农田播种的时候,萌动的是诗的情怀。
这一章从夏末秋初写到隆冬、初春。从季节转寒到春耕之喜,四五个字就是一个季节,两个字就概括了特点。
“觱发、栗烈”都是形容寒风凛冽的感觉。“栗烈”两个字,清朝的崔述说的最好:仲冬之月,朔风劲甚,小立庭中,微风不起而肌肤若裂,其寒真有如栗之裂者。”不寒而栗,原来出于此。古人造词,形象之极。相比于大学士的文弱之躯,远在千年前的农夫在不寒而栗的生存环境下,攥紧的是春暖花开的强烈愿望,更加令人敬畏。
“于耜、举趾”指春天到了,拿起锄头下田干活去。“举趾”很有意思,仿佛春耕的日子一到,连一根脚趾头都耐不住了,生存的迫切,让感觉如此灵敏,让劳作充满喜悦。
“馌”指送饭。劳作间歇,老婆孩子来送饭,一家子其乐融融。巡视的田官看了,也微笑不已。这其间,你能看到农夫的憨笑,农妇的含羞,村娃子的无邪,田官的欣慰。这一幅诗意的田家乐图,寻常而永恒。
这是周代农夫的食谱,有我们认识的秋葵、苦菜、葫芦、红枣、豆子、稻米……一年四季,他们吃的就是这些素食主食之类的,填饱肚子而已。但一连串的四字短句,简短明快,朗朗上口。“食我农夫”还有点吃饱肚子的骄傲。再结合四季调的方式来表达,来歌唱,不难感受到这是一种从播种到收获、从无到有的知足体验。看着生活清贫,幸福的感觉却很饱满。
人之初,与天斗,与地斗。最先战胜自然体味到生活的,或许是诗人。
辛苦的农耕生活之余,有昆虫的相伴。累了,瞥一眼蚱蜢,看它屁股一动,叫声似求欢;乏了,看纺织娘翅膀一扇,鸣声也娇羞;更别说精灵古怪的蟋蟀了:秋高气爽它在野外挑逗,入冬后避到屋宇下歌唱,天冷了藏进室内过家家,等到寒风刺骨时窝到床下装死。
这一章笔触轻灵,意趣盎然,是全诗最动人的描述。早于娱乐时代的周代先民,不仅深得自然之趣,而且充满了彼此关爱相依为命的感染力。
这样的记载没有乡野生活的真实体验,是写不出来的。诗人的童心从层层包裹着茧子和伤疤的肌肤里慢慢舒展。
八月、十月里收获的那些枣和稻,留出一部分用来酿酒,到了春天就有醇香的米酒喝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酝酿,到开春时起开,那香味因期盼变得更加醇厚。等待是一个曼妙的过程。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如果说,等一杯醇香的米酒不过一个季节,那么,等一场眉寿,要从满头青丝到眉间长出那一根长长的毫毛,这之间要有七八十年的辛勤劳作、悲欢离合、天命福祉。谁能担保一生无虞,实在是天时地利人为缺一不可,何况是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农耕时期。 接下去,“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从期盼眉寿到祈福子孙后代万寿无疆。这是豳风年代最幸福的向往。中国传统的寿文化,就是从豳地发源的。后来,“万寿无疆”慢慢演变为一个朝代一个帝王的终极目标。不知是后世文人献媚,还是私欲膨胀。想当初,不过是一个农民的朴素心愿,一位诗人的豪情畅想而已。
农历九月天气转凉,十月清扫谷场,十二月开始凿冰,到正月里地窖里储满了夏天要用的冰块。诸事皆备,开始祭祀,敬上羔羊韭菜。 茅檐草舍一年到头贫寒度日,到了年终,一只羊羔,先敬日月神灵。一碗韭菜,先奉于祖上。这便是感恩。
春日和暖,莺声婉转。采桑女却忧心忡忡,她担心遇上豪门公子强掳霸娶。 这是全诗唯一的悲音。洋溢着幸福基调的豳风忽然出现一章悲音,豳地诗人务实中不乏冷静。清贫,唤起了诗人的灵感,不平则鸣,激发了诗人的责任。 这就是《豳风·七月》,经典中的经典。姚际恒说:“有似采桑图、田家乐图、食谱、谷谱、酒经,一诗之中,无不具备,洵天下之至文也!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臻此境界。”我想,他说的是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这些大家,在后来几百年间,写下的那些名篇,都比不过这首,集宏大、齐备,壮阔、精微于一身。 诗之初,没有象牙塔里的无病呻吟。《七月》的诗人,就是那个春天下田干活,秋天围场打猎;白天逗弄蟋蟀,夜晚观察星象;伴着猪圈,守着月光,麻衣粗布,喝酒吟唱的农夫、采桑女、田大夫……农耕社会,生存之初,切肤之痛,劳作之辛,都是诗意的土壤。没有春华秋实的体验,没有充满期待的过程,没有朴实无华的感恩之心,也就不会有诗意的四季调和十二月歌。 农耕社会,周民的生活很朴素,很踏实,很敞亮。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拿来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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