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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两代相处之道,关键在于“不评判”

 每日一篇 2015-03-10

台湾主持人蔡康永凭借《康熙来了》红遍两岸之前,主持过一档小众节目叫《两代电力公司》。写博士论文那阵儿,我靠这节目度过了不少郁闷的时光。

节目形态很简单,就是找两拔人,一拔是四年级、五年级(就是大陆说的50后、60后,民国纪年,你懂的),一拔是七年级(就是80后,那时90后还没浮出来),前一拔主要是明星,好多是现在康熙的嘉宾班底,后一拔都是大学生之类的素人(后来混进娱乐圈好象只有小甜甜)。每一集,两代人面对同一个题目进行辩论。

比较惊悚的、也是影响比较大的一集,是一个七年级小孩子放话说:如果爸妈坐飞机,摔下来,可以赔一千万,怎么选?结果他说:当然选摔飞机啊,一千万嘞,爸妈有什么用?

行,我不用在这儿复述,你也能想象节目现场有多混乱,那孩子多被千夫所指,连同龄人都不挺他……这个节目常常有这种对骂的场面,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几乎每一集都是,下一代说起爸妈,就是一脸不爽,然后就遭到对面一阵痛骂:你们年轻人就是如何如何……比如年轻人说不想服兵役,叔叔伯伯们就一脸激愤地谈起保家卫国的意义……

我觉得这个节目,就是东方家庭两代关系的一种娱乐化的展示。这种公开互斥,或私下腹诽的场景,日复一日(如果住在一起)、年复一年(只是春节团聚)地在大多数家庭上演,想起来就头疼,还无从摆脱。

熊太行师傅(为什么别人都是先生女士,说起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加上师傅二字?)曾在腾讯·大家专栏写了一篇《你对父母的了解还不如那个卖假药的》,很多人夸好。我对这篇文章,表示有保留的欣赏。欣赏,是因为熊师傅论证了理解父母一代心理的重要性,在子一代声音占据主流舆论地位之今日,很有必要;保留,是因为熊师傅举例太轻松,说穿了就是一个“哄”字。看完我跟别人开玩笑说,卖假药的哄老人,他保持着工作心态,当然必须敬业地哄,专业地哄,而谁能一天到晚在自己家里保持工作心态呢?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子女都去卖假药,父母都来买假药,子女天天在家专业哄爸妈,孝亲情怀养生需求业绩考核一箭三雕同时满足,还顺便完成财富代际转移……

以上是玩笑。如熊师傅所言,两代之间的分歧主要是:消费习惯、政治观点、养生与健康和个人问题。但是,家庭矛盾的产生,一般主要不在于“分歧”,而在于分歧之后的“评判”。比如父母希望儿女结婚,儿女认为事业未成火候不到真爱无觅不肯结,这是“分歧”,而接下来父母长吁短叹亲友群聚施压安排相亲甚至参加大型“父母相亲会”,这就变成了一种“家庭意识形态”的伦理压力,不肯结婚的儿女就会有负疚感甚至负罪感。

你看新闻里武汉的方小姐,被奶奶悲情飙泪催婚,虽然后来知道奶奶是与妈妈合谋演戏,但她不会表现出受骗的愤怒,反而表示“她会装作不知道,争取在年底给奶奶一个惊喜”,而这个惊喜就是“应该在奶奶还健康的时候,赶紧找一个还凑合的人结婚”,这就是负疚感所致。自命具有孝顺美德的中华儿女,谁愿意看见老人在祥和幸福的春节还要演悲情苦戏呢?你说这不是“逼”,啥才是“逼”?难道非得上吊抹脖子吗?

所谓“评判”,就是“JUDGE”,我们常在美剧里听见演员大喊“DON’TJUDGEME!”(别评判我!)他们如此激动,可见这是一个忌讳。但在东方悠远的集体主义氛围之中,亲族之间的互相评判似乎不太算一回事。两代之间各方面都有巨大分歧,而随之而来的评判,将两代拖入对立与争执的深渊。

“评判”的心理基础,是我不把你视为独立个体,而是视你为我的一部分,即使是你的个人事务,我也要评个子丑寅卯。评判还只限亲族范围内,若是父子血亲,接下来的便是“干涉”,既然怒其不争,我便越俎代庖,替你决断。从专业、工作到婚姻、子息,东方很多父母都喜欢包办式决定,子女软弱一点倒还好,如果碰上争独立争自由的反传统派,就会酿出很多悲剧。

不要以为我反对“评判”,就只是站在子一代的立场说话。在我们这个社会,子女对父母的“评判”乃至“干涉”,照样俯拾皆是。那些三十好几还呆在父母家里,连哪怕象征性的房租饭费都不肯交的啃老族,我都懒得谴责了。即使是公认的孝顺儿孙,就没有评判与干涉吗?

你帮父母报了个老年旅游团,让他们七天九国欧洲游。可是父母不喜欢同团的人,觉得行程太满太累,对于到处看教堂也兴趣不大,还心疼团费太高,但是说起来是子女一片孝心,只好拼命点头:开心!开心!

你推开家门,发现客厅里又坐了两个推销保健品的,欢声笑语,你怒其不争,连喝带骂,把推销员赶出门去。回过身来着实把爸妈数落了一通。你满心都是为父母好,担心他们受骗上当,有没有考虑他们的颜面?他们想为自己做点主而不可得的挫败感?

你对于看春晚,新闻联播,国产电视剧,跳广场舞,追怀某些国家领导人,都非常不屑,觉得政治不正确也没有品位。你嘴上不说,表情里全是对父母爱好的鄙薄,这一切落在爸妈眼里,他们是何心情?这个毛病我有过,还曾嘲笑上一代“用电视剧指导生活”。其实用电视剧,还是用福柯理论指导生活,有本质的不同么?不拿自己的准则去指导别人的生活,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们常常在亲情的掩护下,爱心的旗帜下,忘记了无论父母还是子女,只要他们不因疾病丧失思维能力,成年的他们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别抬杠,我没说眼瞧着父母按下ATM机的按键给骗子打款,还抱着不干涉主义笑看风云,也没说子女在家吸毒,父母也得关起门来装不知道。只是,在可以自由选择的安全范围内,“不评判”是避免冲突,保持独立的基本要件。

要达到“不评判,不干涉”的家庭状态,光靠一方的退让、屈服是肯定不行的。谁都会说,家庭是人生躲避风浪的港湾,啊,温馨的家庭!可是,如果港湾里的船只,都是主奴关系,或上下级关系,那就是军港。要想不让家庭变成军港,就得“容忍对方不顺眼”,压抑彼此的控制欲、改造欲。大到国家,小到个人,这是永恒的道理。

公共空间的大部分原则,移植入家庭,也是可行的。比如让张天师愤愤然为之辩的放鞭炮与广场舞,诚然不必上升到国民性层面,作为个体选择,同样也属于“别评判我”的范畴。但现代社会的伦理底线是“不损人利己”,因此,要求放鞭炮跳广场舞,噪音不得扰民,也是正当的诉求。在家庭内部,同样如此,保持个体的独立,同时应该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比如子女夜归事先当说明,父母也不要刻意等门。不必要地增加彼此心理负担,也是一种“添麻烦”。

当然,要做到这样,很困难。困难不仅来自于两代相处的惯性(孩子再大也是孩子,父母都老糊涂了),更来自社会意识形态的塑形。一旦两代之中有人脑部被植入“什么就该是什么样的”这种毒素,就等于是动摇了家庭和睦的基石。说到社会对家庭观念的标签化塑形,我特烦两首歌,一首叫《常回家看看》,一首是《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亲爱的姨妈生前,就批判过《常回家看看》:凭什么是“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妈妈只会唠叨?你们爸哪会做饭?为啥非得“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妈妈只懂家长里短,就理解不了你们的工作?

我进一步的质疑:为什么总是用唠叨加诸儿女?朋友来了有好酒,儿女来了有唠叨,这对吸引儿女心甘情愿回家看父母,是起正面作用还是反面作用?好饭怎么定义?大鱼大肉?如果儿女正在节食减肥,父母眼中传统的“好饭”会不会是一种负担?如果儿女觉得生活烦恼工作问题属于个人隐私,因为各种原因不想让父母担心不想谈,是不是就算不孝顺?

《时间都去哪儿了》标榜的是一种全心全意无自我的奉献,“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如此倾生奉献,让儿女如何报答?我不否认中国有很多父母确实是这样的状况,就是《常回家看看》也描述了常见的回家模式,关键在于,这些是正确的吗?是值得歌颂的吗?时代环境加诸上一代的那种无自我、无独立空间,不问恰当与否只贴亲情标签的大一统模式,我们真的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吗?

而今据说传统价值回归,“孝”又成了完美无缺的品德标准,还评过“演艺界十大孝子”什么的。我想,我们不能完全忘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为什么会出现“非孝”的思潮?“孝”的内容是不是应该与时俱进?孝(加上对应的“慈”),父慈子孝,是否意味着抹杀每个家庭成员的独立性,放任家庭成员之间的互相评判与干涉?

传统的孝道,如果真的那么美妙无瑕,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说:“唐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麟德中,高宗祀泰山,路过郓州,至其宅,问其由。公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旧唐书·孝友传·张公艺》)?怎么会有“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的俗语流传?大家族聚居,是传统社会经济共同体的追求。大家族到了现代,已经离散为核心家庭,孝道是否也该改上一改?

《常回家看看》、《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样的歌曲,通过春晚广泛传播,阻碍家庭价值观念的变革,充分说明了春晚的腐朽性,比“女神女汉子”什么的歧视,祸害大多了。

(《新结婚时代》电视剧照)

我这些话,也只能说与识者听。前两天有位在香港学新闻的研究生私信问我,现在面对逼婚的父母,应该怎么办?我回说:婚姻之事,最好听从自己的内心,至于父母,劝得一个是一个。劝不动父母,可以劝自己,等自己当了父母,当了大爷大妈,不要再去评判、干涉儿女,不要一辈子活下来只为了儿女,不要老把他们当小孩管,也不让他们随意插手自己的生活。

儿女回家的时候,与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吃一顿家常便饭,给一些生活工作上的建议,如果没听,也不恼。大家商商量量,有“你”有“我”,练书法也不用老是写“忍”了,郑坂桥“难得糊涂”也挺好看的。

作者: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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