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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詩選》鄭敏撰

 南靖草堂 2015-03-11

 


鄭敏詩選
鄭敏(1920- ),出版的詩集有《詩集1942-1947》(1949)、《尋覓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裏采花》(1991)和《鄭敏詩選1979-1999》。


《早晨,我的雨裏采花》:
卷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悵悵 金黃的稻束 秘密 Fantasia 寂寞 樹 舞蹈 小漆匠 村落的早春 池塘 荷花(觀張大千氏畫) Renoir少女的畫像 白蒼蘭 永久的愛
卷二:心中的聲音(未刊稿):心中的聲音 當你看到和想到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你是幸運兒,荷花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流血的令箭荷花 憤怒的馬匹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童年 狹長的西窗
卷三:詩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邊 曉荷 假像 送別冬日 渴望:一隻雄獅 成長 穿過波士頓雪郊 深秋的林地 成熟的寂寞 鳥影 根 對春陰的憤怒 破殼 和海的幽會 《戴項鏈的女人》 貝多芬的尋找
卷四:幽香的話(1989-1991):冬眠的樹 蒞臨 遺忘 海底的石像 有什麼能隔開 黎明 幽香的話 片刻 雨後的馬鞍山 對自己的悼詞 魔術師掌上的鴿子 早晨,我在雨裏采花 發生在四月昏暗的黃昏 給M.L.羅森薩(Rosenthal)*的覆信
卷五:詩人與死:詩人與死(組詩十九首)
其他詩作:
1940-1949:生的美:痛苦,鬥爭,忍受 人力車夫 來到 獸(一幅畫) 雕刻者之歌 垂死的高盧人 一瞥
1980-2000:思與無(組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卷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
悵悵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裏,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早風真冷!
一回我低頭的當兒
仿佛覺得太陽摸我的臉,
呵,我的頰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熱了的酒,
我抬頭向你喊道:
不,我們倆同在一片陽光裏了?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太陽真暖!
為什麼你只招著手兒微笑呢?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裏,
那船慢慢朝著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裏,遠山是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裏鳥群自滾著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仿佛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冗長的冬天的憂鬱如一只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裏終於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裏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Fantasia

當早晨連續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潔裏演進
伴同著整個宇宙的合唱的聲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樂
自時間的消逝和剝落裏
--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終的燦爛和成熟,
在那畫著黑線的樹枝上
留著去年的枯葉,
許多銀色的小卷,在
一個再來的春天的陽光裏
呵,是旋轉入快樂裏的悲哀!
青年人走著自己的路
--正是滿散著花氣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麼工作?不就是
這樣:一滴,一滴將苦痛
的汁液攪入快樂裏
那最初還是完整無知的嗎?

一隻鳥兒,扭著頭而且眨眼睛
一條清冷的河水
我們都浸浴在它的沖洗裏
當早晨率著她的鮮涼
她的草香,她的尖銳的歡樂遊過
像一群無聲的白鵝
在我的心裏活著一種顫抖
呵,如果我是一個無阻的
伸開的樹林擁抱了
整個向著我的美麗的天
是兩扇突然落了鎖的生銹的門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樂
那是第一線日光
照入陰濕的山谷裏
第一隻革命的腳
踏入荒廢的古堡。
湍急的水繞過一百棵的古樹
每一個分子在心裏記著
大海的影像
銀白無波而無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裏
我的生命越過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愛的
我厭煩的人們
在我的身體裏活著一個欲望
他日夜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樹葉,鳥兒,一切
正午的喧噪終於化入午睡的寂靜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終找見
那棵優越而超出的喬木
他莊嚴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黃昏時走過一座教堂
雖然在我的衣服和合著的手上
只有無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裏鐘聲卻在亂敲著
唱出一個永恆的歡樂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兒只有一株大樹
當我進入他的下面而
踩著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裏
當我抬起頭而在他那
伸向綴著星星的
無際的暗藍的天空的幹枝,
他那無窮的細微的分叉裏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裏
的煩惱和迷惑時,
呵,愛情!它為什麼
永遠跟隨著我
像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像一個頑固的神靈
他變成一隻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裏
他變成一隻古怪的蒼鷹
盤旋不肯飛去
他又變成一隻歌唱
在遠遠林裏的異鳥
引我瘋狂的追隨
直到一個奇異的境地
那裏永遠在夜的黑暗和暈眩裏
我的心噴出血像決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還在空氣裏
留下永古的顫抖
當我臥倒在塵土裏
夜鶯在我的胸裏歌唱
啄木鳥用它尖銳的嘴
剝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體裏痛苦和
快樂得到一個結合的宇宙,
在林外,離我很遠的世界上
這時是那比死更
靜止的虛空在統治著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覺裏
好像那在冬季的無聲裏
繼續的被黑綠的海洋
吞食著的雪片。


寂寞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仿佛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他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裏。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他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裏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裏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和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裏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裏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髮纏著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的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內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言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裏,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嗎?
在我的心裏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裏?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裏那將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裏,
我只有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齧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裏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裏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裏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資訊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裏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齧裏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裏,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掙扎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裏,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
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裏,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裏的聲音嗎7
當春天來到時
它的每一隻強壯的手臂裏
埋藏著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裏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裏醒來
我的眼睛遇見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裏。
在它的手臂間星斗轉移
在它的注視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裏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麼祈禱,沉思
仿佛生長在永恆寧靜的土地上。


舞蹈

你願意經過一個沉寂的空間
接受一個來自遼遠的啟示嗎?
當黑暗和溫柔的靜默包圍著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邊
變異著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園
一個熟透的蘋果無聲的降落,
陷入轉黃的軟草裏。
你願意透過心的眼睛
看見神的肢體嗎?
那圓潤的手臂,
徐徐彎轉的腰身
她的腳可以踐在水上
而不被埋沒,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離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個緩和與敏捷的行動
都是沉默的一筆,
記下那不朽的言語
人們傾聽著,傾聽著,用他們的心
終於在一切身體之外
尋到一個完美的身體,
一切靈魂之外,
尋到一個至高的靈魂。


小漆匠

他從圍繞的灰暗裏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的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內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拋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溫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隻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的繪著人物,原野
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睜起。
那裏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
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諦視著它:
蜷伏在城市的腳邊,
用千百張暗褐的廬頂,
無數片飛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繪著自己
正如住在那裏的人們
說著,畫著,呼喊著生命
卻用他們粗糙的肌膚。
知恩的舌尖從成熟的果實裏
體味出:樹木在經過
寒冬的堅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風雨後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過
這陽光裏微笑著的村落
重看見每一個久雨陰濕的黑夜
當茅頂顫抖著,牆搖晃著
保護著一群人們
貧窮在他們的後面
化成樹叢裏的惡犬。
但是,現在,瞧它如何驕傲的打開胸懷
像炎夏裏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給路人
它將柔和的景色展開為了
有些無端被認為愚笨的人,
他們的泥濘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視的寂寞的心;
現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遊戲,
犬在跑,輕煙跳上天空,
更像解凍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閉鎖著的歡欣,
開始緩緩的流了,當他們看見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
綠色的希望的旗幟。


池塘

吹散了又圍集過來:
推開了又飄浮過來:
流散了又圍集過來:
這些浮萍,這些憂愁
這些疑難,在人類的心頭。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舊衣上的垢汙
理想的人們在會議的桌上
要洗淨人性裏的垢汙
落粉的白牆圍繞著沒落的人家
沒落的人家環繞著舊日的池塘
一塊兒在朦朧裏感覺著
破曉的就要來臨;
一兩個人來汲取清涼的水
就引起一紋一紋的破碎
(舊日的破碎!)
它願意不斷地給與,給與
伴同著輕微的同情和撫慰
當白晝裏,
火車長鳴一聲馳過
從舊日裏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向著遠方迷惘地矚望。


荷花(觀張大千氏畫)

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會凋零
的杯,盛滿了開花的快樂才立
在那裏像聳直的山峰
載著人們忘言的永恆

那一卷,不急於舒展的稚葉
在純淨的心裏保藏了期望
才穿過水上的朦朧,望著世界
拒絕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麼才是那真正的主題
在這一場痛苦的演奏裏?這彎著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們的根裏,不是說風的催打
雨的痕跡,卻因為它從創造者的
手裏承受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


Renoir少女的畫像

追尋你的人,都從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處,
它們雖然睜開卻沒有把光投射給外面的世界,
卻像是靈魂的海洋的入口,從那裏你的一切
思維又流返冷靜的形體,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現在我看見你的嘴唇,這樣冷酷的緊閉,
使我想起岩岸封閉了一個深沉的自己
雖然豐稔的青春已經從你發光的長髮泛出
但是你這樣蒼白,仍像一個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著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著成熟的果實
卻是吐放前的緊閉,成熟前的苦澀

瞧,一個靈魂怎樣緊緊把自己閉鎖
而後才向世界展開,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煉自己
為了就將向一片充滿了取予的愛的天地走去。


白蒼蘭

在你的幽香裏閉鎖著像蜂鳴的
我對於初春的記憶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里會有一種沉醉
被允許在這有朽的肉體裏不朽長存?

在你的蒼白裏儲存著更蒼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顫慄,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里會有一首
歌被允許永遠顫動在這終於要死於啞靜的弦上?

當地上幽怨的綠草和我的揉合了
藍天和蒼鷹的遐想都沒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還是神的意旨
讓我寧靜的心再一次為它燃燒,哭泣。


永久的愛

黑暗的暮晚的湖裏,
微涼的光滑的魚身
你感覺到它無聲的逃脫
最後只輕輕將尾巴
擊一下你的手指,帶走了
整個世界,緘默的

在漸漸沉入夜霧的花園裏。
凝視著園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頭和美麗的肩
堅固開始溶解,退入
氾濫著的朦朧--

呵,只有神靈可以瞭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過的片刻,它卻孕有
那永遠的默契。


卷二:心中的聲音(未刊稿)

心中的聲音

在這仲夏夜晚
心中的聲音
好像那忽然飄來的白鶴
用它的翅膀從沉睡中
扇來濃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喚著記憶中的名字
劃出神秘的符號
它在我的天空翻飛,盤旋
留連,遲遲不肯離去

濃郁又潔白,從遠古時代
轉化成白鶴,佔領了我的天空
我無法理解它的符號,無法理解
它為什麼活得這麼長,這麼美
這麼潔白,它藐視死亡
有一天會變成夜空的星星
也還是充滿人們聽不到的音樂
瘋狂地旋轉,向我飛來
你,我心中的聲音在呼喚
永恆的宇宙,無際的黑暗深處
儲藏著你的、我的、我們的聲音


當你看到和想到

(一)

當你看到月亮時
你在想地球

當你看到地球時
你在想太陽

當你看到太陽時
你在想別的太陽

當你看到嬰兒時
你在想老人

當你看到老人時
你看不見嬰兒

就像看不見別的太陽
那距離得太遠太遠了。

無限是無法看到的,然而
你意識到它的存在

它的光和引力是一張
看不見的網

一切都在其中。


(二)

走在冬天下午的荷池邊
桔紅的冬日
開始隱入霧靄
寒光從冰面射出
看到了那遺忘繁花的荷池
想到的是夏日的荷葉

走在冬天下午的林園裏
枯枝用有力的黑色線條
將藍空劃碎
看到那遺忘了夏季鳥聲的樹林
想到的卻是婆娑的林影。

在看到和想到之間
人類延續著生的欲望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幽靈就纏住我的腳步
我全身戰慄,不是因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熱的目光
年輕的星辰不應如此迅速的冷卻
你們那茂盛的黑髮
難道已化成灰燼
那鮮紅的嘴唇
難道已滴盡了血液
你們的肢體充滿彈性
如今卻已經隨風飄散
沒有骨灰,沒有靈位
啊!上天賜給的生命
竟成一場獰笑的誤會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誰又能將風雨摧落的蘋果
重接上枝頭,還給我們
那青春的嫩須,還給母親們
那曾在腹中蠕動的胎兒?
今年這裏的綠葉又已成蔭
薔薇瘋狂地爬滿籬牆
玫瑰的紅,茉莉的白,
野花的嬌黃和深紫
都照常來到
惟有你們的腳步聲
只出現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們的夢中

我怕走上這條小徑
卻又抵擋不住你們的召喚
從這裏我曾走向瘋狂了的你們
我的胸腔因此脹痛
現在血已流盡,只剩下
屍體上蒼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將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長。


你是幸運兒,荷花

你是幸運兒,將
純潔展示給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護
即使被頑童踐碎
你那膚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毀
像地殼發怒埋葬了龐貝。

有人必須每天把自己塗上
烏鴉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黃的天幕下飛旋
白天躲在陰濕的岩洞
倒懸著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彈不會曲飛
因此並非致命的殺手
言語無孔不入
反彈在愚昧野蠻的意識之壁
從那扇荒蕪的牆上飛濺向各方
直到死傷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還掛著歌頌的笑容
感激的淚水已凍成冰
那沒有來得及閉上的眼睛
映著水晶球內的夢想之國

垂幕放下,劇場已空
只餘下混亂的回聲
是怨魂們的嚎叫
和角色們的臺詞
瘋狂了的樂隊
在萬古的宇宙間進行
不會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們一遍遍地聆聽
不知如何才能將劇情扭轉
打斷角色的演說

噪音要濾去,尋求和諧
也許是人類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無數不和諧的和諧
希望沒有熄滅
這也許是生存的另一個本能。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因此你神秘無邊
你的美無窮
只像一縷幽香
滲透我的肺腑

當我散步在無人的花園裏
你的無聲的振波
像湖水轉給我消息
我靜靜聆聽那說給我的話
仍然,我沒有看見你
也許在薔薇籬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顯靈
讓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們能從我沐著夕陽的臉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聽見你的呼吸

雖然我們從未相見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種奇異的存在在我身邊
我們的聚會是無聲的緘默
然而山也不夠巍峨
海也不夠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還在開
那被刀割過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裏
噴出暗紅的血,花朵
帶來沙漠的憤怒
而這裏的心
是漢白玉,是大理石的龍柱
不吸收血跡
在玉石的潔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蒼白的青春面頗
多少疑問,多少絕望

只有花還在開
吐血的令箭荷花
開在六月無聲的
沉沉的,悶熱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裏


憤怒的馬匹

每一匹憤怒的馬
舉起前蹄,長吟著
要賓士向前
在靈魂的深處有它們的跑道
它們的廣袤的草原

當你剛一抬頭
看見對面的冷酷面孔
搜尋的目光
拿起的鉛筆
捕捉的耳朵
你將韁繩摔出去
成了馴馬的牛仔

你緊緊扣住那憤怒的馬頭
絆住那渴望的馬蹄
直到它倒臥在地,和你的
影子一起
失去了純真的願望

可悲的是
你並沒有牛仔的驕傲
你知道你用繩索絆倒了自己
現在只剩下被俘的悲哀和恥辱

憤怒的馬匹沖出了你的身體
馳回遼遠,它們誕生的地方。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死之哀悼
死之戀念
死之懸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裏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無窮
沒有悔恨
沒有猶疑

那最翠綠的枝
最純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壇上
等候無情的屠宰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世界的彌撒鐘聲
震驚了外空的星辰
驚問: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童年

只有濃霧
從深淵升起
有熟悉的面孔
笑的、哭的、愁苦的、歡樂的
記憶伸出它的長臂
捕捉
霧在改變形態
面孔在凹凸鏡中變形
一個聲音在深谷中說道:
捉住它,它能使你恍然大悟
但還是朦朧的好
童年是一隻無言的黑天鵝
在秋天的湖裏浮飄
然後起飛,忽扇著翅膀
永遠不會回來
你又失去一次機會
認識自己。


狹長的西窗

當我偶然回頭
狹長的西窗令我驚訝
修長的少女
帶來今天的黃昏
藍、紫、青、粉、紅、黃
再一回頭
都去了,只剩下土橙色
拖著黑絨的裙邊
山的腰這樣柔軟
少女已經入睡
只剩下微光,橙黃色
從她側臥的身後射出
夢已開始--以後
只有山和她知道,
對窗內人
一個秘密。
卷三:詩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邊
--詩呵,我又找到了你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綠了,綠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為什麼人們看不見她,
這輕盈的精靈,你在哪兒?哪兒?
"在這兒,就在你心頭。"她輕聲回答。

呵,我不是埋葬了你?!詩,當秋風蕭瑟,
草枯了,葉落了,我的筆被催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裏我把我心愛的人埋葬,
回頭,抹淚,我只看見野狗的饑餓。

他們在你的墳頭上堆上垃圾,發黴,惡臭,
日曬雨淋,但大地把你擁抱,消化,吸收。
一陣狂風吹散冬雲,春雨綿綿,
綠了,綠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著細雨茫茫,
穿過田野,來到她的墓旁,
忽然一聲輕軟,這樣溫柔,
呵你在哪里?哪里?我四處張望,
"就在這裏,親愛的,你的心頭。"

從垃圾堆、從廢墟、從黑色的沃土裏,
蘇醒了,從沉睡中醒來,春天把你喚起,
輕軟著,我的愛人,伸著懶腰,打著呵欠,
葬禮留下的悲痛,像水川的遺跡,
水雪消融,雲雀歡唱,它沉入人們的記憶。

呵,我又找到了你,我的愛人,淚珠滿面,
當我飛奔向前,把你擁抱,只見輕煙,
一縷,嫋嫋上升,頃刻消失在晴空。
什麼?!什麼?!你……我再也看不見,
你多智的眼睛,歡樂在頃刻間,

化成悲痛,難道我們不能團聚?
哀樂,再奏起吧,人們來哭泣。
但是地上的草兒輕聲問道:
難道她不在這裏?不在春天的綠色裏?
柳絲的淡綠,蒼松的翠綠……

我吻著你墳頭的泥土,充滿了歡喜。
讓我的心變綠吧,我又找到了你,
哪里有綠色的春天,
哪兒就有你,
就在我的心裏,你永遠在我心裏。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如有你在我身邊,我將幸福地前去……

一九七九年寫於北京


曉荷

八月的破曉
陪伴著新開的荷花,
時間在猶疑中
回顧、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斷地旋轉著,
花瓣在看不見地運動著,
含苞而又開放,
風微微地擺弄著荷花
雪白中泛出紅暈,
在那微紅的尖端
平衡著理想和靜穆,
只有水珠
在鋪著銀絨的綠葉上滾動
碧玉的盤子上銀色的流動
有時
被風帶到另一個碧玉盤上,
在沉寂中發出雨滴聲。
腳步的聲音
都被小徑上的長草吸沒,
但一片微黃的楊樹葉
在悄悄地飛舞、旋轉,
飄下來了
大地驀地經歷了
一次無聲的寒顫,
時間並沒有停止,
秋天
已經到了樹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開,
仿佛說
讓每個生命完成自己的歷程,
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時
結束了一個樂章
雖然夏天綠色的衣袂
已經從草地上拂過,走遠了,
為什麼不能在畫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斕,
和蕭疏而筆直的樹林,
生命裏有多少
遺忘時間的荷花,
儘管已是入秋了,
仍從容地舒展開花瓣,
走完自己的歷程。
最終將殘敗的荷葉
低垂在水中,
那裏有雪白的藕節。

一九八二年早秋


假像

灰色的風搖撼著窗子
將幾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個母親容忍著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開心靈的捆縛
讓它繼續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風是"能"
瘋狂的推動風車

今早太陽來說
昨天都錯了,你看
天有多藍,別理睬
從今天起,我們只有晴天
我奇怪地瞪著它
心裏的風刮得讓我發暈


送別冬日

冬天在勤勞地織著蠶繭。
透明的絲宮籠罩了城市。

我們在灰白的天空下,
緊張地進行著生命的創造。

立交橋上時間帶著漩渦流過,
蠕動的生命慢慢在睡眼裏
尋找春天的窗戶。

夜降臨,
整個蠶繭透明,
深色的爐火
燒在草原般的胸膛裏,
遊戲在大地多紋的額上
搓著凍僵的手腳,
我們將從那扇繭壁,
打開窺視春天的窗戶?

呵,想到撲扇著翅膀的日子,
北風的呼嘯變得可愛了,
是嬰孩在啼哭,
人們聽著:
期望、焦急、痛苦地等待
最終被啃透的繭壁。

護城河的冰融化了,
微皺的河面
映現稀疏的春天的樹影。

一雙窺視的眼睛
凝注著流動的河水。


渴望:一隻雄獅

在我的身體裏有一張張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隻在吼叫的雄獅
它沖到大江的橋頭
看著橋下的湍流
那靜靜滑過橋洞的輪船
它聽見時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裏象在吼叫
它回頭看著我
又走回我身體的籠子裏
那獅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聲像鼓鳴
開花樣的活力回到我的體內
獅子帶我去橋頭
那裏,我去赴一個約會


成長

這河水
像鉛一樣黑
向鉛一樣沉
一條白色的魚
在掙扎,在翻滾

她的渾圓的臂膀
高高托起
托出兇險的鉛河
掌心朝上
透明的翅膀在忽扇

歇息著的精靈
荷梗碧綠
雪白的荷花在微搖
銀珠滾在長有
銀茸的肥大荷葉上
整個背景是墨黑的
沉重中的飛翔
油黑中碧綠:成長。


穿過波士頓雪郊

雪,
擠進來
又被風
掃出去
這樣渴望遮住
穿過冬林的灰蛇長路,
它的鉛色的臉,
焦慮的車擦過
霧中的冬林
牋? 它只剩下
大張著的嘴
擰著的手臂
祈求的姿態
無聲的呼喊
刺痛耳朵
這些沉寂的
牋? 黑色的樹林

我們談到童年
雪地上的痕跡
迤邐追隨
前面的軌跡,
加上我們的,
加上
我們後面的。
偶爾說幾句話
今天的,以前的
這兒的,那兒的。

灰蛇蜿蜒進出樹林
雪在擠進來
車在夢中開回家
對話浮出混沌的水面
又沉入海洋
鯨魚的灰背的浮沉
童年,波士頓,雪
活過來的樹林
更真實的部分
卻沒有發出聲音。


深秋的林地

篝火
從濃煙到歡騰的火舌
在別人的生命裏
找到復活的青春
天上的星斗
不再揭示生命的神奇
墨藍的夜空裏
不再出現
航向未來的小船

深秋了
每一片葉子都有過綠色
又在寂靜的破曉裏
染上紅、棕、褐、赭
溶化在深山的起伏中
焚燒著自己的軀體
懂得愛落葉的人
早已不再是睡蓮樣潔白


成熟的寂寞

秋天成熟的果實,寂寞,
若是有人翻開這塊巨石
他將找到的不是空虛和荒漠
而是強烈的願望,不可實現的
願望,那地殼下的沸騰
在帶著白雪帽子的火山額頭下。
成熟的寂寞,它不是
那婆娑的綠葉,那不肯讓綠流
走入金色的裂谷的嫩葉。
燦爛的熔岩
在我們之間
是深淵中的湍流
手雖是橋,卻
不能伸向那滾動的意識。
飛轉的昏暗氣流
也用死的紗布纏住你的喉頭
哪里是那另一個我?
另一個你?另一個他!
宇宙的實質被卷走
沒有打緊繩扣
她滑開了,松落了
在某次黎明的紅霞裏
有過神秘的一瞥
在隱現的光
立即消失在早晨的無情中
流散的雲塊
由桔紅到暗紅到灰白
神聖不長駐
永恆是碎了的玻璃
在流動的雲片中閃光
也許在這個角落
也許在那個角落
如此擅長遊戲
月亮變得真的冰冷了
當然沒有露水和年輕的眼淚
只有寂寞是存在著的不存在
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
它彌漫在風和翻動的雲中
追尋著未發生的
而人們的足跡只留在
沒有風的月塵中,死亡中。

在鏡子裏尋找自己和別人
瞧見許多聲音,卻沒有容貌
鏡子昏暗了,滅了
沒有找見形體,只有許多回聲
流動在樹叢裏,在海上,在天空
你打開屋門,卻看見那坐在室裏的是
久已逝去的親人,少女和孩童
你走在鬧市,卻聽見身後寂寞的腳步
即你曾經在樹林的小徑中等待的腳步
當你旋轉過身子,都市的噪音像黑浪
吞沒了你,和已逝者的目光。

像潮水漲落
和意外的遠客的訪問
像深夜的叩門
因為當你用謹慎的手
卡答一聲關緊屋門
你知道有一種什麼被關在門外
現在她在敲門,一聲,又一聲
她沒有變老,更沒有死
因此不需要再生
她拿著秋天成熟的果實
當我合上眼睛,門就開了
山谷裏充滿寂寞的霧
像幽靈樣飄蕩
霧、霧、霧
成熟的寂寞長著翅膀
她詛咒月球的塵埃
想埋沒她的腳踝
那是一個沒有生命
沒有變異的荒涼世界
成熟的寂寞喜愛變異的世界
我帶著成熟的寂寞
走向人群,在喧囂的存在中
聽著她輕輕的呼吸
那不存在的使你充滿想像和信心
假如你翻開那寂寞的巨石
你窺見永遠存在的不存在
像赤紅的熔岩
在帶著白雪帽子的額頭下
翻騰,旋轉,思考著的湍流。

門外鎖著一種什麼
她會進來的,只要
你閉上眼睛,門就自己開了。
我在口袋裏揣著
成熟的寂寞
走在世界,一個托缽僧。

(發於一九八九《詩刊》第一期)

鳥影

一群飛鳥掠過窗外
只看見它們的影子
被耀眼的寒冷的太陽
抹在咖啡色大樓的牆上

塞北的大風吹彎
槐樹被剝去衣服的枝條
雖然今夏它發出肉體的芳香
雪白的肌膚,串串豐盈
壓滿了枝條,垂向地面
但現在已是冬天
誰願意鎖在冰凍的大地上?
在黑冷的冬天,死亡就是火炬
不少人是這樣想的。


根從很遠處伸來
走過了幾千年的地下通道
當我想去除掉它
好種上光輝的花朵
我追蹤著,挖掘著
直到,猛抬頭
看見一棵美麗的大樹
我用帶血的手指
畫著避邪的符號
我知道我挖不了它
它是我們的墳墓的母親


對春陰的憤怒

春天的赤腳在門外閃過
然而她是不自由的
小草們在地下哼哼著
我門前的合歡樹冠像黑絲網
把自己的影子投向天空
然而天是灰冷淡漠的
欺騙和真實
同樣的發光
春天的臉
半邊哭泣,半邊歡笑
有人陷入沼澤
手臂化成黑枯枝
有人登上耀眼的雪山
失蹤在雪山的懸崖下
對春陰的憤怒
招來一場雪崩
埋葬了虛假的等待,
死亡可能是最富生命的。


破殼

沉浮在混沌的液體裏
內臟在痛苦中發展
嘴喙感到進攻的欲望
翅膀像沒有水劃的槳
佝僂的爪子沒有泥刨
突然光像原子爆炸
它癱軟在泥地上
粉紅色無毛的身體
接受著生命的粗暴衝擊

曲折的圍牆
剝落的漆門
不肯走上大街
棗樹回過頭來向鄉村呼喊
扭曲的黑枝
將金黃的碎花伸向小胡同
沉醉的香氣阻擋著城市的侵犯
迷茫的古城之夜
仍在人們心靈深處回蕩
然而母親的結婚照片已經褪色
第一個男孩的赤裸身體也已消失
風暴、狂亂、扭鬥
在教育著柔情和微笑
嘴喙感到進攻的欲望
啄穿小胡同的大門
破殼而出
在顫抖的腿上
站起來,又跌倒
用半睜著的眼睛
看著那充滿了爆炸的世界


和海的幽會

正午寂靜像午夜
人們都睡去了
太陽
在自己的光芒中失去輪廓
正午是聲音的黑夜。

擠在石牆間的小巷
分離開海和我的樓房
轉過這些,突然
你的身體伸展在我的眼前
一塊微微顫抖的墨藍的綢緞

你的雪白的手指撫摸著沙灘
低低的喘息聲
只有幸福的母獸
這樣舔著自己的四肢

我走進你
你又逃向遠處
卻擺動那蓬鬆的發卷
回頭向我召喚
海底的吸力牽引著你
你想讓我在催眠中
走入你不可知的深處

太陽像金色的雨
灑在你顫動的長袍上
藍緞子的長袍上
誰會想到
那深處的陰冷幽暗?

一九八四年秋在煙臺


《戴項鏈的女人》
(意畫家莫迪裏阿尼一九一七年作)

火紅的頭髮
一朵燃燒著的大理花
長在黑色的土地上
那黑絲絨長袍裹著
秋天的身體,下溜的
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
和那連接著思維和軀體的
細長、棕色的脖子
腰仍在留連著少女的年月。

深雋的一雙黑眸子
醒悟了的意識又被
世紀初西方的迷惘催眠
怔怔地半垂著的視線
然而眼瞼卻沒有鬆弛
時間的脫節引起了肌理的失調。

仿佛感到法國梧桐的大葉子
在變硬,
太陽是午夜後的舞會
大理花和月季
這不知疲倦的舞伴還在
拼命地唱、跳和呼喊
然而夏天終於是被摔棄的火箭
項鏈斷斷續續地掛在胸前
珠子、希望、眼淚、多情的凝視
都從這胸前滴下
當黑色的絲絨長袍裹住
秋天的身體,而大理花仍在
燃燒、火紅的頭髮。

從粉紅色的嬰兒走向
長著鷹爪樣關節的風濕老年
她正瞧著一扇半開的時間的門
從那裏通向
晚霞消逝後冷靜的晚空。


貝多芬的尋找
--記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三樂章》

"啊,不要這些噪音!"貝多芬這樣說*
尋找,尋找,他的心靈在尋找
聾了的音樂被壓在
深深的底層
它要衝出冷酷的岩層
它要把整個被禁錮的心靈
爆發出來,在太陽下
在懸崖下,在大海上
要探入億萬人的心窩裏

陽光在樹梢盤旋
要伸入
幽深的黑色湖底
月光在天空顫抖
要進入
昏沉的熟睡的軀體
黑暗塞滿他的耳朵
聾了的心靈在尋找,尋找
尋找一個噴吐的山口
無能的器樂捶打著聾啞的門
沒有能解放
桎梏的熔岩,熔岩
要傾吐,要噴發,要那
赤紅的液柱
從黑暗的靈魂的地殼下噴出。
曾經,土地讓樂器生長
像春筍,要把人類的期望
一句句對命運申訴
然而,不!
"不要這些噪音!"
這不過是教堂外的風聲
並沒有吹到人們心靈深處
是墓石後的呼喊
沒有能震撼踏著墓草的腳步!
那遠山上的悶雷
沒有帶來大雨傾盆
他仍然尋找,尋找,尋找……

用什麼能擁抱億萬人們?
伸出多瑙河的手臂
點燃北斗的眼睛
用像海蚌一樣閉合的堅硬的嘴唇
申訴他對人們的愛,對黑暗的恨
對未來的祈求,對血腥的憤怒。
找到了,找到了:

只有歌聲,只有字,字,字
用電光織成心靈的錦緞
傾斜在人們的耳朵裏
聽覺的大廳充滿了歡樂
《歡樂頌》的洪流流過每一顆心
只有歌聲能
引出高山下的血漿
解放了的火柱,將深淵拋在後面
無法阻攔的火的河流
琥珀色的長河映著白雪
吞噬了綠樹和村莊
把肥沃的灰塵灑滿土地
赤馬的火蹄在綠野上賓士
在時間裏消耗了自己
死了,寂靜了
剩下長得大大的嘴的火山
朝著天空,等待
等待
寂靜的,溫柔的藍天
在幾個世紀後
看見在一次誕生的
鬱鬱蔥蔥的林海
雪山下,埋藏的是
聾了的音樂,
聾了的樂聖的呼喊
他的尋找,找到了等待。

*注:貝多芬在完全聾後寫出他的最偉大的《第九交響曲》。當音樂進入第三樂章時,據貝多芬說,他覺得任何樂器都不能表達他心中的激情,因為讓一位男中音唱到:"不要這些噪音了!"並接著用合唱唱出席勒的《歡樂頌》。在聲樂開始以前,貝多芬用弦樂奏出一個充滿徘徊、尋找的旋律,仿佛貝多芬在尋找一個更能表達他的因為耳聾而痛苦的心靈的途徑。

卷四:幽香的話

冬眠的樹

誰說是黑色的?
眼睛在欺騙
它們透明的軀幹迴圈著
春天的血液,紅色。
誰說它們光禿?
街角的老人蹣跚
它們充滿嬰兒的咿呀
藏滿綠色,秒秒在湧出
鳥兒的興奮,彈動地旋轉著頭
突然起飛,勤勞地磨著嘴喙

人們為什麼都在搖頭?
只有孩子和詩人看見這一切
當樹還沒有從冬眠中醒來。


蒞臨

湧上胸前的不是黃土
海潮在收回空的貝殼
終夜黑色的海
和蒼白的月亮
將夜航引向
不會到達的彼方
我在等待什麼?
還沒有鬆開手掌
放走等待:
一條魚,一隻信鴿
貪婪令我惱怒

不知道還應當換上什麼衣裳
沏上什麼茶,迎接
主人、命運、和召喚者
他的蒞臨無需多說
也許最美
總是沉默。


遺忘

遺忘,意識的埋葬
她在春天走出墓穴
被劫走的波賽芬
浮出海面
重見陸地

今天,當半醒
寢室彌漫遲暮的朦朧
她來訪
我觸到
靈魂深處的寂寞

我的鬼魂追出
她已飄然去遠
帶走那時的一切
雲、鳥、樹、花和嬉笑
那時我有的還是青澀的
靈魂和肉體


海底的石像

在空寂的屋裏
天花板下流動
晚霞、金色夕陽
噴出纜車和遊客
猛瞥見鏡中的人像
無數幾何形的頭部
從深海處被打撈出
還帶著古時
偶然留下的神態。
火山已經熄滅。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有什麼能隔開

當蒙耐的晚霞
和被它撕碎的
片片藍空
從狹長的西窗
進入昏暗的小屋
有什麼能隔開
我和那
被霞光淹沒的
無邊無涯無底的
宇宙?

昨天的小野花
又開了一朵
深鵝黃的六瓣
圍著棕黑的心
心的深陷增添
多少神秘
有什麼能隔開
我和它,
它那深陷
不願顯示的花心?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黎明

黎明走過窗外,腳步聲
驚醒無數鳥兒在四肢中
河面靜靜地流過水紋
在沐浴
仰臥柔軟的水面
蔚藍的深處
有人?沒有人?
幻影流過另一個河面
只顯現給那雙特殊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幽香的話

瓶裏的夜百合告訴我
黃昏正在走近
陣陣的幽香
和著暗下去的天光
讓我停下傾聽
百合的話

夜夜在重複願望
明知不過是短暫的幽香
卻總邀來黃昏的腳步
接著黑暗將她圍繞
當月亮照見他們時
已是夜深寂靜
只有受啟示的夜空
灑下滋潤的露水

黎明一再告別
腳步聲漸漸走遠
雪白的百合在微風中搖曳
不再計算時間
不再等待,不再焦慮
沉入不會醒來的深睡
和夢一樣沒有體積
在縹緲中離開世界


片刻

今天,山走出來了
格外的青
格外的近
就在我的長窗前
顯示每一條豎褶和橫紋
我似乎能撫摸它的脊背
像一隻親熱的貓

雨後不情願的天空
在畫布上塗抹著
灰、橙、黃色的光
海水突然變綠。

想像守候窗口
等待朋友的古人
望盡那兩山間的海面
只等著遠處渺小的舢板
沉浮、飄現
在浪中
許諾著
一個寶貴的午後
倚枕閑酌
聽峽口的風聲

雖然,也只是
擦身而過的片刻
在鬧市裏
相互投擲會意的一瞥
又重新消失在煙雨迷茫中。

一九九一年一月八日於沙田


雨後的馬鞍山

若沒有雲的否定
哪里有山的蒼蔥?

幾天煙雨、迷霧
消散了。雲團、雲片
長著長長短短的腳
從馬鞍背後爬上來
一步、一團、一片在行走
征服著山的高昂

雲過後,山隱消
隊伍過後,山
奪回陣地
帶著驚人的曲線
顯示蒼綠的尖峰
重占灰色的天空

否定只織成飄逸
圍著長長的白紗
縹緲變幻的裙衫

若沒有雲的嬉戲
哪里有山的凝聚
蒼勁,
翠昂……

一九九一年於沙田

對自己的悼詞

一個陰鬱悶熱的八月清晨
亡者從園子裏走進來
拿著黃色、橙紅、暗紫、雪白的月季
和瀟灑自如的金銀花枝條
它說
在生活七十年後悟到
真的寶石似假
假的寶石似真
一場真假難辨的遊戲
即將結束。

你一直掙扎在兩個漩渦之間
兩塊相撞的地殼板間
那海嘯,地震,
都發生在平靜的軀殼裏。

宇宙提供黑色的空間
星群在黑暗中放光
旋轉自如
歷史用肉體和死亡填充時間
兩個漩渦在相切時相衝撞
在相背時互相遺棄

一個要像飛鳥樣自在
像愛情樣芬芳四溢
像閃電樣隨意揮起刻刀
將天空也切成碎片

另一個要用自己為圓心
圈出自己的王國
用自己的秤稱量人們的靈魂
設計著興衰、存亡
審視著螞蟻王國的法律

嚮往著長樂的世紀之到來
又拋棄不了現實的腳手架
掙扎在兩個漩渦之間
你在一個早晨悟到
人類的繁衍之地是孩童的天真
不斷重複著天真的謬誤
直到知識後悔自己的聰明
因為真的寶石似假
假的寶石似真
安息吧
聰明的愚笨

靈魂將得到
它應有的自由
一但走出這真假的謎團
時間是那高速鐵軌
開出真假遊樂園。
從此在那變幻莫測的雲端裏
你沐浴著夕陽的微光
縹緲而自由地翱翔
在太空的黑暗中
你的羽毛也像星辰樣發光

一九九零年夏,時在讀《書寫與歧異》


魔術師掌上的鴿子

憤怒:
因為純真、和平
淪為欺騙的工具

低下頭看見
自己在魔術師的掌上
展開翅膀
只有飛翔的姿態

他終於讓你飛開
但只在
下場演出之前。


早晨,我在雨裏采花
(在夢中字被當成物:Words are often treated as things in dreams……--佛洛德)

絲絲的,綿綿的
像是穿過半個世紀的愛情
青春在灰暗的晨空下
不停地,停停又下下
混在白玉簪的濃郁中

黑綢子的褲腳和月季枝相纏
黑尼龍傘發出壓抑的感覺
在傘下昆明一望無際的藍空
和它的寂寞的蒼鷹的盤旋
不會離去。從月季走向金銀藤

採集來的各種芳香和雨珠
我不忍將它們和自己一同
送入那陌生的幽暗,那裏
無人知曉的空虛浸沉,雖然外面
綿綿的,絲絲的雨
仍會下下,停停,再下下……

一九九零年八月于清華園,時正在讀德里達的《書寫與歧異》遇到佛洛德的話,有所觸動,寫此詩。


發生在四月昏暗的黃昏

從玻璃窗,緊閉的,滲透進來
一片烏雲,在房間裏,天花板下流動
樹葉像雨落下,淅淅漓漓
埋葬我的肉體,和它的沒有熄滅的火焰
一隻潔白的鴿子從屍體裏飛出
它在高空望著殘缺了的醜惡的牆
它飛行了幾千里,落下在
菩提樹下
饑渴地想到:有沒有一家屋頂
一處廣場,一個教堂的尖頂,能接受
漂流的雨雲。

一個兒童伸出鮮嫩的手掌
讓它啄食玉米粒
它想著那埋在落葉下的屍體。

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五日


給M.L.羅森薩(Rosenthal)*的覆信

儘管天空見到各種飛翔的奇跡
真正能飛,從昨天到明天的
只有想像和記憶
它們的翅膀比羽毛輕,比鋼鐵硬
當我在一九八九年底收到你的賀卡
我看見一九八六的你
站在一個公寓的電梯裏
我們的晚餐是流浪者的薄宴
在電梯門關上的前一刻
我們告別,你有著迷惘的表情
我有著只有中國人能有的苦澀
和堅強的等待,希望、友情
外面是黑暗、寒冷、紐約的不安全區

今年秋天沒有讓人們感到透明
雖然樹葉一樣的金黃
我們送走了又一個記憶中的美麗
冬天的乾燥侵入我們的思想
沙漠還有威嚇性的美
我們已經結束了對偉大的承擔
而來到冬天的荒漠
動物們悄悄地躲在洞穴裏
忍受饑餓的胃腸蠕動
只有勇敢的麻雀
飛出來刺探
找到雪地中的一些雜穀
沒有人知道明年的收成

去讀詩時我為這樣的詩行所震動
"像一位老年的盲者,撩起窗幃,意識到早晨
我知道變化:
在沉寂的一面沒有笑容
但當我和鳥兒一同呼吸
憤怒的精神轉化成祝福
死者們開始從黑暗中向我的睡眠歌唱。"**
他還說:
"我讓我的歎息延長成歌聲
但像一棵樹承受了事物的轉變。"***
沒有什麼能比下面的詩行
更使我願意告訴你:
"衰老了,我有時哭泣
但在夢中仍然大笑"****

像被但丁送往深淵的人們
我們有時浮出濃霧
向詩人和朋友
說出浸滿濃霧的話
我們的飄浮使我們的隻言片語
隨風吹向你們,我的遠方的朋友們
再見,請記住我們曾有過的機遇
再見,我們已被濃霧吞沒,再見

* 羅森薩,美國著名詩歌理論家,紐約大學教授詩人,曾訪華。
** 瑞德克《內陸之旅》。
*** 瑞德克《變新》。
**** 瑞德克《另外一位》。

卷五:詩人與死
詩人與死(組詩十九首)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手指
折斷這冬日的水仙
讓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綠的,蔥白的莖條?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拳頭
把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讓生命的汁液
噴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滅
是那創造生命的手掌
又將沒有唱完的歌索回。

沒有唱出的歌
沒有做完的夢
在雲端向我俯窺
候鳥樣飛向迷茫

這裏洪荒正在開始
卻沒有恐龍的氣概
歷史在紛忙中走失
春天不會輕易到來

帶走吧你沒有唱出的音符
帶走吧你沒有畫完的夢境
天的那邊,地的那面

已經有長長的隊伍
帶著早已洗淨的真情
把我們的故事續編。

嚴冬在嘲笑我們的悲痛
血腥的風要吞食我們的希望
死者長已矣,生者的腳跟
試探著道路的漫長

伊卡拉斯們乘風而去
母親們回憶中的苦笑
是固體的淚水在雲層中凝聚
從搖籃的無邪到夢中驚叫

沒有蜜糖離得開蜂刺
你衰老、孤獨、飄搖
正像你那夜半的燈光

你的筆沒有寫完苦澀的字
伴著你的是沙漠的狂飆
黃沙淹沒了早春的門窗。

那雙疑慮的眼睛
看著雲團後面的夕陽
滿懷著幻想和天真
不情願地被死亡蒙上

那雙疑慮的眼睛
總不願承認黑暗
即使曾穿過死亡的黑影
把懷中難友的屍體陪伴

不知為什麼總不肯
從雲端走下
承認生活的殘酷

不知為什麼總不肯
承認幻想的虛假
生活的無法寬恕

我寧願那是一陣暴雨和雷鳴
在世人都驚呼哭泣時
將這片葉子卷走、撕裂、飛揚入冥冥
而不是這冷漠的誤會和過失

讓一片仍裝滿生意的綠葉
被無意中順手摘下丟進
路邊的亂草水溝而消滅
無蹤,甚至連水鳥也沒有顫驚

命運的荒誕作弄
選中了這一片熱情
寫下它殘酷的幽默

冬樹的黑網在雨雪中
迷惘、冷漠、沉靜
對春天信仰、虔誠而盲目。

打開你的幻想吧,朋友
那邊如浩瀚的大海迷茫
你脫去褪色的衣服,變皺
的皮膚,浸入深藍色的死亡

這裏不值得你依戀,忙碌嘈雜
伸向你的手只想將你推搡
眼睛中的憤怒無法噴發
緊閉的嘴唇,春天也忘記歌唱

狹窄、狹窄的天地
我們在瞎眼的甬道裏
踱來踱去,打不開囚窗

黃昏的鳥兒飛回樹林去歇棲
等待著的心靈垂下雙翼
催眠從天空灑下死亡的月光

右手輕撫左手
異樣的感覺,叫做寂寞
有一位詩人掙扎地看守
他心靈的花園在春天的卷末。

時間卷去畫幅步步逼近
只剩下右手輕撫左手
一切都突然消失、死寂
生命的退潮不聽你的挽留

像風一樣旋轉為了掃些落葉
卻被冬天嘲諷譏笑
那追在身後的咒駡

如今仍在屍體上緊貼
據說不是仇恨,沒有吼叫
漂亮的回答:只是工作太忙。

冬天是欣賞枯樹的季節
它們用墨筆將蔚藍切成塊塊
再多的幾何圖也不能肢解
那偉大的藍色只為了藝術的歡快

美妙的碎裂,無數的枝梢
你畢生在體會生命的震撼
你的身影曾在屍堆中晃搖
歌手的死亡擰斷你的哀歎

最終的沉默又一次的斷裂
從你脆了的黑枝梢
那偉大的藍色將你壓倒

它的浪花是生命紛紛的落葉
在你消失的生命身後只有海潮
你在藍色的擁抱中向虛無奔跑

從我們腳下湧起的不是黃土
是萬頃瀲灩的碧綠
海水殷勤地洗淨珊瑚
它那雪白的骸骨無憂無慮

你的第六十九個冬天已經過去
你在耐心地等待一場電火
來把你畢生思考著的最終詩句
在你的潔白的骸骨上銘刻

不管天邊再出現什麼翻滾的烏雲
它們也無能傷害你
你已經帶走所有肉體的脆弱

盛開的火焰將用舞蹈把你吸吮
一切美麗的瓷器
因此留下那不謝的奇異花朵

我們都是火烈鳥
終生踩著赤色的火焰
穿過地獄,燒斷了天橋
沒有發出失去身分的呻吟

然而我們羡慕火烈鳥
在草叢中找到甘甜的清水
在草叢上有無邊的天空邈邈
它們會突然起飛,鮮紅的細腳後垂

狂想的懶熊也曾在夢中
起飛
翻身

卻像一個蹩腳的雜技英雄
殞墜
無聲

十一

冬天已經過去,幸福真的不遠嗎
你的死結束了你的第六十九個冬天
瘋狂的雪萊曾妄想西風把
殘酷的現實趕走,吹遠。

在冬夭之後仍然是冬天,仍然
是冬天,無窮盡的冬天
今早你這樣使我相信,糾纏
不清的索債人,每天在我的門前

我們焚燒了你的殘餘
然而那還遠遠不足
幾千年的債務

傾家蕩產,也許
還要燒去你的詩束
填滿貪婪的焚屍爐

十二

沒有奧菲亞斯拿著他的弦琴
去那裏尋找你
他以為應當是你用你的詩情
來這裏找他呢

你的白天是這裏的黑夜
你的痛苦在那裏消失得
無影無蹤,樹葉
幸福地輕語,夜鶯不需要藏躲

你不再睜開眼睛
卻看到從來不曾看到
的神奇光景

情人的口袋不裝愛情
法官的小槌被盜
因此無限期延遲開庭。

十三

在這奧菲亞斯走過的地道
你拿到這第十三首詩,你
痛苦而憤怒,憎恨這朕兆
意味著通行的不祥痕跡

然而這實在是通行證的底片
若將它對淮陽光
黑的是你的瞼龐
你的頭髮透明通亮

你茫然考慮是不是這裏的一切
和世間顛倒
你的行囊要重新過秤

然而鬼們告訴你不要自欺
現在你正將顛倒的再顛倒
世間從未認真地給你過秤

十四

你走過那山陰小道
忽然來到一片林地
世界立即成了被黑洞
吸收的一顆沙礫

掌管天秤的女神曾
向你出示新的圖表
天文數的計量詞
令你驚愕地拋棄狹小

人間原來只是一條雞腸
繞繞曲曲臭臭烘烘
塞滿泥沙和掠來的不消化

只有在你被完全逐出雞腸
來到洗淨污染的遺忘湖
才能走近天體的耀眼光華

十五

那為你哭泣的人們應當
哭泣他們自己,那為你的死
憤怒的人們不能責怪上帝
死亡跟在身後,一個鬼祟的影子

你有許多未了的心願像蠶絲
如果能織成一片晴空……
但黑雲不會放過你的默想
雷爆從天空馳下擊中

你的理想只是飄搖的蛛網
幾千年沒有人織成
幾千年的一場美夢

只有走出祭壇的廣場
離開雅典和埃及的古城
別忘記帶著你的夜行時的馬燈。

十六

五月,肌膚告訴我太陽的存在
很溫存,還沒有開始暴虐
我閉上眼睛,假裝不知道誰在主宰
拖延,是所有這兒的大腦的策略

屍骨正在感覺生的潮氣
離開火葬場已經兩個月
污染的大氣甚至不放棄
那從爐中拾回的殘缺

也許應當一次又一次地洗滌
用火焰,
用焚燒

這裏沒有檀木建成的葬堆
也沒有灑上玫瑰、月季、蘭花的嬌豔
只有沉默的送葬者灑上烏雲般的困惱。

十七

眼睛是冰凍的荷塘
流水已經枯乾,我的第69個冬天
站在死亡的邊卡送走死亡
天邊有駝隊向無人熟悉的國度遷移

歡樂的葡萄不會急著追問下場
香醇的紅酒也忘記了根由
一個個音符才聯成合唱
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溫柔

整體不過是碎片的組成
碎片改組,又產生新的整體
短視的匠人以為到了終極

圍上眼睛,任肢體在大地橫陳
蠶與蛹,毛蟲和蝴蝶的交替
灑在湖山上,像雨的是這個“自己”

十八

他們用時間的極光刀
在我們的身體上切割
白色的腦紋是抹不掉
的錄影帶,我們的錄音盒

被擊碎,逃出刺耳的歌
瘋狂的詩人捧著淤血的心
去見上帝或者魔鬼
反正他們都是球星

將一顆心踢給中鋒
用它來射門
好記上那致命的一分

歡呼像野外的風
穿過血滴飛奔
詩人的心入網,那是墳。

十九

當古老化裝成新生
遮蓋著頭上的天空
依戀著醜惡的老皮層層
畏懼新生的痛苦

今天,抽去空氣的汽球
老皮緊緊貼在我的身上
它昔日的生命已經偷偷逃走
水生的它是我的痛苦的死亡

將我尚未閉上的眼睛
投射向遠方
那裏有北極光的瑰麗

詩人,你的最後沉寂
像無聲的極光
比我們更自由地嬉戲。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生的美:痛苦,鬥爭,忍受

剝啄,剝啄,剝啄,?
你是那古樹上的啄木鳥,
在我沉默的心上不住的旋繞
你知道這裏藏躲有懦怯的蟲子
請瞧我多麼順從的展開了四肢

衝擊,衝擊,衝擊,
海嘯飛似的挾卷起海濤
朝向高豎的絕壁下奔跑
每一個冷漠的拒絕
更攪動大海的血液

沉默,沉默,沉默,
像樹木無言地把茂綠合棄
在地殼下忍受黑暗和壓擠
只有當痛苦深深浸透了身體
靈魂才能燃燒,吐出光和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人力車夫

舉起,永遠地舉起,他的腿
在這痛苦的世界上奔跑,好像不會停留的水
用那沒有痛苦的姿態,痛苦早已經昏睡,
在時間裏,仍能屹立的人
他是這古老土地的堅忍的化身。

是誰在和他賽跑?
死亡,死亡,它想擁抱
這生命的馬拉松賽者。
若是他輸了,就為死亡所擄
若是他贏了,也聽不見凱歌
海洋上飄起微風,在說
這是可恥的奇跡
就這樣,古老的光榮
變成了:科學的恥辱.

對於
天空的風雲,地上的不平
早出的方向,夜歸的路徑
他不能預知,也不能設計
他的回答只是顛撲不破的沉默
路人的希望支配著他
他的希望被擲在賂旁
一個失去目的者為他人的目的生活

只有當每一次終止的時候
他喘息地伸出污穢的手
(反省吧,反省吧,我向你們請求:
這些污穢的肌膚下流著清潔的血
那些請潔的手指裏流著污穢的血
什麼才是我們的羞恥?
那污穢的血,還是那污穢的手?)
他用那饑俄的雙足為你們描繪
通向千萬個不同的目標的路徑

(在千萬個目的滿足後,你們可合
也為那窒息的他的目的想出一條路徑?)
(那不是沒有,不是沒有
它已成為所有人的祈求
現在在遙遠的朦朧裏等侯
它需要我們全體的手,全體的足
無論饑餓的或是滿足的,去拔除
蔓生的野草,踏出一條坦途。)
舉起,永遠地舉起,他的腿
奔跑,一條與生命同始終的漫長道路
寒冷的風,饑餓的雨,死亡的雷電裏
舉起,永遠地舉起,他的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來到

那輕輕來到他們心裏的
不是一根箭,
那太魯莽了;
也不是一艘帆船,
那太遲緩了,
卻是一口溫暖的吹噓,
好像在雪天裏
一個老人吹著他將熄的灰燼;
在春天的夜裏
上帝吹著沉黑的大地;
在幸福來到之前。
所需要的是
那麼一種嚴肅與仁慈。

於是才能像幻境的洩露,
他們為讚美所驚愕,
你想像一座建築那樣
凝結在月夜的神秘裏,
他們聽不見彼此的心的聲音
好像互相挽著手
站在一片傾逝的瀑布前
只透過那細微的霧珠
看見彼此模糊了的面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獸(一幅畫)

在它們身後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風度飼養著居民
貫穿它的陰沉是風的呼吸
那裏的夜沒有光來撕裂,它們

是忍受一個生命,更其寒冷恐懼
這滲透堅韌的脈管,迴圈在鹹澀
的鮮血裏直到它們憂鬱
的眼睛映出整個荒野的寂寞

使你羞恥的是你的狹窄和多變,
言語只遺漏了思想,知識帶來了
偏見,還不如讓粗獷的風吹遍

和不憐憫的寒冷來鞭策
而後注入拙笨的形態裏
一個生命的新鮮強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著我的眼睛
不要知曉那飛躍的鳥,和它的鳴聲,
還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間的微風
我的石頭向我低語:寧靜,寧靜,寧靜

我鏨著,鑿著,碰著,磨著
在黎明的朦朧裏
在黃昏的陰影裏
我默視著石面上光影遊戲的白足
沉思著石頭紋路的微妙地起伏
於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見
一尊美麗的造像,她在睡眠,
闔上她的眼睛,等待一雙謙遜的手
一顆虔誠的心,來打開大理石的封鎖
將她從幽冷的潛藏世界裏迎接
到這陽光照耀下的你們的面前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著我的眼睛
為了我的石頭在向我說:寧靜,寧靜
開始工作時,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裏沒有會凋謝的花,沒有有終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時,我重新回到你們之間
這裏我的造像將使你們的生命增長

這不是遺棄,
是暫時的分離
說從無生命裏喚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專誠和寂靜
使他暫時忘記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時間裏迴旋沸騰的河流
我對於你們沒有遺棄,假如有
只是因為我要在你們之間永遠停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垂死的高盧人

(The Dying Gaul)

他好像突然地跌到了,在
死亡的拱門前,猶自用一隻手臂
支撐那山樣傾頹的身體,
生命的強烈的知覺正湧集

像為陰鬱的雲翳遮蓋的前額,
啊,這裏,垂死的高盧人在想著
生命裏最後的一個思想,喝
著苦酒,獨自地向死亡之杯呷啜

雖然你看見在他微俯的頭額上
生命猶在閃動著明亮的雙翼翱翔
但是已經開始的必會不斷增長

落日放出最後的燦爛
但,遠處綿延的峰巒
他的四肢,已沉入陰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瞥

Rembrandt: 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優美的是那消失入陰影的雙肩,
和閉鎖著豐富如果園的胸膛
只有光輝的臉龐像一個夢的驟現
遙遙的呼應著歇在矮門上的手,纖長。

從日曆的樹上,時間的河又載走一片落葉
半垂的眸子,謎樣,流露出昏眩的靜默
不變的從容對於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個偶然的黃昏,她拋入多變的世界這長住的一瞥。

注:此詩是關於荷蘭畫家倫伯朗的一幅叫《門口的年輕女子》的畫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思與無(組詩)

埋在金宇塔中的期望


從我朦朧的心裏:走出來,走出來吧
柳芽在探頭,鵝黃色
為什麼你將時間鎖在金字塔內
讓燭光照入那死寂之國
 
金色的書
頁頁記載著計畫
但何嘗實現
只是撫慰了我的心
 
我將這扇門掩上
輕輕,不驚動灰塵
只是,墓
早已被盜空。


未知


我們每天去游泳
游向未知 那已知的
如哥倫布的大陸和島嶼
 
我們每天去游泳
一部無法全解的書
那已解的開始落塵埃
 
生命正是那本書
它的無法全解
讓我們不能滿足
 
未來永遠無解
我們每天游向它
只是繪下自己的航線。
 
歷史是無數的航海日記
有一句相同的話:
生之歡樂在無解中。


窗內窗外


窗外的紫丁香
發狂地噴著香霧
花影剪碎了窗戶
 
窗內的君子蘭
悠悠地抽出
墨綠的長葉,凝思。
 
前天的童年
灑滿了一河細水
金色的閃光
 
今天的暮年
帶著它的星光
流向遠遠的明天


痕跡


黃色的沙發上留下坐痕
白藍花的杯上留下茶漬
唯有時間的腳步沒有留下足印
它已經走出這間靜寂的客廳
消失在門外,劃上句號
我呆呆地聽著,竟沒有一聲門響。


離去


是鋼骨、鐵架 樹幹不動
才有碎葉細羽的婆娑
鳥兒飛來 飛去
用炭筆畫下蹤跡
 
誰不曾有過這樣的年華?
只是沒有鳧鳥能飲盡藍色的海水
那喝飽了的
靜靜離去,沒有人知道它飛到哪里。


問題


有多少 乘鶴入雲尋找你
有多少 凝眸遠山等侯你
你的隱隱顯顯 超出了多少
心靈的追逐 夢裏的尋覓
 
從吸入第一口塵世的氣息
到瘋狂地賓士在公路上
直至夕陽徐徐踏過峰巔
松樹顯出它不會衰老的軀幹
 
你的葡萄釀出紫紅的漿液
月季不再爭先送來芬芳
一個寧謐的夜晚我聽見
泥土的呼喚。問題找到了答案


不允許佔有的夢


歡笑 驚呼 像風樣來去
那裏冬天已經忘記自己在
盛開的海棠叢中 高大的棕櫚
變得孩子樣純真 搖擺著羽毛
 
寫完說來就來了 拖著黑白的禮服
飛進樹頂的宮殿 也有海浪聲
撩起銀髮 圍著詩人的小屋
有人在這寫下詩篇 也許海浪還記得
 
在空曠的海面上 看不見的是
那鼓起風帆的靈魂 不要相信這
摸觸得到的岩石 它們封存著無數的
秘密 已經過去的 都溶在風聲浪色裏。


贈詩友D君


縱有半天的赤霞
也沒能溫暖西山蒼茫
縱有徹夜的星辰
也沒能照亮山徑的崎嶇
 
如今已是那霜前
半倒的荷塘,卻仍
將嬰兒般的水珠
托在
 
不願辭去的
圓葉上,依然
滾動著的是那顆
聽得見鬼哭的詩心。*

*注:D詩人曾寫“林間鬼哭”。


十四行詩
——給LT


玄奧的理論,德里達的奇想
曾經如此吸引我 只是今天
你的身影不斷走進我的書房
我不由己地沉入深思,漸漸……
 
一幅深紫的帳幔落了下來
一件舊的染過的黑色短衣
一條不太整潔的紅領巾在
胸前 委屈 平淡無奇
 
只有母親知道你的抑鬱
為了不讓親友鄰里的稱讚
種植出一片傲慢的空虛
你的玩具滿負傷殘
 
早晨的過份燦爛並不保證
夕陽用堅強的腳步走完日程

有一個永遠的你在我的記憶之園
童年不能盛開如我的玫瑰
過長的深藍色褲腿 並不損傷尊嚴
你踢著路邊的石子和冥冥的未來相會
 
迷茫不曾離開你的眼神
微笑少得像森林裏的陽光
你的等待是如此嚴肅認真
在歲月中吸取你那份成長
 
忙碌中我突然發現小樹長高
它的長長的手臂伸向我的窗前
堅強地用樹幹和綠葉輕敲
宣佈一個頑強的小小心靈已出現
 
終於聽到海洋的呼喚 沒有猶豫
你轉身、招手、匆匆消失,一條回海的鯨魚

命運賜給重逢 在最繁忙的
空港——紐約。開車回家的路上
你屢次迷失 轉錯了灣 記
錯了路 是什麼使你神傷?
 
時間長著牙齒 時間是塗改液
它啃去了你的童年嫩枝
在迷惘的眼神裏 孩童的親切
朦朧中一片天真的真摯
 
已是午夜 來到你的堡壘
她是一株依戀河邊的垂楊
臂彎裏輕輕呼吸幼小的熟睡
我知道你如何運行在一個磁場上
 
這一切讓我們忘記種植之苦辛
登上山頂眺望 只見一片綠色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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