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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能慢下来,像黔东南的手艺人那样活着

 小窗淡月 2015-03-12

六年之前去过一次贵州,从省会贵阳一路去了好多旅游胜地——盛产“酸汤鱼”的凯里、有着“千户苗寨”的西江、“百里杜鹃”的毕节、还有”梯田如画“的开阳(引号中皆为广告词),可是感觉都是些已经成为太过旅游景点式的地方,并没有看到散发着真实生活气息的贵州。夏天的时候遇到在黔东南跑了一年的朱朱,就相约年底要一起去一趟,去看黔东南和蜡染的真实状态。

于是12月底我刚从京都回,就匆匆又飞了贵州,从贵阳坐大巴,到一个叫做丹寨的小县城落了脚,因为这一片的蜡染保存得比较好,县城与附近的好几个村子(最以蜡染出名的是排倒、排墨两个村子)都还有人在画。

村子里的人们都很热情,几乎打了招呼就能聊上天,当然有好多年纪比较大的直说苗语,不会说普通话,沟通就比较困难。刚到排倒,见到一个阿姨在石阶上晾刚染好的布,就跟阿姨聊起蓝染,得知这里许多家中都有蓝染缸,于是就跟着阿姨去她家,看她的染缸,后来一下来了好多个凑热闹的阿姨,一起吃了火锅,饭后画蜡、打糍粑,完全没有异乡人的感觉。排倒的风格很细,阿姨们画得线条都是又细又精确,与黄平截然不同,黄平的蜡染画得粗线条、不严格对称,也有自己另一番风格。


排倒阿姨画蜡。


只是排倒的路太难走,一路全是很大的转弯,车技不好立马翻下悬崖的感觉。可排倒的蜡染真是很出名的,在那里了解到花旗曾经还尝试做过蜡染项目,可是也没有后续,传说是被“各方势力”抽成抽得太多。这确实是个令很多有心做蜡染的个人、团体打退堂鼓的原因,有不少设计师也来过问价,也是被高昂的要价就此打消念头。

这其中的浑水就不多讨论了,毕竟我主要是去探寻当地蜡染工艺现状的,所以回归蜡染本身。

首先来说说用的布,蜡染通常画在全棉的布,黔东南苗族多数用菱形纹的一种布(英文将此图案称为bird eye,因为菱形中间有一个小点,像鸟的眼睛),许多人会叫它手织布,但其实早已经不是手织,与市集上卖布的老板多聊了会,他说现在这些布多数是从浙江厂里批发来贵州的。

把布买回来,第一件事是煮布,将生产过程中黏在布上的一些杂质去除,为了之后蓝染能够染得均匀漂亮。之后是打布,用很粗的木棍把布敲松,我想应该是为了重整布的结构,也是为了染色做准备。

布晒干后,就要上浆了,用魔芋粉(对,就是也能吃的那个魔芋)稀释成糊的粘稠状,均匀地抹在布的背面,这样浆过得布会有纸的挺括,画蜡染的时候更好画。也有一些不讲究的就直接在没有浆过得布上画蜡的,我在蜡染厂里看到的就是没有上过浆的布,布是软的,纱线很容易移动,当然就不是很好画。


上浆,用魔芋糊均匀涂抹棉布背面。


接下来的就是最重要的画蜡了。这一步骤好不好,与蜡、画刀与手艺都有关系。虽然叫蜡染,但不是什么样的蜡都行的,普通的蜡不行,要用蜂蜡才行,而且讲究的要用新蜂蜡掺入回收的老蜂蜡才是最好。影响到蜡的流畅度的当然还有蜡刀,蜡刀靠得是两片铜之间的缝隙控制蜡流出,所以这两片铜的间距和角度很关键,毫米之差就造成好坏之别。工具之外,就是画蜡的人了,能否让线条保持流畅、粗细均匀,是一个要不断磨练、熟能生巧的过程,不过我个人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学的,凡是有些画画技巧的,多画些时日就势必能掌握蜡的流量,与画水彩时候对水的掌控差不多。


画蜡,利用蜡刀,重点在于掌控蜡的流量。


画完蜡,就要进行蓝染,黔东南这里的少数民族喜欢染到几乎近黑的颜色,他们起码要染五六次以上,但我觉得其实淡淡的靛蓝就很美丽,日本人偏爱的“月牙白”其实就是只染一次的结果,雅得很。说道蓝染,这简直是另一门深奥的手艺,染缸就像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如果没有将它喂好,那它就不给你染好看的蓝,如果一次染太多或是间隔太短,它没有了喘息休息的机会,那也是染不好的。所以以前还有人供奉蓝染缸的,祈求每次都染出美丽的靛蓝。


蓝染,这件衣服我想要不太深的蓝色,所以我就染了一次。


可惜如今我在黔东南见到的染缸都没有好好被宠爱,最夸张的看到一个做蜡染大买卖的阿姨家(她自称有各地订单,还有深圳大老板买她的货卖去美国),染缸放在厨房里,上面悬挂着猪和牛大块血淋淋的肉,我甚至担心会不会有血就这么滴进去了。

当一个手艺人不再爱惜自己的器具,对手作的用具不再怀有敬畏之心,她的作品或许只能叫做商品了。

回到蜡染的过程,蓝染完成之后是脱蜡,通常用沸水煮开,蜡就会漂浮在水上,这个时候加以回收,可以再次使用,不过总有流失,大概会损失40%左右的蜡。


煮蜡,一边阿姨在回收浮上水面的蜡。

最后,再次清洗,将最后的残留物全部洗干净、晾干,整个蜡染的过程就算大功告成了。


最后的洗涤,要把残留物都洗干净。


我自己从头到尾制作的一件蜡染衣服,等着回去缝起来就完成了。


此次黔东南之行,我有几个比较疼痛的思考:

首先,蜡染的图案被局限,多数都是同一类的主题,比如蝴蝶妈妈、花鸟鱼,而且同一主题的图案也是类似的样子,像是典型旅游商品一般。问原因,阿姨们说多是买的人(订货的“老板们”)喜欢这类,所以也就一直画这类。

可这么以来,就算技艺再好,线条细且顺、图案又复杂,也觉得始终是个放在哪儿都不合适的工艺品,因为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所以没有什么灵气,很死板。

再来,很多画蜡染阿姨们其实并不真的十分热爱蜡染,蜡染对他们来说已经只是一种打工方式了。走过好几个蜡染厂或作坊,多是赶订单的情况,阿姨们从早上8点一直画到晚上10点,整整14个小时几乎不间断,而订单的图案大都从蜡染书里直接拿来、客户要求的,并无自由创作的空间。

我问过好几位阿姨,令我惊讶的是,她们说,如果不是必须留在当地照顾家里老人或小孩,她们一定上广东打工去了。

“画蜡染不是赚得不少、而且更有意思吗?”我问。
“画蜡要动脑子想啊,好累,广州打工来一个东西照做就是了,很简单的。”不止一个阿姨这样回答。

所以当她们不那么享受画蜡的过程,这样的情绪会反映在作品中,所以也是为什么现在的贵州蜡染不像一些老的蜡染背儿带那么好看了,因为以前她们画蜡染都是给自己或者家人用,充满了感情和投入的时间、精力,如今是为了赶工赚钱,那画出来的结果当然不会一样。

那些蜡染厂的存在,经常会让我疑惑——如果苗族蜡染只是以这样越来越不美丽的面貌发展下去,那它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第三,想要让蜡染获得重生的人不少,但中间的阻碍太多,就算撇开政府这层不说,不少寨子里的人也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走访高寨的时候,得知曾经一个还挺有名的设计师也去过那里,本想设计一系列蜡染主题的衣服,谁知让某一家人家画了一小张,就被索要了1500块,心冷得立马走了。欺生、图短利,其实使得很多本想为寨子里带去切实帮助的人心凉了半截,不再提之后的事了。

种种问题,可能就造成了当下贵州蜡染的困境,如果悲观地看,没准再过几年,蜡染就沦落到全部都是恶俗的旅游商品的档次了。其实我在贵州看到的刺绣也是面临的类似问题,我在他们的赶集日看到的刺绣大概九成以上都已经是机绣,就算是手绣也不复往日的魅力;直到我有一次看到一个织金阿姨在他们村收的老绣片,我才被那一丝不苟的一针一线感动得久久说不出话,而阿姨说,现在她们村里能做这样精工刺绣的也不多了,年轻一代多数去了广东打工,年老的慢慢地也不愿意做那劳时费力的活了。

每走进一个村落,见到树丛上满是的塑料袋垃圾、梯田里已经高度污染成泛红的水,被炸平、开发房地产或建高速路的不复存在的茶园,还有那浑浊蔽日的空气,我感觉心里的哀伤比什么都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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