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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地栖居

 汉青的马甲 2015-03-14

三年后,再次回到南望山。在东湖边,我下了出租车,决定从山间小道走过去,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2010年八月,我辞职离开北京,回到南方,在山里住过一年。在一首诗中,我写道:

二十四岁的我像二十二岁一样

清瘦、多愁善感、喜欢美女和美景

从南走到北,身上的灰厚了

眼神或许浑浊了

长江和东湖里的水也洗不干净

我将如何“和其光、同其尘”

二十四岁,我就在南望山无所事事地

晒了一年的月亮。

汪曾祺说:“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荒唐的年龄。”对我来说,亦如此。

沿着荫翳的小道往深处走,就是我曾住过的沙湾村。小路右边是一个军事基地,围墙上架着铁丝网。左边是猴山,猴山上当然没有猴子了,只有三三两两的墓碑散落在林间。此时正是黄昏,太阳慢慢落下去,月亮慢慢升上来,夕阳照在墓碑上,温暖上面的名字和死去的主人。其中的一个曾在夜里进入我的房间,和我交谈许久,讲了许多奇异故事和人生道理。

沙湾村坐落在猴山和南望山之间,然而现在宽阔的八一路横穿而过,带来了汽车的呼啸声。当年我离开,公路还没有修起来,但朴素的村民已经知道政策计划了。他们疯狂的加盖扩建自己的楼房,只为将来多分一些钱,取得更多的利益。我看到房东的房子盖到四层了,以前只有三层,我住过的二层窗户关着,窗帘半掩着,里面堆了许多杂物,应该没有人住。或许从我搬走,就没有人再搬进来。是一个朋友为我退房的,他告诉我,房东老婆给了他一张假钞还我的一百押金。

我站在村子的路口张望,芭蕉树和枣树在黄昏的微风中静默。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破罐。”回头一看,是房东,推着自行车,接他儿子放学回来。我潜意识早就有预感要碰到他,还真让我遇到,这是偶然吗?房东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可他并不经常开出去,车子就放在院子里,自己在房间里打游戏。每天下午,他都要去接孩子,夏天经常带孩子去东湖游泳场洗澡。四年前,他的儿子才上二年级,现在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我都快认不出来。房东的相貌并没有大变化,我也是,时间在一定岁数的人身上作用并不明显。

房东问我是不是还要租房子,老客户老价钱,一个月一百八。我告诉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笑着说,你还挺怀旧的。他请我随便进去看,顺便给我了一支烟,红塔山。

“你还抽中南海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只抽中南海。我是一个专一的人。”

房东笑了笑:“现在在哪里高就?”

“就要去北京了。”

“我记得你是从北京回来的。”房东说,“依然写诗?”

我说:“不写了,现在专门写小说。”

这里的人并不嘲笑诗人和专职写作的人,这是我喜欢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那时我经常坐在二楼的窗前写诗、读书,对面的房子外经常坐着两个女人,(有一个怀孕了,第二年春天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在桂树下聊天、织毛衣,有时她们抬起头看看我,亲切地一笑。

我上了二楼,另外一家租户居然还在。他正和女朋友(或许现在是老婆了)在做饭,看见我,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惊讶中带点兴奋,大叫道:“诗人回来了!”我一颔首,开玩笑说:“你们也挺恋旧的,要不要把房子买下来?”男人说,习惯了,不愿挪地儿了。他们还像是生活在三四年前。当初我也想长居于此,甚至找了个月薪两千五的工作干过一阵子。

他们客气地请我坐下吃饭,我客气地推辞了。我也喜欢这一对,他们有时候会吵架,男人就来我房间坐一会,他在旁边抽烟,我看书写作,他愿意说,我就听着,应和开导几句;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是欢声笑语,晚上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做爱声。平时我一般深居简出,我更喜欢三个男人在一起,站在阳台上抽烟,聊社会新闻和国家大事。有一次,房东开出租车回来给我们讲,光谷在游行,把路给堵了,大批警察在巡逻。在我听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还羡慕他们的爱情,虽有小摩擦,但却那么和谐。早上,男人骑着摩托车带女人去上班,晚上一块回来,路边买点菜,一起摘菜洗菜,炒菜煮饭洗碗,分配得那么恰当,配合得那么默契。看到他们坐在地上,端着碗,夹菜,说着话,心底油然升起一阵感动。

房东把我的房间打开,扑鼻而来是一股霉味,阴暗而拥挤。床上还铺着我丢弃的薄垫子,我记得有一个凸出的钉子总会在晚上硌着我,犹如我的一个心腹之患,时刻提醒着我,“你怎么不去工作,你就不考虑一下父母的感受?”我只能睡在左边或右边,绝不能睡在中间,冬天铺两层厚褥子会好一点。也像当时我和女朋友之间的一颗钉子。“你爱我吗,你会和我结婚吗?”

桌子还靠着墙,在窗户边,上面落满了灰尘;简易衣橱已经变形褪色了,那还是前一个房客留下来的。另外就是满满堆着的木材和板子,以及其他一些杂物,我感到它们在排斥我。

退出房间,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它使我心酸,想哭。我不该回到这里,我只要去山里把三年前藏起来的东西取回,彻底了断这一段情缘和往事,再也不要回首。

临走时,我问房东老婆在不在,和她道个别。房东笑起来,有些尴尬,说:“我们早离婚了。”我一时觉得惊讶,马上又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至少他们没有那一对小情侣幸福。我问他们为什么离婚,房东说:“出去走走,我送你到山脚下。”

边走着,房东向我讲他离婚的事。原来,老婆嫌弃他开出租车,没有上进心,爱打游戏,又管不了,每天在他耳边唠叨。可他说,孩子上学是谁接的,饭菜是谁做的,甚至衣服她都不洗,只知道花钱买衣服、化妆品和一些没用的东西。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八一路从沙湾村穿过,却并没有占用他们家的土地,补偿就别想了,坐着数钱无异于痴人说梦。最后他老婆跟一个外地做生意的商人跑了,孩子也不要。

这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听得让人司空见惯,也没什么好唏嘘的。多少女人过不得平淡如水的生活,即使那一对幸福的小情侣,你能说他们未来也一定幸福?我怀念那段诗意栖居的日子,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

到了山脚下,是告别的时候。我不知该对房东说什么,祝他生活幸福,日子美满?我握着他的手,只说了句:“谢谢。”他对我说:“我喜欢你写的诗,有空常来玩。以后出书了,一定要送我一本。”我连说:“一定,一定。”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来南望山。

小路旁有一间破旧屋子,如今委顿在那里。曾经一个夜晚,我从光谷书城回来,听到屋子里有打击乐的声音。走近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支乐队在排练,三男一女,吉他贝斯架子鼓和键盘,顿时让我心头荡漾。特别是那个女孩子,明媚又闪亮。我坐下来,听他们唱了几个歌,聊了几句。他们都是附近地质大学的学生,因为梦想走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乐队,在学校各种晚会上唱,也去其他的高校唱,唱的都是自己原创的歌曲。我看了他们写的歌词,非常好,像诗歌一样优美,让我颇为羞愧。

我再次走近它,一个纸板挂在生锈的铁门上。上面写着:“此房出租,内大吊扇降温,每月租金人民币一百元整,水电按表算。有义者请联系下面电话:185 xxxx xxxx”。那个错别字“义”字,让我略微不快。四年,大学生都毕业了吧,那些花儿,她们在哪里呀?

沿着山路走,就可以到达地质大学北区,连接北区和南区的是穿过南望山的隧道,足足有三百米。天色渐渐暗下来,鸟儿都飞了回来,在林间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又回到从前我看到听到的场景。鸟声中夹着了几下狗叫,人的吆喝声。我想起在山的这头有另外一个废弃的山间隧道,住着一个流浪汉。有几次,我走近,在十米之外看了看,流浪汉在隧道里搭了一个家,洞口架起了炊火,烧水煮饭。

为什么我不坐下来,和他说说话,听他讲讲自己的故事呢?这回如果错过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下定决心,我坚定地迈向废弃的隧道。

流浪汉看到我向他走去,站在洞口,手持饭盆,凝视着我。有一只小狗在旁边边叫边退缩着,流浪汉一挥手,它就坐在边上,不再吱声了。我走近他,说:“你好。”并伸出手。他迟疑地也伸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摇动了两下。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路过的人,曾经在沙湾村住了一年,经常看见他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曾在一篇文章里说他是一个“梭罗式的人物”。他笑了笑,说:“我以前也有过一本《瓦尔登湖》,后来弄丢了。”正如我所料,他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流浪汉。

“年轻时,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对我说,你要走遍世界,把看到的风景告诉我。于是我就背起包,开始流浪。我看过很多景色,见过很多人物,身上的衣服褴褛了,脸上布满风尘,洗也洗不干净。后来我累了,厌倦了,就在这个隧道里住下了。”他端着饭盆,边吃边说,狗也在一旁安静地吃热饭。

我问那个姑娘怎么了,他说:“年轻人,你该走了,天黑了。”

此时,月亮爬上了山头,一轮圆月。月光倾洒在山林间,在流浪汉的身上,在狗的身上,也在我的身上。穿过地大隧道,进入灯火通明的城市,我把那段荒唐的岁月埋在了南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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