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2011年01B版 谁的归途是星辰大海 文◎小熊洛拉 我收到过大把的玫瑰,也收到过满天的烟花。 然而我却想念在车站熙来攘往的人流间,他给我的那个安慰的深吻。 A 大美原比我高半个头,身子有些壮,因此他们都戏称她为大美原姐,她自认是个萝莉,每当他们起哄叫她美原大姐头时,她总会十分怨怼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边缘的蕾丝,声称那是她萝莉的标志,不过除此之外,似乎也真的找不到她还可以成为萝莉的原因了。 说实话,她长得尚算清秀,但一张脸总是涂抹得惨白,加之眼睛上层层叠叠的眼线眼影,不说话的时候一张嘴抿成一条细细的线,使她看上去非常不可爱。 我第一次看到她,她就化着那样的妆,穿着缀满蕾丝花边的衬衣和格子裙,一张过分雪白的脸在幽暗的路灯下看过去,的确有几分惊惧。 车站的最末一班车早在十分钟前就已经开走了,没赶上车的我蹲在地上,揉着酸痛的小腿,听着她在那里叽叽呱呱的讲着电话,大概是喊什么人来接她,还不时爆两句粗话。 十五分钟后,一辆哐哐响的吉普车歪扭地开进了车站,一个光头男孩探出头来冲她喊,“大美原姐,上车啊。” 她一脚踢在车身上,发出“当啷”一声响,“跟你说,姐是个萝莉,别TM瞎叫!” 她弓身准备上车时,忽然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仍旧可怜兮兮地蹲在角落里摁着手机的我说,“白痴。你去哪儿?我们载你一段。” “白鹤桥。” “别傻了。这TM的没白鹤桥。”她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天然的大嗓门就算隔着五百米也保你听得清清楚楚。 “有的。”我坚持说。 那辆吉普车就别别扭扭地开走了,但没一会儿,它又绕了回来,伴随着哐哐的响声,还有音响里传出来的英文歌。不停撞击的金属声,带着某种撕裂的痛感直抵我的内心。 “你倒是上车不上,你就不怕这黑灯瞎火的,坏人来把你劫走。”大美原从车里探出头来冲我喊。
B 我买过一张这城市的地图,蓝色和黄色的线条错综复杂的拥挤在那一张窄小的平面上,我仔细看了它整个半天,也没看到白鹤桥这三个字,而这城市的唯一一所化工学校里,也并没有他的名字。 但我不是容易放弃的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一意孤行将高考志愿改到这所陌生的城市。 从小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室友朗晴对我说,也许去城西转转会有收获,因为那里一直都在拆迁,大部分地点都没有明确的标在城市地图里,或许那里面会有我想找的白鹤桥。 从我所在的学校乘车过去,要花掉四个小时,当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和街道时,想象着他或许会在那个角落里等着我,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徒步穿过那些废弃的瓦砾,问街角偶然出现的某个拾荒人,或正在晒太阳的老太太,但他们都说这附近并没有叫白鹤桥的地方,我双脚酸痛,还误了回城中的最后一班车。当我蹲在那里的时候,我很想打电话给他,我上一次打通那号码还是在高三,他说他在这城市念书,住在一个叫白鹤桥的地方,后来他还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最后以鼓励我考上好大学为结束语挂断了电话。 在那十二分四十七秒间,他没有提起一个与想念有关的词,口气间的淡定疏离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我仍然努力地微笑着,直到意识到嘴角被扯得生疼,然后我想,我得去那个城市,我得去找他。 我想我爱他。 虽然他从没说过爱我,他只是在一次难过的时候,揽过我的肩膀,将一个暧昧而潮湿的吻印在了我光洁的额头上。但是他说过,濯清久,对我来说,你是那个重要的人。 可后来,我再没打通过那个电话号码,直到它最终成为一个空号,而我还是时常下意识地拨出那一串数字,而那十三个没有温度的数字,就是我和他之间残留的唯一联系。 但那个微风穿堂过的夜里,蹲在车站里沮丧的我忽然拨通了那个电话。 “宋引章?”尽管我的声音听起来仍十分平稳,双手却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 “谁?你打错电话了吧。”电话那端是十分粗哑的陌生男声。 移动公司会将废弃不用三个月之后的电话号码回收重卖,这我当然是知道的,但在那一刻,我有点儿恍惚了,结结巴巴地说,“但这……这是他他的电话号……” 我话音还没落稳,那端已经迅速的挂掉了电话。 C ——一个人这样躲着你为什么? ——无非是他不爱你,嫌弃你,不愿意搭理你。 大美奈只有在称自己是萝莉的时候,拿腔作势的说几句娇滴滴的话,除此之外,总是这么大刀阔斧的一针见血。 “不然怎样,你还以为他得了白血病不愿意和你生死分别?” 喝了一些酒之后,大美原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对于我的处境,她似乎比我自己了解的还要清楚。 当吉普车开到中环岛的时候,我曾提出要先下车打车回学校,但大美原说,这个时间根本不会有出租车会载我走那样远的路,即使有,这样黑灯瞎火,就算不碰上坏人也少不了被坑上一笔钱。 “姐是个萝莉。”她重复起这万年不变的台词来,“你看我这么小白兔,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害你呀。”她说着有点儿生气,“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将脸挨在有些凉的吉普车玻璃上,沉默地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路灯。 哐哐响的小吉普一路开到了城西的繁华地带,最后停在商业街后面的喜帖街,那一整条街几乎都是烧烤店,入夜后的街道上,塑料座椅上挤满了光着上身喝啤酒的男人,我下了拥挤的小吉普,还没来喘口气,就被大美原拖着穿过嘈杂的人群,进到中间一家烧烤店里,六个人坐满了一张桌子,他们叽叽喳喳点了很多啤酒和烧烤,又加一把椅子。 “完颜今天得过来呀。”大美原说。 但他们酒喝到一半,几个人都酣畅淋漓的面颊泛红着,那个叫完颜的男生仍然没来,喝多了的大美原整张脸有些红,那潮红努力挣破那层层白粉的束缚,越到她的眉目间,她目光游离地看着我,开始对我说起那番话来。 那一定是我最荒诞的经历,上了陌生人的吉普车,和一堆类似混混的男生坐在烟雾缭绕的烧烤店里,听着妆容夸张的古怪女生指手画脚的评论着我的爱情,而在她的总结里我的爱情也不过只是两个字,没戏。 就在我因此难过得手足无措的时候,长手长脚的男生斜挎着书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栗色的短发向后飞着边缘,一抹坏坏的笑意攀着他晶亮的眼眸。 “哼。竟敢来这么晚,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大美原举着啤酒瓶就凑过去,“该不该喝一瓶,啊?” “哈,我可是整晚都在考试啊,就这还是提前交了卷子出来的。”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把那些酒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又把瓶身掀过来给他们看。 “还是完颜最好了。”大美原凑在他身旁说。 “那是自然。”他应承着坐了下来,目光落到我身上,“怎么,又收人了?” “这呀。这只是车站捡来的笨蛋。” 后来他们又喝了很多酒,一直到酒瓶把整张桌子都堆得满满的。除了我,就只剩下大美原和完颜是神志清醒的了,其余几个都已经醉得不像样子,吵着要去唱歌。 “去去去,都给我滚上车去。”大美原从坐在外侧的光头口袋里掏出吉普车的钥匙来,又转过身对完颜说,“今天我得照顾这几个混蛋,你把这傻瓜带走吧,明天送她去车站坐车就好。” “好吧。”完颜的一双手臂枕在自己的脑后弯着眉眼说道,“走吧,小阿姨。” 因为坐在桌子前看到一旁努力忍着泪水的我,他笑笑凑到我面前,“小姑娘,你几岁了?” “别叫我小姑娘!”我横了他一眼,“我已经念大学了。” “那就叫你小阿姨好了。”他眉目间满溢出的笑意想要冲散我的悲伤,“小阿姨,你这年纪是不作兴哭鼻子的了。” 后来他就一直喊我小阿姨,用一种认真的,轻快的语调,带着点撒娇和宠溺的意味。 又后来,再没人这样喊过我,而当我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时,总仿佛隐隐听到身后有谁那样喊我,但那不过是于希冀与失落中产生的幻听而已。 D 已经不存在的恋人。 她们都是这样为我寻找的宋引章分类。 “如果去参加学院举办的舞会,那里可是有很多可能存在的恋人。”已经穿好小礼裙对着镜子化妆的朗晴嘟起嘴巴说。 学院里每年都会借新生到来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为了烘托氛围,很多人将自己打扮成电影或动漫里的角色,除了狂欢之外,还是寻觅恋人的绝佳机会。 可是你知道,这世界人山人海,而你想要的就只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而已。尤其是当你确定他们中的那一个时,在那样盛大的场景里,你不会觉得开心,而会有些微的恐慌,因为你们之间隔着那重重的人群,任你再努力张望,也未瞥见他半个身影。 当我和朗晴赶到那里时,礼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穿着红色丝绸裙子的朗晴很快被金色裤子的男生牵着手旋转着进入舞池里,我则坐在一旁供人休息的椅子上,喝起桌子上一次性纸杯里早已凉掉的茶水。 越过那层层叠叠的人群,我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我和十七岁的宋引章。 他个子很高,细细的眼眸看上去总是那样微笑的弧度,被银框的眼睛遮盖着,更多了一分温柔。同为年级值周生的我们总会在每周一的例行会议上遇见,然后在相隔不远的位置检查各自年级的纪律,因为高我一个年级,很多东西都是他教给我的,他说话的时候,也是不急不缓的温吞样子,每一个字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高三成人礼的舞会上,我和同学从后台的侧门处混了进去,她是混进去找自己的男朋友,而我只是想在人群中看看宋引章,只是看看就好,当时的我带着所有暗恋中小女孩羞怯又卑微的心思,完全没想到会在跌进舞池中被人群推挤到他的身边。 “濯清久。”他温柔的眉眼落在我的额头上,我窘迫的双颊发烫,整个人都僵立在那里。 “要不要和我跳成年的第一支舞?”他继续说道。 我笨拙地跟着他的步伐,在热烈的音乐声中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那天我们一起提前离开了他的成人礼会场,两个人并肩走在极安静的小路上,可以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我到了。”在沉默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已经走到了小区楼下。 “快进去吧。”他轻轻跺着脚冲我挥手说,“再见啊。” 他在我的视线里慢慢缩小的身影成了那整个冬天里我最温暖的回忆。 冬天过去以前,他便转学离开了那所高中,而我辗转得到他的手机号码,又在偶尔的通话里知道他来到这个城市念书的消息。 “要不要跳个舞?”一只带着考究的白色手套的纤细手掌摊开在我的面前,这只手的主人带着银灰色的飞边假面笑眯眯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一句话还没讲完,那只手已经将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这样才对呀。”他说,“即使是这个年纪也要有活力嘛!是不是?小阿姨。” 是完颜。 我被他笨拙地抓着手,不时撞击到身后人的肩膀,看来,他是根本不会跳舞的。 “为什么会在这里。”在我皱着眉头问完这个问题时,他十分淡然地回答道,“因为今天我有任务的呀。” E 先是舞台中央的天花板上发出了一阵不引人注意的窸窣声响,然后就是一阵爆破声,天花板上忽然发出刺目的光芒,接着缤纷的彩灯瞬间失去了色彩,整个会场被尖叫声和质疑声拥塞起来。 那场面,很有些像被强盗洗劫前的盛况,接着坏人就该轮番登场,拿光这里值钱的东西才对,但是在混乱的场景过后的二十分钟里,整个会场里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没消失,倒是原本给舞会皇后留着的座位上,被绑了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生,脸颊完全青肿起来,身子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在他的胸膛上,有红色的粗线笔写下的“我是人渣”四个字。 不用说,我想这一定是完颜所谓的“任务”了。 在人群因为惊讶而静默的那短暂时间里,我看到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完颜,他脸上依然带着银色的假面,唇角挂起的一抹笑意也带着狡黠的味道。 他抬起手臂对我挥了挥,然后跟着另外几个身影齐齐走出了会场,我认出了其中的那个光头。 人群反应过来,开始向舞台最上面那椅子上走去,被抹布塞住嘴巴的男生发出艰难的呜呜声,我逆着人流向外走去,棉布裙子早已在刚才就被挤的皱皱巴巴,还沾上形状怪异的不明污渍,但我似乎没有时间顾虑那么多了。 “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我终于走出外面,沿着环绕文娱楼的小径绕到学校的后门时,才看到被小片树木掩映着的那辆白色吉普。此刻它已经快要启动了,发出一种呻吟般的哐哐声响,我真担心,它会在走在路上的时候随时散架。 “喂……”我喊着,提起裙角跑过去。 车门被打开半截,大美原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她似乎永远化着那样让人惊悚的妆容,但身上的衣服换成了橘粉色的蕾丝裙子,似乎有些长,边角垂下来,被车门掩住一半,“今天的舞会很好玩,我装扮的是中世纪的公主。”她颇心满意足地对我说。 但我想知道的可不是这个。 “任务是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完颜摇下窗户侧着身子看着我,“怎么……”他作出一副讶异的样子来,“难不成,小阿姨,你喜欢那个男的?!” “乱讲。”我伸出手推开他的额头,又转向大美原,“你们是‘吉之森’?” 她垂着头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半晌她说,“上车来。” F 每个城市都有很多地下组织,乐队,丐帮,小偷,土匪,包括他们这样的团队,说白了,只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他们大多没什么组织也没什么纪律,而且常常因为打坏人或打死人被抓起来判刑。但“吉之森”却完全不同,他们俨然把这职业化了,没人见过他们,要委托他们解决麻烦的话,要去网上留言给他们,他们会联系你,谈妥价钱再行动,他们的行动总是很费一番周折,最终却解决得完美无比,就像舞会上的一幕。 但杀人放火这样的事儿他们是决不会做的。 当我因为寻找宋引章而四处奔波时,坐在上铺涂着指甲的朗晴曾经说,“不然,就找‘吉之森’解决你的麻烦好了。” “吉之森?” “是城市传说中的组织,据说会帮人解决麻烦。但也或许是假的。”她说。 后来,我还是登陆了他们的网站,在上面看到各种人的留言,有被欺负的小学生拜托他们去教训隔壁班的同学,有被讨厌继父的中学女生请他们去继父的餐饮店搞破坏,还有让我印象最深的那一个,因为怀孕不得不去堕胎却最终被无情抛弃的女生请求他们让那男生在全校舞会上丢尽脸面。 会是真的吗?当时的我想,像这样的东西更有些像传说吧。 毕竟留言的人太多了,也许这里仅仅是大家宣泄的地方而已。 但在会场大厅的灯光再次亮起来的一刻,我的确看到了胸前用红笔写着“我是人渣”的狼狈男生。 “我们会在那些信息中筛选出哪个是真正想要我们去报复的,而哪些只是随便说说的气话,毕竟有很多人不会真的去报复。”大美原眨着眼睛对我说道。 “如果真的想委托,任何事儿你们都会做到吗?” “除了杀人放火投毒下药。” “那么,帮我找到宋引章。” G 消失与重生的城市。 这是我在社会学的课上为自己定下的实践课题,在即将到来的那一整个假期里,我都得呆在城西,我租了一间价格低廉的房间,只是供暖有些不好,下大雪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冰冷的,但没关系,因为我几乎整天都是呆在外面的,七点在楼下的早点档吃过饭,八点开始沿着当天既定的路线认真地走下去,描摹出拆迁的样板图,那就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最终目标,而也许,我也会在穿过半个城市的路途上偶然发现白鹤桥。 “没有人会这样去寻找一个自动消失的人。”当我坐在寝室的床上,打包自己那些不多的行李时,朗晴弓下身子来对我说道,“也没有人会真的去实践社会学课题。” 那时候,她已经同舞会上穿着金色裤子邀请她跳舞的男生分了手,舞会结束之后,他们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在那期间,寝室里常常充溢着各种象征爱情和忠贞的鲜花,但没有一个月,他们就和平分了手,他追求起另一位女生,而她则其他男生玩起暧昧。 “你瞧瞧,感情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谁较真儿谁就没戏了。”她说。 可这世界那样大,你总会遇见一个深爱的人,让你非要较真儿不可。 我穿着厚棉袄,踩着那些碎石砺快速走在乱糟糟的工地上,我背上背着的那个装满纸片的夹子就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来,我总会在那些开着黄色机械车的人休息的时候走过去,向他们询问一些拆迁的信息,或者只是随便和他们说一些话题。 “傻瓜。”身后忽然想起大美原的爆破性嗓门。转过身去就看到以光头为首的几个人,完颜当然也在其中,他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垂到耳朵下面,他弯着眼睛和我打招呼,“嘿,小阿姨。” “你们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有任务呀。”大美原忽闪着假睫毛说道。 “有宋引章的消息吗?” “我们已经放出风去了,但是否能找到,就不在我们的计划中了,毕竟,寻人不是我们的主业呀。”大美原说,在当时她也并没有明确答应我,他们的任务大多有明确的目标,只要拟定完美的计划去执行就可以了,像这样去寻找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浪费时间的事情。 “你在这里做什么?”完颜问。 “这个……”我从背后的画夹里抽出一张厚厚的纸来,“我的社会学实践课题,我得把拆迁部分画成样板图,并标出它们原本的名称,或许,在这里面有个白鹤桥,然后我就能得到关于宋引章的一点儿消息。”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 “因为……我喜欢他。” “如果他已经不喜欢你了,他忘记你了,或者他根本就是在躲着你呢?” “那么,就听他和我说一声再见吧。” 迎着风,完颜抬起一只手打散额前的碎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脸上小小的坚持,“傻瓜。”他笑着说道。 H 下大雪那天,我住的房子停了电,我摸着黑去厨房找开水,灌在硬壳的绿茶罐子里,塞进被窝取暖,但下半夜我仍然打起喷嚏来,额头烫得明显,我抖抖索索地从柜子上拿出手机来,翻着电话簿寻找可以拨出电话的人,最后我的视线停留在完颜那两个字上。 我不知道手机里有他的电话号码,他曾戏谑般地说过,像这样爱哭的我生活中一定会有数不清的麻烦吧。 “如果遇到麻烦的话,你会打电话给谁呢?”他说。 我唯一想要拨出的那十三位数字也已经有了新的主人,我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呐,如果你有麻烦的话,可以打给我。”后来他又说。 但他是什么时候在我的手机里存下那串数字呢?我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问题了,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像随时会眼前一黑的昏厥过去,我下意识地摁下了拨号键。 “小阿姨?”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 “我……啊……阿嚏。” “你感冒了?” “大概有点儿发烧,我想我得去医院打吊瓶了。”我有气无力。 “我带你去。”他说着挂掉了电话,可我还没说我的地址。 十五分钟后,有人在门外敲出“砰砰”声响,又急促又剧烈,我裹着被子去开门,就看见完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极暧昧的焦急。 “不要急。”我说,“没事儿。” “我还以为你会昏死在这屋里。”他一只手搭上我的额头,“好烫!” “真不严重,你看——”我还打算转几圈给他看看,我只是头有点儿晕,身上有点儿烫,心里有点儿难受而已。 但我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了。 等我醒来时,我的手腕上还扎着输液的管子,头上的吊瓶滴答滴答地向下流着药水,完颜一只胳膊撑着下巴已经睡着了,他似乎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眉头一直皱皱的,然后他身子抖了抖,瞬间睁大了眼睛。 “你做恶梦了。”我说。 他把我的被子向上拽了拽,“刚才我梦见你死掉了,再也没醒来。” 我抿着嘴露出一个笑脸来,“一个人哪儿就那么容易死了呢。” “可是,你也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失去某个重要的人。”即使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但那股寂寥的伤感却四散在周围流动的气流中。 “对于你来说,有重要的人吗?” “如果我说是小阿姨你呢?” “哈。你撒谎。” “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地址吗?” “为什么?” “这是对重要的人之间的心电感应。” “哈。” 那时候,我当然认他是开玩笑的,他总是那样眉眼含笑,不管是说着怎样的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假话。 I 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天,外面的大雪也一直下了三天,我收拾好东西坐在白色的被单上等着完颜,他每天那个时间都会来看我,坐在床边陪我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或是只是一起看着窗外灰茫茫的夜空。 从我的病房窗外看过去,纷纷扬扬的雪铺满了远处的房顶,树冠和街道,还有穿着军绿色棉袄进来的完颜头发上。 “现在就要出院了吗?”他摘掉头顶上的绒线帽子对我说。 “这样大的雪,拆迁工作都暂停了吧。” “这几天的确没看到有大型机器在外面运转。”他对着手心呵着气说道。 “还有四分之一的街道我就走完了。”我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说,“如果他们可以明天开动的话,再给我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那一整张版图了。” “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他坐在角落里,半眯着眼睛,带着一点儿质问的口气说。 “我只是想快一点儿结束。”我垂下头看着脚上的绒毛拖鞋,到那一刻,一切就都真正的结束了吧,我尽力了,却没有抓住有关宋引章的一丝一毫,我也就认了,别说你不相信,但这世界上的确是有命运这种东西存在着的,我们遇见谁,错过谁,失去谁,都是早已被安排好不可更改地存在在未来的航线里。 “即使知道他不再爱你,即使要为此伤心也算是结束吗?” “是。” “我带你去见他。” 那是一片离火车站不远的矮楼,在新建的居民区后面,连成一条沉寂的街道,偶尔有蓝色的卡车载着家具和纸板慢慢从中间的街道上经过,以及转角处忽然发出的一声猫叫。 那一整片地方透露着诡谲又静谧的气息。 一旦夜晚降临,它就会像巨大的花朵缓慢张开它柔顺而艳丽的花瓣。 在城市地图上没有它的标记,它是这城市里最黑暗的死角,只被那些向世界之下陷落的少年知晓,而白鹤桥也并不是什么地方的名称,它只是死亡组织的代号。 这些,不仅大美原知道,每个‘吉之森’的少年都知晓,但他们一致对我保持了缄默。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完颜身后,走在大雪未融的街道上,穿过那一条条曲径,终于停在一个红色的矮楼前,他一脚踹开楼门,有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人过来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冷着一张脸扯过我的手向前走。 “嘿。给我站住。”灰衣服的人上前拦住他,他一拳挥在那人脸上,两个人很快扭打起来,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被晾在一旁,直到他将那男人撂倒,继续拽着我向旋转楼梯走去。 J 在他踢开那道黑色的木门时,我听到里面愤怒的吼声,“X你妈,我交代多少遍了!” 我看着面前半敞着衬衫的男人,几乎屏住了呼吸,“宋……” 倚在他怀里的女人千娇百媚,一只手指划过他的下巴,“宋?那是你的昵称?” 世界上最不堪的时刻,就是看着你心爱的人那样丑陋的一面,我看着他俯下身去,在那女人的唇上留下缠绵一吻,“怎么会。”他说。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我被一股惯例推到墙上,眼前齐刷刷地站了七八个灰色制服的人,“把他们带出去。”为首那个刚刚被完颜打倒的男人竖着眉毛说道。 “别TM碰她。”完颜红了眼,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小阿姨,你不是来说再见的吗。”他不急不缓地在我耳旁低声说道。 但是我浑身发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快点滚出去。”灰制服们不耐烦地凑了过来。 “他们可以留在这儿,你们出去。”宋引章低垂着眉眼对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吩咐道。 “是。”但那些脚步声并没有走远,他们只是候在门外,静候情节发展。 我的手被握在完颜的掌心里,可以感觉到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我渐渐发冷的心脏,仿佛就要停止了呼吸。 “濯清久。”在一片寂静中,宋引章开了口,“如果你在找我的话,大可不必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长长久久地舒出一口气来,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午夜梦回想起这个带给我温柔回忆的人,再也不用担心他究竟在哪里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再也不用希冀着有一天穿过茫茫人海与他遇见。 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一根被骤然滑亮的火柴,在“嗤啦”一声短暂的热情之后,灰飞烟灭。 “那么,再见了。”我终于说出了那句曾经在幻想中被我演绎千百遍的台词。 我没有哭,只是眼睛有些疼。 后来,我在一家商场六楼的小摊位上穿了十分不专业的孔,在肚脐上,还挂了一个小小的银环,但后来那里发炎了,变得红肿刺痛,无时无刻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很好。我只能借以这样的肉体刺激来提醒,身体的确还是我自己的。 “小阿姨,我们谈恋爱好不好。”在经过火车站排着长龙的售票窗口时,完颜跟在我身后说道。 “当然好。”我转过身去随随便便笑着回答道。 “如果谈恋爱的话,应该要亲吻的吧。”他忽然停下来,一本正经的说道。 “当然。”我站在那里,仰着头,十分勇敢的迎着他的双眸。 于是,就在那穿梭不停的人流中,他双手捧住我的脸亲了下来。 那是一个潮湿又绵长的吻,直到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小阿姨。”他忽然笑起来,“亲吻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咬我的嘴唇。” 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笑出声,然后在那笑声中慢慢放声大哭起来。 “不要怕。小阿姨。”他把我揽在怀里,“不是已经说过再见了吗。”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样冷,这样空。 就仿佛,它已经死去了。 K 大美原是知道宋引章的,不仅如此,她甚至和他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 “那家伙似乎从不拒绝任何女人。”大美原吐出一口烟说道。 而接近他的理由,却是因为十足的厌恶。尽管在那之前,她甚至同他素未谋面。 后来,我在大美原留下的纸盒里看到了那张六年前的报纸,因为政府的某个官员与当地的死亡组织勾结在一起,在强制拆迁的过程中用炸药炸掉了抵制强烈的一栋居民,除了正在上学的几个孩子,十二个家长,无一幸免的在那场劫难中故去了。 我想起因为发烧而住院的那天,完颜在噩梦中醒来,说梦见我就这样死去再也没有醒过来,他还说,你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失去某个重要的人。 这场事故后来被说成是拆迁过程中的失误,当时在职的官员被免职了,死亡组织里也被判刑了两个人,但那其中并没有当时事件组织的头目。 那之后的六年里,他们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了复仇这个主题。 网站里最早的复仇贴中,有一条写着,杀死死亡组织的头目。那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那时候,他们都只有11岁而已。失去亲人和依靠的他们开始相依为命,住在拥挤的房子里,拿着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开始以打架这样的方式赚取一点儿钱,积攒着复仇的力量。他们先后离开了学校,只有完颜仍在念书,不仅因为他是这些人中成绩最好的,还因为,大美原喜欢他。 在她留下的那个纸盒里,还有一张她同完颜十岁时的照片,他们是典型的青梅竹马,生日也只差了三天,所以每一年的生日,关系甚好的两对家长就会带他们一起过,那上面的完颜穿着蓝格子的毛衣,举着已经点燃的红色蜡烛,带着生日帽的美原则笑得一脸灿烂。 看上去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却那样轻易消散在光阴之外。 “从今以后,就请代替我好好爱他吧。”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美原背转过身去,掉下泪水来。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也是最后一次,她很快转过身,对金浩露出一个笑脸来,“等我的好消息把。” 他们最终决定行动的那天,是在完颜带我去见过宋引章的第二天,他们五个人丢下完颜去了死亡组织的中心场地,是新建的豪华娱乐中心,地址就是在原本拆掉的楼盘之上,而那天上午举行了盛大的剪彩活动。 他们算好了时间,想好了完美无缺的计划,却没料到,从一开始,大美原就被宋引章看出了端倪,他调查了她的背景,也明白了她为何会接近他。但他一直没拆穿,只是像看戏一样看着她如何演出这场完美的复仇。 然而他们甚至连一点剪彩的娱乐氛围都没破坏,就被宋引章的人围困住锁到大楼的地下室里。除了大美原之外,其他几个人被打的几乎要站不起身来,光头在被送到医院之后的第二天,因为内脏大出血死在了那里,另一个成员永泉一条腿则完全废掉了。 而这一切,大美原始终都没告诉完颜。 第三天夜里,她独自前往他的住处。“宋引章,我要和你谈谈。” 他坐在檀木桌子上看着她,眼里挂着戏谑的笑意,“谈什么?” “如果你想濯清久好好活着的话……” “她是生是死可跟我没半点关系。” “那么……”她摁下电话,站在我身边的金浩接通电话我便听到了她的声音,“让那贱人出点儿声。”她说。 金浩低声对我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狠狠给了我的肚子一脚,我闷声发出一声惨叫,眼泪几乎流下来,“这样如何?我们可还有更狠的。”她发出一段细碎的笑声来,然后我听到宋引章强作镇定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电话在那一刻被挂断了,金浩解开绑着我的手脚对我说,“但你现在还不能走。” 那天深夜,大美原也没再回来,而完颜找到了我和金浩,他们打了起来。 “你疯了吗,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完颜喊道。 “大美原姐去送死了你知不知道。如果她死了,你他妈的必须好好活下去。” 我只是蜷缩在墙角,浑身打颤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M 最后大美原死了,宋引章也死了,据说他的头顶上被插进一把尖刀,而大美原在那些灰制服将她团团包围前,从楼上跳了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宋引章的爸爸曾经是那个死亡组织的头目,在拆迁事件过后,他妈妈就带他离开了那个城市,但他高三的时候,爸爸在弥留之际又将他找了回去,希望他能够代替他继续带领死亡组织,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爸爸的仇家那么多,即使他想过平凡的生活,在他死去之后也会被报复的吧。 就这样,他以转学为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我。 就像大美原说的,他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女人,却唯独拒绝了我。他不能给我稳妥的幸福,不愿我成为他妈妈那样提心吊胆的女人,他终究是爱过我的。 开学以后,我回到学校,成为一名十分普通的大学一年级生。 那年夏天,完颜在高考之后选择了另一个城市的学校,离开之前,他来看我,他仍然那样戏谑地笑着对我说,小阿姨,说你爱我,假的也行。 “完颜。” “嗯?” “我爱你。” 我看到他背转过身去,一滴泪水从他脸颊上滑了下来。 “再见了,小阿姨。”最后他说。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偷偷把自己的手机号存在我的手机里;偷偷跟在我身后知道我的住处;在知道我生病后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整夜守在我的身边;在我受伤时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也许这些比起华丽的浪漫来,显得枯燥而又苍白,但像他那样的深情,后来的我却再也没有遇见过。 我收到过大把的玫瑰,也收到过满天的烟花。然而我却想念在车站熙来攘往的人流间,他给我的那个安慰的深吻。 “如果我可以再大一些,可以比宋更早遇见你,你会爱上我吗?” “会的。”我说。 就说那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就说那只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忧愁,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宋引章不能爱我,大美原不能爱完颜,而后来的我,也不能爱你,完颜。 我不能爱你,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想看谁的美文~想看哪类风格的美文~留言给CC~CC尽量满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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