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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美文】触不到的恋人文/小熊洛拉

 鸭梨个人图书馆 2015-03-14

触不到的恋人

文◎小熊洛拉


爱你,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旅行。


A

那大概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受瞩目的时刻,隔着一扇玻璃,那么多扛着摄像机拿着听筒的记者堵在那儿,推搡着想要挤过黄色警戒线的边缘,戴着大帽子的警车端着喇叭对银行里面喊着话:“你已经被包围了,放开人质,有什么要求好商量,不要再做徒劳挣扎!”

我听到被勒令匍匐在地板上的人有几个发出“嘤嘤”的哭声,可奇怪的是,后背被冰冷的劣质枪管抵着的我却显得格外冷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十五分钟前,罩着头套的劫匪闯进银行,“都他妈给我趴下。”动乱中,我倒霉地被劫持,“谁再敢动一下,她就死定了。”

实际上,这两个故作彪悍的家伙没用透了,装钱的时候手都哆嗦,还让人得了间隙报了警,等到警车将这间小小的银行包围起来时,那个勒住我腰的家伙还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谁,谁要动,动一下,她就死定了。”

“别这么说,我不怕死。”

所有闪光灯在那一刻聚集到我的脸上,我知道我肯定要出名了,“要是我死了,就告诉倪瓒我爱他。”

这简直是本世纪最深情的告白,我都要被自己感动了,有警察手疾眼快,趁劫匪疑心我神经病的空挡儿迅速占据优势,很快便制服了他们,电光火石间我被枪管撞到头晕了过去。


醒来时,医院的白炽灯晃着眼睛,我使劲儿眨了眨,就看到涂熹侬放大的一张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望着我。

“我上电视了吧!上电视了吗?”

他转过身去,毫不客气地甩给我一张报纸,那上面我的眼睛上被涂上一道黑色的粗线,大标题写着——濒死少女深情告白,真爱震撼穷凶劫匪。

我承认,这标题确实有点儿雷。

后来我又看了涂熹侬录下来的报道视频,那上面的我看起来至少胖了两圈,尤其是那身丑到无敌的制服,几乎让我为之崩溃,“第一次上电视就这么丑,你说倪瓒能认出我来吗?”

“这么二的事儿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来,简直傻逼透了知道吗?”涂熹侬在我第N次重复播放那段录像的时候走过来摁掉了开关,“你就没想过,要是你真的死了怎么办?”

我想过,真的。

就在我刚被拽过去作人质的时候,我浑身上下抖得像个筛子,那瞬间,我眼前浮现出倪瓒那张笑意轻浅的脸,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却仿佛触手可及。

要是我平安无事,那时候我想,我一定不顾一切去找他。

生命有限,而我一分钟都不能再耽误,我要把我没说出口的爱悉数告诉他。

“我要去找他。”我把录像带从机子里取出来,一脸淡定地对涂熹侬说。


B

傻逼透了。

有段时间,这几乎成了涂熹侬的口头禅,他像个愤世嫉俗的文艺青年,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因为这句口头禅,他还在溜冰场和别人打了一架,牺牲了两颗门牙不说,还因为打坏了别人一条腿差点儿倾家荡产。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句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就看他踩着冰刀直接把人拖到场子中间,最后是我一路跌着跤挤过去,拽住涂熹侬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啪啪”就是两下。

涂熹侬慢慢镇定下来,撑着身子站起来,把躺倒在地上的家伙拽起来架在肩上,“这混蛋腿断了。”他无比淡定地对我说,“去外面拦出租车送他去医院。”

那天是圣诞节,出租车穿过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大街,一直停在灯光苍白的医院外面,我裹着厚围巾跟涂熹侬跑前跑后地带着那断了腿的混蛋照X光,做各种有的没的检查,屁颠屁颠的样子就像涂熹农的小媳妇儿,而那天溜冰场上的所有人大概也都是这么以为的。

因为被打断了腿的倒霉家伙只是走过来请我和他一起溜冰,我不愿意,而他又十分坚持,几乎半拖着要把我拽过去,涂熹侬溜过来,横在我面前看着他,“傻逼透了知道吗?”

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他是我男朋友似的。

但其实,就在那天之前,我和他之间要用三个字形容的话就是,不太熟。

高考落榜之后,爸爸托了朋友,将我安置在一间极小的本地报社里,算上主编,也只有四个人,没有什么经验的我负责抄写一些要寄给客户的信笺,有时候也会帮忙写一下本城广告,就是在那五厘米见方的广告栏里,我看到了涂熹侬要刊登的户外俱乐部广告,他把牛皮吹得比天大,声称俱乐部不是一般的户外组织,会真的去冒险,还策划去登珠穆朗玛峰!

但我竟然相信了那见鬼的广告,还小心翼翼地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而实际上,户外俱乐部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只是想趁机卖点儿户外用品,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就是离开自己四季如春的城市,跑到这个冬天能冻死人的破地方,就为了他见鬼的爱情。当然,这是后来他自己说的。

为了加入他的俱乐部,我连续用光了三个月的工资,买齐了那些他指点我的必备装备,等我终于拿到那张装模作样的会员卡片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受骗了,但我仍然本着人性本善的信念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涂熹侬,坚定不移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户外旅行。

“就你这点儿资历,还得再练个两三年才能出去。”他老这么跟我说,后来被我问烦了还常常不接我电话,十足一个混蛋。

可后来他竟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宾果,上次你说的那个地方,我觉得还真的值得俱乐部探讨一下,然后他就浩浩荡荡地跑到溜冰场找我了。

大冬天的,他就穿着一件灰衬衫套着薄马甲,冻得发白的脸像深夜出没的吸血鬼,见到我之后,他一个关于俱乐部的字儿都没提,就在场子里和同他搭讪的女生一起溜冰,他嗨翻全场,整个儿是过去耍帅的,结果,他耍大了,还打坏了别人一条腿。

而那天,他正好失恋了,二十岁的涂熹侬失去了他坚持两年六个月的爱情,他蹲在医院外面的台阶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跟我说,“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城市这么冷,能直接冻死人了,你说我是不是傻逼透了?”

“是。”我回答得一脸诚恳。


C

我有一个木刻的盒子,上面挂着一把小铜锁,像个骨灰盒子似的。

那里面装着倪瓒寄给我的四十七张明信片,盖着我所陌生的地名邮戳,我去图书馆翻过那些厚厚的地理图书和杂志找到那些地方,有高山小镇,大漠城市,还有临海渔村。

他就像他对我说得那样,真的去了那么多对我们来说如此遥远的地方。

倪瓒离开那年,我们刚满十六岁。

是冬末春初之际,我穿着短衫站在窗口目送他,他所带的全部行李就只有一个并不算大的登山包,他挥手对我说再见的时候忽然露出粲然一笑。

我一直记得那个笑容,就像一切都还有希望似的。

后来,在一间人声喧腾的小酒馆里,我借着酒劲儿对涂熹侬说到这一幕。

他眯着眼睛,双手捧住我的脸,忽然凑近过来,大着舌头跟我说,“里真是傻逼透了,里以为他爱里吗?笨蛋,真爱一个人就是跋山涉水也要走到她身边,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我还是用力甩了他一巴掌,“你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酒馆里的所有人都看到我和涂熹侬是怎么由勾肩搭背地说话发展到气急败坏地动起手来,当然,他并没有真的对我动手,他只是出于自卫不时抵挡我两下,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涂熹侬一侧脸肿了起来,而我因为拳头砸在横栏上小指骨折。

那是溜冰场事件之后的第七天,我们又一起去了趟医院,我动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涂熹农一侧脸上了点消毒水,还贴了张滑稽的ok绷,走在有些寂静的医院回廊里,穿堂风吹过,两个人都清醒了大半。

我有点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地打了他,而他仍然紧绷着一张脸似乎一点儿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道个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望见了妇产科外面排着队同身边男生亲昵说着话的长发女生。是涂熹侬刚分手的女朋友。

原来早在分手前,这姑娘就脚踩两条船,而迟钝如涂熹侬,在那一刻才慢慢反应过来。

电视剧上演到这一幕情节的时候,男主角不是都该俯身亲吻身边的女孩儿,以证明自己魅力仍在姑娘大把吗,可我站在涂熹侬身边,就见他一张脸慢慢苍白起来,他白痴得像个随时会爆发的定时炸弹。

那一刻,我觉得有点儿同情涂熹侬,于是我在那姑娘转过头同他目光对视起来的时候,拽住涂熹侬的衣领,吻住他仍带着醉意的双唇。他瞪大眼睛眉心皱起,丝毫不知道感恩戴德,我这是替他挽回了一个多大的面子!

“你神经病啊?”在医院外面,涂熹侬声色俱厉地指控我。

“不用谢。”我说,“就当是我打过你的补偿。”

“谢个屁,你知不知道那样子看起来多丢人?一看就知道你在演戏。”

即使是以这一幕告结,但从那天以后,我还是成了涂熹侬在这城市里唯一的朋友,当然,他还是留在了这个被他嫌弃的破城市,因为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狼狈地回去,总该有点儿存在过的意义之类的。有一次,他皱着眉头这么对我说。

“所谓存在的意义,就是交各种不同的女朋友吗?”我一边吃着章鱼烧一边问他。


D

长相漂亮的男生一旦堕落起来,往往是九头牛都拽不住的。

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涂熹侬由一个纯情少年变成了滥情狂,不到六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交了十四个女朋友。那些女生高矮不一,相貌各异,性格更是千差万别,他像个孜孜不倦的探索者,大胆尝试的精神让人为之叹服。

“我只是害怕自己不会再爱上一个人了。”他回答我。

“所以呢?”

“所以我只是想尽快找到那个人。”

可是这样就能找到吗?我很想这么问一句,却最终只是吞下章鱼烧没再开口。

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个染着红头发的叛逆少女,据说还是个高中生,看起来却已经十分成熟,一张瓷白的脸妆容精致,笑起来夸张的像演戏,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她,可那是涂熹侬的事儿,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涂熹侬打电话过来喊我去蹭饭时,我刚写完辞职报告,就压在桌子上,招呼也没打一声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七月的天空湛蓝湛蓝,我仰起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打车到涂熹侬告诉我的酒店地址,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还没走到包厢,就听到里面喧腾的声响,是女生十七岁的生日聚会,同学朋友拥满了不小的房间,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多么年轻,他们好像有开不完的聚会,对比起来,二十岁的我好像已经开始苍老了。

隔着桌椅,我看到涂熹侬和另一个男生被推挤到房间里的小舞台上,有人端着一托盘的啤酒站在他们面前。那男生喜欢他的女朋友,对涂熹侬发起了挑战,满屋子人跟着起哄,还有人举着话筒在上面喊谁喝到最后才能做女生的男朋友。

喝到第十四杯,涂熹侬就吐了,他捂着嘴直接冲出包厢去了洗手间,我站在靠门边看着那女生在起哄声中同告白的男生接吻,我拉开门走出去找涂熹侬。

他站在公共洗手台前,正用冷水扑脸。

“里面怎么样?”

“你大概又失恋了。”

“其实还能喝下去。”他定一定说,“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一点儿动力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那儿。”

他十分坦率,又有点儿沮丧。

那天我们没再回到包厢,而是径自离开了那儿,而他的小女朋友也没打电话给他,站在马路中央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忽然对涂熹侬说,“去唱歌怎么样?”

“好啊。”他耸耸肩膀。

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找到那间KTV,招牌上的油漆都掉落了大半,前台服务员站在那儿不知在和什么人讲着电话,看到有人来似乎还奇怪了一阵子。

“要是真想唱歌的话,还不如换一间。”涂熹侬盯着玻璃上贴着的转租启事对我说。

“就这儿了。”我走过去对挂掉电话的服务员说,“给我一间小包。”

除了更破和更旧,还有音响设备有些糟糕,这里看起来就像一点儿也没变,穿过有些幽暗的长长回廊时,我想起当我和倪瓒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全班同学一起出来唱歌,我们偷偷溜出来,在可以晒到太阳的天台上接了吻。

那么短暂而羞涩的一吻。

阳光晃着我的眼睛,有一刹那,我没看清倪瓒的脸,就只瞥见他眉心处那枚浅浅的痣。

“我明天就要出发了。”涂熹侬哑着嗓子唱着那些老歌时,我对着听筒喊话般告诉他。准备了那么久的时间,买了那么多有的没的装备,才发现真正要出发的时候,只要一个信念就够了。

这次涂熹侬没再骂我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眸深沉地望我一眼,然后继续对着早已有些模糊的字幕继续唱他的歌——

“亲爱的你在哪里,喔在哪里在哪里,怎么能放弃……”

是袁耀发的《亲爱的你在哪里》。


E

我最近一次收到倪瓒寄来的明信片,是在六个月之前,从一个地名古怪的高山小镇寄来,我想第一站先去那里,或许能得到关于他的一点儿消息,出发之前,我还把我们曾经一起拍过的合影拿到照相馆去单独放大了他那一部分。

第二天,我醒来很早,拎着背包出门时,我的脚步踩得很轻,辞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而爸爸一定会为我的不争气再度崩溃一次,可是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顺着狭窄的楼梯攀下楼去,还隔着一段距离,我就看到坐在路灯下那不甚清晰的人影。

是涂熹侬。

他戴着一顶略大的阔沿帽,一双牛皮软靴勒住长裤下摆,肩上的背包看起来专业极了,“既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和你一起出发。或许在路上,我还能遇见自己的爱情。”

户外爱好者俱乐部在我正式加入的七个月之后,终于开始了第一次冒险。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因为结局全然未知,我们坐了长达三十四个小时的火车之后,又搭了将经过危险地带的拖车,终于在两天之后抵达那神秘的高山小镇。

我费力理解着小镇人拗口的本地话,用肢体动作和他们交流,最终找到位于半山上那间小小的邮局,是一间装修简陋的屋子,邮递员和管理者都是一个人,整个镇子里也只有他会说普通话,我从背包里抠出那张经过电脑放大的十六岁的倪瓒给他看,他端详好久十分淡然的对我摇摇头。

“会不会是没有记住?”毕竟已经过去了半年光景。

“要是见过肯定会记得。”他对自己十分自信,“来这里的人本来也不多。尤其是冬天过来的。”

“可是我收到他从这里寄来的明信片。”我将证物呈递出来,他捏着薄薄的边角在眼前晃了晃说,“那也许是朋友代寄的。”

我无功而返,原路返回去镇上寻涂熹侬,他已经找好了住处,是一间两层楼高的小旅馆,没有单间,男女分睡两张通铺,夜里气温极低,我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一条正准备蜕化的毛虫,轻微的高原反应让我觉得有点儿呼吸困难,挣扎一会儿之后,我索性从通铺上爬了起来。

裹着在车站临时买的厚大衣站在院子里时,听到不远处的玻璃被叩出“嗒嗒”声,我回过头去,看到涂熹侬额头抵在那儿,正眯着眼看我,然后他走出来,并肩站在我身边,月光落在他脸上,我抬起头甚至可以看清他轻颤的睫毛。

“你有没有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过自己的心跳?”

我下意识将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胸口,沉默片刻回答他,“没有。”

“要是邮局的人没有见过他,或许镇上的人见过他呢?”他双臂枕在脑后,侧过头看着我说,他大概觉得我会沮丧,但其实我只是因为寒冷而发抖,即使没得到什么消息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我迟到了太久,不能奢求毫不费力就将他找到,那不现实。

“明天我就去镇上问问,要是没有消息的话,我们就按明信片上的地址去下一站。”我眨眨眼说。

“那现在就去睡觉吧。”

“睡不着,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

“嘿。”他索性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摆出难得一本正经的神情,“呐,你想不想说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F

世界真奇妙。

我在加入涂熹侬的俱乐部时,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坐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陌生小镇的旅馆院子里深夜畅谈,就像当我在那间KTV的天台上同倪瓒亲吻时,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我的世界里变成一个虚渺的符号。

即使不是在战争年代,许多转身和告别,也都是一生一世的事儿,钢铁森林般的城市,浩瀚无垠的世界,渺小如我们,若不紧紧抓牢,总有一天会被淹没在人潮。

而后来我所知道的这一切,已经再无法将我带到有倪瓒存在的过去。

好多次,我在梦里见到他,在那间摆了五十七张课桌的教室里,他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手里攥着一支笔,正在凝神思考的样子。

“他很安静。”我对涂熹侬说。

真的,我再没见过比倪瓒更安静的男孩儿,他的衬衫永远干净,短发总是有着淡淡的皂香,笑起来安静而腼腆,是我先喜欢他的,我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看他,恶作剧似的对他扮鬼脸,直到他忍俊不禁的露出浅浅笑意,告白的话也是我先说的,我在集体聚会的时候把他从KTV的包厢里拽住去,还十分笨拙而大胆地吻了他。

“后来呢?”涂熹侬问我。

后来啊……

我沉默半天站起身来揉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困了,你去不去睡觉?”

我在半梦半醒间赖到上午十点,阳光从玻璃窗子里斜射进来,我爬起来走到公共区洗漱,再下楼时看到涂熹侬正坐在院子里和一群驴友喝着老板泡的茶,矮墙外面锣鼓声喧腾,吹吹打打的声响好像古代的婚礼。

“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是本镇的祭典,半年一次,据说有上千年传统呢,去不去看看?”涂熹侬说着站起身来,我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我们晃到街上,跟着人流一直走到镇子里最宽敞的空地上,四周的石柱看起来久经岁月,雕像的面容尽管模糊却仍不失凌厉,我们跟着小镇的原著居民一起,听着含糊不清的经音匍匐在地,作出朝拜神灵的姿势。

额头抵着地面时,我察觉到涂熹侬瞥过来的目光,他唇角弯起浅浅笑意,一脸虔诚的样子让我不觉有些想笑,“嘿,没准神灵会保佑你找到倪瓒呢?”

“是吗?”等到站起身时,我笑着告诉他,“可是,这是在朝拜赐予子嗣的神灵。”

“你怎么知道?”

“刚刚才队伍里,走在我前面的阿婆告诉我的。”

“啊,不是吧。”涂熹侬抓耳挠腮的窘迫样子让我终于笑了起来。

“嘿,你笑了。”他端着严肃的神情打量着我,“这可是出发以后你第一次笑呢。”

“是吗?”

“是。”

的确我的神经有点儿绷得太紧了,即使我努力说服自己淡定一点儿。

祭典结束之后,小广场里还拥了许多人,我和涂熹侬分头行动,从两侧包抄,手里都拿着倪瓒放大的那张照片向广场里的人询问,转过一圈再回到碰头地点时,我把照片放到背包里压好,对投来探寻目光的涂熹侬说,“没有,没有人看到过他。会不会他根本没来过这儿。”我忽然这么想。

涂熹侬一怔,微蹙的眉毛忽然扬了起来,“可是,这边有人说见到过他。不过,他肯定没在这儿停留太久,不然大家不会对他印象这么浅。”

“我们可以启程去下一站,总有一处他停留过一段的地方,然后说不定,我们就能追上他的行踪。”

“那是一定的。”涂熹侬鼓励般对我点点头。


G

明信片上的第二站地址,是距离高山小镇十四个小时车程的雪山。

据说在最难走的路段排行榜里这一段占据了前三名的位置,一路上艰难险阻无数,偶有雪崩发生,每年都会牺牲几个,不过还好这是七月,海拔不高的路段还没那么多积雪。

我们同旅馆里四个旅行者合租了一辆车前往,夜行路显得有点儿颠簸,几个人挨挤着相互取暖,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城市里的暑热离我遥远的就像上一个世纪,我有些模糊地看到倪瓒十六岁的背影,步调不紧不慢,却任我如何努力也追赶不及。

是涂熹侬拍着我的脸把我从梦境中唤醒过来,“车子抛锚了。”他说着拉开车门跳下去。

一起包车来的几个人正在那儿忙着撑起帐篷,那么冷冽的空气,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嗓子发痛,帐篷里只能睡下四个人,老驴友两人一组搭伙守夜,顺便等着可能会经过的车辆,涂熹侬睡不着,自告奋勇的和人搭了伴,我浑身酸痛,钻进睡袋里就瞌睡起来。

隐约听到外面细碎的说话声,还有打火机的声响。

第二天我开始趟起鼻涕来,这样折腾,没有不生病的道理,我觉得我还完全可以和那些家伙一起赶路,但涂熹侬坚持要带我去看医生,为此我们又狠狠吵了一架。

“这种地方上哪儿找什么医生?”

“司机说离这里四里地的村子里就有。”

“要是跟不上大家的进程我们两个怎么去雪山?”我一边趟着鼻涕,一边大声武气地指责他的不敬业,“既然出来了,就不能被一点儿困难吓倒。”

“反正还能搭到别的车队,要是走到一半烧起来,你就真的死掉了。”涂熹侬一向苍白的脸这时候看起来像纸一样。

收拾好帐篷的几个人站在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两个人手脚并用地斗嘴,最后站在我身边全副武装的姐姐说,“还是去一趟吧,我觉得你的脸都有点儿浮肿了。反正你们也不是很赶。”

那间小诊所矮矮的,几乎被雪埋住了半面墙壁,里面却是极暖和的,给我看病的医生胖得像座小山,在狭窄的空间里,别扭地移动着肥胖的屁股,我很担心,一个人连自己的体重都保重不了,怎么给别人看病的呢。

但是他攥着我的手腕,一脸淡定自若,“没什么大事儿,打两个吊瓶就好了。”

针管在炉火上被烫热消毒,我挽起的手腕上勒住一根皮管,一针刺进去,也不特别疼,寂静的房间里,能听到吊瓶里液体流动的声音,涂熹侬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在小火盆上烤着手,火光在有着幽暗的房间里,衬着他那张瓷白的脸,有种奇异的美丽。

“我就说了没事儿吧。”

“宾果……”他忽然看定我,十分正经的。

“嗯?”

“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们一直走遍明信片上所有盖了邮戳的地点都没有找到倪瓒怎么办?”

“别傻了,不会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呢?”

“如果啊。”我怔一下,“我没想过。”


H

我们最终还是去了那雪山,在三天后离开诊所搭到一辆开往那里的客车,小邮局在山脚下,门上贴着暂时停业的布告,大抵是四个月前邮递员离任后还没召到愿意常驻于此的工作者,我用力晃晃绿色的邮筒,里面似乎还盛放着一些还没来得及寄走的信件。

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那件大衣太大太厚,把我裹得像一只熊,跟着大部队等缆车上山时,因为脚底打滑我险些扑倒在地,涂熹侬很自然的拽住我一只手,扳正我的肩膀,我意识到,从汽车抛锚那天夜里开始,他看我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儿,所有人都说,在旅途中是最容易萌发爱情的,尤其是在这般艰难而需要相依为命的时候。

去那里的不是登山的就是滑雪的,一间挨着一间的滑雪酒店,高的矮的,红的绿的,远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小镇,我们挑了一间红色的住下了,因为它颜色喜庆,还因为它价格便宜,我没去滑雪,也不准备登山,就按照索要来的地形图,一间间酒店问过去,倪瓒的那张照片,被展开,再折上,折上,再展开。

可是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道理,他不会来这里只是为了寄一张明信片给我,也可能是那些人都太过健忘,他一笑起来眼下边有两个小坑,多么明显的标志,最让人过目不忘。

天快黑的时候,我裹着大衣像只熊似的滚回了酒店。

“怎么样?”涂熹侬坐在他那张单人床上,盘着腿看着推门而入的我。

我扁着嘴摇摇头。

“那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

“我们的钱包和装备都在公共区被偷了,酒店声称对此事不予负责。”

“什么?!”

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儿了,因为担心一路偏僻不好取钱,我把几乎所有现金都装在身上,即使要补办银行卡也没得救了,出发还没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和涂熹侬就沦为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怎么办?”

“只能留在这儿赚点路费回家,或者你想继续走下去的话,那就先搭车到这里然后再想办法。”他把墙上的地图拽下来指给我看。

“我不回家。”要是什么收获也没有,岂不是白走了这一遭。

“那就去这里。”

“那明信片上的地址?”

“赚到钱再想办法过去。”

因为提前交了三天的住宿费用,两个人只住了两天,硬是磨着酒店的人拿出了没住的那一天房钱,在那上面唯一一间小商店里买了一些面包和水揣在大衣口袋里,蹭着人家的车下了山。

到达涂熹农在地图上指给我的那个彩云小城,倒是没费多少周折,因为一路上有好多车开往那里,我们像流浪汉似的,死皮赖脸的蹭人家的车,还不时蹭点儿吃的东西。

那里温暖的不像样子,天空压的那么低,仿佛触手可及,路边一颗颗盛开的花树,美到极点,因为那里常年游客聚集,要找到一份工作并不是难事儿,在进城的路上,涂熹侬对我说。

但事实上,我们只在那里呆了三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I

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下得到倪瓒的消息。

那里有好多店,到处贴着招工启事,我一间一间看过去,就看到贴着海报的那间店,海报是很早以前的了,边角都磨损了,却被胶带贴了一层又一层,像是钉在了店铺上面。看到我站在那里一直没动,在那里打工的女孩儿走过来给我介绍,“这是客栈的金字招牌呢,转了两个店主,装修风格都变了,还一直把它贴在这儿呢。”

“是吗?”我说。

“你想去哪儿旅行,或许可以替他寄一张明信片。”她随手拽过大册子一页页翻着对我说,“不过要是有人去过了的,就不能再寄了。”

“我要去A城。”这么说的时候我想,我该是要回去了的。

“呀,那就不行了,那是收信的城市。”她说着合上册子,“有什么问题再喊我吧,我先去后面忙一下。”

女孩儿转身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了。


我以为作为被劫持的对象在摄像头面前喊出爱的告白很浪漫,却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已经把我们的爱情变成了一个传说。

海报上贴着的宣传语是替这个男生将他未完成的爱情继续下去,他曾来过这里,曾在这间客栈停留,直到他在支教时因为救一个女孩儿,而被滑体山石砸到双腿,他再也不能去那么多地方,从那之后,他每个月回客栈一趟,拜托每一个从这里周转的游客帮他寄走一张明信片,就好像他还在路上。

“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女孩儿端着东西走到这边的时候我问她。

“因为伤口感染去年过世了。”

“那为什么这个活动还要继续下去?”

“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大概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通知这个女孩儿,而且,他似乎一直以为,只要假装自己一直在路上,停留在原地的女孩儿就会慢慢放弃……”


J

我没告诉过涂熹侬,倪瓒原本是去逃难的。

很久以前,我们住的那条街因为搬迁发生过骚乱。

那些店铺的持有人聚集在一起商量谁也不单独行动,企图将搬迁费抬到最高,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计划中断了,所有人都不用搬了,这条原本就有点儿冷清的街道显得更加冷清了。那些意气风发的店主们每天都觉得很沮丧,他们开始觉得这都怪倪瓒的爸爸,要不是他那么提议,即使钱少一点儿,也许大家早就都搬走了,他们几乎是这么把他活活逼死的,就在那一年岁末,他自杀了。

葬礼很冷清,整条街几乎都没有人去,那天夜里,一向温和的倪瓒闯到骂他们最凶的那间店里,用一把水果刀刺了那幸灾乐祸的男人,伤口在手臂上,并不算深,也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的想把他抓到。

“像这样的家伙要是不送进监狱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就是,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我把倪瓒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身体轻轻颤抖着,又愤怒又无助,他没法在那里继续呆下去,整条街将他视若眼中钉。

“不然我走吧。”倪瓒说,要是真的被他们送进监狱里,这一辈子就毁了,“而且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话,就知道我们所生活的地方有多么渺小和可笑了。”

“真的,这世界那么大,你可以去遍地理图册上所有的地方。”

在那寒风窸窣的冬夜里,两个小小少年拥在一起,脑子里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渴盼。

“总有一天我也会去找你的。”

“我一定等你。”

“拉钩。”

“拉钩。”


K

很久以后我知道,在车子抛锚的那天夜里,涂熹侬坐在帐篷外面和人聊天的时候提到倪瓒,甚至拿出我放大的那张照片给他看,多么凑巧,他们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旅伴。

“他去年过世了。”那人对涂熹农说。

所以我会被他强行带到医生那里,所以我们才会丢掉装备和钱包,他是故意的,他想让我放弃这次旅行,一个没有找到的恋人比一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恋人会让我觉得安慰许多,其实在小镇上,他就对我撒谎了,不是大家对倪瓒没有印象,而是他的的确确真的没有去过那里。

但涂熹侬没有料到的是,我会看到关于倪瓒的海报,那么古老的一张海报,还张贴在客栈墙壁上,成了口口相传的爱情故事,而我竟然就是这个悲剧的女主角。

世界真的很奇妙。


L

我拨通了爸爸的电话,他打钱到我临时补办的银行卡上,我和涂熹侬加上转机才花了六个小时就飞回了A城。

多么短暂,但我的心,却跨越时光,留在了那座美丽的彩云小城。

很久以后的一个夜里,加班之后我和涂熹侬在外面一起喝酒,喝了好多好多,涂熹农大着舌头告诉我关于车子抛锚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儿,然后他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明白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爱太深的时候,即使脱离主体也能存在,即使他死掉了,爱还在,就像航向热带岛屿的冰山,即使融化了,泪还窝在心窝里,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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